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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和左若童相遇之前，已經在八大胡同待了五年，除了打雜之外，作為一個瘦馬，要在十五歲那年開瓜伺候客人。
除此之外，我還是個穿越者，一個胎穿的穿越者。
很遺憾，沒能穿越到修真世界成為天才少女，也沒能穿越到未來世界接觸仿生人，更無法成為古代架空小說裏白手起家的女商賈。
我，二十一世紀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四女學生，在實習期滿回學校參加畢業答辯的路上，一輛小轎車撞向了我，我當即意識模糊，強撐到路人把我送上救護車時暈了過去。
睜眼一看，我穿越到了戰火紛飛的民國，同樣還是普普通通，當著一個普普通通的npc路人甲，也一度幻想過，這可能是大女主劇本轉運前的磨難，什麽金手指啊，系統啊，到了年紀自然會統統覺醒。
但到了這具身體的五歲，已經成長為一個可量化的勞動力時，因為貧窮和饑餓，我被親生父母賣去了八大胡同。
他們其實對我也不好，小小年紀就讓我洗衣做飯砍柴，偶爾不高興了就踹我一腳，打我一頓。
自然，我對他們也沒有過多的感情，而且前世的父母對我十分疼愛，就算我上了大學，也會每天跟我表達愛意，還給我留了好幾套房子，妥妥的一個小富婆。
嘛……就算和他們沒有感情，被拋棄的感覺也依舊不好受。
好吧好吧，女主角的命運總是多舛的。
八大胡同是花街柳巷的代名詞，這裏有情色的欲望，鴉/片、槍/支和權利的交易。
我作為一個下人，每日在淫靡的氣息中來回穿梭，擦拭那糜爛到骨子裏的情事，偶爾路過兩個肉團交疊，被其中一個肉團使喚，讓我給煙桿子點上鴉/片，好讓他事後更爽快；槍戰也時常發生，我已經熟練到槍聲響起就趴在桌子底下，有時能碰到地頭龍之間的屠殺，滿屋的血跡浸濕整個腳掌，血的腥臭味已經不足以讓我嘔吐；端茶倒水沖撞客人更是常態，就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一頓打還是少不了。
但……我還是不能離開八大胡同，除了賣身契外，我還怕北京的冬天把我凍死在路邊，幼小的我找不到謀生的手段，反而生活得更加淒慘。
等我在八大胡同打雜兩年，就完全把我是女主角的想法拋棄了，畢竟真正的女主角在這種境遇之下，也能保持善良，堅守底線，十分機敏，興許還會傳播什麽馬克思主義，人民生而平等之類的思想，率領一眾被壓迫的人們殺出一條血路，而我？
抱歉，馬克思主義忘得一幹二凈，也覺得人並不生而平等，就算有前世……我不認為我前世已經死了，但是姑且這麽叫‘前世’吧。
就算有前世的記憶，現在的我已經被環境同化，不過是一個懦弱的普通人，卑賤得不能再卑賤的下人，貪生又怕死，無法回到過去那個談笑著各種現代流行梗的清澈大學生。
人命，在八大胡同裏就跟螞蟻一樣，弱小，可以輕易被擊殺和拿捏。
我的命，也如螻蟻。
我在這裏打雜五年，從五歲長到了十歲，已經學會熟練躲閃闝客刻意伸過來的雙手。
他們似乎非常迷戀未長成的軀體，和我一起打雜的姑娘、小子要是長得漂亮，就會成為某位大人的孌童。
我只能慶幸，自己長得普通，刻意曬黑和精瘦的身體讓我看起來像個鄉下幹活的小子，沈默寡言和膽小的個性讓別人不屑於征服我。
這樣膽小寡言的我，有一個秘密——能讓時間暫停7秒，在這7秒內，可以夠幹任何事情不被發現。
我曾想，用這個超能力做出一番作為，可一天使用三次就會讓身體感到疲憊，不受自我意志地昏睡過去。
妄圖制造出翻天覆地的改變成為一種妄想，不過也不是沒有用，日常中也能幫上一些忙，在我被客人和管事的刁難時可以巧妙躲過，獲取安寧，也避免成為孌童。
有時到了深夜，想起我這一生，或許要困在八大胡同一輩子，沒有尊嚴地被無數人玩弄，唯有想起回到現代這件事，才能讓我暫時燃起鬥志。
我每天都在回家的希望和麻木之間來回蹦跶，卻又無能為力，而且我即將發育，那些久經情場的客人，一定會看出我身體的異常……
不願我的身體和思想被沒有尊嚴地對待；不願被那些散發著惡臭的男人觸碰；不願過以挑起男性欲望為榮的生活；不想染上鴉片；不想變成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我只能祈求上天：“上天啊，求求你，求求你讓我離開八大胡同，回到現代吧……現在我一無所有，只能將我兩世的愛情交換，請你帶我離開這個時代吧。”
我不誠心，用無關緊要的愛情來交換，也覺得上天不會回應我的祈願。
上天聽到了我的祈禱，不久之後，我迎來了，我的救星。
是他，將我帶離了八大胡同。
我在現代時，曾經狠狠吐槽過言情小說的拯救橋段：為什麽男主角一救女主角，女主角就愛上了他，並且要以身相許呢？
這不扯淡嘛！
如今，我找到了答案。
我的救星，他垂眸一直瞧著我，眼中深意我看不懂，只知道他將手中燦爛盛開的金盞花送給我，向我發出拯救的邀請：“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此情此景，我才懂得，愛情的到來，通常伴隨著俗套，顯得那麽輕易，輕易得讓人覺得這不過，就是脆弱的愛情。
而我深深愛著的人，真的是個仙人，他是——大盈仙人左若童。
那日白天陽光明媚，晚上月明星稀，清爽的夏風時不時吹來，吹去我眉間的暑氣，頭發黏濕濕地粘在額頭、臉頰兩旁，很不好受。
顧不上這點不適，我跪在地上低眉順眼，旁邊是一盆極為名貴的曇花，本該在今晚綻放的它，竟被人踩得花莖斷裂，花苞也被狠狠踐踏。
是一位大人特地帶來八大胡同，要與他最要好的女支/女一起觀賞。
大人肥肥胖胖，肚子幾乎比得上兩個十月懷胎的孕婦，臉上的肉耷拉下來，就像一層皮裹不住脂肪，他身旁的女支/女體態勻稱，在他的襯映下，顯得弱小可憐。
她叫紅燕，名聲在八大胡同裏拍得上號，她身邊的闝客自然也是大人物，能因為一盆花決定我的生死。
大人臉上陰沈，拿起桌上的茶杯往我頭上招呼，我不敢躲，因為躲會招來更加猛烈的攻擊。
茶杯砸在我頭上，一陣刺痛傳來，臉上有濕熱的液體流過，流進眼睛裏。
我知道是血，不敢眨眼，更不敢去擦，只能低下頭顱不斷磕頭。
我早已沒有自尊：“請大人明鑒，我是第一個發現這盆花被人摧毀，又怎麽會是我踩的？”
都已經是民國了，這裏的人還是喜歡被人稱為“大人”。
紅燕哼了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賊喊抓賊。”
大人瞇著眼睛，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啞了口，不知該怎麽辯白。
一般小說裏是怎麽來著？應該大力反駁，列舉事實人證，找出真正的兇手，然後大人欣賞你的果敢、才華，說以後都罩著你，自此你在八大胡同名聲大噪，沒人敢惹你。
實際上呢，實際上你啞口無言，因為沒有人會來證明你是無辜的，大家已經在這八大胡同裏舉日維艱，怎麽會為了另一條賤命作出保證？
找證據嗎？在有權威的人面前，我卑微得連這個前廳都不能走動，又怎麽找線索？
我應該靈光一閃，想起和紅燕有私情的男學生，然後推斷出是他嫉妒發狂，所以才踩了曇花，那麽，證據呢？
好，現在我們順著結果去推斷，尋找關鍵證據，證據找到了，很榮幸猜中了，辯白了，大人會聽你的解釋？
他會惱羞成怒，因為他不容許一個妓女和妓女的姘頭騎在他的頭上，也不容許一個卑賤的下人竟然比他早一步找出真相，比他更聰明，更會察言觀色。
他會掏出別在腰間的手槍，面色平淡地槍斃你和紅燕。
門口是拿著槍的保鏢，時間就算暫停七十秒，我也逃不過這重重圍繞的八大胡同。
我見過無數機敏的人，用了各種方式，殞命在此，明白不說是死，說了也是死，逃了更是死。
全身都被死亡的恐懼死死壓著，冷汗一滴滴滴在地上，大腦快速轉動。
不！
我要說，拼死也要一說，我要為自己的生命去博一個活著的機會！·
