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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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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

光一點點暗淡下去,他映在玻璃上的面容漸漸清晰起來。他看見了自己。紅血絲布滿眼底,紅腫著臉頰,死皮翹起於深深的唇紋邊緣,血道子幹涸在衣領上。他驚訝於自己此刻的狼狽,好似睡醒在地下通道的舊報紙堆。

“椰子汁好嗎?”哲子見阿壽終於回神了,端著餐盤過去。從回來,阿壽窩在陽臺的懶人沙發上,一動不動,她著急,又找不到安慰他的切入口。

三井壽順著聲音往過去,撿到流浪貓的善良的姑娘正端著托盤笑盈盈地蹲在他面前。椰子汁、帶湯的雞排、幾片全麥面包和一碟澆了芝士的土豆泥,顏色不錯,挺鮮亮的。

他輕輕敲在哲子額頭上,拉起個淺淡的笑容,“把我這個鬼樣子忘掉。我去沖個澡。你沒畫下來吧?”

“我忘了,真可惜。其實挺可愛的。”哲子將果汁遞給三井,“喝了再去。”

玻璃杯涼涼的,細長,好握,看得出主人的體貼。三井壽仰頭一飲而盡,杯子放回托盤,空出手拿拇指肚擦過哲子臉龐,起身往浴室去。

嘴巴裏似乎甜,他不確定。這一下午他都想了些什麽他也不確定。他知道許多事情流過腦海,許多細節,沒頭沒尾,記不清。

倒也有一件記得的,當一朵形似奔跑的馬的雲彩在他的窗前被風修剪成一只乖巧的兔子時候,他想人也不過是雲彩罷了,無來處、無去處,連形狀也不由自主。

熱水很足,從頭到腳淋過,他出了一身汗,輕快不少。裹了條浴巾出來,見哲子給他拿來一套全新的素色家居服,輕手輕腳帶著小心翼翼,便有些愧疚。他讓她擔心了。他該照顧她的,怎麽能讓女朋友替他操心。

他接過家居服,邊換邊笑道:“正好餓了。有米飯嗎?面包不夠吃。”

“有。還有咖喱牛肉。我去給你盛。”

哲子往廚房去。三井壽望著她的背影,居家的寬松碎花裙包裹起一條簡單的軀體。他沒見過別的女人,想來人與人之間差不太多,多不過一只貓和另一只貓去。

那是不是軀體包裹著的靈魂也差不多?人麽,都是軀幹四肢、心肝脾肺、骨頭血肉,外加一個腦子。

麻煩就麻煩在人有腦子,為什麽不同的人腦子裏的東西千差萬別?且別說不同人了,就是同一個人,今天想的和昨天也不一樣。人是會變的啊。

“來吃飯啦,說餓了還發呆。”

哲子的笑臉再次出現在他眼前,三井壽又笑了,拉著她脖頸貼上去蜻蜓點水地吻過,“啊。在想該送你個什麽禮物答謝這身家居服,我很喜歡。”

又是敷衍她的話,哲子在要不要拆穿三井壽上猶豫。拆穿他,她難□□露出同情,而阿壽絕不會想要同情。不拆穿,她憋屈,她就那麽好騙嗎?這層心防不破開,他與她永遠有隔閡。

她需要一個切口。半晌,她記起了阿壽那個朋友。哲子在三井對面安坐,在他快速往嘴巴裏扒著牛肉拌飯時慢慢喝著水,等他吃了個七七八八,忽地笑道:“鐵男先生說,他沒做坑你的事。等他回去問清楚來龍去脈,再來和你解釋。”

三井壽楞了楞,放下筷子問道:“你信嗎?”

然而他問得不果決,介於問與反問之間,想要答案又不太敢。他心裏有一個認定的真相,他討厭那個認定。可真有個人來否定他,他又不信。

他正這樣別扭著。

哲子後悔問他了,何必把阿壽小心隱藏的傷口翻出來,多疼啊。她趕緊想了個話題,想轉開註意力,“阿壽,去打電動啊?之前說好有空你帶我去玩的。”

好吧,這太生硬。哲子暗恨自己太笨,再想開口,來不及了,三井壽迅速貼近了,抱起她大步往臥室走。她被蓋住的下一秒,他的吻卻沒跟上。她眼睛埋在他胸前,只能聽見他說話。

“下次吧,我有點兒累。你還沒告訴我,你信嗎?”

