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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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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第59章

考前賭博, 這事聽起來便有些可笑。

既不尊重府試,更不像讀聖賢書能做出來。

但要說考前被騙。

雖然蠢了些,卻也可以原諒。

更別說, 對方還過了府試, 眼看就是秀才了。

五日後的院試放榜, 他就是有功名的人。

偏偏臨門一腳, 出了這檔子事。

如果是自己的事也就罷了。

跟正榮縣又有關系。

換作其他縣裏的學生發生這種事,大家也就過了。

誰讓這是正榮縣。

從前年開始,正榮縣的學生便不同凡響。

今年的成績更讓人側目,提起正榮縣,就會想到他們的學生好。

如此不引來妒忌才奇怪。

反正不管怎麽說,如今考前賭博的事, 已經關乎到正榮縣學生們的名譽。

不僅如此,甚至還關乎夫子博士們的升遷。

對許春本人更不用講。

他從衙門回來整個人已經說不出話,給了自己幾個耳光。

那天晚上,他為什麽要起夜, 為什麽要貪心賭錢, 為什麽第二日還覺得自己是賭神, 還要一起玩。

他分明過了府試,甚至考到了三十二名,是妥妥的丙等。

不出意外,他馬上就是秀才。

這麽多年的寒窗苦讀,這麽多年的努力。

還有這麽多年家人的照顧,他全都辜負了。

他對不起爹娘, 對不起兄嫂, 還對不起夫子們。

許春一個上午時間,看起來蒼老很多。

從衙門回來後, 又被喊去府學問話,等再回來,整個人都站不住了。

“那四個人,那四個人先去了府學,說他們沒有引誘我賭博,是我看到之後主動參與的。”

“還說,還說錢還了回去,我才是整天喊著他們要賭的人。第二日為了趕路,他們還拒絕我了。”

紀元聽著,心裏並不意外。

讓衙門跟府學都不高興,自然不會因為許春被騙,肯定是說許春自己也賭了。

“那你怎麽說的,你沒有說自己是被騙嗎?”李錦立刻追問。

許春點頭:“我說了的,我把事情完完整整都說了,但府學夫子說,也是我自己貪心,就算是被騙了,也是自己貪心不足。”

之後又說:“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

不用擔心位置夠不夠高,要擔心自己道德是不是完善。

如此貪念,甚至第二日還要去賭,就不像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輕浮不堪,不可多見。

蔡豐嵐道:“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府學的想法了。”

是啊,聽府學的意思,大概是信了許春的話。

可信了也覺得是他太貪。

有些道德標準高的夫子不喜歡,這很正常。

也有夫子會覺得,不過是學生被騙,應該嚴懲騙他的。

反正不管怎麽說,兩者都對,全看哪個占上風。

李勳的人打聽消息回來,皺眉道:“壓著讓許春認下賭博之事的,是位姓陳的舉人,這位陳舉人是合遠縣人士,被抓賭的其中一位書生,好像是他兒子。”

竟然是這樣?!

終於找到問題的關鍵了。

合遠縣這次丟了大人。

二十一名考生,一個也沒考過。

不僅如此,還在夫子帶著他們離開之時,被官府抓到賭博。

他們縣丟人了,其中甚至有陳舉人的兒子。

為了兒子的名聲,自然要拖一個下水。

怪不得明明可以放過的事,卻被拿來再問。

李勳知道這位陳舉人,直接問許春:“對你言辭嚴厲的那位夫子,是不是吊梢眉,長得並不高,說話拿腔捏調?跟我們正榮縣鄉音很像?”

許春點頭:“對,是他,好像身邊人也說了,他姓陳。”

“那就不奇怪了。”李勳道,“他一直不喜歡我們正榮縣的人,還覺得咱們縣的縣學投機取巧才能培養那麽多秀才。”

“平日也愛誇耀他兒子有多厲害,言辭間對兒子抱有很大期待。”

只能說,許春確實倒黴。

撞到這件事上。

陳舉人本來就不喜歡正榮縣,聽到今年正榮縣跟合遠縣的對比之後,肯定更不喜歡了。

而且確實如陳舉人所願,現在建孟府都在笑話正榮縣的學生們,倒是把源頭的合遠縣書生給忘了。

更把自己兒子的事給忘了。

雖然究其根本,是因為大家都更關註有威脅的正榮縣書生,並不在意合遠縣那些根本不是對手的人。

但陳舉人這個渾水攪得,確實很有成效。

不過為了自己兒子,就要把一個過府試學生的功名弄掉,未免也太可惡了。

這種私心,看了就可怕。

他還有什麽資格對許春說,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

一天的時間,大家總算弄明白怎麽回事。

反正不管怎麽樣,都要保住許春的功名,更要保住正榮縣的名聲。

否則以後大家都難立足。

要是傳揚出去,他們整個縣的學生就完了。

先是嫖,再是賭。

哪還有讀書人的體面。

紀元想到李勳說的,此事府學的學政可以做主。

但他們如何能接觸到學政?