我要使用時空暫停的能力，在七秒內……找出那一線生機。
眼中黑色瞳孔變為璀璨的金色，不停旋轉，就像絢麗的萬花筒——讓世間萬物陷入時間的禁錮當中，成為時間暫停的奴隸。
“時空——”
“仙人！”在椅子上悠閑的大人頓時臉色一變，肥胖的身軀一步一蹣跚，就像半跪著爬過去。
他的贅肉在瘋狂的開心：“仙人，您怎麽來了！”
我忍著頭痛看過去，眼皮抖了抖，那層薄薄的眼皮兜不住額角流的血，浸濕睫毛，再次潤進眼睛裏，我只能緊急半閉著眼睛。
他就這樣從夜色中踏月而來，有如月光披灑在肩上，身上穿著普通的短衣長褲，卻像是仙氣飄飄的白色道服，懷裏還抱著一盆燦爛盛開的黃色花朵，一頭及腰的白發在身後飄揚，這身清塵溫和的氣質，與這骯臟的八大胡同截然不同，恍如天上月、天上仙，突然降臨到滿是塵埃的人間。
無端有一股風吹到我臉上，帶著月光的清冷香氣。
啊……真美啊。
仙人沒有理會大人，他頭微微一側，看向了我。
或者說，他一直在看我。
下人是不可以和權威對視的，我連忙低頭，眼中視線是地上微微裂開的木質地板，我的汗水和血液。
一雙赤足出現在眼前，寬大的腳掌，精瘦骨感的腳踝，肌膚白皙如玉，就像一層柔和朦朧的月光，讓我頭腦一陣發昏。
誰，他是誰……也是一個能決定我生死的人嗎？
我知道我在心動，他的出現不是柔和得像月光，而是一道晴天霹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嘩啦啦地就將我的心奪去了，淹沒了。我不是墜入愛河，而是義無反顧地跳進河內。
動心會丟魂，暈乎乎的，魂就沒了。
“仙人，金盞菊雖不是什麽名貴的花，但勝在我養得漂亮，養得好啊！所以專門送去您休息的旅館，”大人看出他的視線一直在我身上，“這賊人踩了我的花，正處置呢，不好意思臟了您的眼……”
那位仙人沒有說話，空氣中一陣沈默，我正疑惑時，感覺有幹燥的棉布在額角擦拭，將我的血全部擦去。
我震驚地擡起頭，對上一雙瑩潤的雙眼，那裏面是我看不懂的神色，除了心疼……還有什麽？
清越的聲音響起，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有著些微的顫抖：“別怕，我來接你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一動不動：“我們，認識嗎？”
他輕笑一聲，聲音仿佛跨越時空，隔著一層讓人聽不真切的薄膜：“……我們不認識，以後可以慢慢認識。”
他半跪在地上，將那盆金盞花轉了個圈，讓我看得清楚。
金色的花朵成為這眩暈世界中唯一的亮色，亮得刺眼，亮得我一顆心都拼接起來；飽滿的露珠從嬌嫩的花瓣上滑落，順著花莖流進盆栽的泥土中，不見蹤跡。
這盆話，果然開得很好。
但是主角並不是露珠，也不是這盛開得如同暖陽般的花朵。
而是面前這個，如同仙人的神秘人。
這盆過分燦爛的花，也與他不太相襯。
他輕輕開口，像是怕嚇到我：“這盆金盞花，送給你。”
“為什麽？”
我不禁問出口，為什麽送我花，為什麽想認識我，為什麽要替我擦去血跡，為什麽這麽一個如謫仙般的人，要對我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眼神？
“……因為我想你跟我走。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擡頭看了眼紅燕和她的大人，他們身體在發抖，不知在害怕什麽，在害怕這個仙人嗎？
我不怨紅燕，她是個苦命人，可是也不能勻多一份的善良給她了。
我問：“會挨打嗎？”
他答：“不會。”
我問：“有飯吃嗎？”
他答：“有。”
我問：“比這裏還好？”
他答：“比這裏還好。”
我聽到心中有什麽東西在盛開，正如我面前這朵黃燦燦的金盞花，綻放出沁人心脾的花朵。
我想，這應該是愛情。
我清楚是愛情。
我鄭重開口，像是回應西方婚禮上，那些在神的面前發出的誓言。
無論貧窮還是疾病都不會放棄心愛之人，永遠陪在他身邊的鄭重誓言。
“我願意。”
我雙手懷抱金盞花，任由沾著露水的花瓣打濕我的衣裳，再重覆一次：“我願意跟你走。”我看著他，無法自抑的欣喜微笑著，心中也為命運的改變而開心，“你叫什麽名字？”
“三一門，左若童。”
若童啊……真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和他這個人一樣，很是般配。
按照禮儀，我也應該說出自己的名字，可是我這輩子的爹娘沒有給我取，通常叫我大丫頭，到了八大胡同，也只是被叫小黑子，兔崽子，那小子，賤人……
用前世的名字嗎？好遙遠……我叫什麽來著，姓也忘了，喔，想起來了。
“我叫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左若童緩緩念道，“很好的名字。”
上善若水，水善於滋養萬物而不爭功德，能夠在眾人都厭惡的環境中安居樂業，所以它就接近於道的境界。
可惜的是，我沒有這樣的品格，是個自私透頂的人，身上還沾染八大胡同裏的墮落、頹廢，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褪去這一身偽裝的皮囊，醜惡的靈魂一覽無餘，直至變成地上腐爛的枯葉。
我篤定，左若童很快就會發現我身上這種惡心的特質，厭惡我，然後拋棄我。
明知不對，我還是惡趣味地期待這天的到來。
就這樣，我跟左若童回到三一門。
嗯？三一門，左若童？
我恍然大悟，遙遠的、零碎的記憶開始拼湊：前世和父母親的幸福時光，在學校裏度過的悠閑歲月，還有無數本書籍、漫畫。
我抽取其中一本，那些光怪陸離的片段開始逐幀清晰，我終於得以明了。
我不光穿越了，穿的還是一本名為《一人之下》的漫畫書，那些具體情節已經忘記，只記得左若童的死亡。
現在離他死亡的時間還有很久，面前和我一般大的小兒陸瑾便是鐵證。
陸瑾長得漂亮英俊，就算只有十歲，也能想象到他成年後的英姿。
我成為三一門的女弟子，不用進下院考核，直接是左若童的親傳，陸瑾曾一度很羨慕我，纏著我，說我身上必定有左若童另眼青睞的地方。
我知道我沒有，我被左若童接走，不過是因為幸運，一個在倫理綱常中成長的強者，應該見不得弱小的女子，因為一朵花被逼得走投無路。
我與三一門的其他門人不一樣，他們自尊自愛，我自輕自賤；他們有畢生追求的目標，我得過且過，不願去追求更高更遠的道；他們風骨凜然，我是一把賤骨頭，誰都能來踩一腳。
我不配成為三一門的弟子，也不願意成為左若童的徒弟。
我跪下來，脊背彎曲，眉眼低下，沒有看面前的左若童。
他從太師椅上起身，緩緩走到我面前，蹲下，用他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眸看著我。
這回，輪到他問為什麽：“為什麽不願意做我的徒弟？”
我將身體伏在地上，像是在八大胡同那樣磕頭——卑微，不把自己當人，平等在我身上，根本就不存在。
我知道，如果我說出心裏話，或許要面臨被拋棄、被唾棄，但那又如何？
依舊要說。
“我——卑賤，不懂自尊自愛，不配與三一門眾人為伍，這是其一；其二——我喜歡你，不願意你成為我的師父。在世人眼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對你抱有這種情感，會被天下人所不恥。”
高高在上的神明，就應該一直高懸於頂，心境澄澈堅定，世間的醜陋不能沾染他半分……包括我。
我聽到了左若童的一聲嘆息，抖著眼皮擡頭去看他，他眼中情緒外露，滿含無奈，似是知道我會這樣說、這樣做。
他擡手，我身體下意識閃身，就像躲過無數個日夜的毆打和猥/褻的手掌。
兩人俱是楞了一下，我囁嚅開口：“對不起。”
左若童收回手。
一股風托起了我，將我從地上扶起，我感覺有指腹般的溫柔劃過眼皮。
因恐懼不斷顫抖的眼皮，停了下來。
我卻開始了愛情的眩暈，左若童的聲音忽遠忽近。