他聲音倦怠,而他的心臟在她眉心處有力地跳動,一下又一下敲打,又疼又暖。“我信!”她堅定地答。

“可,人是會變的。”

“一切都在變。可你的心不是為了驗證別人才跳動的。”

她沒再等到三井壽的問題,而等到了他的懷抱。他那麽高,肩膀寬闊,手臂修長,足夠完整擁抱她。她覺得自己像個抱枕。抱枕就抱枕吧,如果能安慰到阿壽的話。

三井壽知道這個問題此刻得不出答案了。哲子說得對,他不能困在一個死結裏,他要煩惱的事遠比探究原因更多。

首先他得說服自己接受弄丟了球隊股份,再找個合適的機會向爸爸解釋。

更麻煩的是,沒等他想到如何開口,他先收到了股東大會召集通知。鈴木實業拿到那10%的股份之後,鈴木系已經占股59%,完成對火焰隊的控制。

給他遞通知的人是美奈。坦白講,美奈真不愛幹這個活兒,給三井送去一個壞消息,尤其她也是壞消息的一部分。她努力表現出冷靜克制,“議題主要是,罷免你的董事資格,”只這半句,她已經看見了三井震驚的眼睛,還有半句更壞的,她不得不說完,“以及討論公司業務轉向。”

她以為三井會暴怒或者悲傷、甚至哭出來,她來之前打了半天安慰他的腹稿。出乎意料,三井壽在最初的驚訝之後立即收斂情緒,笑得比詹姆斯邦德更紳士,“這樣啊。我知道了。有勞。”

三井的眼神已經向門口劃過去,顯然自己被視為不受歡迎的客人。美奈別無解釋,遲疑地緩緩退後,緩緩說她可以將小股東代表的身份讓給他,幫他保留董事資格。話未完,被他打斷。

“我有事先走一步。”三井壽擦過她身邊離開,只差沒直說“你不走,我走”。

不走能怎樣呢?他手裏的股份只剩6%了,他確實失去了出任球隊董事的資格。三井壽的魂兒飄蕩在街上,漫無目的,如天空中無所依托的浮雲。天空藍得透亮,單單是雲被抽掉顏色,蒼白得只剩下蒼白本身。

再也不是他的火焰隊了,他還有哪兒可以去……他費盡心思讓球隊更完美,為什麽反倒弄丟了……比賽、經營、欠款,一道道重擔從肩膀卸下來,他卻一步步變得更無力……他還能做些什麽嗎……他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錯的……

心在他數不清又抓不住的問題裏沈下去、沈下去、沈下去……沈進酸澀的苦海……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是父親,給他這朵浮雲再染上一抹沈重的灰。

真不想面對。

他正逛到路口,想左轉去海濱走走,剛邁步,交通燈轉紅。於是另一個想法浮現:事情已經壞到底了,不差被爸爸責問這一項。回去吧,家裏總是個去處。

爸爸在書房,泡好了茶悠哉悠哉地等他。三井壽心裏壓著壞情緒,行動拘謹,在下首淺座。爸爸提壺斟了半杯推給三井壽,“說說吧,有什麽感想,摔得疼嗎?”

話一落地,將三井壽壓抑了幾天的怒火激起幾丈高!被窺探、被審視、被批判,他那些藏著掖著不想給爸爸看的狼狽被輕易拆穿,他像他十五歲那年執意披上的撐不起肩膀的西裝一樣可笑。

“終於被你等到了是吧!我的笑話!真是辛苦了啊!眼睜睜看著我往懸崖走!”

爸爸被吼得一楞,阿壽從沒用這個態度和他說過話,哪怕當初跑去混不良,阿壽也只用沈默對抗,回來之後更是對他尊重有禮。他傷到他了?

可他畢竟是父親,權威性讓他第一時間選擇了嚴厲地沈下臉,“我眼睜睜看著?我是充分尊重你的抉擇!你自己被欲望蒙蔽了眼睛,反來責怪我對你的信任?”

“信任?”三井壽起身哼笑,“你就是想看我栽個跟頭、好證明你的眼光有多正確!裝模作樣地放任我,安插眼線監視我,現在又來笑話我了!”

“你別忘了我是股東!”三井爸爸將一本文書摔到三井壽胸口,正是火焰隊股東大會的召集通知,“沒人監視你。我知道因為我應當知道!”這一摔,三井爸爸的氣撒出去不少,先放軟了脾氣,語重心長道:“你膽子太大了,太自信,又單純。要論運營,你不如鈴木家那姑娘。阿壽,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你得學會放開對眼前的執著,摒除分別心,你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下判斷。”

三井壽對爸爸的評價充耳不聞。他早學會了把一切不想聽見的訓誡當成垃圾拋掉。他這樣長大,一直信的都是自己,對錯他都自己擔著,用不著別人來指手畫腳!對面那個人是爸爸,他聽不進他的訓話,只在爸爸沈穩下來時給了些尊重作為反饋。

他收起手臂壓在兩腿旁,略躬身,“沒別的事我先出去了。”這個家他一分鐘都不想多呆。他必須給情緒找個出口,再壓下去他得瘋掉。

爸爸並不想放阿壽走,但他沒辦法,阿壽有足夠的力量脫離他的控制。他對阿壽的背影真誠勸道:“去做個長途旅行吧,放松一下。去爬爬山,看看登高望遠的開闊風景,也許心情能好一些。”

門在他話說完時關上,總算體面。三井爸爸自斟自飲,半壺茶後終於松散下來。他的這個兒子啊,什麽都好,自尊自律、才幹優長,當得起人中龍鳳,就是不聽話,令他驕傲,也令他挫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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