李勳搖頭:“我來此也第三年了,只在每年二月祭文廟的時候見過學政。”

方才他也是病急亂投醫,隨便那麽一說。

如果說教諭是縣裏的教育廳廳長。

那天齊國的學政,可以說是省教育廳廳長了。

確實不是普通人可以見到的。

“除了學政,府學還有誰做主?”

李勳道:“兩位訓導,左訓導為主,右訓導為輔。”

“此事找一位訓導說情,應該就可以。”

平日學政是不在縣學的,只有兩位訓導管理府學的事情。

當然了,雖然稱呼差不多,但嚴訓導的官職名稱為縣學訓導。

此地的為府學訓導,品級也是不同的。

紀元想了想道:“此次府學考試,是誰主持的?”

“府學右訓導,左訓導在忙鄉試的事。”李勳說完,眼睛一亮,有些明白紀元的意思。

平白去找學政,訓導他們肯定不行。

但用另一個名頭去找,卻是可以的。

府案首!

府案首去拜會主持府試的縣學右訓導,此事絕對可行。

李錦跟蔡豐嵐也意識到。

紀元看了看他倆,開口道:“應該是正榮縣府案首,以及府學考試第四名,第九名一起拜會。”

紀元作為甲等成績,蔡豐嵐跟李錦是分別為第四跟第九,都是乙等成績。

這份成績,完全有資格拜會了。

他們正榮縣的學生要讓右訓導知道,他們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至於找學政?

先不提了吧。

省教育廳廳長,哪是那麽好見的。

郭夫子,李夫子,以及李勳去操持這件事。

直接拿正榮縣的拜帖去見。

當然t,名義上,自然是兩位夫子帶著學生去拜會。

但為了什麽,大家心知肚明。

右訓導看著拜帖,心裏也犯嘀咕。

如果是其他人就算了。

但府案首也在其中,這小孩才十一歲,甚至還不到十一周歲。

以後入了府學必然也是人物,直接拒了,只怕不太好。

可那邊陳舉人的想法他也知道。

兩下為難之時,他家夫人道:“你蠢不蠢,哪個值得投資,還看不出來?”

他家夫人放下畫筆,開口道:“看我這畫,有沒有烏堂先生的幾分功底。”

右訓導今年四十多,跟程教諭差不多的年紀,撫摸胡須,並搖頭:“還是沒有,烏堂先生的畫既真又幻,還是不行的。”

那夫人也不生氣,嘆口氣道:“說得也是,你回頭把學政那的真跡借過來讓我學學。”

“怎麽可能,烏堂先生那幅《江南雲木圖》,學政怎麽舍得借,烏堂先生行跡縹緲,賣出的畫作本來就少,輕易不會借的。”

“是啊,要說烏堂先生的畫多貴重,那不見得,畢竟知道他的人太少。”

“但要說畫技好,實屬當世一流。”

兩人說著,府學右訓導嘆氣:“算了,讓府案首來吧,我也會會這個小神童。”

“十一歲,文章能寫成那樣,天賦這東西,著實可怕。”

這說著,分明知道誰投資潛力大了。

右訓導又看看下面的名字。

第四,蔡豐嵐,好像也不錯。

第九,李錦,沒什麽印象了。

算了,都來吧。

府學的訓導都是舉人,看到郭夫子他們拜會的時候,依舊在畫畫,開口道:“正榮縣此次成績不錯,以後要努力。”

右訓導隨口說著,都是些沒營養的話,大概就是言辭真切,但不落在實在上,一點信息量都沒有。

說了半炷香的時間,那畫才落筆,擡頭看向正榮縣的這幾個人。

眼前的五個人,竟然沒有一個面露焦急,很沈得住氣。

右訓導放下畫筆,方才道:“你們的來意,我大概也清楚。”

說著,郭夫子接話:“學生確實被蒙騙,這也是下官的過失,不該讓他們跟其他人一起的。”

右訓導笑:“這話很差,那學生年紀確實不大,但也是來科舉的了,難道還能天天護著?一日不看著,就做了錯事,這豈不是只會科舉了?”

