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四話

關燈
恭瑤正抹桌子,聽見“元老板”,抹布一扔哧溜跑了,扒著門框往外看。

羊老哥拾了抹布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親爹回來了呢。”

我也朝窗外瞧。

一頭巨大的野獸幾乎塞滿了街道,把兩邊房子擠得後仰。

它形如巖石,耳似蒲扇,面上一管長東西,卷了街邊小販的甘蕉來吃。

便有錦袋從那野獸頭上扔進了小販的水果攤。

小販掂起錦袋,頓時喜笑顏開,擡頭喊說:“謝謝元老板!”

趴蝮打趣道:“看這怪物兩顆獠牙,莫不是你親爹回來了?”

我不理他,擡頭看那野獸頭頂。

元老板短褂敞胸,皮膚曬得銅色,仍有病弱之感,和元縝同出一轍。

他身邊坐了一個年輕女子,身著水蘭薄紗,淺麻色長發從野獸耳邊垂下來,眼睛像琥珀,透著疏離。她白得透明,像是冰山裏化出來的,隨時可能變成蒸汽。

元老板將曬塌了的芭蕉葉換去,女子隱在陰影中,舒服得瞇起了眼。

“她就像是你給我講過的小美人魚。”我小聲說。

“她是。”趴蝮也瞇起了眼,“可是人魚,可不像書裏寫得那麽溫順。”

恭瑤湊過來說:“元老板頭一次帶女人回來呢,想來也想氣氣元夫人,可惜。”

羊老哥輕輕打了她的頭:“莫說些不敬死者的話。”搖頭說,“家裏空蕩蕩的,老婆孩子一下全沒了,真不知老元能不能挺過去。”

我仰頭看那元老板擦窗而過,臉上表情一如人魚的疏離,心中暗想:這元家,可不是一下子空蕩蕩的,老婆孩子,恐怕早就沒了。倒不如說,他可算熬過去了。

元府急招新仆人,我去應征,入選了。

趴蝮不願伺候人,變作松針粗細的小蛇,我將它纏在頸上,似一條青綠項鏈。

我跟著那人魚,不用住八人間的雜院,同另個侍女一起住內院。

我拾掇著屋子,另個姑娘也來了。

竟是恭瑤。

“你來這兒,面館何如?”

“面館那麽小,爹爹一人足夠打理完備。妲己姐姐也說她能幫忙。”她笑著,將胭脂首飾一一擺在在桌上櫃裏,“我可是受夠了宰羊和面,也想出去見見世面。對了,你知道嗎,昨天我們見的那頭怪物,叫做大象,和那女人都是從海內來的。真不知那裏是何種奇異風光。”

“你若常年在外游商,羊老哥定思念甚重。”

“你不也離了家出來闖蕩?你的爹娘該如何記掛你?”

龍也會記掛我?他已嫌我煩了,趕我下來。這五百年來,我將他當作至親,當作生身父親,當作密不可分,想來是我自作多情,終究敵不過血脈。

元家有漂亮舒服的溫泉池,那人魚卻偏在院裏的池塘洗澡。

她散了仆人,只留我跟恭瑤在亭裏候著。

她洗澡也不安生,還往外跳,我便眼睜睜瞧著一條魚尾濺起大片水花。

我斜眼看恭瑤,她正擺弄袖口一朵繡梅,想叫它平整些,並未註意到不妥,於是松了口氣。

恭瑤聽我舒氣,擡起頭,正瞧見人魚將腰身探出水面,膚若瓊玉發如銀絹,在月下熒熒閃爍。

她拖了腮,撅嘴道:“這個錦瑟,那個妲己,一個個都花容月貌,玲瓏身段,有她們在,我們活著有什麽意思。”

我想起自己也曾對妲己自慚形穢,不由對恭瑤生出親切,想跟她說上幾句。

“怎麽有她們在,我們就不能活了?”

