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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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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雲如風忽然出現在這裏, 似乎並不像他說的這般,是特地為了尋裴江平一塊兒去上峰那兒的。

他與裴江平關系並不好,這一點, 兩位護法都知道

裴江平疑惑地看著雲如風與李摯交談,打斷道:“你們認識嗎?”

李摯轉身, 主動向裴江平解釋道:“此前曾與t雲護法有過一面之緣,算不上認識, 不過。”

他笑得真誠, 又朝雲如風拱手道:“如今確實算認識了。”

雲如風臉上帶著笑, 眼中卻全是審視,他見李摯這般舉止,挑了挑眉, 輕聲道:“的確,往後, 咱們可要多來往。”

裴江平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談話, 心中直犯嘀咕,這雲如風自來眼高於頂,他以容起親傳弟子自居,在異人寺中獨來獨往慣了, 並不見有何朋友,如今竟然屈尊降貴與新入門不久的天師搭話了。

裴江平越想越奇怪,起身走到兩人當中,硬邦邦地對雲如風道:“行了,你們有什麽話,日後再說吧, 走吧。”

說罷,裴江平也不怕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了, 昂首走在前頭,又轉過頭來向雲如風示意。

雲如風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沖李摯笑了笑,輕聲道:“等會再見。”

直到見到李摯鄭重地點點頭,他方才在裴江平不耐煩地催促中,哼著小曲轉身離開。

李摯目送著兩位護法遠去,心中百轉千回地生出了許多念頭。

思考了一會兒,他輕嘆一聲,收拾好了桌上紛亂的卷宗,雙手交叉相握,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小,等到天色暗了下來後,雨也終於停了下來。

似乎因為終於等到了雨停,外頭傳來了一陣陣的喧鬧,同僚們收拾好東西,紛紛往衙門外頭走。

唯有一個人,逆著人群朝裏走來。

李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睜開了眼,看向屋外。

雲如風倚靠在門邊,一只手擺弄著佩劍上的劍穗,嗤笑著對李摯道:“你這秀才,膽子挺大,竟然當真敢坐在這兒等我。”

李摯勾了勾嘴角,意有所指道:“論膽大,我可不如雲護法。”

雲如風站直了身子,笑意森然道:“你為何不怕我?”

“你是護法,我是天師。”李摯不避不閃,起身朝著雲如風走去,“我們年歲相仿,我只有向往的份。”

李摯這番話,說得雲如風又挑起了眉頭,好笑道:“哦?我瞧裴護法挺器重你的?”

李摯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他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垂眸道:“到底是紙上談兵。”

雲如風聞言,愉悅地大笑起來,笑了許久,方才停下。

他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嘆息道:“行了,倒不用這般假意示好,你這人識趣,知道有些事說了也沒用,我就姑且先留你一條命吧。”

李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恭敬地朝著雲如風拱了拱手,輕聲道:“多謝雲護法。”

雲如風哼笑一聲,如同來時一般,消失在了門前。

他走後,李摯收起了表情,又過了一會,他捧著一堆卷宗走出門,轉身將大門關上。

李摯回到家時,雲如風還在前往寶塔山的路上。

他其實應當早些過來,而不是在李摯身上費功夫,實在是這位李秀才教他有些在意,這才多跑一趟。

等雲如風終於到了寶塔山上的容起私宅前時,天已經黑了下來。

他敲了敲容宅的大門,小心地站在外頭等了一會兒。

裏頭沒有傳來什麽聲音,但大門卻吱呀一聲打開了,雲如風看著眼前空空蕩蕩的前院,忖度了片刻,擡腳朝裏走去。

身為國師,容起獨自一人居住在山間小院中,實在可以稱之為節儉,這間小院裏頭除卻幾個古怪的陣法,連一株小草都沒有,幹凈如同無人居住一般。

雲如風熟門熟路地走到了後院容起的書房前,隔著房門小聲道:“主上,還有六日便是安民祭典了……”

雲如風說完,又等了一會兒,聽到書房中傳來了容起的聲音,他嘆道:“還有六日,還能容我修整。”

容起沒有開門,外頭的雲如風當然也看不到此時他的模樣。

書房中遍地狼藉,容起趺坐在他畫下的詭異法陣中,長發與眼眸不斷在黑灰二色之中變幻著。

他身上的力量紛亂無比,一時暴虐地大肆破壞,一時又沈默地仿佛一個凡人。

容起小心地克制著,將一切都關在了書房中。

書房外一無所知的雲如風又問道:“主上,可有什麽吩咐?”

