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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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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是浸了香的桃花箋,字跡秀整。

“桃姑娘,明日月升,耒河畫舫,簡餐淺酌,盼至。”

我將信箋貼在心口,似能填補那剛剛破開的空洞。

妲己笑問:“才幾日,就將牡丹公子釣到手了,使的什麽餌?”

我紅臉道:“剛剛相熟罷了。”

“你果真對他有意思?那白術呢,你不找他了?”

“對了,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迷榖墜,昨天不小心掉了,一直沒找到。”

“掉在院裏嗎?”

我點點頭。

妲己笑意更深:“不礙事,早晚長出來。你安心同倉舒約會吧。”

“你笑得真古怪。”

“看你春風得意,我高興得緊。”

我變了好幾身衣服,總瞧著不滿意。之前同白術一塊,倒也沒這麽多思慮。

妲己躺在榻上嗑瓜子,催我:“行了行了,夠好看了。莫叫牡丹公子等著急,穿什麽都白搭了。”

我紅著臉急匆匆出了門。

畫舫裏擺著精致的茶點,坐著更精致的倉舒。我坐到他對面,竟有些怯了。

舫裏只我們兩個,隔著一層簾,船頭的掌槳像是遠在河岸。

倉舒將一盤小豆涼糕推到我跟前,輕聲笑著說:“嘗嘗。”

我伸手去拿,他攔了我的手,遞給我一把小勺。

我紅著臉挖了一勺,抿著嘴小心嚼著,只覺得有些食之無味。

“好吃嗎?”

我偷眼瞄他,他形如竹態如蘭,氣如菊韻如梅,一顰一笑都是風雅。

可我連拿勺的手都是笨的。

我看著他腰間剔透的玉蟬,恍然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與他如此親近。

我放下勺子,點了點頭。

他轉頭看窗外,輕輕嘆口氣,道:“耒河杳杳,首山叨叨,想尋得同路的人,又是渺渺。”

“倉公子沒有談得來的朋友嗎?”

“朋友一月一會,各有屋檐,終究比不上身邊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兒。”

他收回目光,看著我,我低下頭,腦門癢。

他竟站起來,走近我,我往後縮,擡頭看。

“桃鐵。”他喚我,緩緩俯下身來。

他工筆描似的眉眼越來越近,我竟聞得藥草的香氣。

我心裏一驚,猛地將他推開。

倉舒一個踉蹌,扶穩了站好,依舊笑意融融。

“抱歉,我太心急了。今日有些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上了岸,我怕他硬要與我同路,幹脆撒腿跑了。

跑的一身汗,心思澄靜下來,發覺自己跑進了首山南面的槐樹林。

一陣陰風吹得我打個哆嗦,記起城裏大娘陰惻惻地,說這裏鬧鬼。

沒有蟬鳴,沒有蛙叫,這林子安靜得嚇人。

我心裏七上八下,緊緊抱著胳膊,一通狂奔,卻總也走不出這林子。

心快提到嗓子眼兒,看見一襲拖地的紫紅裙子,終於忍不住喊出來。

“啊!!!!!”

叫了出來,害怕也減了許多,我弓起背,戒備著。

只瞧那紫紅裙子也打了個哆嗦,猛地回過頭來。

竟是很素凈的一張臉。

我想到自己大驚小怪,羞道:“對不起。”

那女人漸漸睜圓了眼,笑意像泉湧止不住地溢出來。

她提起裙子,蹬蹬蹬跑過來,拉我的手,揉我的臉,最後幹脆一把抱住我,嘴裏念著:“啊呀,太好了,總算有活蹦亂跳的東西進來了!”

她用了活蹦亂跳這個詞,叫我有一種躺在砧板上的感覺,又覺得松懈太早了。

她松開我,有些語無倫次:“啊呀,不好意思,我太高興了!”

她仍緊緊拉著我的手,拉著我往她剛才坐的地方走,喊著:“梅子,起來!”

她拽我到木樁上坐下,一圈木樁中間的石墩上,擺著盤炒槐花。

撲簌撲簌地,從地裏鉆出一個小娃娃,揉著眼,身上灰撲撲的。

女人指指我,小娃娃也拍著手跳起來,笑得臉皺成一團。

女人說:“我叫常熟墨,她叫梅子,我們兩個都是梅樹,你也是個妖怪吧?”

“啊,是,我叫饕餮,是頭野豬。”

聽我說完,梅子卻躲到了常熟墨身後,露出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我又羞道:“我不吃樹的。”

常熟墨將梅子提溜出來,笑罵:“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快給客人倒杯茶!”

她伸手摘了片葉子,接上幾滴露水,化作一碗清茶。

梅子在頭發上摸幾下,夠出一把烏梅,扔進茶裏便化了,揚起幽甜的香味。

我捧起碗喝幾口,頓覺口舌生津,神清氣爽,還有些餓了。

我瞥著那盤炒槐花,常熟墨將它推過來,笑道:“吃些,吃些。”

我嚼了幾口,方問:“墨姊,梅子是你的女兒嗎?”

她掩了嘴笑:“不是不是,品種都不一樣好呀?我自個兒在林子裏待得無趣,瞧見這顆小梅樹有幾分靈氣,就幫了點忙叫她快些成形來陪我了。”

“我剛才在這林子走不出去,難道其他人也進不來?”

“這林子蟲鳥都飛不進,你能進來,許是道行比我高的緣故。”

“為何會如此?你是被誰困於此處?”

她不答我,卻問:“你是從首山城來?”

我點頭,她喜上眉梢:“快與我講講,綏婉還同元斌置氣嗎?元縝身子好嗎?他有沒有去跟朱燕提親?倉老夫人還精神?倉舒是不是生得愈發標致了?李耳,他還好嗎?”