她像是覺得說錯了話,看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你也挺好看的,我就是覺得,她們生得這般,旁人一看就喜歡,簡直太占便宜。那些公子哥們,也一定更喜歡她們,不會喜歡我。”

“旁人不喜歡你,那些公子哥不喜歡你,你就不能活啦?”

“誰不想要別人喜歡呢?”

“那種喜歡,錦上添花尚可,必不可少就可怕了。自己對自己的喜歡不夠,才需要別人的喜歡來補。沒人會無條件地喜歡你,連父母的愛也不是無條件的,若是自己也對自己設限,要自己達到一個標準才喜歡自己,就真的得不到愛了。進一步說,如果每個人都能無條件地愛自己,便不再有暴食,貪婪,懶惰,嫉妒,驕傲,□□,憤怒,因為接受了殘缺的自己,就不用從外物上掠奪自己的缺憾。你無條件地愛自己,才能分辨外界投過來的喜歡裏,哪些是給予,哪些是索取,哪些是需要,哪些是真正的愛,你便既能得到愛,也能去愛人了。”

恭瑤歪頭想了一會兒,說:“可是如果別人不喜歡我,我就是沒法喜歡自己。”

我還要說話,忽然聽見幽幽的歌聲,像海風穿過礁石,月光砸進海面。

聽著這歌聲,讓人想隨著歌裏的海浪,沈入深深的海底,再也不願醒來。

懷裏一沈,恭瑤倒在我身上,已然睡熟了。

腦中響起趴蝮的聲音:“饕餮,裝睡。”

我便輕輕伏在恭瑤的腦袋上,閉上了眼。

我也在腦中問趴蝮:“為何要我裝睡?”

“這個錦瑟,是海內東的陵魚,在西方也被稱作人魚或海妖,他們性兇猛,喜食人肉,用歌聲催眠船員,讓航船觸礁沈沒,他們便能在海中大快朵頤。”

“啥?難道她想吃我!元府幹脆改名叫吃仆人府算了。”

“你別急,我看她沒有吃你的意思,可能在打什麽鬼主意,你配合一下。”

我靜下心,輕且長地呼吸,感覺那人魚慢慢游了過來。

額前一團清涼濕漉的空氣,該是錦瑟探了身打量我們。

頭皮突然一緊,她扯了我的頭發,拎著我的腦袋在半空中晃蕩。

我X!真XX疼!

卻聽見趴蝮憋著笑說:“饕餮,忍住。”

我遲早要把這小陵魚和著豆腐慢火燉了。

錦瑟丟了我的頭發,朝我們吹了口涼氣兒。恭瑤動了動,我便也直起身子,裝作剛睡醒,半睜著眼,懶懶地說:“咦?錦瑟小姐,你洗好了?怎麽回事兒,我竟然睡著了。”又揉揉腦袋,“這頭皮怎麽有點疼?”

錦瑟瞪著眼睛,天真地笑笑,搖了搖頭。

要說這錦瑟是當小妾帶回來的,元斌白天也不與她膩歪,夜裏也不與她同房。要說他倆之間沒有貓膩,元斌不時瞧向錦瑟眼中的愛慕,也不是虛的。

所以當朗日懸空,元斌坐在亭中,錦瑟泡在池裏,兩廂綿綿偶對望的時候,恭瑤扯了我的袖子說:“我還以為富貴人家多有意思,原來大家都是沒事找事做。你說這兩人到底想幹嘛?”

我拉她往涼亭走:“走,直接問正主去。”

她一腳跳開,弓眉道:“你瘋啦!元老板正坐著,我們怎好進去?”

“他坐著我們怎麽就不能進去了?他還沒說什麽,你就自認卑微低他一頭,他可不是要順著你這想法來對你?”我便自己進了涼亭坐下。

元斌有些吃驚。

我問他:“大人可是在想元夫人和元公子?”

