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章

關燈
第三十章

一整夜,念亦安都隨著北屹王的隊伍不斷前行。

北屹王沒有沿著直線朝北走,而是選擇走許多的彎彎繞繞。念亦安甚至覺得,他自己都不一定認得出來回頭路。

她知道他還在為她考慮。

無論是誰,若是要追,一想到他們的離去方向,第一反應一定是直直向北。

“殿下。”念亦安思索許久,還是開口道,“一夜未合眼,還要在林間迂回,想必很累吧?”

“我身後這些人,都是在草原戈壁上與我同生共死,一同打過仗的。那些時候,連夜奔襲可比現在累得多。”

北屹王提到他們時,語氣裏是滿滿的自豪,“不過,若你累了的話——”

“我不累。”念亦安忙道,“我只是擔心你。”

火光之下,聽見此話的北屹王不禁勾起嘴角。

“你若不累的話,我們便接著走吧。”

念亦安便不再出聲,隨著他向前走著。

她擡起頭,仔細辨認著星星。

北屹王竟正引著她往南走。

“殿下,不要為我考慮太多。”念亦安憂心道,“再往南走,恐會引起他們的疑心。”

“你居然能靠星星辨認方向?”北屹王頗為驚奇,“我還以為你生在中原城裏,用不著這些呢。”

“因為,我也不是一直在城裏的。”

念亦安低下頭,“小時候,我隨爹爹去過田間鄉野,學了好多……如今都快忘掉的東西。”

北屹王沒有立即回話。

他在靜謐的夜色下看著她,良久之後,才再次開口。

“令尊不應該如此不明不白、背負如此惡名離世。”

“我寧願替他、替我娘,去承受他們承受的所有。”

念亦安的聲音小得如同耳語,“可我又能做什麽呢?”

她若是有北屹王一般的權力,她怎會任由如此滔天大罪扣在一心為民的父親身上。

可她不過是一個連奴籍都未抹除的小人物,如今逃走,自身且難保。

“我明白。”北屹王同樣低下聲來,仿若與念亦安在無人之境互訴衷腸。

“可你也不該替他們承受。你們誰都不該去承受這本不該你們承受的苦。”

鄉間的風無我地吹拂在行走的人與馬之間,與夜色合奏無聲的歌謠。

*

沈瑾逸與眾人一路奔襲。

聽城門守衛的描述,沈瑾逸到城門時,他們已經離開至少一個時辰了。

可如今他極速奔走,卻依然未在前往北屹的路上遇見任何可疑隊伍。

根據他估算的時間,本早該遇見了。

沈瑾逸勒住韁繩。整個隊伍都停了下來。

“調頭。”

沈瑾逸的聲音在夜色裏冷酷無比。

無人敢提出異議。

“沈大人,接下來我們該走哪條道?”

沈瑾逸身後的小卒只問。

那麽多條路,除非他們能夠即刻選擇正確的一條,否則恐怕便再也追不回來。

沈瑾逸擡頭看了看夜空,指向一個方向。

*

北屹王一行走到東邊泛白,眼前的路愈發清晰。

念亦安這才驚覺自己一整個晚上都在路上奔波,可她竟一絲困意也無。瞧見日光時,她倒愈發精神了。

隨著日光愈盛,繞過又一座山,他們走的道路也愈發寬廣。

北屹王停下前行的馬,輕拉韁繩,調轉馬頭轉向念亦安。

“想好去哪裏了嗎?”

“這一夜裏我們遇見那麽多向南的路,殿下一定不是隨意選擇的。”

念亦安笑道,“我要去哪裏,你心裏一定早就有數了。”

見她能如此輕易地道破自己的想法,北屹王竟有些害羞地埋下頭笑了笑,再收起笑容,正色道:“這麽多年,金州恐早已物是人非。你確定要一個人過去嗎?”

念亦安同樣收起笑,眼神中透著堅定:“那是我爹娘結緣、我出生之處。我的血連在那裏,我只能去金州。”

這般說著,她一磕馬肚,向隊伍外走了些,又回過頭,向北屹王鄭重道謝。

“你真的不考慮和我一起回北屹嗎?”北屹王身子微微前傾,說得極為認真。

“一路上我能保證你的安危。還能給你需要的權力,去洗刷你父母的一切冤屈。”

念亦安笑著搖搖頭:“殿下不會白白送我這些,不是嗎?”