聽上去很難過，難過到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波動。
左若童：“沒有配與不配，大道平等，眾生平等。從此以後三一門就是你的家，想幹什麽就隨意，我希望你能夠和從前一樣歡喜，不顧世間規矩拘束的自由。”
從前……我從前是這樣的人嗎？我幾乎忘記了……好像我前世的確很開朗。
我再次開口，固執地擡起頭，大膽地望進左若童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用堅定的目光看他。
我：“可是我愛你，”重音強調，“我愛你。你一定明白，我在愛你。”
身為一個年長者，不會看不出初見時我就迸發的愛慕。
要是你收我為徒，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平等的時刻，你囿於倫理綱常中，永遠不可能愛我。
左若童沈默了，他似乎想以一個師長的身份說話，良久後才開口：“等你再長大……唉……”
不知為何，他放棄了勸說，眉目間滿是思念的苦楚。
左若童：“若水，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你擁有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我今年已經六十了，你才十歲，我們之間相差五十年的時光。在時間的澆灌下，你會長成一朵大樹，我也可以等待，等到那時，也許你還會回頭看看我這株枯敗的竹，但我不能在你如此年幼，思想尚未成熟之際，接受你的愛慕。”
“我很成熟，是這具身體限制了我的成長。既然你不接受我，為什麽還要收我為徒，你大可以將我送給其他門派，而不是放任一個時時刻刻會毀壞你聲譽的定時炸彈！”
左若童微微低頭，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留我在身邊：“我想……能親眼看你茁壯成長，方可安心。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了。”
他說完就揮一揮衣袖離去了，絕情又掙紮。
盡管左若童這麽說，可我不願意叫左若童為“師父”，沒大沒小，非常蠻橫地在眾人面前稱呼他“左若童”，左若童也照單全收。
“左若童，快過來教我練炁！”
“我不要陸瑾教我，我要你來教！”
“左若童，我要和你一起出去游歷！”
三一門眾人性情溫和，很快就接受我這種頗為離經叛道的做法，可也有異議。
畢竟左若童收我為徒，且還有些縱容的舉動太過反常，不像是他平常的作風，但全被左若童以溫和的方式解決，迅速認可我的存在，將我一視同仁。
特別是陸瑾，門中和他同齡的人很少，他很喜歡和我玩耍、練炁。
盡管陸瑾平時沈穩，在門中也和我一起闖下很多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師兄們也都一並縱容，只當我們是弟弟妹妹，還是活潑的年紀，搗蛋得很咧。
我那些不堪的過去仿佛一筆勾銷，開始迎來璀璨的明天。
澄真仔細觀察我後，覺得我對左若童過分蠻橫，自輕自賤了點外，其他倒也還好，便和我說起左若童和我初見那日的情形。
那日正是晚飯時刻，有人送來了一盆金盞花。
左若童向來不收這些東西，可那大人不知從何處知道他頗愛金盞花，便查人送了過來，左若童只是淡淡一瞥，卻定住了，雙手顫動地捧起金盞花。
我說澄真說得太誇張，左若童這樣沈穩的人兒，怎會如此失態呢。
澄真說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師父露出這種神情，還立馬前往八大胡同去尋金盞花的主人。
澄真不是個愛聊閑事的人，她卻猶豫地看了我幾眼，企圖從我這張幼小的面孔看出左若童收留我的原因，半響才開口告訴我，或許我長得像左若童年輕時遇到的一個女孩。
我心中一邊想著宛宛類卿，一邊問：“那時你還小吧，怎麽知道的？”
“我看過師父的一張畫像……”話說太多了，澄真止住了嘴，往後我如何追問，她都一問三不知，吊得心癢得很。
我又想去問似沖師叔，似沖師叔和左若童親如兄弟，想必知道不少隱秘之事，只是這念頭剛起來，就立馬打消了。
似沖師叔可不能像澄真那般好說話，看上去和善，實則最是鐵面無私，需要用軟點的辦法，可他平時對我就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最好還是別惹他。
這十年間，我在左若童的縱容和同門的情誼中，褪去那時刻低順的眉眼，改掉動不動就下跪的毛病，心境一日比一日開朗，明媚。
陸瑾說，我笑得越發像是一朵暖黃的金盞花。
左若童很愛金盞花，在他的院落裏栽滿了花朵，隨著季節的到來，都是金燦燦的一片，心情都會好上三分。
因他的緣故，我也愛上這般明亮的花朵，他送我的那盆金盞花，一直都在好好打理。
他時常手拿花灑，一株株查看花草，赤腳踩在泥地裏，本就白皙的腳掌在黑黃泥土中更為刺眼，我也跟在他身後學花草的打理知識。
只是通常，我會問些無理取鬧的問題，左若童不惱，一一解答；就算回答不出，也會說回去查查資料。
無理取鬧的提問如下：
我：“金盞花為什麽要叫金盞花？”
左若童：“此花色澤明黃，花瓣緊密如盆似‘盞’，故名金盞花。”
我：“金盞花的花語是什麽，你知道嗎？”
左若童停頓了一會兒，他手中力氣加重，不小心扯落掌心一朵金盞花的花瓣。
他面色平靜，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就像這些花兒一樣，被枯萎了。
左若童：“意為……盼望的幸福和離別之痛。”
我也學他沈默，他在心痛，我在為他的心痛而心痛，想起澄真說的那個她，便問：“左若童，你是因為她，才喜歡金盞花的嗎？正如我因為你才喜歡金盞花這樣？”
左若童嘴角漾出我不懂的笑，微風輕撫他的白發，就像在撫平他眉間淡得看不出的思念，可是思念中，為什麽還有釋懷？
明黃的金盞花隨風搖曳。
我：“左若童，你喜歡的她，是不是特別明亮燦爛，就像這些金盞花一樣？你這麽多年都忘不了她，是不是她是一個和你一樣好的人？”
左若童搖搖頭，不再看我，手掌溫柔地撫過每一朵嬌嫩的花，胸口微微起伏，好像在獨自一人平息心中那掀起就無法輕易平靜的波瀾。
左若童：“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自卑、怯懦，但又最驕橫、偏執和無理取鬧之人。”
我啊了聲：“不厚道喔，哪有這麽說喜歡的人的。”之後我無論怎麽問，左若童不再回答，扔給我花卉基本護理的書，就徑直離去了。
這是左若童頭一次承認他曾愛過一個人，在我心中不僅無法解答澄真留下的疑問，反而覺得越來越神秘，神秘到想要窺探他與她的過去，那是什麽樣的情景，什麽樣驚心動魄又曲折的故事，才能讓溫和如月，也清冷如月的左若童對一個人產生愛戀。
左若童也不像外表般不食人間煙火，他對門內事務特別關心，但對於異人屆來說，既然練了炁，那就是一個修行者，更多時間應該分在通天之路上，而非囿於凡間這些繁瑣小事，否則就不是一個合格的修行者。
通天之道對左若童重要，三一門也是，他盡心盡責，每一個人都尊敬他，因為他值得被尊重。
左若童沒有給我額外的優待，對我就像對門中弟子一樣，有時嚴厲，有時溫柔，像個合格的師長，對每個人都操心得不像話，宛若現代的班主任管著一班學生，遲早要被氣出病。
日子久了我便發現，左若童待我頗為怪異，他對其他弟子那是因材施教，不失幽默，有時候還會使些壞心眼，說點不打緊的俏皮話哄騙單純的門人弟子，比如陸瑾。唯獨對我，除了教學和我死皮懶臉的糾纏外，很少親近，有時又會遠遠瞧著我。
怪異，實在怪異，我只能歸結於男女授受不親，我又這麽瘋狂追愛，他因著師父這重身份與我不便親近；我也曾幻想過另一種可能性，他……在喜歡我，可我生性自卑，明明如此大膽求愛，可是又不敢妄想大盈仙人愛上我這麽一個卑賤的人。