他摩挲著亭柱,半晌沒說話,然後道:“婉兒做出這種事,我當真沒想到。這些年來,我們聚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多。縝兒從前,是個乖巧的孩子。”

“你喜歡那個乖巧的元縝?”

元斌微微擡頭,瞇起眼,勾了嘴角:“他打小就聰明,長詩讀上兩遍就能背,背完就要我抱,大眼睛水汪汪的,像個女娃娃。”他又低了頭,眼裏也水汪汪,“可後來,就不太愛笑了,對人也冷淡,脾氣也執拗,許是身子不好的緣故吧。”

“你就沒想多陪陪他?”

“外面的生意麻煩,走不開。婉兒一直看著他,我本來以為,不會有問題的。”

“元縝同我說起過,他很想你。”

元斌側身抹了抹眼,看著池塘,像是定住了。

錦瑟好奇地望過來,我問他:“你可是要將錦瑟姑娘納做妾?”

他轉過頭來,微僵的眉眼裏透出暖意:“我將她帶回來,本也就只是帶回來,納妾之類,婉兒斷不會同意,如今她……我想,或許我會娶了錦瑟,生個孩子,好好養那孩子,陪在他身邊,看著他,教他。”

我心中失落:那元縝,便只是試錯嗎?若你陪在元縝身邊,看著他,教他,他或許不會如今日。為何你想到重來,卻不曾挽救。

“你說她整日都泡在水裏,難道不會泡發了嗎?”

恭瑤手裏撚著晚飯剩下的面餅,碎成屑丟進池裏給魚兒吃。

“你不是想看海內風光,從她身上就能瞧出些端倪。你到了那兒,入鄉隨俗,也得成日泡在水裏,卻不像他們習慣,會渾身泡得發皺。”我逗弄她。

她打個激靈,小半塊面餅噗通掉了:“要是燒的水還好,像她這樣往池塘鉆,凈是汙泥水蟲,這種怪毛病,我可受不了。指不定元老板也嫌臟,才不碰她呢。”

池魚聚來爭搶那大塊面餅,黏圓小嘴張得老大,吮搶如同撕咬,水花四濺,夜色下看水中紅鱗,也有幾分可怖。

“哎呀,”恭瑤懊惱,“叫它們打起來了,可別蹭掉了鱗片,給我找麻煩。”

池魚們卻忽然散去了,剩下拇指大的面餅孤零浮沈。

池面上傳來遼遠歌聲,這池塘也像化作了大海。

恭瑤站著便打起了瞌睡,險些翻進池塘,我將她拽住放好,也裝作睡去了。

半晌沒動靜。

脖子一癢,有人拍我的頭。

我只當又是錦瑟放肆,咬緊了牙,仍演作睡得酣,卻聽見趴蝮笑說:“是我。”

我睜了眼,有些懵:“你怎麽敢就這麽出來了?”

“聽了那小陵魚的歌,元府上下都睡成了死豬,你瞎擔心什麽。”

“你說什麽死豬?”

“我說家豬。”

我掄拳砸他,他妥妥接住,道:“不跟你打諢了。那小魚使計偷偷跑出去,不知想做什麽壞事,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看看?”

“當然。”

元府池塘與首山城內河是相通的,錦瑟游到城中小橋,躲在一朵荷葉下面,露出一雙眼睛。

元縝那件事過後,夜市已重開了,不過到了子時,攤販也都撤了,行人寥寥。

走過一個醉醺醺的屠夫,錦瑟探了脖子,嗅了兩下,皺了鼻子,躲了回去。

我笑道:“歧視?”

趴蝮也笑道:“挑食。”

又行來一個面白的書生。

錦瑟彎起嘴角,揚頭唱起歌來。

這歌聲與前兩次不同,如陽春漾風,似被爐圈香,聽得人心都酥軟了。

那書生迷了眼,踉蹌走到河邊跪下。

錦瑟也游到河邊,伸手捧住他的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