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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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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明

“將軍!”

被碎石和泥塊掩埋的廢墟上,一名侍衛扶劍而來,拱手對霍起道:“現場已經初步清理完畢,傷者二十三人,死者二十五人,初步統計失蹤人數十二,其中包括昭平郡主和謝寺卿。”

“沒找到?”霍起蹙著眉,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凜冽。

侍衛惶恐地低下了頭,正欲再說些什麽,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

霍起繞開侍衛,向前走了幾步,片刻,一個極速奔馳的人影撞進了視野——來人是他早前派出去沿河探尋沈朝顏和謝景熙行蹤的斥候。

不等那名斥候向他揖禮,霍起搶先一步扶住他的手臂,急切到,“怎麽樣?”

“回稟將軍……”斥候喘著氣,從懷裏取出一根打著特殊繩結的芒草遞給霍起到,“屬下在河流沿岸的一片芒草從裏發現了很多這種繩結,像是有人故意打上去,要留作記號的。”

霍起一怔,連忙從斥候手裏接過草繩。只見兩條芒草的頂頭上,一個規整的十字結格外醒目。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剛開始學劍,吵著要沈朝顏編給他的那個劍穗。穗子上頭的那個紐扣結,沈朝顏怎麽都編不好,最後只得忽悠他,草草地編了兩個十字結了事。

霍起眸色一暗,反手拽緊手中草繩,對侍衛吩咐到,“傳本將軍口令,這裏先暫且交給劉副將全權負責。”

言訖,他轉身對那名斥候道:“你帶路,同本將軍前去查看情況。”

斥候得令,片刻不敢怠慢地又上路了。霍起緊跟其後,沿河岸逆行而上。

經過昨夜山坡爆·炸後的塌方,河水中亂石橫生,水流也格外渾濁湍急,這樣的情景若是落了水……

霍起越想越覺心驚,不自覺間加快了腳步。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身側芒草開始簌簌地翻動,倏地,幾聲異樣的響動吸引了霍起的註意,他腳步一頓,伸手拽住了前面帶路的斥候。

常年行軍打仗之人,對野外的各種聲響早已洞若觀火。方才霍起聽到的聲音雖輕,但絕不是風吹草動會發出來的,而更像是什麽東西的腳步踩在枯草上。

時值深秋,山林之中的野物獲取食物大多比以往艱難,故若是不幸撞上,餓急的野獸為了一口吃食,其兇殘程度只怕他們幾人也難以應付。

也是在這時,霍起註意到草叢上一些零星的血跡。神經在這一刻緊繃起來,霍起屏息凝神,手卻已經悄然撫上了腰間劍柄。

風停了,但芒草叢裏的窸窣聲並沒有跟著停止,反而漸漸地朝著兩人的方向逼近……

倏地,一個黑影竄出,隨行的侍衛有眼疾手快的,在瞥見黑影的那一刻,手上箭矢已經呼嘯而去。

許是同樣瞥見了來者,黑影轉頭往霍起的方向看來,四目相對,霍起也是在這時才看清,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苦苦搜尋了一夜的沈朝顏。

“當心!”霍起心下驚愕,只來得及將身側斥候持箭的手推開,然而箭已離弦,霍起的阻擋也僅僅是讓箭頭離原先的距離偏離了一寸的位置。

好在沈朝顏反應及時,往旁側避閃,只被那縷銀光逼得往草地裏滾了一圈,削掉幾縷頭發。

霍起一把撥開身邊明顯楞住了的斥候,沖上前去將地上的沈朝顏扶了起來。

北地的深秋極冷,又是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而眼前之人僅穿著單薄的衣衫,發髻散亂、狼狽不堪。他捧著沈朝顏的腦袋從頭檢查了一遍,發現她一雙手已經被磨出了大大小小的血泡。

原來方才他們在芒草上發現的血跡,全都是她為了沿途編繩結留下記號,才弄上的。

霍起心痛不已,手忙腳亂地將沈朝顏拉起來,關切道:“你沒事吧?有哪裏受傷麽?”

“嘶!——”沈朝顏蹙眉哼了一聲,嚇得霍起趕緊松了手。

“茶茶?”霍起試探著扶住她的肩,輕聲喚了一句。

沈朝顏這時才恍惚地擡起了頭,神情怔忡地看向霍起。

霍起被她這樣空洞的眼神看得有些無措,只壓著聲音又問了一遍,“茶茶?你沒事吧?你的背……是受傷了嗎?”