話說回來，我不是三一門裏最調皮的，可每一次闖禍必然有我一份，比如下山游歷，不小心暴揍地主家的傻兒子；搶走某位大人的姨太太；三一門每一次都替我收拾爛攤子，左若童也最為我煩心。
我開心他為我操心的樣子，這樣他的身心就可以短暫地屬於我。
有回事情鬧得大了，我直搗煙柳之地，殺了那些以鴉片為食的煙鬼，其中一些煙鬼的家屬不乏有錢有勢的人，十分輕易地找上了三一門。
三一門在玄門的地位他們不是不清楚，道只是想要一個公道，請左若童滅了我這惡徒。
師兄弟替我求情，似沖師叔也一副“這孩子沒救了，但也不如此嚴厲”的表情。
這行人手拿火把，烈焰燃燒，時常在寂靜的夜裏發出柴火的飛濺聲，他們眼神迸發出陰毒的恨意比火光更亮，更旺盛，仿佛把我視作妖女。
面對這樣的恨意，我不爭氣笑出聲，笑得彎下了腰，我一個受過現代二十四字價值觀熏陶的人，竟然被視為惡人。
我笑著問：“殺了我，你們也敢說？”
領頭的人掌心盤著一條油亮的佛珠，轉頭面向坐在太師椅上未動的左若童：“我不管她做的是外人眼中有多懲奸除惡的事情，在我這裏，她殺掉的是我的親人。殺人可以不償命，但要有代價。”
他亮出一條長滿倒刺的紅鞭，揮舞間有紅影閃過：“受住這紅刺鞭十三鞭，我就撤。”
十三鞭，不死也半殘。
左若童一向溫和的眼眸此刻冰冷無比，對紅刺鞭的主人毫不客氣地開口。
左若童：“滾。”
哦喲喲！
我嚇了一跳，左若童竟然沒有擺事實講道理！
更愛了怎麽辦？
我笑夠了，跳出來：“沒關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十三鞭，我受下了！”
彎腰靠近左若童的耳旁，在眾人面前毫不在意地盯著他漂亮的側臉，微笑著輕聲說：“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練成二重了。”
逆生二重就可以化筋骨內臟，斷臂重生，練就金剛不壞之軀。
這意味著，這十三鞭，對我毫無作用。
左若童望了我一眼，他有些恍神，只是剎那就恢覆正常，要不是我在八大胡同練就的察言觀色的本事，恐怕就要錯過了。
他……剛才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個她？
我已經二十歲了，是長得越來越像她了嗎？
“來吧，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勁。”我挑釁地說，將那些恨意的火焰狠狠挑起。
身後的紅刺鞭一道道落下，倒刺勾得我的皮肉，疼得我忍不住呻/吟出聲，沒用地伏在地上。
我沒有求饒，只是遙遙望向左若童，見他再度為我驚詫的眉眼——我沒開逆生，任由紅刺鞭的鞭打。
我說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該受的就受，開了逆生，就不是百分百的承擔。
只是沒想到，紅刺鞭的勁兒這麽猛，才受了五鞭，就有些受不住了。
淩厲的破空聲再次襲來，第六鞭遲遲沒有降下，我疑惑擡頭，看到紅刺鞭被一只大手握住，一滴滴鮮紅的血從他手掌心冒出，流淌在白潤的指尖。
周圍的師兄弟們大喊：“師父！”
——是左若童，左若童抓住了紅刺鞭，眉目間是我未曾見過的怒氣，滂湃的威壓在空氣中湧動，壓得人喘不過氣，那些人一個個丟盔卸甲，跪在地上。
左若童：“我再說一次，滾。”
他走過來，將我打橫抱起，刻意避過我背上的傷口，溫熱的掌心烘著我的腰，我趁此機會，趕緊雙手攀上他的脖頸。
我有些迷糊，他這般袒護……是在愛著我嗎？此番作為不是對徒弟的疼愛，而是對身為女性的我的疼愛？
“你的手受傷了。”我沒有問出口，反而輕輕問，擡頭看他的側顏。
他依舊俊美無雙，此時的怒氣反而給他添上一絲……少年的意氣，過往的沈穩沖淡了幾分，蹙起的眉頭生氣十足。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你痛不痛？”
我痛呀，我痛死了。
我齜牙咧嘴，卻搖搖頭，比疼痛更重要的事情，近在眼前。
左若童把我抱進房間，放在床上，打算叫同為女性的澄真幫我上藥。
我輕輕拉扯他的白發，迫使他低下頭來，與我對視。
“你願意同我一般，感受著來自紅刺鞭同樣的痛楚，是不是意味著，”我雙唇翕動，問出一個可能性，“你……愛上我了？”
紅刺鞭傷在我身，痛在我身，你便想與我感受同樣的痛楚，徒手攔住那鞭子，是不是這樣？
左若童眼瞳中晃動我看不懂的情緒，他撫摸我的腦袋。
“我不是。”
天殺的，怎麽又被拒絕了。
左若童著急道，轉身離去：“我先去找澄真給你上藥。”他忘了我已經逆生二重，可以自愈傷口。
關心則亂，也可以出現在總是鎮定的左若童身上嗎？
我不給他離去的機會，“我要怎麽樣，才能讓你愛上我？”我卑微地問出口，從床上爬起，向他追去，想握住他潔白如玉的手腕。
左若童的背影停了一瞬，好似嘆了一口氣才回答我：“你站在那裏……站在那裏。”我楞住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左若童的背影，眼淚決堤而出。
他在叫我別動，別追，別喜歡他嗎？
左若童留下最後一句話：“若水，我不能愛你……”他的聲音竟然顫抖起來，在我心中點出一陣漣漪，卻又如烈焰沈入海底，熄滅了。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有大好的青春年華，應該去和更匹配的人相戀，而不是和我這樣一個……頂著一顆球活著的人。”我沈默了，別人或許不知道最後半句話是什麽意思，可我知道。
知道他結局的我——知道。
我緩緩地從左若童身後抱住他，他沒躲開，任由我的動作，讓我抱著這具表面上光鮮亮麗，實則早就內裏虧空，慢慢腐朽的軀體。
他很辛苦，真的真的，很辛苦。
我靠在他背上，眼淚一滴滴滲進他的白色衣衫內，心臟抽得一疼一疼，幾乎有些呼吸不過來。
我聽到我的聲音，壓抑著哭腔，細細碎碎都是對他的心疼：“辛苦了。”
我：“左若童，你說錯了，我們是很般配的，你看看我，身體生氣勃勃，內心卻那麽空，而你，心中豐盈，知道想要什麽。多少人此生都不知心中的軌道將通往何處，你卻很早知道了，這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啊。
“而且……我只有你了。”我遍尋異人界的所有辦法，都不能讓我回到屬於我的世界，甚至偶爾午夜夢回，夢到前世的身體躺在病床上，心跳漸漸變成一道直線，一旁的父母掩面哭泣，蒼老了三十歲。
我明白，我回不去了。前世的身體已經死了。
我是俗人，既然回去的執念已消，那就需要新的執念來迎來新生。
左若童就是我的執念，是我的道，我愛著他，他是我這一世的人生中，需要追尋的道。
左若童回頭看我，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臉頰，指腹拂去淚水，溫和的眼神中滿含無奈。
我繼續說，確認他的心意：“朝聞道，夕死可矣，對嗎？”你追你的通天道，我便追你，就算為了證道而死，也不後悔，對嗎？
左若童眼中有淚瑩閃爍，微微點頭：“對。我此生有三件事最為重要，一是尋道，二是三一門，三……是……
“金盞花。”
聞言，我瞳孔微震。
“你……還是忘不了她？”那個金盞花般的女子。
我轉到左若童面前，絕望地註視他微微點頭，眼睜睜看著我心愛的人，對著另一個女孩兒的思念，本就溫和的眉眼溢滿溫柔和愛意，柔情似水，讓我恍惚，以為這是對我的情意。
我扶上他的臉頰，觸碰他純白如玉的鮮妍肌膚。
“我呢，我對你來說，我算什麽？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追逐你，在你眼裏，卻一直是你的徒弟？只是……一個從八大胡同救回來的女孩兒，不曾對我有過一絲一毫的愛戀？”
左若童動了情，臉頰輕輕蹭我的手掌心：“我……”
話音未落，晚風吹過窗樞，發出沈重的撞擊，左若童如夢初醒般，退後幾步，又重新變回那個溫和又疏離的師父。