聽她一一問來,我似觀白雲蒼狗,逐一回了她,道:“倉老夫人我倒沒見過。李耳城主做得端正,很是意氣風發。囚你的人,該不會就是他?”

常熟墨眉心漣著愁漩兒,眼睛眨幾眨,似要落下淚來,她用兩手捂著眼睛,揉了幾揉,有些啞地笑著問我:“你怎麽知道?”

我嘆口氣:“喜歡的人,念著他名字的語氣,總是特別。李耳卻不似多情人。”

一時沒有人說話。梅子瞇著眼,腿腳變成樹根,又慢慢將她拉進地裏去了。

我問:“你不恨他?”

“恨哪。怎麽不恨?”常熟墨沈了眼,笑道,“剛開始的時候,我日日嚎哭,夜夜咒罵,將林子困住的鳥獸都嚇跑個幹凈,我跟著它們跑,想跑出去問個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可我眼見著它們跑遠了,自己卻被一遍遍撞回來,頭破血流。我便又披散著頭發坐在地上,日日夜夜地念叨,是我傷了人罷?是我壞了事罷?是我性子固執不再叫他喜歡罷?可不管我如何發瘋,如何作傻,只是獨角戲罷了。不管天亮著還是黑著,都只有我一個的聲音,我一個的思緒,像悶在深肚茶壺裏,滾上細嘴兒又混澆回來,劈頭蓋臉地難受。我多想他能過來看看我,哪怕只一次,他也不用放我出去,只消告訴我他厭煩我了,不想再看見我了,我也就死心了。可他沒有。我原以為這麽下去,我會重新長成一棵不語不動,不悲不喜的梅樹,誰料日子長了,單獨一個,竟十分靜得下心來,也就慢慢地想明白了許多事兒。我唯一的錯,就是在愛他的過程裏,失掉了自己。我在愛他的時候,太像個母親,把一絲一毫都奉獻出去,將他的一舉一動都盯得太緊,我幾乎要把他當成自己,難怪他也就把我當作了自己身上的壞東西,迫不及待地想要扔掉。我又時常想,他扔掉的終歸是替身,那他隱含的那些痛苦,又有沒有人看得到,安撫得了呢?我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沒能早些體會他的難處,如今我再也不能守護著他了,又有沒有人比我更聰慧些,能夠好好地愛他了呢?萬念俱寂,唯有這一道執念,像雷火點在心頭。”

她的愛這麽深這麽靜,我從靈魂深處感到戰栗。

我害怕自己沒法像她一樣去愛。我已經覺得自己的愛褪了顏色。

我顫著牙尖問她:“可是李耳怎麽關得住你?”

“單憑他的確關不住我。是那時候城裏來了個女妖怪,卻非說自己是術士。是她從中挑撥,也是她教了他法子。”

我想起蟬丫頭也說過,元夫人留魂的法式是個女人教的,莫不就是同一人?若是,她與首山城又有什麽糾葛?

“你知道那女人是個什麽妖怪嗎?”

“眼睛圓尖,透著一股機靈勁兒跟狠勁兒,模樣漂亮,像貓一樣。”

“貓妖?”

“我也說不好,她的道行亦比我深。”常熟墨突然瞪了眼瞧我,“就像你一樣。”

我不由打了個哆嗦。凡間妖怪竟能修煉到這個程度,聽上去又是個好整事的,趴蝮不在身邊,我要是撞上了她,心中真是十分沒譜。

我正慌著,常熟墨又說:“前些日子,她又來找過我,說她可以放我出去,但要我答應她一件事。”

“什麽事?”

“屠城。”

“屠城!”

“她以為關了我這些年,我的戾氣該已十分重,對人也該有了極深的恨意。我拒絕她後,她的臉色很難看呢。”

“這世上總有些妖怪,看不起凡人,厭恨著凡人。”

“因為我們總是在互相傷害呀。凡人一葉障目,貪得無厭,妖怪自視甚高,草菅人命。互相恐懼著,將膽怯說作自尊,已不願去互相了解。可我心裏有數,我辛辛苦苦化了人形,斷不是為了將其他人形消除掉,只因他們與我想象中不同。在我慢慢有了人形的過程裏,最讓我感動的,莫過於我能將每一種微小的情緒,都給予了名字。陽光照在眼皮上的溫暖,涼風穿過身體的舒暢,綻了梅香的驕傲,憐惜一個人的心動和心疼,與他擁抱時的驚惶和喜悅,被他厭棄時的憤怒和悲傷。那麽豐盛的感受,每一種都讓我更了解自己,每一種都有它的美好。世上最好的,就是生命,比這更好的,就是當生命有了靈性。花,鳥,蟲,草,走獸與游魚,我們都在拼了命擷取這朵靈性,人生而有,卻棄如敝履,才惹得妖怪咬牙切齒。而若你尋得了愛,那更是靈性盛放的時刻了,兩個不同的靈魂,伸了刺互相抵觸,又漸漸互相馴服,彼此貼合,只因為初見時一個念頭:天和地,風和河,你的身,你的心,都在耳邊叫囂,就是這個人,抓住他啊!可是,你卻比他成長得快些。他被各式各樣的恐懼包裹著,把成熟的靈魂深深藏起來,只露出小孩子的模樣。可是,小孩子是不懂得愛的。他或許知道,但不確切,他也想表達,但總極端。他或許將你越推越遠,你或許也就順勢走遠了。我卻不曾放棄過,我擅於等待。靈魂的融合美妙,一個獨立而自由靈魂也夠痛快,我若不能堅守,也會腐蝕了他。如今我獨自於天地間,念著過往種種,走路與飲茶,對未來存著星星點點的期待,每一天,也都是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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