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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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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寶珠一路走到這裏, 遇見過三位大妖。

第一位是瀾江的無冕之王金鱗,他的巢穴矗立在高山之上,與手下的妖怪們一同經營、庇護著瀾江中最為兇險的一段河道, 凡人感激他、妖怪尊敬他,異人寺也明裏暗裏與他合作。

他讓妖怪們走到凡間來, 與凡人們做生意,在他的瀾江, 凡人與妖怪奇異地和平相處著。

第二位是京城妖怪們的守護者, 住在京郊黍園的鼠婆婆。

幾乎每一位想留在京城中的妖怪, 都或多或少地麻煩過鼠婆婆,她盡力周旋在異人寺、朝廷與妖怪們中間,努力地讓笨拙的小妖怪們也能過上他們想要的生活。

為此她費勁了心血, 寶珠知道,因為擔心小妖們遇見麻煩找不到她, 鼠婆婆很少離開黍園, 她已經有百餘年沒有離開過京城了。

第三位是北方曾經的妖王山君,她的一生都在追求自由。

山君曾經帶領妖怪們與凡人明鬥、潛入凡人中與凡人暗鬥,花費上千年的時間,試圖用力量顛覆由凡人構造的世界, 打造一個由妖怪們掌握話語權的新的世界。

可山君從未成功過。

強大的虎妖孤註一擲,在塵世間掙紮千年,最後只得到藏匿山間,孤獨死去的下場。

這些大妖,每一位都比寶珠強大,每一位都為了同胞們, 痛苦而孤獨地奮戰著。

可他們本不應該這樣孤獨。

昨天半夜,寶珠出現在山君的地洞中。

她見到山君化成大蟲, 端莊地坐著,兩眼無神地發著呆。

寶珠看了她許久,山君都未曾回過神來,直到她小聲地喚她,才叫醒了年邁的虎妖。

山君恍然大悟地看著寶珠,癡癡地笑道:“如今我連你的來到都感受不出來了,看來我是真的快要死了,可惜了這一身的力量,你還要不要?”

寶珠搖搖頭:“我已經受到了你許多的照拂了。”

山君哦了一聲,又迷糊道:“小半妖似乎不見了,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他在我那兒,山君大人放心。”寶珠走上前,變成了狐貍的模樣,向威武的老虎俯下身子,“我來這兒,是想問你一件事。”

山君歪了歪頭道:“你說。”

“在離開這世界之前,你還想要做最後一次嘗試嗎?”

“嘗試……嘗試什麽?”

寶珠擡起頭來,她湛藍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地洞中熠熠生輝。

“嘗試,去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同胞們能毫不遮掩地行走在陽光下的世界。”她輕聲道。

山君瞪大了眼。

她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她浴血奮戰的日子,那些她痛苦失敗的日子。

過了許久,山君眨了眨眼,看著眼前的寶珠。

“我曾說過,我再也不要有理想抱負了。”暮年的虎妖垂著頭,含糊不清地說著,“其實都是假的,我只是輸怕了。”

寶珠沈默地聽著。

山君笑道:“我是不行了,只是你還年輕,若你有法子,盡管去試一試,我的這條命,給你了。”

虎妖說完,朝著寶珠低下了頭。

她將額頭抵在寶珠額上,一虎一狐,靜靜地相互依靠著。

“帶領我們吧。”山君低聲道。

寶珠應了。

而後,寶珠背著昏睡過去的山君,奔襲百裏,來到了黍園。

看門的大老鼠都已經睡去,聽見寶珠求見,迷糊地醒來後,眼睛還未睜開,便著急道:“可是出什麽大事了?莫急,婆婆在呢。”

寶珠心中一暖,笑道:“是有大事,但似乎不是壞事,請你帶我去見婆婆。”

這樣晚了,鼠婆婆還沒睡,她正穿著家常的衣裳坐在書房中發呆,見到大老鼠領著寶珠過來後,她吃驚道:“這是怎麽了?”

寶珠還未說話,鼠婆婆的視線又看向了她背上的山君。

“這不是……”鼠婆婆站起身來,走向寶珠與山君,“……山君大人!”

鼠婆婆的聲音顫抖著,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山君,嘆道:“山君大人竟然還活著。”

寶珠勉強笑了笑,神色黯然道:“山君大人快要死了。”

“她這樣強大的妖,又活了這樣久。”鼠婆婆眼睛濕潤地看著山君,“到了年歲了。”

“婆婆,我有一件事,想要與你商議。”寶珠打斷了鼠婆婆的回憶。

鼠婆婆頓了頓,疑道:“何事?可是與山君大人有關?”