“你好好休息。”
說罷就轉身離去，沒有一點點挽留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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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和左若童相遇之前，已經在八大胡同待了五年，除了打雜之外，作為一個瘦馬，要在十五歲那年開瓜伺候客人。
除此之外，我還是個穿越者，一個胎穿的穿越者。
很遺憾，沒能穿越到修真世界成為天才少女，也沒能穿越到未來世界接觸仿生人，更無法成為古代架空小說裏白手起家的女商賈。
我，二十一世紀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四女學生，在實習期滿回學校參加畢業答辯的路上，一輛小轎車撞向了我，我當即意識模糊，強撐到路人把我送上救護車時暈了過去。
睜眼一看，我穿越到了戰火紛飛的民國，同樣還是普普通通，當著一個普普通通的npc路人甲，也一度幻想過，這可能是大女主劇本轉運前的磨難，什麽金手指啊，系統啊，到了年紀自然會統統覺醒。
但到了這具身體的五歲，已經成長為一個可量化的勞動力時，因為貧窮和饑餓，我被親生父母賣去了八大胡同。
他們其實對我也不好，小小年紀就讓我洗衣做飯砍柴，偶爾不高興了就踹我一腳，打我一頓。
自然，我對他們也沒有過多的感情，而且前世的父母對我十分疼愛，就算我上了大學，也會每天跟我表達愛意，還給我留了好幾套房子，妥妥的一個小富婆。
嘛……就算和他們沒有感情，被拋棄的感覺也依舊不好受。
好吧好吧，女主角的命運總是多舛的。
八大胡同是花街柳巷的代名詞，這裏有情色的欲望，鴉/片、槍/支和權利的交易。
我作為一個下人，每日在淫靡的氣息中來回穿梭，擦拭那糜爛到骨子裏的情事，偶爾路過兩個肉團交疊，被其中一個肉團使喚，讓我給煙桿子點上鴉/片，好讓他事後更爽快；槍戰也時常發生，我已經熟練到槍聲響起就趴在桌子底下，有時能碰到地頭龍之間的屠殺，滿屋的血跡浸濕整個腳掌，血的腥臭味已經不足以讓我嘔吐；端茶倒水沖撞客人更是常態，就算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一頓打還是少不了。
但……我還是不能離開八大胡同，除了賣身契外，我還怕北京的冬天把我凍死在路邊，幼小的我找不到謀生的手段，反而生活得更加淒慘。
等我在八大胡同打雜兩年，就完全把我是女主角的想法拋棄了，畢竟真正的女主角在這種境遇之下，也能保持善良，堅守底線，十分機敏，興許還會傳播什麽馬克思主義，人民生而平等之類的思想，率領一眾被壓迫的人們殺出一條血路，而我？
抱歉，馬克思主義忘得一幹二凈，也覺得人並不生而平等，就算有前世……我不認為我前世已經死了，但是姑且這麽叫‘前世’吧。
就算有前世的記憶，現在的我已經被環境同化，不過是一個懦弱的普通人，卑賤得不能再卑賤的下人，貪生又怕死，無法回到過去那個談笑著各種現代流行梗的清澈大學生。
人命，在八大胡同裏就跟螞蟻一樣，弱小，可以輕易被擊殺和拿捏。
我的命，也如螻蟻。
我在這裏打雜五年，從五歲長到了十歲，已經學會熟練躲閃闝客刻意伸過來的雙手。
他們似乎非常迷戀未長成的軀體，和我一起打雜的姑娘、小子要是長得漂亮，就會成為某位大人的孌童。
我只能慶幸，自己長得普通，刻意曬黑和精瘦的身體讓我看起來像個鄉下幹活的小子，沈默寡言和膽小的個性讓別人不屑於征服我。
這樣膽小寡言的我，有一個秘密——能讓時間暫停7秒，在這7秒內，可以夠幹任何事情不被發現。
我曾想，用這個超能力做出一番作為，可一天使用三次就會讓身體感到疲憊，不受自我意志地昏睡過去。
妄圖制造出翻天覆地的改變成為一種妄想，不過也不是沒有用，日常中也能幫上一些忙，在我被客人和管事的刁難時可以巧妙躲過，獲取安寧，也避免成為孌童。
有時到了深夜，想起我這一生，或許要困在八大胡同一輩子，沒有尊嚴地被無數人玩弄，唯有想起回到現代這件事，才能讓我暫時燃起鬥志。
我每天都在回家的希望和麻木之間來回蹦跶，卻又無能為力，而且我即將發育，那些久經情場的客人，一定會看出我身體的異常……
不願我的身體和思想被沒有尊嚴地對待；不願被那些散發著惡臭的男人觸碰；不願過以挑起男性欲望為榮的生活；不想染上鴉片；不想變成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
我只能祈求上天：“上天啊，求求你，求求你讓我離開八大胡同，回到現代吧……現在我一無所有，只能將我兩世的愛情交換，請你帶我離開這個時代吧。”
我不誠心，用無關緊要的愛情來交換，也覺得上天不會回應我的祈願。
上天聽到了我的祈禱，不久之後，我迎來了，我的救星。
是他，將我帶離了八大胡同。
我在現代時，曾經狠狠吐槽過言情小說的拯救橋段：為什麽男主角一救女主角，女主角就愛上了他，並且要以身相許呢？
這不扯淡嘛！
如今，我找到了答案。
我的救星，他垂眸一直瞧著我，眼中深意我看不懂，只知道他將手中燦爛盛開的金盞花送給我，向我發出拯救的邀請：“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此情此景，我才懂得，愛情的到來，通常伴隨著俗套，顯得那麽輕易，輕易得讓人覺得這不過，就是脆弱的愛情。
而我深深愛著的人，真的是個仙人，他是——大盈仙人左若童。
那日白天陽光明媚，晚上月明星稀，清爽的夏風時不時吹來，吹去我眉間的暑氣，頭發黏濕濕地粘在額頭、臉頰兩旁，很不好受。
顧不上這點不適，我跪在地上低眉順眼，旁邊是一盆極為名貴的曇花，本該在今晚綻放的它，竟被人踩得花莖斷裂，花苞也被狠狠踐踏。
是一位大人特地帶來八大胡同，要與他最要好的女支/女一起觀賞。
大人肥肥胖胖，肚子幾乎比得上兩個十月懷胎的孕婦，臉上的肉耷拉下來，就像一層皮裹不住脂肪，他身旁的女支/女體態勻稱，在他的襯映下，顯得弱小可憐。
她叫紅燕，名聲在八大胡同裏拍得上號，她身邊的闝客自然也是大人物，能因為一盆花決定我的生死。
大人臉上陰沈，拿起桌上的茶杯往我頭上招呼，我不敢躲，因為躲會招來更加猛烈的攻擊。
茶杯砸在我頭上，一陣刺痛傳來，臉上有濕熱的液體流過，流進眼睛裏。
我知道是血，不敢眨眼，更不敢去擦，只能低下頭顱不斷磕頭。
我早已沒有自尊：“請大人明鑒，我是第一個發現這盆花被人摧毀，又怎麽會是我踩的？”
都已經是民國了，這裏的人還是喜歡被人稱為“大人”。
紅燕哼了一聲：“誰知道你是不是賊喊抓賊。”
大人瞇著眼睛，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啞了口，不知該怎麽辯白。
一般小說裏是怎麽來著？應該大力反駁，列舉事實人證，找出真正的兇手，然後大人欣賞你的果敢、才華，說以後都罩著你，自此你在八大胡同名聲大噪，沒人敢惹你。
實際上呢，實際上你啞口無言，因為沒有人會來證明你是無辜的，大家已經在這八大胡同裏舉日維艱，怎麽會為了另一條賤命作出保證？
找證據嗎？在有權威的人面前，我卑微得連這個前廳都不能走動，又怎麽找線索？
我應該靈光一閃，想起和紅燕有私情的男學生，然後推斷出是他嫉妒發狂，所以才踩了曇花，那麽，證據呢？
好，現在我們順著結果去推斷，尋找關鍵證據，證據找到了，很榮幸猜中了，辯白了，大人會聽你的解釋？
他會惱羞成怒，因為他不容許一個妓女和妓女的姘頭騎在他的頭上，也不容許一個卑賤的下人竟然比他早一步找出真相，比他更聰明，更會察言觀色。
他會掏出別在腰間的手槍，面色平淡地槍斃你和紅燕。
門口是拿著槍的保鏢，時間就算暫停七十秒，我也逃不過這重重圍繞的八大胡同。
我見過無數機敏的人，用了各種方式，殞命在此，明白不說是死，說了也是死，逃了更是死。
