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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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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因

藥這東西自然是不能隨便開的,醫生也不會僅憑患者的一兩句話就開藥。

所以接下來的時間,付醫生詳細地詢問了對方的情況。

程知恩的聲音斷斷續續,粗嘎得像似壞了的老風箱。

而在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程念也終於知道了程知恩出現在這的原因。

是關於她的父親母親。

程知恩說,她的父母跟世上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普通人。

母親是超市收銀員,父親是菜市場送貨員。

1995年6月,兩人自由戀愛結婚,1996年9月生了程知恩。

知恩、知恩。

知曉恩情、知恩圖報。

程知恩自記事以來就深知自己名字的含義。

而她從小聽得最多的話就是:

——你可是我們生的,我們把你生下來就是天大的恩情了,以後你得好好報答我們。

——要不是為了你,我們也不用這麽辛苦!

——我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以後老了可就得靠你了。

——你要是不好好學習就是對不起我們,以後我們老了靠誰去?

——你的生日是你媽的受難日,你知道你媽為了生你多不容易嗎?你還好意思過生日。

類似還有“要不是你我早就……”、“我供你吃供你穿……”、“我們把你養這麽大……”

等等,很多。

程知恩明白,爸媽說這些話是為了讓她知道他們為她付出了很多,為了鞭策她學習上進,以後有個好前途。

程知恩也知道,自己的命是爸媽給的。

正如他們說的,他們把她生下來就是天大的恩情。

所以她應該愛他們,孝順他們。

可是……

“可是我好像做不到,我好壞……”

程知恩的眼睛腫了,眼淚卻依舊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她說:“別人都說我不該記仇,說父母與子女也不該有仇。”

“可我……忘不了,忘不了他們對我的侮辱、咒我不得好死,忘不了好多……”

她做錯了什麽呢?

這是程知恩從小到大時常都在想的一個問題。

她跟著大姑在農村長大,因為沒見過世面,所以剛被接到城裏時話都不敢說大聲。

她性格內向文靜。

因為從小聽大姑說爸媽為了她在外面打工掙錢,所以到城裏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想討好、想回報。

城裏的一切對留守在農村長大的小孩來說,都是陌生的。

就連爸爸媽媽也是陌生的。

於是她小心翼翼察言觀色。

爸爸媽媽工作忙,七歲的程知恩便會在放學回家後把飯做上。

老式的高壓鍋又大又沈,排氣閥發出的聲音總能把她嚇得不敢靠近。

但又怕把飯做糊了,於是每次都戰戰兢兢地湊近去聞有沒有飯熟的味道。

程知恩的媽媽是一個對吃很講究的人。

小知恩試著炒過兩次菜,都被罵了。

那之後她就不敢炒了,每次都是把菜都切好廚房收拾好,等大人回來了再炒。

然後吃完收拾碗筷。

自從程知恩到了城裏,家裏的衛生就由她包攬。

每周末寫完作業,她都會把家裏打掃得幹幹凈凈一塵不染。

媽媽有潔癖,她不敢馬虎。

程知恩也很聰明,在學校始終名列前茅,從小到大父母沒有操心過她的學習。

可即便如此,程知恩得到最多的也還是辱罵虐打。

他們打牌輸了會回來在她身上撒氣。

他們吵架了會在她身上撒氣。

他們在外受氣了還是會回來在她身上撒氣。

更甚至天氣太冷或者太熱了讓他們心裏煩躁,他們也會在她身上撒氣。

那時即便程知恩什麽也沒做,安安靜靜地待在那也會被罵死人臉,上不了臺面。

程知恩不記得挨過多少打罵了。

只記得每次媽媽都會說“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而爸爸則會說“你就不能懂事點別惹你媽生氣嗎?”

可是她真的沒有惹媽媽生氣啊。

她甚至什麽都沒做,怎麽就錯了呢?

程知恩不懂,也不敢問。

因為爸媽說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哪怕她爸醉酒對她拳腳相向,哪怕她媽遷怒將她打進了醫院。

他們也沒錯。

錯的,只有她。

就這樣,程知恩跌跌撞撞度過了她灰暗苦澀的童年期,再磕磕絆絆熬過了她自卑敏感的青春期。

程知恩也一直以為是自己不對,覺得她爸媽的苦難是她造成的。

如果不是她,他們可能就不會生活得遍地雞毛。

直到大學裏一次偶然的寢室臥談會,室友突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爸媽是你去了城裏之後才開始吵架的嗎?”

程知恩一楞,“不是,他倆的脾氣本來都不太好。”

室友:“那你爸媽沒有你的時候他們幹的工作很輕松嗎?”

