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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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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生平頭一次睡不著覺。

照我一直以來的想法,白術知道了我是妖怪,所以離開招搖城,一去不回,有太多地方其實都說不通。

他第一次見我,為何卻像老早就認識我一般熟稔?他為何不問我來處父母?他提到龍骨是否有意為之?他發現了我是妖怪,不去趕我,反倒自己離家出走?他並不像多數凡人大驚小怪,他對我點滴的喜歡,或許不若我自我推諉的淺薄?

我一直害怕凡人厭惡我的真身,可如果倉舒能那麽說,白術怎見得就不懂?那時我深深陷入自我哀憐的境界裏,為了保護自尊,率先咬定自己遭到了厭棄,原因乃是人妖殊途,妖身醜陋,這正是我最厭煩自己之處,果白術真因此厭我,而我先他一步認定了這個事實,似乎就能得了有自知之明的好處,少受些傷害。

我害怕自己自作多情,自作聰明,因為太自信而顯得癡傻,所以過分地謙卑。我終不能如自己口中說的,完全地接受自己。我畏懼他人的眼光,已失了客觀。

那麽,如果我現在給予自己勇氣,假定白術看見了我一頭野豬醉倒在地上,並不如我憂慮的那般恐慌與嫌惡,他或許也掙紮,但仍願與我溝通,願與我一起。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麽不見了呢?為什麽他的氣味消弭無蹤?

迷榖墜!

我打了個激靈,三兩步躥到院子裏,一寸一寸地刨土,一厘一厘地翻找。

“饕餮。”

我雙手哆嗦著,擡起頭,妲己扶柱站著,欲言又止。

她走近將我扶起,攬進懷裏,順著我的頭發:“夜這麽深了,你能找著什麽?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能見到他了。”

她的懷抱像媽媽一樣溫暖,叫人安心。

我躁動的情緒平覆下來,合上眼,朦朧中,聽見一聲悠長傷懷的嘆息。

等我睡醒了,日頭已明晃晃,妲己早去了面館。

我抓了衣裳就往草藥鋪子跑。

鋪子裏還有些微辛辣的漆味,兩面油紅的藥櫃抵著北墻,是一雙祛病的眼。

倉舒臨窗挺立,白袍腳幾寸墨染,像只矯清的鶴。

我喘著氣,作揖道:“對不住對不住,來晚了嗎?”

他溫言道:“不妨事,今天不算正式開工。再說,我也剛剛到。”

他細心吩咐夥計將藥歸櫃明名,對我說:“我領你去山中認認路。”

路上,他從袖裏掏出個麻布團,遞與我:“家中蒸的肉包,你嘗嘗。”

麻布上已滲了星點油漬,仍是暖的,我捧在手裏小心拆開,兩個白胖的包子,香極了。他竟願把這兩個油膩膩的小家夥放在袖子裏,我啃著包子,肚心皆雀躍。

方才跑得急,現下又吃得急,一個控制不住,我打了個響亮的嗝。

慌張偷瞄倉舒,雖然轉瞬即逝,但他還是皺了下眉頭。

我有點難過,卻更多歡喜。我總算松了一口氣。

我以為自己見異思遷,不過是混沌裏施下的障眼法。愛是只此一種的美好,多了勉強,多了表演,多了說服,都不是愛。愛是並行默契的浪漫,因為被拯救,因為舍不得,因為太耀眼,都不是愛。

我以為一世一雙人是太天真的想象,而今忽然明白,僅僅堅持著這種願望,已讓我成為最幸福的人。

山北坡十幾個夥計,摘楮實子,接構樹乳,藥簍裏鋪著蒼術,芫華,與白術。

倉舒撿起塊白術,跟我說:“我最喜歡這味藥,甘厚溫和。減胸悶,消肢腫,治五飲,解中風,祛產寒,實是妙用。”

他將白術丟回簍中,拿了帕子擦手上的泥。

我輕輕嘆氣,忽聽得一把清風一樣的聲音:“久服養壽,使不饑。”

像是晴空裏一道雷從頭頂貫到腳底,我從手指覺著酥麻,僵硬地轉了身去看。

那個向前走就會遇見的人,那個看一眼就會心動的人,那個根本放不下的人,那個永遠都不會失去的人,一如當初,笑著朝我走過來。

像在沙漠被清泉濕潤了喉嚨,像在荒野被篝火溫暖了手掌,像八月荷塘清香,像晴空流雲清爽,像手裏冒熱氣兒的湯圓,像天上盈盈圓兒的月亮。

我像剛從媽媽的子宮裏滑出來,看見了未知又熟悉的美麗,美得驚心動魄,美得熱淚盈眶。我像第一次與他說話時那樣嗓子滾燙,含混地喊了一聲:“白術。”

白術走到我跟前,離我很近很近,含著笑點了點頭。

“白術?你不是應該已經……”

倉舒難得失了淡然的神色,聲音幾分慌亂,又沈靜下去。

白術挑挑眉,看向他,笑道:“對,所以這位姑娘該是認錯了。我不叫白術,我叫做太倉。”

他又看回我,調皮地眨眼睛。

我咧著嘴笑。我不會再認錯了。

他穿著樹皮紋路的褐色衣裳,他說自己不叫白術,他看上去與往日有些不同,但我不再動搖,我知道他就是那個人。

太倉這個名字,倉舒聽去可能覺得挑釁:“這個姓氏我倒沒聽過,若是自創,閣下未免托大。”

“若是太字後面不跟著倉,閣下可能就不覺著托大了?”