全身都被死亡的恐懼死死壓著，冷汗一滴滴滴在地上，大腦快速轉動。
不！
我要說，拼死也要一說，我要為自己的生命去博一個活著的機會！·
我要使用時空暫停的能力，在七秒內……找出那一線生機。
眼中黑色瞳孔變為璀璨的金色，不停旋轉，就像絢麗的萬花筒——讓世間萬物陷入時間的禁錮當中，成為時間暫停的奴隸。
“時空——”
“仙人！”在椅子上悠閑的大人頓時臉色一變，肥胖的身軀一步一蹣跚，就像半跪著爬過去。
他的贅肉在瘋狂的開心：“仙人，您怎麽來了！”
我忍著頭痛看過去，眼皮抖了抖，那層薄薄的眼皮兜不住額角流的血，浸濕睫毛，再次潤進眼睛裏，我只能緊急半閉著眼睛。
他就這樣從夜色中踏月而來，有如月光披灑在肩上，身上穿著普通的短衣長褲，卻像是仙氣飄飄的白色道服，懷裏還抱著一盆燦爛盛開的黃色花朵，一頭及腰的白發在身後飄揚，這身清塵溫和的氣質，與這骯臟的八大胡同截然不同，恍如天上月、天上仙，突然降臨到滿是塵埃的人間。
無端有一股風吹到我臉上，帶著月光的清冷香氣。
啊……真美啊。
仙人沒有理會大人，他頭微微一側，看向了我。
或者說，他一直在看我。
下人是不可以和權威對視的，我連忙低頭，眼中視線是地上微微裂開的木質地板，我的汗水和血液。
一雙赤足出現在眼前，寬大的腳掌，精瘦骨感的腳踝，肌膚白皙如玉，就像一層柔和朦朧的月光，讓我頭腦一陣發昏。
誰，他是誰……也是一個能決定我生死的人嗎？
我知道我在心動，他的出現不是柔和得像月光，而是一道晴天霹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嘩啦啦地就將我的心奪去了，淹沒了。我不是墜入愛河，而是義無反顧地跳進河內。
動心會丟魂，暈乎乎的，魂就沒了。
“仙人，金盞菊雖不是什麽名貴的花，但勝在我養得漂亮，養得好啊！所以專門送去您休息的旅館，”大人看出他的視線一直在我身上，“這賊人踩了我的花，正處置呢，不好意思臟了您的眼……”
那位仙人沒有說話，空氣中一陣沈默，我正疑惑時，感覺有幹燥的棉布在額角擦拭，將我的血全部擦去。
我震驚地擡起頭，對上一雙瑩潤的雙眼，那裏面是我看不懂的神色，除了心疼……還有什麽？
清越的聲音響起，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有著些微的顫抖：“別怕，我來接你了，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一動不動：“我們，認識嗎？”
他輕笑一聲，聲音仿佛跨越時空，隔著一層讓人聽不真切的薄膜：“……我們不認識，以後可以慢慢認識。”
他半跪在地上，將那盆金盞花轉了個圈，讓我看得清楚。
金色的花朵成為這眩暈世界中唯一的亮色，亮得刺眼，亮得我一顆心都拼接起來；飽滿的露珠從嬌嫩的花瓣上滑落，順著花莖流進盆栽的泥土中，不見蹤跡。
這盆話，果然開得很好。
但是主角並不是露珠，也不是這盛開得如同暖陽般的花朵。
而是面前這個，如同仙人的神秘人。
這盆過分燦爛的花，也與他不太相襯。
他輕輕開口，像是怕嚇到我：“這盆金盞花，送給你。”
“為什麽？”
我不禁問出口，為什麽送我花，為什麽想認識我，為什麽要替我擦去血跡，為什麽這麽一個如謫仙般的人，要對我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眼神？
“……因為我想你跟我走。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擡頭看了眼紅燕和她的大人，他們身體在發抖，不知在害怕什麽，在害怕這個仙人嗎？
我不怨紅燕，她是個苦命人，可是也不能勻多一份的善良給她了。
我問：“會挨打嗎？”
他答：“不會。”
我問：“有飯吃嗎？”
他答：“有。”
我問：“比這裏還好？”
他答：“比這裏還好。”
我聽到心中有什麽東西在盛開，正如我面前這朵黃燦燦的金盞花，綻放出沁人心脾的花朵。
我想，這應該是愛情。
我清楚是愛情。
我鄭重開口，像是回應西方婚禮上，那些在神的面前發出的誓言。
無論貧窮還是疾病都不會放棄心愛之人，永遠陪在他身邊的鄭重誓言。
“我願意。”
我雙手懷抱金盞花，任由沾著露水的花瓣打濕我的衣裳，再重覆一次：“我願意跟你走。”我看著他，無法自抑的欣喜微笑著，心中也為命運的改變而開心，“你叫什麽名字？”
“三一門，左若童。”
若童啊……真是一個美麗的名字，和他這個人一樣，很是般配。
按照禮儀，我也應該說出自己的名字，可是我這輩子的爹娘沒有給我取，通常叫我大丫頭，到了八大胡同，也只是被叫小黑子，兔崽子，那小子，賤人……
用前世的名字嗎？好遙遠……我叫什麽來著，姓也忘了，喔，想起來了。
“我叫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左若童緩緩念道，“很好的名字。”
上善若水，水善於滋養萬物而不爭功德，能夠在眾人都厭惡的環境中安居樂業，所以它就接近於道的境界。
可惜的是，我沒有這樣的品格，是個自私透頂的人，身上還沾染八大胡同裏的墮落、頹廢，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褪去這一身偽裝的皮囊，醜惡的靈魂一覽無餘，直至變成地上腐爛的枯葉。
我篤定，左若童很快就會發現我身上這種惡心的特質，厭惡我，然後拋棄我。
明知不對，我還是惡趣味地期待這天的到來。
就這樣，我跟左若童回到三一門。
嗯？三一門，左若童？
我恍然大悟，遙遠的、零碎的記憶開始拼湊：前世和父母親的幸福時光，在學校裏度過的悠閑歲月，還有無數本書籍、漫畫。
我抽取其中一本，那些光怪陸離的片段開始逐幀清晰，我終於得以明了。
我不光穿越了，穿的還是一本名為《一人之下》的漫畫書，那些具體情節已經忘記，只記得左若童的死亡。
現在離他死亡的時間還有很久，面前和我一般大的小兒陸瑾便是鐵證。
陸瑾長得漂亮英俊，就算只有十歲，也能想象到他成年後的英姿。
我成為三一門的女弟子，不用進下院考核，直接是左若童的親傳，陸瑾曾一度很羨慕我，纏著我，說我身上必定有左若童另眼青睞的地方。
我知道我沒有，我被左若童接走，不過是因為幸運，一個在倫理綱常中成長的強者，應該見不得弱小的女子，因為一朵花被逼得走投無路。
我與三一門的其他門人不一樣，他們自尊自愛，我自輕自賤；他們有畢生追求的目標，我得過且過，不願去追求更高更遠的道；他們風骨凜然，我是一把賤骨頭，誰都能來踩一腳。
我不配成為三一門的弟子，也不願意成為左若童的徒弟。
我跪下來，脊背彎曲，眉眼低下，沒有看面前的左若童。
他從太師椅上起身，緩緩走到我面前，蹲下，用他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眸看著我。
這回，輪到他問為什麽：“為什麽不願意做我的徒弟？”
我將身體伏在地上，像是在八大胡同那樣磕頭——卑微，不把自己當人，平等在我身上，根本就不存在。
我知道，如果我說出心裏話，或許要面臨被拋棄、被唾棄，但那又如何？
依舊要說。
“我——卑賤，不懂自尊自愛，不配與三一門眾人為伍，這是其一；其二——我喜歡你，不願意你成為我的師父。在世人眼中，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對你抱有這種情感，會被天下人所不恥。”
高高在上的神明，就應該一直高懸於頂，心境澄澈堅定，世間的醜陋不能沾染他半分……包括我。
我聽到了左若童的一聲嘆息，抖著眼皮擡頭去看他，他眼中情緒外露，滿含無奈，似是知道我會這樣說、這樣做。
他擡手，我身體下意識閃身，就像躲過無數個日夜的毆打和猥/褻的手掌。
兩人俱是楞了一下，我囁嚅開口：“對不起。”
左若童收回手。
一股風托起了我，將我從地上扶起，我感覺有指腹般的溫柔劃過眼皮。
因恐懼不斷顫抖的眼皮，停了下來。
我卻開始了愛情的眩暈，左若童的聲音忽遠忽近。