程知恩搖頭,“一直都是做現在的工作。”

室友又問:“那你爸媽是你去了之後才開始輸牌,開始工作不順的嗎?”

宿舍突然靜了下來。

程知恩垂著眼,幹燥的唇緊抿。

她開始回憶他們一家三口的相處模式,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做錯了什麽。

然後,她茫然了。

因為她發現她找不到自己的錯處,她連頂嘴都不敢又怎麽敢做別的錯事?

耳邊響起室友的三個問題。

突然間,程知恩從小塑造的世界仿佛裂開了。

她透過這個縫隙,看到了自己從小認知以外的東西。

然後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悲慟。

於是再回家的時候,她試圖在爸媽貶低打擊她的時候為自己辯解,試圖告訴他們,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是程知恩第一次想和他們談。

她鼓足了勇氣,想盡了例證說辭,試圖引起她爸媽哪怕一點點的思考和改變。

可現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

“老娘生你養你還錯了是吧?!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敢跟老娘平起平坐?!”

孫艷狠狠一巴掌下去,程知恩的半邊臉幾乎是立馬就紅腫了起來。

程凱陽“砰”地把桌子砸得震天響。

“老子看你是讀書讀傻了!不行下學期就給老子回來!不讀了!免得跟外頭的那些人學壞!”

身體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耳邊充斥著的指責怒罵讓程知恩瑟縮,無盡的恐懼如同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她捂著臉,哭都不敢有聲音。

孫艷足足罵了一個小時,罵完又哭。

跟以往好多次一樣。

“你懂事點行不行啊!我們為了你一天累死累活,你就不能學好嗎?

你在學校吹空調的時候你爸可是在外面頂著大太陽給人送貨啊,我在超市一天腿都站僵了,就為了給你湊生活費啊,你怎麽還這麽不懂事啊!”

“這個家裏裏外外都要我,這出去一趟回來就怪我啊!我就是罪人啊!我怎麽這麽命苦啊,人家都有好日子過啊!”

程凱陽踢了程知恩一腳,“還不給你媽道歉?!”

程知恩忘了那天是怎麽過去的。

只記得自己晚上躺在床上,黑夜漫無邊際,如一張密實的大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幼年的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躲在被窩裏哭的畫面。

又無數次閃過高二的某個下午,她的父親頂著烈日送貨回來,大汗淋漓地從兜裏掏出皺巴巴的二十塊錢,讓她去和同學玩。

那一刻。

程知恩感覺自己分裂成了兩個她。

一個惡心厭惡他們,掙紮著渴求擺脫束縛自己的那片沼澤;

一個心疼他們為生活奔波累死累活的樣子,試圖放任自己像從前那樣被他們操控。

哪怕後來程知恩靠貸款和兼職打工念完大學又讀了研究生,這種割裂拉扯感依舊存在。

而這一次程知恩之所以決定來尋求醫生的幫助,起因則是她在外地找了份工作。

“我想逃……”

程知恩盯著付醫生,紅血絲爬滿了她整個眼球,像極了恐怖片裏的鬼娃娃。

“可是我逃不掉,你知道嗎?我根本逃不掉!”

她在北京找了份軟件開發的工作,她學的就是軟件工程,這份工作也算對口。

跟程知恩一起北上的還有她的校友,兩個女生懷揣著對未來的向往成為了北漂一族。

她們在團結湖附近租了間小屋。

不到三十平的地方,卻填滿了程知恩對自由的追求。

沒錯,自由。

程知恩想,爸媽對她的教育方式是受舊時代的影響,他們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了。

自己與其申辯反駁抱有幻想,不如先保持距離,眼不見為凈對雙方都好。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調整好心態的程知恩此後就真的如魚得水大放光彩,不到四個月就升職加薪了。

雖然她爸媽總是打電話罵罵咧咧指責她不考公務員不進事業編,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程知恩聽過就過了。

獎金到手的那一天,她給她媽下單了蘭蔻的新款護膚品,給她爸買了兩件好衣服和鞋。

她爸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雖然節省下來的錢基本都用來給她媽買護膚品和衣服了,用在她這個女兒身上的錢很少。

但程知恩一直記得小初高的學費生活費是他們拿的,高二那年那皺巴巴的二十塊錢更是在她腦海裏揮之不去。

所以程知恩想在自由範圍內,盡可能對他們好一些,改善一下他們的家庭關系。

程知恩是這麽想的。

她甚至沒有提前告訴她爸媽,想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然而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給爸媽的驚喜還沒到,他們給她的“驚喜”先到了。

那一天。

程知恩看著公司門口正跟保安你推我搡的兩個人,一度以為自己眼花了。

不然遠在千裏之外的人,怎麽出現在了她公司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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