“當然。”他毫不掩飾,“我想讓你嫁給我。”

念亦安看著眼前英俊的北屹王。

她從未遇見過這般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欲望與喜愛的男子。

何況,絕對的安全、不必擔憂的奴籍,還有王一般的權力……

一切都顯得那麽誘人。

念亦安眼睫一顫,低頭回避了他熱烈的眼神。

“多謝殿下好意,如今已麻煩殿下太多了。我在中原生活多年,恐無法適應塞北的生活。而且——”

念亦安驟然屏住呼吸,將後半句憋回心裏。

北屹王卻接出了下半句:

“而且,我不是他。”

念亦安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她能感受到那道熾烈的目光收了回去。

“那……”他的聲音也冷靜下來。

“我祝你能在金州開啟新生。把以往的事都忘了吧。”

“我會的。”念亦安擡起頭,再度堅定地看向他。

他便又笑道:“你日後若有了心上人,成親時一定要叫上我!我來做你的娘家人,給你撐腰!”

念亦安忍俊不禁:“我怎受得起你這麽高貴的娘家人?”

而後她卻目光一沈,臉上也沒了笑意。

也許以後,她不會再有心上人了。

太累,太累了。

“你伸手過來。”北屹王再一次開口,手背在身後,好似要給念亦安什麽東西。

“是什麽?”

“你接過去我再告訴你。”

念亦安不再多說,接過手去,才發覺是兩塊金條。

她連忙遞出去,不斷搖頭:“這我不能收!”

“你們不是有句古話說,‘君無戲言’嗎?我北屹王既然說了要做你娘家人,你出嫁時我要是不在,這兩塊金條就當做你的嫁妝。”

玩笑罷,他又認真道,“去新地方立足,還是錢辦事更方便。”

他說得不錯。無論是雇幾個可靠的保鏢還是拿來開店,甚至用來和當地官府疏通關系,都是必須要錢的。

“我不缺這兩塊金條,但你缺。”北屹王道,“我可不想看見自己剛費盡心思救出來的人,因為沒錢又陷入困境。”

念亦安知道自己拒絕不掉。

她下馬走至北屹王馬前,一絲不茍地行禮道謝後,才再次上馬。

“還有。”北屹王眼中露出擔心,“在外一個人,不要太心善。”

念亦安垂下眼,沒有點頭,只答應道:“殿下的話,我記住了。”

“我們的關系都這般了,你不要繼續這樣叫我了。”

“那我該如何稱呼?”

“你要記住我的真名。就像我記得你的的一樣。”

他嚴肅認真地如同在吩咐什麽大事,“我叫巴勒冬,你要好生記住。”

念亦安點點頭:“我記住了。”

“光說記住不行,你念一遍!”

看著他孩童般倔強的表情,念亦安不禁笑著開口。

“我記住了,巴勒冬。”

聽見自己的名字一字一字地從念亦安的唇齒間吐出,巴勒冬笑得仿佛獲得了極大誇獎的孩童。

“好了,既然你記住了,那就不要耽誤時間,快走吧。”

念亦安並未立即離開,而是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香囊。

“自我決定離開那日起,我便準備要繡一個香囊給你,作為謝禮。”

她頓了頓,繼續道:“無論這件事要你花費多少力氣,對於我來說就是件改命的頂天大事。我送不出什麽起眼的東西,只能盡我所能,繡這個東西出來。”

“既然是你親手繡的,那就是極好的東西。我一定會收好的。”

巴勒冬剛將那香囊自念亦安手中接過,一支箭自指尖飛過,香囊被箭簇直直射入地面。

迅速朝箭射來的方向看去,念亦安的身體瞬間僵直。

遠處山坡之上,沈瑾逸正收起弓弩,單手握韁,一個人朝他們緩緩走來。

他身上的喜服還未換掉,在身後一眾暗色的兵卒的襯托下尤其顯眼。

身邊驟然一動,巴勒冬的隨從已開始變換陣型。

“做什麽?”巴勒冬一喝,眾人便又回到原位。

他這一喝,與方才的溫和判若兩人。

念亦安此時才深刻意識到,他就是那位年少成名的塞北霸主。

沈瑾逸在十尺開外停下,漠然掃視一圈,冰冷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巴勒冬身上。

“殿下,侯府裏少了個奴仆,大概是在殿下出城時潛入殿下隊伍中,恐對殿下不利,故特此追來保證殿下安危。”