太倉一臉無辜,倉舒啞口無言,眉目間顯出慍色。

此時此刻,我只想同太倉兩人獨處,拉了他便要走。

身後倉舒呢喃,更像是自言自語:“桃鐵,你真要跟他走?”

我扭過頭,看他兩手抓著衣服,像小孩兒掉了糖。

“倉舒,我終不能像你,禮儀教養刻印於心隨發於身,正學閑趣都信手拈來,就算你一樣樣教我,我也學不會,因為那本就不是我的路子。你當初為何選了我,我不明白,卻也感激,你那麽好,我竟不用像千萬人般仰望,而能親近在你身邊,真是太驕傲,太幸福,可是,這並不是愛情。我這個人,要是生氣就會罵臟話,看書時也會挖鼻屎,肚子裏有氣就放屁,我覺得你並不喜歡。”

太倉握著我的手,對倉舒說:“這些事情,等你敢不那麽累了,或許能明白。如今饕餮之於你,不過就像你腰上的那個漂亮玉蟬,可你知道它為什麽漂亮嗎?”

“當著翩翩佳公子,竟說出如此粗鄙之語,我真是小瞧你了。”他雖這麽說,語氣裏也沒有嫌夷,眼角眉梢笑得明朗。

我忽地害臊,岔道:“哪個佳公子?倉公子還是太公子?”

“你同妲己一處混久了,嗆人的功夫倒是愈發厲害了。”

他的手心微溫而幹燥,我記得先前在招搖城,卻是暖和又潮潤的。

“怎麽,你覺得自己比不上倉舒,算不得佳公子?”我跟了一句,又疑道:“我遇上妲己時,你又不在我身邊……”

我忽然想起那日妲己點著我的迷榖墜,說我的心上人在……

太倉稍低下頭,看著我笑意融融:“看來你已有些猜到了。自從你找不著我,我就一直在迷榖墜裏。”

“你為什麽在迷榖墜裏?難道你不是凡人?你要走為什麽不跟我打招呼?你為什麽現在才出來?你先前叫白術,現在又叫太倉,你到底是誰?”

正行至荷花灘,他按住我的雙肩,苦笑:“你怎麽能一口氣問這麽多為什麽?”

我們在岸邊坐下,並著肩,扣著手,他說:“我叫白術的時候,的確是凡人,現在卻不是了。”

“那你現在是?”

“我剛進到迷榖墜裏,只有一綹主魂,算是殘魂。後來養出了覺魂與生魂,三魂齊整,算是游魂。如今借著迷榖墜成形,算是精怪。”

“你這麽快就能補全三魂?不對!你是怎麽變成殘魂的?”

“那天早上起來,我見你醉得死,就想去山上折些葛花解酒,誰料半路上,竟遇到個虎身牛尾的怪物,像狗一樣叫,兇的很,便叫它給吃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喘不上氣,止不住打顫。我只道自己在泥坑裏哭,腫了眼睛,啞了嗓子,可被野獸一口口吃掉,該是怎樣的疼,我連想也不敢想。

“浮玉山的彘?怎麽跑到招搖山來?它又哪來的本事吃掉你的魂?”

“這些事,我並不太懂。”

他垂了眼,散發烏黑,襯得臉色清白,確不如從前有飽滿的生氣。

我心疼地抱住他的臉,上下地揉,想將我的熱揉進去,讓它紅潤起來。

他扯掉我的手,笑道:“輕點輕點,不知道自己手勁大麽?樹皮都掉了。”

我先他紅了臉,問:“你說看我醉得死,是看見一頭野豬醉得死吧?”

“是。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嗎?從我領你回家,我就知道。從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二十年前?”

“二十年,對你來說,或許就是在天池邊打個盹的功夫。所以你也不會想到,招搖城那個餓得皮包骨的小孩,足夠時間長大了。”

腦中一道電光石火,所有的事,都能串起來了。

招搖城饑荒的時候,我跟龍下凡路過,救過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孩,我想救他,因為他的眼睛很亮,仿佛喊著想要活,就像我曾經那樣。

我們一直待到他能自己走路,他扯著我的袖子說:“小桃姐姐,等我長大了,你能不能做我的新娘子?”

我敷衍地點點頭,並未當回事。凡人的一生,實在太渺小了啊。

太倉接著說:“你說你叫饕餮,可我記了二十年,是龍那時喚你做,小桃。那個時候,你伸向我的手,將我從死拉回生,我的命,我的情,就都是你的。”

我緊緊拉住他的手:“那我們今後,就永永遠遠不再分開。”

“不行的,饕餮。你還記得玉蟬嗎,我只有三天的時間了。”

我的眼睛裏漲滿了水花,幾乎看不清他的臉:“我給你時間,我把我的時間,都給你。”

“我不要。”

“你為什麽不要?你的命,你的情,不都是我的嗎?你不也想和我一起嗎?”

“是,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們也永遠不會分開。”他說,“因為,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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