聽上去很難過，難過到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波動。
左若童：“沒有配與不配，大道平等，眾生平等。從此以後三一門就是你的家，想幹什麽就隨意，我希望你能夠和從前一樣歡喜，不顧世間規矩拘束的自由。”
從前……我從前是這樣的人嗎？我幾乎忘記了……好像我前世的確很開朗。
我再次開口，固執地擡起頭，大膽地望進左若童的眼睛，這是我第一次用堅定的目光看他。
我：“可是我愛你，”重音強調，“我愛你。你一定明白，我在愛你。”
身為一個年長者，不會看不出初見時我就迸發的愛慕。
要是你收我為徒，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平等的時刻，你囿於倫理綱常中，永遠不可能愛我。
左若童沈默了，他似乎想以一個師長的身份說話，良久後才開口：“等你再長大……唉……”
不知為何，他放棄了勸說，眉目間滿是思念的苦楚。
左若童：“若水，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你擁有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我今年已經六十了，你才十歲，我們之間相差五十年的時光。在時間的澆灌下，你會長成一朵大樹，我也可以等待，等到那時，也許你還會回頭看看我這株枯敗的竹，但我不能在你如此年幼，思想尚未成熟之際，接受你的愛慕。”
“我很成熟，是這具身體限制了我的成長。既然你不接受我，為什麽還要收我為徒，你大可以將我送給其他門派，而不是放任一個時時刻刻會毀壞你聲譽的定時炸彈！”
左若童微微低頭，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留我在身邊：“我想……能親眼看你茁壯成長，方可安心。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了。”
他說完就揮一揮衣袖離去了，絕情又掙紮。
盡管左若童這麽說，可我不願意叫左若童為“師父”，沒大沒小，非常蠻橫地在眾人面前稱呼他“左若童”，左若童也照單全收。
“左若童，快過來教我練炁！”
“我不要陸瑾教我，我要你來教！”
“左若童，我要和你一起出去游歷！”
三一門眾人性情溫和，很快就接受我這種頗為離經叛道的做法，可也有異議。
畢竟左若童收我為徒，且還有些縱容的舉動太過反常，不像是他平常的作風，但全被左若童以溫和的方式解決，迅速認可我的存在，將我一視同仁。
特別是陸瑾，門中和他同齡的人很少，他很喜歡和我玩耍、練炁。
盡管陸瑾平時沈穩，在門中也和我一起闖下很多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師兄們也都一並縱容，只當我們是弟弟妹妹，還是活潑的年紀，搗蛋得很咧。
我那些不堪的過去仿佛一筆勾銷，開始迎來璀璨的明天。
澄真仔細觀察我後，覺得我對左若童過分蠻橫，自輕自賤了點外，其他倒也還好，便和我說起左若童和我初見那日的情形。
那日正是晚飯時刻，有人送來了一盆金盞花。
左若童向來不收這些東西，可那大人不知從何處知道他頗愛金盞花，便查人送了過來，左若童只是淡淡一瞥，卻定住了，雙手顫動地捧起金盞花。
我說澄真說得太誇張，左若童這樣沈穩的人兒，怎會如此失態呢。
澄真說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師父露出這種神情，還立馬前往八大胡同去尋金盞花的主人。
澄真不是個愛聊閑事的人，她卻猶豫地看了我幾眼，企圖從我這張幼小的面孔看出左若童收留我的原因，半響才開口告訴我，或許我長得像左若童年輕時遇到的一個女孩。
我心中一邊想著宛宛類卿，一邊問：“那時你還小吧，怎麽知道的？”
“我看過師父的一張畫像……”話說太多了，澄真止住了嘴，往後我如何追問，她都一問三不知，吊得心癢得很。
我又想去問似沖師叔，似沖師叔和左若童親如兄弟，想必知道不少隱秘之事，只是這念頭剛起來，就立馬打消了。
似沖師叔可不能像澄真那般好說話，看上去和善，實則最是鐵面無私，需要用軟點的辦法，可他平時對我就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模樣，最好還是別惹他。
這十年間，我在左若童的縱容和同門的情誼中，褪去那時刻低順的眉眼，改掉動不動就下跪的毛病，心境一日比一日開朗，明媚。
陸瑾說，我笑得越發像是一朵暖黃的金盞花。
左若童很愛金盞花，在他的院落裏栽滿了花朵，隨著季節的到來，都是金燦燦的一片，心情都會好上三分。
因他的緣故，我也愛上這般明亮的花朵，他送我的那盆金盞花，一直都在好好打理。
他時常手拿花灑，一株株查看花草，赤腳踩在泥地裏，本就白皙的腳掌在黑黃泥土中更為刺眼，我也跟在他身後學花草的打理知識。
只是通常，我會問些無理取鬧的問題，左若童不惱，一一解答；就算回答不出，也會說回去查查資料。
無理取鬧的提問如下：
我：“金盞花為什麽要叫金盞花？”
左若童：“此花色澤明黃，花瓣緊密如盆似‘盞’，故名金盞花。”
我：“金盞花的花語是什麽，你知道嗎？”
左若童停頓了一會兒，他手中力氣加重，不小心扯落掌心一朵金盞花的花瓣。
他面色平靜，可是我知道，他的心，就像這些花兒一樣，被枯萎了。
左若童：“意為……盼望的幸福和離別之痛。”
我也學他沈默，他在心痛，我在為他的心痛而心痛，想起澄真說的那個她，便問：“左若童，你是因為她，才喜歡金盞花的嗎？正如我因為你才喜歡金盞花這樣？”
左若童嘴角漾出我不懂的笑，微風輕撫他的白發，就像在撫平他眉間淡得看不出的思念，可是思念中，為什麽還有釋懷？
明黃的金盞花隨風搖曳。
我：“左若童，你喜歡的她，是不是特別明亮燦爛，就像這些金盞花一樣？你這麽多年都忘不了她，是不是她是一個和你一樣好的人？”
左若童搖搖頭，不再看我，手掌溫柔地撫過每一朵嬌嫩的花，胸口微微起伏，好像在獨自一人平息心中那掀起就無法輕易平靜的波瀾。
左若童：“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自卑、怯懦，但又最驕橫、偏執和無理取鬧之人。”
我啊了聲：“不厚道喔，哪有這麽說喜歡的人的。”之後我無論怎麽問，左若童不再回答，扔給我花卉基本護理的書，就徑直離去了。
這是左若童頭一次承認他曾愛過一個人，在我心中不僅無法解答澄真留下的疑問，反而覺得越來越神秘，神秘到想要窺探他與她的過去，那是什麽樣的情景，什麽樣驚心動魄又曲折的故事，才能讓溫和如月，也清冷如月的左若童對一個人產生愛戀。
左若童也不像外表般不食人間煙火，他對門內事務特別關心，但對於異人屆來說，既然練了炁，那就是一個修行者，更多時間應該分在通天之路上，而非囿於凡間這些繁瑣小事，否則就不是一個合格的修行者。
通天之道對左若童重要，三一門也是，他盡心盡責，每一個人都尊敬他，因為他值得被尊重。
左若童沒有給我額外的優待，對我就像對門中弟子一樣，有時嚴厲，有時溫柔，像個合格的師長，對每個人都操心得不像話，宛若現代的班主任管著一班學生，遲早要被氣出病。
日子久了我便發現，左若童待我頗為怪異，他對其他弟子那是因材施教，不失幽默，有時候還會使些壞心眼，說點不打緊的俏皮話哄騙單純的門人弟子，比如陸瑾。唯獨對我，除了教學和我死皮懶臉的糾纏外，很少親近，有時又會遠遠瞧著我。
怪異，實在怪異，我只能歸結於男女授受不親，我又這麽瘋狂追愛，他因著師父這重身份與我不便親近；我也曾幻想過另一種可能性，他……在喜歡我，可我生性自卑，明明如此大膽求愛，可是又不敢妄想大盈仙人愛上我這麽一個卑賤的人。
話說回來，我不是三一門裏最調皮的，可每一次闖禍必然有我一份，比如下山游歷，不小心暴揍地主家的傻兒子；搶走某位大人的姨太太；三一門每一次都替我收拾爛攤子，左若童也最為我煩心。