“昨夜不是小侯爺新婚之夜嗎?良宵不過,倒掛念起公事了?”巴勒冬調侃道。

“家事自要放在大局之後。”沈瑾逸說罷,那冰冷無比的眼神直接定在了巴勒冬身側念亦安的身上,死死鎖住她的目光。

“為保證殿下安危,請殿下命隊中眾人拉下面罩,以供瑾逸辨認渾水摸魚之人。”

沈瑾逸的目光鋒利得如同要刺入念亦安的身體。

她似乎有些顫抖。

“背挺直。”身後傳來巴勒冬的悄聲提醒。

接著便聽他對沈瑾逸道:“我對我的屬下了如指掌,不必麻煩小侯爺了。何況,一個奴仆而已,翻不起波瀾。”

隨著沈瑾逸一聲輕笑,沈瑾逸的馬又往前幾步。

“若單單混在隊伍之中,自然威脅不大。可若在殿下身側,恐實在難防。”

“小侯爺這就多慮了。我自己都不擔心,你還擔心什麽?”

沈瑾逸低下頭撫上弓弩:“若殿下真的毫不擔心,瑾逸是不是可以換一種說法?”

“你說說看。”

“此路向南,本不是殿下歸國路線。殿下藏匿侯府奴仆,是要用她來做向導,好來仔細瞧瞧京城以南嗎?”

沈瑾逸擡起頭,與巴勒冬再次對視,“殿下莫要忘了,我是樞密院的人。防的是什麽人,想必殿下也了如指掌。”

“小侯爺府上的奴仆怎識得來城外的途?”巴勒冬輕松地回答道,“我走到此處,只是在山路裏迷了方向而已。”

“這般說起來,倒顯得這奴仆更像個蓄謀已久的奸細了。”沈瑾逸的目光在念亦安臉上游走一圈,又若無其事地看回巴勒冬。

“殿下,我不想因為一個奴仆,惹得兩國不愉快。”

不待巴勒冬再次回話,沈瑾逸便策馬而上,直往念亦安方向而來。

隨著一聲弩響,念亦安的面罩應聲而落,箭簇幾乎是擦著她的臉頰而過,卻未傷及她血肉分毫。

巴勒冬再度喝住蠢蠢欲動的屬下,同樣翻身而起,在千鈞一發之際將念亦安自她馬上抓起,回身抱到自己的馬上,一把精致的小刀架在她的脖頸之上。

念亦安明白此刻的自己,不過又成為了雙人爭奪的籌碼而已。

感受到刀尖在頸邊時,她毫無懼色。

最初的慌張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異常的冷靜。

不過又是一場押上性命的賭註罷了。

沈瑾逸看見巴勒冬的動作果然勒住韁繩,不再前進。

他假意驚詫道:“殿下看起來,並非一諾千金的明君。又或者說,是她主動投靠的殿下?”

巴勒冬便笑:“當然是我先失了約。她的一個晚上,不夠。”

沈瑾逸的太陽穴跳了一下。

“若是想要中原美人,我能為殿下獻上許多個。殿下又何必非要我的通房不可,惹出不必要的不愉快呢?”

沈瑾逸將“我的”兩字咬得很重。

巴勒冬反問:“那麽,小侯爺,貴府奴仆中可以做通房的女子眾多,你又為何非她不可呢?”

聽及此話,念亦安瞬時將本已渙散的目光集中到沈瑾逸臉上。

但沈瑾逸沒有回答。

他沈默片刻,只道:“二國交好,殿下還是不要因一個奴婢傷了和氣。”

他永遠都不會說的。

念亦安撇過頭,目光繼續渙散下去。

巴勒冬接過沈瑾逸的話:“小侯爺都說了是個奴婢了。若能為此傷和氣,難不成是小侯爺你很在意?”

沈瑾逸的聲音和臉色都沈下去,選擇避開這個問題:“她的賣身契還在府上,不是人走便能解的。她始終都是侯府的奴婢。於情於理,殿下的做法,恐怕都不妥。”

見巴勒冬依然沒有松手,他繼續道:“殿下若堅持下去,無論傳到何人耳中,對殿下都不是件好事。”

念亦安在目光慢慢掃到沈瑾逸身後時忽然警惕起來。

他的隨行兵卒正在緩慢靠近。

她明白,今日沈瑾逸是下定了決心,哪怕用見血的手段,也會把她押回去。

“殿下,不必和他一直僵持下去。”念亦安小聲道,“如果因我惹出更大的事,我就是更大的罪人了。”

“難道你要跟他回去嗎?”巴勒冬有些急,“這次回去,下次出來可就沒這麽輕巧了。”

“我當然不願。但我還是做不到,讓其他人因我失去本不必失去的東西。我不想再虧欠誰。”

念亦安道,“你是威震天下的北屹王。你的威信不該受到任何損害。”

身後的巴勒冬沈默片刻。

“你可想好了?”