寶珠搖了搖頭,將她的想法對鼠婆婆說了一遍。

鼠婆婆聽完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她凝視著寶珠,猶豫道:“寶珠,凡人最是多變,若是這一個皇帝與我們立下誓約,借妖怪的手鏟除了容起,而他的子孫後代又變了,想方設法地想要t擺脫誓約,那該如何是好?”

寶珠笑道:“如果我們能有一個機會,出現在陽光下,一代代地將屬於妖怪們的故事傳承下去,我們就會紮下根來,到了那時,誰也不能再輕易地將我們趕回到山林。”

“婆婆,只要開了頭,後頭的事,後頭的同胞們也會繼續下去的。”

夜已經這樣深了,寶珠瞧上去卻十分的精神,她繪聲繪色地暢想著未來,說得鼠婆婆彎起了眼眸。

鼠婆婆悵然地笑道:“我也老了,再也沒有你這樣的闖勁兒,我一心只想著如何緩和與凡人的關系,讓同胞們謹慎再謹慎……”

“鼠婆婆……”寶珠聲音低沈了下來。

“不過。”鼠婆婆欣慰地笑著,踮起腳來摸了摸寶珠的頭,“若是死前能做成這樣一番大事,也不枉我辛苦經營了一輩子了。”

鼠婆婆的手很暖,寶珠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感動。

她正想開口說話,鼠婆婆已經轉身回到書桌前,拿出紙筆準備寫些什麽。

老太太瞇起眼睛,一邊寫一邊說道:“這樣的大事,若是少了金鱗,事後他一定會埋怨我不告訴他,我這就寫信給他。”

想到這裏,寶珠心潮澎湃,深吸了一口氣。

在等待孫三回答的這一刻,昨夜的種種又出現在寶珠的腦海中,她松開了孫三的胳膊,追問這個沈默不語的男人道:“你可想好了?”

孫三沒帶任何侍衛,甩開了一切他知道的視線來到這裏,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

寶珠的話,乍一聽十分異想天開,可孫三細想之下,卻又覺得確有幾分可行。

他知道這世間原本就有許多妖怪混雜在凡人當中,相傳京城最炙手可熱的制衣鋪子龍鳳閣中,就有妖怪在裏頭當大師傅,只因她手藝極佳,眾人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爭相搶購她制成的衣裳,連孫三自己,都有幾件常服出自那位大師傅之手。

孫三還曾聽身邊的侍從湊趣對他說,在菜市街中,似乎也有妖怪混在凡人中開肉鋪的,那間肉鋪賣的肉品質極好,侍從笑言,每日只要開門半個時辰,肉便被城中百姓一搶而空。

心念電轉間,孫三低頭看著這個眼前這個膽大的小妖怪,沈聲道:“我是天下之主,但天下卻並非由我一個人說了算,我可以為你們鋪一條路,但這條路走不走得下去,要看你們自己。”

寶珠的肩膀沈了下來,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強調道:“但你們孫氏皇族須盡心盡力。”

孫三木著臉道:“既然立下誓約,自然雙方都受到鉗制,若非如此,那人為何要……”

他深吸了一口氣,偏開了盯著蕙的視線,慘笑道:“……殘害我的仙蕙,他不過打得混淆皇室血脈,繞過誓約制衡的主意。”

“恐怕不止如此。”寶珠道。

她將昨日李摯的發現說了,冷道:“阮天正悉心教導他,想法子壓制他身上妖的血脈,視他為半子,他卻反咬養父一口,讓阮天正身敗名裂,你說這有什麽緣由?不過是天生的壞種,就愛旁觀凡人痛苦罷了。”

說罷,寶珠回想起了上一世,孫三與裴仙蕙極度悲傷的那二十年。那時孫三視容起為友,或許在痛苦無法自拔時,還曾小心地與容起傾訴過。

而那時的容起,親眼見證自己造就的悲劇,親耳聽見當事人傾訴苦楚,他是否愉悅無比、是否在暗處暢快大笑?

想到這裏,寶珠的胃裏一陣翻騰,幾欲作嘔。

再看孫三,他的臉色更白了一分,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也不知他到底對容起說過多少,這樣高大的一個男子,看著已經有些搖搖欲墜之感。

一旁的裴璇璣難受不已,她語帶哽咽地打斷了孫三的思考,顫聲道:“姐夫,既然你已經與寶珠約定好了,那我們該何時動手?”