這也是右訓導的意思。

他倒是不在意學生考前犯錯,犯錯可以改。

可一時看不住就犯錯,這正榮縣對學生看顧的太嚴密了。

這些學生可不只是要學習,以後是要當官,要經歷風雨的。

這點事情放在以後,那就是微不足道的談資。

當然了,現在確實是天大的難關。

他也理解。

右訓導繼續道:“你們的程教諭,我之前接觸過,太天真。”

程教諭,太天真?

李錦,蔡豐嵐擡頭。

他們都覺得程教諭是老狐貍一般的人啊。

右訓導看出大家的表情,今日心情好,幹脆給他們上第一課。

“合遠縣那四個賭博的書生,他們身邊沒有其他學生嗎?這一路同吃同住,他們怎麽就沒有去賭。”

“你們正榮縣的學生,出了個酸詩狎妓的,還有個很不錯的李勳。這又是為何?”

“可見環境確實能改變人,人也要適應環境。”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蓬草在麻地裏面,不用扶也是直的。

白沙放在黑色的土地裏,很快就會變成黑色。

你是不扶而直的蓬草還是與之俱黑白沙?

大概還是取決於自己的。

“而你們程教諭,一味讓縣學變成學子們專心讀書的聖地,出了你們縣學,以後又要怎麽辦。”

“所以說,他天真,他想培養聖人,可聖人也需要磨煉。”

“丈夫貴不撓!可知?”

右訓導說著說著,感覺自己話多了,看向年紀最小的紀元,因為紀元一直在往他的畫上看。

右訓導隨手拿了個卷起的畫卷,輕輕敲了他一下:“訓導說話,怎麽不聽。”

不是不聽,是看到府學右訓導的畫感到驚訝。

那畫風,他有些眼熟。

房老夫子的畫技便是這樣。

當然,房老夫子的畫風更成熟。

一定要說的話,這幅畫像半成品,也想模仿房老夫子的拙劣之作。

紀元趕緊道:“並非,只是覺得這春景圖很好看。”

“好看嗎?”府學右訓導笑,“本官模仿烏堂先生,確實有些像。”

烏堂先生?!

紀元心中震驚,忽然想到房老夫子臨行前讓自己帶上的兩幅畫。

說是若有需要,就把畫賣了換錢。

房老夫子如此自信,必然因為畫很厲害。

紀元書畫全都承襲房老夫子,對他的畫技再了解不過。

眼前右訓導明顯是在模仿他老人家。

紀元思索片刻,大著膽子道:“但若烏堂先生來畫,約莫不是這般。”

說罷,紀元幹脆上前,隨手拿了個畫筆。

右訓導大驚失色:“不是這個!畫筆用錯了!”

紀元卻已經擼起袖子上手。

在春景圖河岸的柳樹上輕輕一點,又順著線條往下。

原本死板的柳樹,瞬間活了過來一般。

“倘若烏堂先生畫,會更重其中細節。”

說著,紀元又抽出一張紙,這下右訓導只上前去看,並不阻攔了。

只見畫紙上的柳樹春景圖,只有一棵柳樹,卻能看出蓬勃的春色。

比他這什麽河邊,什麽柳樹,什麽游人,不知高明到什麽地步。

“是了,這才是烏堂先生的風格。”

“既真又幻。”

真是覺得烏堂先生的畫著實精妙。

幻是覺得,每幅畫上的東西,都像有著自己的靈魂,那不就是幻了嗎。

“好,畫得好。”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字寫得漂亮,畫也不錯,文章更是大成。”右訓導越看紀元越滿意,甚至想讓自己夫人來看看,什麽才是模仿了烏堂先生的手筆。

郭夫子,李夫子都看傻了。

他們都沒想到紀元膽子這麽大。

但也知道紀元平時練習這些,倒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右訓導竟然大加讚賞。

紀元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連畫畫也如此出色?

紀元拱手:“學生唐突。”

“不僅是這畫,也想說一句,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跟好的環境一起,就可以讓人變好。

“學生縣學的教諭並非天真,他是在創造一個蘭芷之室。”

“若天下間許多人,都如他這樣天真,想來才是聖賢書裏說的風俗既正。”

學生的教諭才不是天真啊!