念亦安閉上眼,脖頸上感受到的風因刀尖變得愈發寒冷。

“想好了。”

“那好,我們合作,來賭一把。”

他話音一落,念亦安便被推下馬去。

“我也不想與貴國產生沖突。”巴勒冬對沈瑾逸道,“可如今亦安在我手上,小侯爺要要回去,就得聽我的話,玩一場游戲。”

說罷,他取出弓箭,用箭簇指向念亦安的後心。

“讓她騎馬,向前跑上九百尺。小侯爺你蒙上雙眼,用弓,不用弩,射中她頭頂的花。”

他一邊說著,一邊有屬下采了地上的一朵花,插在念亦安頭頂。

“當然,若小侯爺不小心射到了人,也算小侯爺贏。”巴勒冬頓了頓,“只是,要麽得到的是具屍體,要麽還要小侯爺去花費些精力去治,運氣好徹底康覆,若運氣不好,便半身不遂。”

念亦安感覺箭簇的寒意從後心傳遍全身。

按照沈瑾逸的個性,他一定會為了那一絲的可能去達成目的。

接著,巴勒冬又補充道:“這是我唯一接受的提議。若小侯爺不同意,我也不介意讓我們的屬下來決定。”

言下之意是他也毫不在意動刀動槍。

只是,若沈瑾逸拒絕游戲規則,選擇了後者,那念亦安這個引起沖突的罪人註定是無法保住性命的了。

山谷中的風悠悠地吹來,送來遠處的溪水擊石聲。

念亦安站在地上,仰起頭看向不遠處馬匹之上的沈瑾逸。

今日天晴,日光毫不吝嗇地灑落山谷。

他分明完全浸潤於陽光之下,可深邃的眉眼卻隱沒與黑暗中,叫人看不清一絲他的思緒。

他身上的喜服在此刻愈發顯得血紅,令人不寒而栗。

“上馬。”

他沈聲吩咐,平常得如同只是府中的任意一次命令。

除了聲音裏明顯消失的溫柔。

念亦安很快上了馬。抓好韁繩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竟下意識地聽從了沈瑾逸的命令。

都逃出城了,怎麽還改不掉這個習慣。

待念亦安坐好,再次看向他,沈瑾逸已將發帶自頭上取下,一襲黑發如瀑散落。

那條紅色的發帶被他繞在眼上。

伸出手,身後的隨從便立即將弓雙手奉上。

他亦毫不猶疑地搭箭上弓。

“亦安,快跑啊!”

巴勒冬的聲音在身後驟然想起,念亦安回頭一看,他雙眼裏滿是溢出的關切和著急。

這不是他決定的游戲嗎?方才和念亦安約定要賭一把時的自信,怎在她真的會受到傷害的一刻消失了?

“我不會有事的。”

念亦安俯身表達最後的謝意,便一夾馬肚,往遠處奔去。

沈瑾逸的箭術極好,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哪怕讓她跑上九百尺,也不過是無謂之爭。

就算他因蒙眼,無法在如此長的距離裏精準射中目標,更大的可能也是像巴勒冬說的那樣,射中她自己。

沈瑾逸哪怕知道有殺了她的可能,也不會放棄每一分能將她活捉的希望。

這是死局嗎?方才巴勒冬所說的賭,其實他自己也沒有底氣嗎?

可念亦安腦子裏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憑什麽。

憑什麽就這樣認命了。

幾個月前,她不也以為自己要在府裏磋磨餘生了嗎?

但她昨夜還能昂首挺胸地俯瞰整個京城,離開這個以為一輩子都走不出的城池。

憑什麽要認命。

念亦安看向已升起的太陽,又一次在令馬奔騰起來。

她一定能夠脫身。

風肆無忌憚地在耳邊呼嘯,初升的太陽在臉上慢慢染上暖意。

她知道,北屹的霸主,和沈瑾逸一樣,不會做毫無準備的事。

那支抵在她後心的箭,就告訴了她一切。

擡起頭,念亦安認準了方向。

數著馬奔跑的步數,她在最後一刻一躍而起——

一支箭簇精準地射向她的後心。

躍起的身體落下時,看著眼前驟然出現的深淵,念亦安笑了出來。

她知道沈瑾逸不會心軟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