容起思索了片刻,問道:“陳家那只貓妖,可還在?”

雲如風聞言頓了頓,低聲道:“不知所蹤。”

容起哦了一聲,疑惑道:“為何?”

身處寒意森森的山中,又是方才下過雨的秋夜,雲如風卻發了一層薄汗,他思考片刻,緩緩將仙渡府的事加加減減地說了。

容起聽完,輕嘆了一聲。

如今的情況,讓他煩惱不已。

愚蠢的下屬毀了他的牧場,失敗的法陣讓他體內的力量紊亂,豢養的純元貓妖不知所蹤。

容起苦笑起來,疑心在自己閉門不出的日子裏,有人在刻意地搗亂。

“會是誰呢?”容起喃喃道。

他閉上了眼睛,仔細地回想起來,那個法陣,他得到的最後一只妖。

是一只白狐。

那時他正殺了一只因為他的疏忽,意外多活了二十幾年的半妖,那只半妖有些古怪,體內蘊含的妖力遠超容起的想象,猝不及防下,容起不小心受了一點傷。

因此也就疏忽了對獵物的檢查。

想來問題應當就出在這裏了,白狐,如今已經在京城之中了嗎?

容起眨了眨眼,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那只狐妖,是否如他一般回來了?

想到這裏,容起出聲對雲如風道:“你去查一查,京城中是否有一只狐妖在活動,是白狐。”

站在書房外的雲如風微微頷首,恭敬道:“是。”

裏頭的容起又道:“啊,若是門中有些怪人怪事,也與我說。”

“主上,何事才能稱為怪事?”雲如風遲疑道。

“不合常理之事,不合常理之人。”

說完這句話,容起便不再開口,雲如風安靜地等了一會兒,直到書房裏再無動靜,方才原路離開。

等到雲如風走出了容宅,他身後那扇大門仿佛長了眼般,又吱呀一聲合上了。

他站定在門口,喃喃自語道:“京城中的妖,如今是誰在管束呢?不合常理之事,不合常理之人……”

翌日,距離安民祭典還有五日。

黍園中,鼠婆婆、山君、寶珠還有蕙起了個大早,正圍坐在桌前吃著朝食,看門的大老鼠忽然敲了敲門,朝著鼠婆婆招了招手。

鼠婆婆見狀,笑著對山君道:“山君大人,我這兒有些事要處理,您老慢慢吃啊。”

說罷,她又給兩個小的使了眼色,讓他們好好看顧著山君,自己匆匆下了桌,走到門前與大老鼠咬耳朵。

山君笑嘻嘻地看著鼠婆婆的背影,轉過頭與寶珠嘀咕道:“這個鼠小姐,如今也是有氣勢的大妖了,從前我記得她一日到頭都哭哭啼啼,不是為了這個男子,就是因為那個男妖。”

山君老糊塗了,自以為壓低了聲,其實在大聲嚷嚷。

寶珠偷瞧了一眼鼠婆婆的背影,見婆婆兩只耳朵抽了抽,心中偷笑,附和山君道:“原來如此,這可看不出來。”

一旁的蕙也覺得十分有趣,他捧著小碗,小嘴吃得全是油,傻乎乎地望著山君直笑。

山君伸手揉了一把他的頭,大聲道:“你這小孩兒,長得好看,日後恐怕也有許多情劫,只是切記別學鼠小姐,日日為了女子哭臉。”

“山君大人,莫要在小輩面前編排我了。”鼠婆婆與大老鼠談完了正事,扭著身子走到山君面前,“你可瞧清楚了,我上了年紀了,可不敢再叫鼠小姐了。”

山君瞇起眼睛,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鼠婆婆的臉,奇道:“是老了許多了,可我比你大了那樣多,總不能也叫你婆婆吧。”

鼠婆婆呃了一聲,撓了撓頭。

“這樣吧,我管你叫鼠鼠!”山君忽然放下碗,拍手道。

山君說完,寶珠與蕙差點沒笑出聲,埋著頭不住地往嘴裏塞吃的。

鼠婆婆哭笑不得,哄道:“行,那就這樣叫吧。”

說罷,她坐下捧著碗剛吃了幾口,倏然停下嘴,盯著寶珠道:“異人寺那邊找我問話,問最t近京城中有沒有狐妖在活動。”

鼠婆婆疑惑道:“我坐下來才想起來,最近城中只出現了你一只狐妖,寶珠,你是白狐嗎?”