他能不知道創造一個跟外界隔絕的環境不好嗎?

他知道。

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教諭他是想給大家創造一個好的環境,讓大家都變好。

如果人人都能像程教諭那樣。

風俗早就正了!

他們的教諭非常好!

所謂的天真,就是一種品格!

“在艱苦的環境中磨煉品格固然重要,但有心為學生們創造蘭芷之室,同樣是賢達所為。”

“兩者,或許缺一不可。”

府學右訓導聽得有意思,幹脆坐下來,一邊欣賞紀元畫的春柳,一邊道:“繼續說。”

紀元也不怕,真的繼續說了:“學生的同窗許春,在程教諭的教導下,熟讀四書五經,能在府試裏得了三十二名的成績,以此可見教諭的厲害。”

“出門一趟,又歷經磨難,可見也過了您說的第二關。”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

這是王安石的一句詞,意思是這兩位老人,順利地跟困難的境遇都經歷了。

人總要經歷這些的。

“好會說的學生。”府學右訓導笑著道,“等你來了府學,大抵是個會吵架的。”

右訓導思索片刻。

紀元說得確實也沒錯。

又想著程教諭若知道此事,肯定也要過來跳腳。

右訓導道:“三日後便是院試,若犯錯的學生能考進前十,便可網開一面。”

“不管怎麽樣,都不會連累你們縣學,衙門那邊我去打招呼。”

許春在府試的成績是三十二。

短短時間裏,成為前十?!

這,這太難了。

還是那句話,滿分一百分的卷子,想從十分到六十,可以說非常簡單。

但要想從九十到九十五,真的難上加難。

可事情到這個地步,大家心裏已經有數了。

右訓導不願意幫確實犯錯的許春說情。

但願意給正榮縣縣學正名。

能做到這點,也是他們今日來求情的結果。

府學知道許春是被騙。

但被騙又怎麽樣,還不是你自己要走歪路。

天底下的學子那麽多,優秀的人也不少。

何必一定要選個夜半去賭博,甚t至第二日白天也要去湊熱鬧的?

也不是不給你機會。

明年再考吧。

又或者這次的院試考進前十。

眾人回去,將此事說明。

大家終於明白什麽叫科考艱難,終於知道什麽叫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

都說過了府試,院試便會非常簡單。

偏偏之前的舊賬被翻出來。

可這些,確實是許春做過的,他也確實去賭了。

紀元心道,此結果,已經算是合理。

也不是全然不給許春機會。

因最近成績不錯而浮躁的正榮縣眾人,因此事冷靜下來。

這條路有多難,他們心知肚明。

可還是會在關口犯錯。

許春的事,實在是警醒。

接下來的幾天裏,大家也不再閑逛,專心備考院試。

四月二十八的院試,即使只考一場,也不能輕率了。

回到房間裏,紀元從行李中拿出房老夫子給他的畫。

在府學右訓導書房裏,紀元盯著訓導的畫看,自然是因為震驚。

再聽對方說烏堂先生,紀元便想到什麽。

回來的時候,紀元也問了烏堂先生是誰。

郭夫子李夫子,李錦蔡豐嵐都不知道。

只有在府城時間長點的李勳好像聽說過:“東市一條街的書畫競技臺,好像就是從他火起來的,三四十年前,那幅畫拍賣了三千兩銀子。”

“從此之後,就沒有書畫流傳出來了,所以只是在小圈子裏知道,便是東市一條街說出來,也不太知道他的姓名。”

大概就是那種,因為書畫作品太少,所以名聲不顯的小圈子畫家。

他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人,也從未炒作過自己的書畫有多精妙。

但若真的看了他的畫,無一不喜歡的。

紀元再看手中的畫。

房老夫子確實說過,他曾經在府城待過一段時間,之後走遍天齊國大江南北。

那幅畫,是他出發之前的作品?

而他手裏的畫,技術更加精湛,其畫工堪稱絕妙。

知道房老夫子厲害,卻沒想到三四十年前的畫,都能買到三千兩銀子。

雖然有拍賣時故意擡價的緣故。

但也能看出其潛力。

說不定當時的書畫商看出房老夫子的潛力,算是個投資。

沒想到老夫子對這些事根本不感興趣,索性周游全國了。

那老夫子對自己的畫技心裏有數嗎?