我開心他為我操心的樣子，這樣他的身心就可以短暫地屬於我。
有回事情鬧得大了，我直搗煙柳之地，殺了那些以鴉片為食的煙鬼，其中一些煙鬼的家屬不乏有錢有勢的人，十分輕易地找上了三一門。
三一門在玄門的地位他們不是不清楚，道只是想要一個公道，請左若童滅了我這惡徒。
師兄弟替我求情，似沖師叔也一副“這孩子沒救了，但也不如此嚴厲”的表情。
這行人手拿火把，烈焰燃燒，時常在寂靜的夜裏發出柴火的飛濺聲，他們眼神迸發出陰毒的恨意比火光更亮，更旺盛，仿佛把我視作妖女。
面對這樣的恨意，我不爭氣笑出聲，笑得彎下了腰，我一個受過現代二十四字價值觀熏陶的人，竟然被視為惡人。
我笑著問：“殺了我，你們也敢說？”
領頭的人掌心盤著一條油亮的佛珠，轉頭面向坐在太師椅上未動的左若童：“我不管她做的是外人眼中有多懲奸除惡的事情，在我這裏，她殺掉的是我的親人。殺人可以不償命，但要有代價。”
他亮出一條長滿倒刺的紅鞭，揮舞間有紅影閃過：“受住這紅刺鞭十三鞭，我就撤。”
十三鞭，不死也半殘。
左若童一向溫和的眼眸此刻冰冷無比，對紅刺鞭的主人毫不客氣地開口。
左若童：“滾。”
哦喲喲！
我嚇了一跳，左若童竟然沒有擺事實講道理！
更愛了怎麽辦？
我笑夠了，跳出來：“沒關系，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十三鞭，我受下了！”
彎腰靠近左若童的耳旁，在眾人面前毫不在意地盯著他漂亮的側臉，微笑著輕聲說：“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練成二重了。”
逆生二重就可以化筋骨內臟，斷臂重生，練就金剛不壞之軀。
這意味著，這十三鞭，對我毫無作用。
左若童望了我一眼，他有些恍神，只是剎那就恢覆正常，要不是我在八大胡同練就的察言觀色的本事，恐怕就要錯過了。
他……剛才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那個她？
我已經二十歲了，是長得越來越像她了嗎？
“來吧，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勁。”我挑釁地說，將那些恨意的火焰狠狠挑起。
身後的紅刺鞭一道道落下，倒刺勾得我的皮肉，疼得我忍不住呻/吟出聲，沒用地伏在地上。
我沒有求饒，只是遙遙望向左若童，見他再度為我驚詫的眉眼——我沒開逆生，任由紅刺鞭的鞭打。
我說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該受的就受，開了逆生，就不是百分百的承擔。
只是沒想到，紅刺鞭的勁兒這麽猛，才受了五鞭，就有些受不住了。
淩厲的破空聲再次襲來，第六鞭遲遲沒有降下，我疑惑擡頭，看到紅刺鞭被一只大手握住，一滴滴鮮紅的血從他手掌心冒出，流淌在白潤的指尖。
周圍的師兄弟們大喊：“師父！”
——是左若童，左若童抓住了紅刺鞭，眉目間是我未曾見過的怒氣，滂湃的威壓在空氣中湧動，壓得人喘不過氣，那些人一個個丟盔卸甲，跪在地上。
左若童：“我再說一次，滾。”
他走過來，將我打橫抱起，刻意避過我背上的傷口，溫熱的掌心烘著我的腰，我趁此機會，趕緊雙手攀上他的脖頸。
我有些迷糊，他這般袒護……是在愛著我嗎？此番作為不是對徒弟的疼愛，而是對身為女性的我的疼愛？
“你的手受傷了。”我沒有問出口，反而輕輕問，擡頭看他的側顏。
他依舊俊美無雙，此時的怒氣反而給他添上一絲……少年的意氣，過往的沈穩沖淡了幾分，蹙起的眉頭生氣十足。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你痛不痛？”
我痛呀，我痛死了。
我齜牙咧嘴，卻搖搖頭，比疼痛更重要的事情，近在眼前。
左若童把我抱進房間，放在床上，打算叫同為女性的澄真幫我上藥。
我輕輕拉扯他的白發，迫使他低下頭來，與我對視。
“你願意同我一般，感受著來自紅刺鞭同樣的痛楚，是不是意味著，”我雙唇翕動，問出一個可能性，“你……愛上我了？”
紅刺鞭傷在我身，痛在我身，你便想與我感受同樣的痛楚，徒手攔住那鞭子，是不是這樣？
左若童眼瞳中晃動我看不懂的情緒，他撫摸我的腦袋。
“我不是。”
天殺的，怎麽又被拒絕了。
左若童著急道，轉身離去：“我先去找澄真給你上藥。”他忘了我已經逆生二重，可以自愈傷口。
關心則亂，也可以出現在總是鎮定的左若童身上嗎？
我不給他離去的機會，“我要怎麽樣，才能讓你愛上我？”我卑微地問出口，從床上爬起，向他追去，想握住他潔白如玉的手腕。
左若童的背影停了一瞬，好似嘆了一口氣才回答我：“你站在那裏……站在那裏。”我楞住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左若童的背影，眼淚決堤而出。
他在叫我別動，別追，別喜歡他嗎？
左若童留下最後一句話：“若水，我不能愛你……”他的聲音竟然顫抖起來，在我心中點出一陣漣漪，卻又如烈焰沈入海底，熄滅了。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有大好的青春年華，應該去和更匹配的人相戀，而不是和我這樣一個……頂著一顆球活著的人。”我沈默了，別人或許不知道最後半句話是什麽意思，可我知道。
知道他結局的我——知道。
我緩緩地從左若童身後抱住他，他沒躲開，任由我的動作，讓我抱著這具表面上光鮮亮麗，實則早就內裏虧空，慢慢腐朽的軀體。
他很辛苦，真的真的，很辛苦。
我靠在他背上，眼淚一滴滴滲進他的白色衣衫內，心臟抽得一疼一疼，幾乎有些呼吸不過來。
我聽到我的聲音，壓抑著哭腔，細細碎碎都是對他的心疼：“辛苦了。”
我：“左若童，你說錯了，我們是很般配的，你看看我，身體生氣勃勃，內心卻那麽空，而你，心中豐盈，知道想要什麽。多少人此生都不知心中的軌道將通往何處，你卻很早知道了，這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啊。
“而且……我只有你了。”我遍尋異人界的所有辦法，都不能讓我回到屬於我的世界，甚至偶爾午夜夢回，夢到前世的身體躺在病床上，心跳漸漸變成一道直線，一旁的父母掩面哭泣，蒼老了三十歲。
我明白，我回不去了。前世的身體已經死了。
我是俗人，既然回去的執念已消，那就需要新的執念來迎來新生。
左若童就是我的執念，是我的道，我愛著他，他是我這一世的人生中，需要追尋的道。
左若童回頭看我，寬大的手掌撫摸我的臉頰，指腹拂去淚水，溫和的眼神中滿含無奈。
我繼續說，確認他的心意：“朝聞道，夕死可矣，對嗎？”你追你的通天道，我便追你，就算為了證道而死，也不後悔，對嗎？
左若童眼中有淚瑩閃爍，微微點頭：“對。我此生有三件事最為重要，一是尋道，二是三一門，三……是……
“金盞花。”
聞言，我瞳孔微震。
“你……還是忘不了她？”那個金盞花般的女子。
我轉到左若童面前，絕望地註視他微微點頭，眼睜睜看著我心愛的人，對著另一個女孩兒的思念，本就溫和的眉眼溢滿溫柔和愛意，柔情似水，讓我恍惚，以為這是對我的情意。
我扶上他的臉頰，觸碰他純白如玉的鮮妍肌膚。
“我呢，我對你來說，我算什麽？這麽多年，我一直在追逐你，在你眼裏，卻一直是你的徒弟？只是……一個從八大胡同救回來的女孩兒，不曾對我有過一絲一毫的愛戀？”
左若童動了情，臉頰輕輕蹭我的手掌心：“我……”
話音未落，晚風吹過窗樞，發出沈重的撞擊，左若童如夢初醒般，退後幾步，又重新變回那個溫和又疏離的師父。
“你好好休息。”
說罷就轉身離去，沒有一點點挽留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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