沈朝顏終於在此刻回過了神。她一把抓住霍起的手,焦急道:“謝寺卿……”

霍起楞怔,不等他問,下一刻,大顆大顆的眼淚便砸了下來。她像個受盡委屈終於找到為自己做主的人,哭得聲嘶力竭、涕泗滂沱,看得霍起都懵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過來。

霍起醞釀了片刻,神色悲痛地安撫沈朝顏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將謝寺卿的遺體帶回來……”

“呸!呸呸呸!”沈朝顏止住哭聲,怒不可遏地對霍起道:“遺什麽體!謝寺卿還沒死呢!可你若是去晚了,恐怕就真的只能給他收屍了!”

“……”霍起“哦”了一聲,將精疲力竭的沈朝顏交給同行侍衛,自己帶上斥候和其餘幾人沿沈朝顏留下的標記走了。

*

沈朝顏走出山谷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

從昨夜忽遇爆·炸開始,她幾乎沒有一刻歇息,故而甫一上了馬車,便倒頭睡得昏天黑地。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內點著明晃晃的燭火,沈朝顏躺在一張溫暖的床榻上,榻邊一左一右兩個火盆,將室內烘烤得猶如暖春。

多日不見的有金一如既往地沒出息,伏在她床邊抽抽噎噎,見她醒來還楞怔了半晌,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

“郡主?”她囁嚅,見沈朝顏掀被,手忙腳亂就去扶她,沈朝顏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郡主?”有金怔忡著又喚了一句,而沈朝顏卻像是沒有聽見,下榻披了外氅就往外走。

有金嚇了一跳,慌忙過去一把拉住了沈朝顏,“郡主……”有金眨巴著一雙淚眼,一臉懵懂地問沈朝顏到,“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沈朝顏轉頭什麽都沒說,只問有金道:“謝寺卿……你可有看到謝寺卿?”

有金忙拉住沈朝顏,安慰她道:“看到了,是霍小將軍親自護送回來的,還請了駐在涼州營的軍醫過來呢,郡主你放心……”

“軍醫?”沈朝顏楞住,攫住有金的視線又問了一遍,“你說霍起請了涼州營的軍醫過來?”

“啊、啊……”有金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卻見沈朝顏神色一緊,掙開她的手,便沖下了廊檐。

涼州距豐州雖算不遠,但若非謝景熙病情緊急,霍起又怎麽會連夜讓人去請軍醫前往?況且,當時她離開謝景熙的時候,他就已經昏迷了。他一直在流血,那麽重的傷,會不會途中又引來什麽野獸?

沈朝顏胡思亂想地走著,終於在一間亮著燭燈的門前停了下來。

夜裏寂靜,房間裏也沒有聲響,周遭像沈進一個巨大的冰湖,沈朝顏一路行上臺階,只聽見自己雜亂的心悸。

燭火盈盈的房間內,謝景熙閡目平躺在床榻上。

搖曳的影子晃在他的臉上,沈朝顏這時才驚覺,來豐州的這些日子,謝景熙似乎瘦了不少。

他臉上的皮膚本來就白,如今更是已經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脈絡,眼窩深陷,就連一雙劍眉也沒了往日的英氣,平平緩緩地躺著,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沈朝顏突然就笑了一聲,緊跟著便是滂沱不止的眼淚。

她雖貴為郡主,可從小到大,擁有的從來都不多。五歲時沒了一起長大的弟弟,六歲時沒了曾經慈愛的娘親,再後來,她被先帝封為郡主養在皇宮,連最親近的阿爹都不常能見到了。

阿爹死的時候,她也消沈回避過一段日子,那時候她就想,她爹那麽好一個人,為什麽上天不能憐憫他一些?至少讓他回來看到自己身著喜服的模樣。

而現在,沈朝顏望著床榻上雙眼緊閉的人才發現,或許並不是他們不夠好,而是她,命中就沒有常伴身邊的至親至愛。

之前先帝請的那個什麽臭道士,不也說她是純陽命格,天生寡命麽?

沈朝顏越想越難受,她也剛從昏睡中蘇醒,這麽耗費氣力地一哭,竟覺頭腦暈沈,最後幹脆側身靠坐在腳踏上,埋頭在謝景熙的床沿嚎啕大哭起來。

有金和霍起是同時進來的。

兩人看著哭到抽噎的沈朝顏面面相覷了半晌,有金忽然就澀了眼鼻。她垂頭行過去,扶著地上的沈朝顏哽咽道:“郡主您昏睡了兩日,這都才醒過來,悲痛太過怕是會傷了身。人死不能覆生,還請郡主節哀。”

“可是……”霍起的話被沈朝顏愈發洶湧的哭聲打斷。

她轉身不可置信地看向有金,又看看榻上雙目緊合的人,轉身抱住了有金。

這下,一個人的哭聲變成兩個,有金跟著加入進來,聲音震天,吵得院子裏守夜的下人都紛紛圍了過來。

霍起也跟著湊過來,剛要開口,就被沈朝顏轉身抱住,她哭得聲淚俱下、涕泗滂沱,鼻涕眼淚全都蹭在了霍起的衣襟……

謝景熙從夢裏恍恍惚惚地醒過來,看見的就是沈朝顏撲在霍起懷裏,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

他後腦受傷本就昏沈,如今再被這麽一激,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他拼死拼活地救了這人,怎麽?他人都還沒涼透,她就已經開始物色下家,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了?