自然是有的。

否則他不會跟自己說,等學會了畫畫,不愁錢花。

自己開玩笑說以後賣對聯,老夫子說不如賣畫。

連他出門,都給了兩幅畫傍身。

這還是畫嗎,分明是銀子。

紀元這會把兩幅拿出來,不止為了欣賞。

以府學右訓導對房老夫子畫作的喜愛,若能送出去,許春多半就會無事。

籠罩在正榮縣學子身上的汙名也會散得更快。

但給不給,還要再說。

晚上,其他同窗去吃飯,紀元敲了許春的房門。

見他眼睛還是紅的,手裏捏著書本,明顯在覆習。

他知道府學那邊的說法,更是發奮去學,吃飯也是在房間用的。

從三十二名到前十不容易,他必須用功。

紀元來了,許春嘆氣:“真是對不住。”

這說的,自然是因為他給同窗們帶來惡名。

甚至還可能連累嚴訓導他們升遷。

紀元並未回答,只道:“這幅畫給你,若是送給府學右訓導,多半會對你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

一幅畫就可以了?

不等許春回答,紀元繼續道:“但不能說畫是從何而來,也不能提我,可以嗎。”

“給不給,怎麽給,全看你了。”

房老夫子在正榮縣隱姓埋名,平日裏尊經閣都不出。

當初教自己畫畫寫字,也是讓他不準往外講,他必須遵守這個承諾。

至於怎麽給,跟他沒有關系。

許春下意識點頭,又打開畫卷,被上面的技藝驚艷:“這山水畫的如錦如繡,秀麗壯美,實在是精品。”

紀元心裏也是同樣的想法,微微嘆口氣。

不過等他要離開,許春忽然想到什麽,下意識道:“紀元。”

紀元轉身看他,許春握住畫卷,思緒有些混亂,說話也有些混亂。

因為許春意識到,紀元是把畫給他,送不送出去,全看他自己。

為什麽呢?

因為紀元知道,考前賭博的事,他確實有錯。

紀元不想包庇。

可又因為同窗,更因為連累縣學,還連累夫子們,所以願意幫忙。

去找府學右訓導,得了一個考進前十,再洗刷縣學名聲的結果,其實已經夠了。

再多的,沒有必要做。

紀元沒想到,許春此刻語言混亂,卻把他的想法猜得七七八八。

確實,能把畫拿出來,已經是他做得極致了。

如同府學右訓導說的一樣,若真的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這麽簡單就近墨者黑了。

往後的路又要怎麽走。

說句不好聽的,許春幸運就在,他生在正榮縣,還在正榮縣的縣學讀書。

若他生在隔壁的合遠縣,只怕空有聰明,也考不過縣試府試。

如此,自然因為程教諭的“聖人”行跡。

從正榮縣縣學走出來,才知道他們那的縣學,是怎樣的“聖地”,又是怎麽樣的“蘭芷之室”。

教科舉,也教做人,更把縣學變成真正讀書的地方。

反正不管怎麽說,這畫給不給右訓導,怎麽給,紀元把選擇權交給許春。

自己作為同窗,也是仁至義盡。

紀元從來不是爛好心的人。

他可以幫馬家湯圓扭轉局勢,以至於現在都是正榮縣的招牌美食了。

也可以幫安紀村的村民們掙錢。

還會盡心盡力幫安大海學獸醫,甚至連安小河年底考縣試,都會幫忙輔導。

但他不能明知道許春有錯,還一定要說他完全無辜,再幫他順利過關。

能做到現在,也是因為許春本質不算壞,還有挽救的希望。

真的把許春洗的幹幹凈凈,紀元並非做不到,是不想做。

如果真的這麽做,那他跟陳舉人又有什麽區別。

紀元雖是笑著,眼底卻是帶著冷意的,他也沒想到許春會猜出來:“不要想那麽多,此事如何解決,還是看你。”