孫三恍惚地轉頭看向裴璇璣,喃喃道:“他寫信與我說,他會出席這次的安民祭典。”

到底也是自幼被裴將軍當小兵卒操練長成的,孫三並非軟蛋皇帝,他一邊說,一邊強行收斂了表情,木然道:“祭典上,他會獨自一人坐在馬車上,身旁不會有侍從,而異人寺的天師們,此時也會按照此前的安排,分散到各處巡視,只要他們人在京中,便能知曉他們的位置。”

他越說,語氣便越森然:“馬車駛出京城後,天師們大多都會繼續留在京城中,一直到皇廟那一段,都方便埋伏,若要動手,便就在此處!”

寶珠問:“安民祭典是何時?”

“九月二十九。”孫三垂眸,掩住自己的情緒,“六日後。”

“好。六日後,便是容起的死期。”寶珠低聲道。

約定好動手的時間,寶珠又與孫三約定了何時立下誓約,孫三便如同來時一般,匆匆地離去了。

此時屋子裏只剩下了寶珠三人,裴璇璣並不看蕙,嘆氣道:“你帶著他回去吧。”

寶珠點點頭,剛邁出一步,又回頭道:“這件事,你會與張鶴說嗎?”

裴璇璣茫然道:“到了這一步,我們都在以命相搏,又何苦連累前輩呢?”

寶珠沒說話,她想了想,搖頭道:“可我們一同出生入死到了這裏,這時候竟然要瞞著他嗎?”

裴璇璣沒有再回答,只是沈默地帶著寶珠與蕙離開了酒樓。

寶珠這回並沒有往她與李摯的家中走,而是帶著蕙朝著城外黍園走去。

她還要與大妖們商議誓約的事情,一直到九月二十九日前,恐怕一直都會待在黍園中。

小小的蕙昨夜未曾睡上多久,方才又神經緊張地聽了許久,這時候終於累了,一邊走,一邊眼皮子打架。

寶珠見狀,幹脆將他抱在懷中趕路,只是走到一半時,天上忽然地下起了大雨。

已經是秋天了,京城這地界,入了秋後便難得下雨,寶珠猝不及防,抱著蕙一陣狂奔。

一邊奔跑,她的心一邊突突地跳著。

他們真的能做到嗎?九月二十九日當天,當真能一切順利嗎?

京城這場雨,下得很不及時。

安民祭典在即,裴江平正要去參與上峰召集的會議,偏偏碰上了大雨。

她擡頭看看灰蒙蒙的天,心中十分煩躁。

雖然用符咒可以避水,但總是會有一些不知哪兒來的水會濺到卷宗與衣裳上。

裴江平想了想,轉頭對正在伏案寫著什麽的李摯道:“要不這回你替我去吧?”

李摯從紙堆中擡起頭來,怔忪道:“裴護法,恐怕我品級不夠……”

“你再多歷練幾年,我推你上去當護法。”裴江平一臉的無所謂,“那你現在就是準護法,李準護法,替我去開會吧。”

李摯哭笑不得,這會他當真去不了,如今正是關鍵時刻,他若是與雲如風撞上,便是一樁大大的麻煩事。

當時他差點在衙門中與雲如風撞上,已經讓李摯有些膽戰心驚了。

雖然後來聽裴江平說,雲如風尋常幾年也不會踏入衙門一步,當時來尋她,是特地為了虎嘯山裴護法說的那句話,前來找她解釋的。

可因為這件事,他此後進出衙門都小心地遮掩著容貌,並預備著今日後便向裴江平告假,這些日子都小心待在家中。

裴江平見李摯沈默不語,也知曉自己有些強人所難,撓頭道:“行了行了,你拿上這些卷宗,與我到……”

說著說著,她忽然停了下來,看向李摯的身後。

李摯心中一凜。

而後,一個令人討厭的少年聲音鉆進了他的耳中。

“裴護法,一塊兒走?”雲如風笑著對裴江平道。

說罷,他不等裴江平回答,伸手拍了拍李摯的肩膀,語氣輕快道:“我上回想想,還是覺得你十分眼熟,我們見過的,對嗎?”

這一劫,似乎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那便只能順坡下驢了,李摯心中嘆息著,眼中閃過了一絲精光。

迎著裴江平狐疑的眼神,李摯轉過身,自如地對雲如風笑道:“上回沒有相認,是唯恐雲護法貴人多忘事,擔心自己貿然上前,有些過於唐突了。”

兩個此時年歲都沒有超過二十的年輕人,臉上都帶著得體的笑,你來我往的,在一頭霧水的裴護法面前打起了啞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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