一股濁氣翻湧上來,謝景熙推開身上錦衾,翻身嘔出一口黑血。沈朝顏聽見這邊動靜,抽抽噎噎地看過去,正對上那雙怨念深重的瞳眸。

屋內有一瞬寂靜,伺候的下人和軍醫從門外匆匆趕來,把脈的把脈、收拾的收拾,而沈朝顏卻手腳麻利地躲到了霍起身後。

“你、你你……”她一雙水杏眼瞪得溜圓,支支吾吾,倒是忘了哭。

謝景熙順勢斜靠背板坐了,側頭喘到,“沈茶茶……你就是這麽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朝顏被問得啞口,擡頭對上霍起無奈的眼神,聽他道:“謝寺卿傷勢重是真的,但他身體底子好,昨日軍醫來瞧過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他之前一直擔心你,醒來便守了你許久,這都才喝了藥睡下。”

一席話說得沈朝顏無語,她轉頭看了看身側的有金。有金卻一臉無辜地擺手道:“奴、奴婢是今早才趕到此處,之後一直都在主子床邊伺候,確實不知道謝寺卿的情況……”

“……”沈朝顏無語,沒好氣地問有金道:“那你方才哭什麽?”

“我、我……奴婢不知道啊……就是看見郡主哭得那麽傷心,奴婢就忍不住……”話至此,有金又開始捂嘴抽噎。

想著這人平日裏看個話本子都能哭一宿,沈朝顏徹底放棄了與有金的溝通。她往霍起的衣裳上蹭幹眼淚,恐懼又略帶點嫌棄地指著地上謝景熙吐出的那團黑血道:“那……他剛才還吐血了,會不會留下病根呀?比如現在是回光返照什麽的?”

“不會的,請郡主放心。”老軍醫捋了把花白的胡須,拱手道:“謝寺卿用藥後已將淤血吐出,往後只要靜心修養,便不會再有大礙了。”

“哦。”沈朝顏不痛不癢地應了一句,待軍醫行過身邊的時候,抓著他小聲打探,“那……謝寺卿別處沒有留下什麽隱疾吧?”

她問得很小聲,但謝景熙還是聽到了,靠在床板上陰陽怪氣道:“怎麽?得魚忘笙、過河拆橋?這麽希望我死?”

沈朝顏回頭瞪了謝景熙一眼,眼神懇切地望著老軍醫。

老軍醫老臉一紅,有些羞赧地望了謝景熙一眼,低聲對沈朝顏道:“卑職為謝寺卿診脈,倒是發現他陰虛火旺、相火妄動,怕是平日裏常有失眠多夢、心神亢奮的癥狀。”

“啊?”沈朝顏一頭霧水,追問:“那這又是什麽?”

軍醫支吾了兩句,想著方才沈朝顏對謝景熙如此關心,才囁嚅道:“謝寺卿如今二十快有六,不曾娶妻,故而有這些癥狀也屬人之常情,必要時亦可自己疏解,但……最好的法子,當然還是有勞郡主幫他,咳!咳咳!”

軍醫言盡於此,紅著張老臉跑得飛快。

而沈朝顏也早已不是什麽未經人事的小姑娘,當然也聽懂了大夫話裏的意思。

她面無表情地在原地怔了片刻,轉頭對上謝景熙那雙假作鎮定的雙眸,兩人都紅著臉,像兩個面面相覷的大柿子。沈朝顏終於忍不住開口,“看什麽看?!你最好別癡心妄想,都還在床上躺著就想那些齷蹉事,我、我才不會幫你!”

謝景熙被她的反應給氣笑了,反問:“你不想又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自己齷齪還老怪別人。”

“我才沒有想!”沈朝顏反駁,卻聽謝景熙雲淡風輕地問:“那你臉紅什麽?”

“我……”沈朝顏摸了把自己發燙的臉頰,狡辯,“我天生麗質不行啊!”

謝景熙冷呲一聲,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白眼。

兩人又開啟你一言我一語的互啄模式,一旁的霍起都看懵了。

但吃過了謝景熙亂吃醋的虧,霍起也知道收斂,不想插手兩人的事。他腳底抹油正想開溜,轉身便見手下一名副將火急火燎地趕來。

“將軍!”他拱手對霍起拜到,“方才有人來報,陸衡已於逃往朔州的路上被擒獲,現已押回州府衙門候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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