說罷,紀元不再提了。

若許春因為自己沒有盡全力幫忙而怨恨,自己也是可以接受的。

從一起學習到來府城趕考。

他們同窗之誼一直不錯。

紀元本不想說明,沒想到許春自己看出來了。

出了房間後,只聽裏面又傳來哭泣聲。

紀元再次嘆口氣,稍稍搖頭,就看許春怎麽選。

一直到四月二十八。

今日是院試的日子。

一共一百二十名學生,只考上午一場。

大部分人都能輕易通過,所以考試的時候大家都很放松。

除了許春。

許春必須考到一百二十人中的前十才行。

紀元這幾日跟許春交流不多。

他也看出來,許春還未作決定。

四月三十日,院試才放榜,他在這之前把畫交出去即可。

給不給,大概還沒有決斷。

但學習是認真學了的。

他幾乎是最下苦功的,每夜最晚睡,人也最早起。

紀元有時去跑步,都能看到許春起床,時間是很早的。

見此,紀元把自己之前整理的筆記送過去,讓許春抓緊覆習。

院試考試,學政竟然也出現了,說了幾句鼓勵的話,眼神在正榮縣諸人身上停頓片刻。

這正榮縣,風頭大,名聲大,麻煩也大。

但學政並不在意許春能不能考過前十,他更多在看紀元。

這小孩的畫技不錯,人也機靈。

院試的文章若還能得第一。

那他就是小三元了。

鄉試,會試,殿試都拿第一叫連中三元。

童試裏的縣試,府試,院試皆拿第一,被人戲稱小三元,很有含金量。

建孟府許久沒出過這麽有天賦的少年。

自己對他的期望很高。

跟其他參加院試,並心情愉悅的考生不同,正榮縣這邊則看向許春。

許春苦笑:“要是我早這樣學,說不定府試也能拿個甲等成績。”

甲等是前三。

這是在自我調侃了。

李錦拍拍他肩膀:“加油。”

蔡豐嵐也點頭,但他跟紀元的態度差不多,只不過也沒有明說。

紀元一如往常,看不出半點不同。

可許春還是道:“多謝。”

“就,那些筆記。”

紀元搖頭,心知考試的艱難,也希望許春能過了這一關,用不到那幅畫。

院試的考試,規矩沒有那麽嚴苛。

到了時間,試卷便發下來。

試卷上一共兩道題。

第一道題出自《孟子》。

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t五音。

最出名的,就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意思是,如果不守規矩,就不能形成良好的秩序跟環境。

第二道,並非四書五經裏的句子,算是選答題,想做就做,不想做不做。

出自子書《墨子》。

意思跟第一題差不多。

墨子曰:輪人之有規,匠人之有矩,輪匠執其規矩,以度天下之方圓。

有了規矩,才能畫出方或者圓,強調法律規矩的重要。

紀元手一頓。

這不就是他最近的難題。

是守好道德規矩,認準有錯要罰。

要是顧念同窗之誼,幫同窗逃過責罰。

規矩重要。

還是人情重要。

這真是更古難題。

想來要是自己做錯了事,肯定希望身邊人可以不顧道德不顧法紀去幫忙。

但要是自己是受害者,又希望對方可以鐵面無私。

完全是個兩難問題。

紀元放下筆,細細思索。

當卷面上的問題來到現實,就不是紙上談兵那樣簡單。

這是他頭一次,要把實際中的問題,跟試題結合。

寫得好不好不知道。

但他確實有很多話要講。

若再不講,心中的想法就要噴湧而出了。

“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則為善者日進,為惡者日止。”

紀元寫下這句話,心中再次揣摩。

有功勞就賞賜,有罪一定要罰。

這樣的話,好人會一天天增多,壞人就會慢慢減少。

這對社會風氣都是有益的。

“當年唯說岳家軍,紀律森嚴孰與鄰。金人稱,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之前都說岳家軍的紀律森嚴,連對手都說,撼動山很容易,撼動岳家軍很難。

以此看來法度的遵守,跟紀律嚴明分不開。

後面再寫,“漢順蘇章,與友暢談,次日將其友罷官論罪,令州內官吏肅然,使其風氣一清。”

這是舉例子,漢朝的時候有個官員叫蘇章,他跟好朋友一起喝酒聊天,但第二天還是按照之前查明的真相,把貪贓枉法的好友抓起來了。

州內的官吏知道蘇章秉公辦事後,整個州的風氣都好了。

對於蘇章好友來說,自然要痛罵好友。

此時若代入好友的身份,肯定覺得蘇章豬狗不如。

但大多數人,還是被貪贓的普通百姓。

知道此事,必然拍手稱快。

此抉擇難不難。

很難。

可要不這麽做,必然會一步退步步退。

守住本心,何其艱難。

紀元再次嘆口氣。

從小家的對錯,再到大家的善惡。

最後到法令行則國治,法令弛則國亂。

法律能執行,國家就能長治久安,法律不能執行,國家就會亂。

第一題寫完,感覺字數不太夠。

紀元幹脆在第二題裏繼續作答。

等到時間截止,近兩千字的文章剛好寫完。

眼看考試官收卷,紀元揉揉臉,感覺自己是不是沖動了。

明明應該老老實實作答,怎麽寫了那麽多真情實感的東西。

可現在說把卷子撤下來又不可能。

紀元搖搖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寫就寫了,反正是心中所想。

出了考場,同窗等人就在外面,看到紀元後,大家都松口氣。

看紀元交卷晚,以為發生了什麽事。

現在正榮縣眾人,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跟其他過了府試的考試完全不同。

這件事,確實讓大家成長許多。

雖然這些成長有些痛苦。

郭夫子道:“考完就考完了,咱們等著成績吧。”

許春點頭,他好像做了什麽決定,低聲對紀元道:“那幅畫,我不送了。”

紀元四月二十五晚上,把烏堂先生的畫給了許春。

並告訴他,府學右訓導確實喜歡,送了就能解決他的難題。

今日四月二十八中午,府試考完,成績還未出。

許春深吸口氣:“此事我本就錯了,不僅是賭錢做錯,之後不加自省,更是錯。”

“這幅畫放在我手上,如同燙手山芋。”

“若真的送出去,我大約也不能讀聖賢書了。”

正榮縣眾人往酒樓走著,許春慢慢說出自己的想法:“若這次院試能過,是我的幸運。”

“若不能過,也是我活該。”

許春像是對紀元說,又像是對自己講。

“若交出去,那真的是賄賂官員,我就真成了陳舉人。”

此刻的陳舉人,已經成了正榮縣學生口中的反面例子,說出來十分順口。

“那陳舉人或許只是為了堵我的口,但他那句話也沒錯。”

“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

“紀元,我想保持我的道德和品格,這沒錯吧?”

紀元看向許春,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他現在想同右訓導說一句,他們縣學不是天真!

他們的程教諭也不天真!

他們的縣學就是蘭芷之室!

培養出來的學生,同樣如此。

許春掙紮過,糾結過。

可他還是在做自己的選擇,走自己的路。

是一個外人看起來很糾結,不爽快,甚至有些憋悶的路。

但他們真的在走。

他們真的把聖賢書讀到心裏去了。

同樣的一句話。

同樣的一句,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

放在陳舉人之流,是用來歪理的。

放在許春此刻講,是用來正名的。

許春回到酒樓,第一時間把畫還給紀元。

一個秀才的前程,可能就被丟出去了,傻嗎?很傻氣。

另一個角度看程教諭傻嗎?

他也傻。

他費盡心力做了個讀書的聖地,被上司府學右訓導說天真。

那程教諭真的傻嗎?

這可不見得。

不是他的“傻”,如何有如今正榮縣縣學的成績。

甚至再早的林大人林縣令。

他在一些人看來,也是傻的。

但正榮縣在他手裏,卻是蒸蒸日上,甚至成了某些官員子弟內定的位置。

傻也好,固執也好,真誠也罷。

不是他們,正榮縣不會這般。

他們的學生,也不會有樣學樣,透著一種奇怪的“傻”氣。

紀元收起畫卷,再次把畫認真收好。

院試成績什麽樣。

他們都能接受了。

外面自然也對此事議論紛紛。

正榮縣十二考生,府試過了十個,本以為會是十個秀才。

現在看來,卻是不一定了。

不少人等著看笑話。

紀元他們出去吃飯的時候,還有人當面嘲諷。

眼前的幾個書生就是這般,紀元他們剛落座,就聽旁邊有人道:“正榮縣聽說了嗎,都說過了府試,院試一定過。”

“他們倒是個例外啊!”

“嘖嘖一個狎妓,一個賭錢,還真是吃喝嫖賭都能占了。”

李錦氣急,想要上前理論,就聽紀元先反駁了:“知道這世上什麽最酸嗎?”

紀元開口,聲音清晰有力,見大家都看過來,紀元指了指剛上市的葡萄道:“葡萄最酸。”

蔡豐嵐笑著接話:“是啊,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有些人連府試都過不了,可不就只能酸了。”

“何止呢。”紀元又道,“就如這道菜,酸菜魚,又菜又多餘。”

紀元說完,周圍人忍不住哄堂大笑。

旁邊嘲諷的人臉色漲紅。

哎,右訓導都說了他很會吵架了。

怎麽還有人往前湊。

許春也跟著嘿嘿笑。

他就知道自己沒選錯!

許春隱隱發現了,若自己選擇把畫送出去,只怕他會永遠失去紀元這個同窗好友。

自己做了對的選擇,他還幫自己出頭呢!

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

紀元偏偏還沒說完:“算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正榮縣的學生被人嫉妒,是何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吧。”

“說什麽呢!真以為你們縣學很厲害?一個只有兩個舉人的縣學,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紀元直接反問:“今年正榮縣縣學年底招生,若要招外地學生,你去不去?”

這個反問,直接讓對方楞住。

蔡豐嵐也不放過他們:“來來來,報上你們的名字,若真的不想去我們縣學,就說名字,我們都記下來。”

“到時候誰去我們縣學報名,誰就直接被勸退,如何?”

“還有你們的親朋,你們都這麽看不上正榮縣縣學,想來都不願意去了?歡迎大家互相監督,誰說了不好,誰又偷偷去,大家可要看清楚。”

正榮縣縣學年底會招生。

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些。

現在聽他們的學生講出來,更是讓大家激動。

去報名嗎?

肯定去啊!

不看看人家的教學水平。

十二個人裏面,能考中十個!

十個!

這就是典型的,我酸歸我酸,要是把東西給我t,那我抱起來就跑。

眾人直接閉嘴。

若他們再口出狂言,只怕會被周圍人記在小本本上,到時候給正榮縣縣學告狀!

便是他們不用去正榮縣的,那還有身邊親朋會去。

耽誤了他們科舉,自己肯定會被家裏罵死。

可惡,這府案首年紀輕輕,怎麽伶牙俐齒的!

只用幾句話,就讓府城不敢再說閑話!

李勳都覺得松口氣。

他最近幾日在府學上課,周圍同學都不敢再講什麽。

不愧是紀元。

什麽局勢他都能給扭轉了。

李勳急急忙忙收拾東西,趕緊要離開。

四月三十日了!

院試要放榜了!

許春能不能過關,大家心裏沒數。

但許春自己已經十分坦然。

這會不少人想知道,紀元會不會還拿第一。

若真的拿了第一。

他便是十一歲的小三元。

李勳跑得飛快,還是沒擠到榜單前面。

好在有人已經喊了出來。

紀元等人剛來附近。

就聽榜單前的書生道:“紀元!府試第一!”

“小三元!”

紀元想到自己真情實感寫的文章,忍不住捂臉。

頭一次把聖賢道理跟實際的事情結合。

竟然也沒錯。

“正榮縣蔡豐嵐!第三!”

“正榮縣李錦,第五!”

“正榮縣許春,第十!”

“他們正榮縣的學生想做什麽啊!前十名竟然占了四個?!”

巨大的驚喜砸到許春頭上,蔡豐嵐跟李錦也傻眼了。

啊?

他們都進步了?!

這麽短的時間了,大家的排名竟然還能往前走?

等真正看到榜單,正榮縣十個人,最低的名次為四十九名。

一共一百二十人。

他們都在前五十?!

便是放在整個建孟府裏,正榮縣學生的成績也是名列前茅的。

郭夫子李夫子等人嘴都要笑歪了。

好啊,他們的學生就是好。

全都考過了!

名次還極好!

最低也是丙等秀才。

這樣的成績,放在整個天齊國也是罕見的。

從府學出來的官員正好看到他們,把聘書交到他們手中:“你們調任升遷的文書,之前太忙都沒給你們。”

“你們正榮縣今年可風光了,成績都上報京城了,等著嘉獎吧!”

啊?

上報京城?!

這誰能想到!

與此同時,正榮縣聶縣令寫給建孟府知府的書信緊趕慢趕,也沒趕到放榜之前。

送文書的捕快簡直捶胸頓足。

若誤了學生的功名,這可怎麽辦。

這個捕快聽著府城裏的人都在討論院試成績,心裏說不出的難過。

算了,按照原本的約定,能在院試放榜前送來書信,那就把書信送過去。

若送不到,直接帶著銀子去找郭夫子他們,好生安慰學生們。

他們這會只能去尋郭夫子了。

垂頭喪氣的正榮縣捕快去劉家酒樓時,正好撞到東市第一街各大書坊搶著送東西。

“小三元!這些東西務必收下。”

“上好的書籍,您一定要看啊。”

“您的文章能不能給我們書坊,我們後日就給您印出來!”

“還請留下墨寶!一定會大賣的!”

這,這又是唱哪一出?!

怎麽這麽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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