寶珠一怔,驟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異人寺中,誰在找她?誰會要找一只白狐?

“你最近是在城中惹了什麽事嗎?”

鼠婆婆還在說著話,可寶珠卻心亂如麻,半點也聽不進去。

若是平日裏,她還不會這樣敏感,恰巧在這樣要緊的時候,有人想要找一只白狐。

寶珠深吸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凡人到底瞧不起妖怪,更是沒有想到妖怪們竟然有了腦子,聯合起來有所圖謀,這才讓她第一時間知曉了這件事,多了許多時間反應。

她笑了笑,拜托鼠婆婆道:“婆婆,若是異人寺沒有讓你抓一只白狐妖去見他們,你便幫我遮掩幾天好不好?我發誓,我最近絕對沒有作惡。”

鼠婆婆狐疑地看著寶珠,問道:“可是遇上了什麽麻煩,若是有,倒是說出來一起想辦法的好。”

寶珠搖頭道:“最近最大的麻煩,便是五日後那件事了。”

“唉,你說那皇帝,會約在何處與我們立下誓約呢?”

“還不知,他只說了祭典前一日,我們未曾約好在哪兒呢。”

鼠婆婆正想開口,桌上忽然傳來了一陣鼾聲。

兩只妖怪轉身看去,發現山君手上還捧著碗呢,卻已經靠在椅子上,仰著臉睡著了。

眾人一陣手忙腳亂,將山君送回了客房中。

蕙自告奮勇地要留下陪她,鼠婆婆要去書房處理事情,寶珠想了想,既然已經有人要找自己,說不定李摯在城中也會有危險。

她連忙拿出紙鶴,將這件事寫在信中,傳給身處城中的李摯,叮囑他註意一些。

這只紙鶴飛到李摯手中時,他正坐在書房中思考著什麽,原本還有些猶豫不決,寶珠的來信讓他下定了決心。

李摯起身,走出了書房,照舊去衙門上值。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本應當在告假在家中,被雲如風撞見後,李摯取消了這個計劃。

只是路上,他遇見了特地來找他的張鶴。

張鶴站沒站相地倚靠在李摯必經之路上,見他走來,迎面對他露出一個笑道:“我說,我是不是被你們拋棄了,怎麽許久也不來找我。”

李摯一怔,問道:“裴天師未曾與你聯系?”

張鶴抱怨道:“昨兒還一塊兒出任務呢,一路上明裏暗裏地讓我祭典當日最好找同僚調到偏遠一點的地方去,問她又不說為什麽。”

李摯心中了然,裴璇璣沒有將事情告訴張鶴,是存了不想拖他下水的心思。

他回想起上一世張鶴重傷之後生死不明,總覺得或許讓他遠離這件事,方才是最好的辦法。

張鶴見他默然不語,臉上的笑慢慢消失了,他站直了身子,悵然嘆息道:“原先,我總覺得你們都還小,想著自己年紀大入門久,凡事要走在前頭才好,沒有想到,如今不過才多久,你們都能獨當一面了。”

他擡頭看了看天,喃喃道:“日子過得也太快了。”

“張兄,一路出生入死,我視你為親兄長。”李摯也在心中嘆息,“只是此時事關裴天師家中隱秘,又涉及到了我與寶珠的性命,十分兇險。”

李摯上前拍了拍張鶴的肩膀,低聲道:“若是此事失敗,到底還有你知曉真相。”

張鶴唉聲嘆氣道:“我雖然不知這些隱秘,只是你們怎麽不想想,事情都是我們一塊兒經歷的,即使我不參與,要是你們沒成功,旁人就會放過我嗎?”

張鶴此言十分有理,他是入門二十來年的天師了,有一些事情實在很難瞞著他。

李摯閉上眼,將腦中張鶴染血的畫面驅散,將他拉到一旁,低聲道:“你說的有理,此事總歸要可靠的人,我實在不知道城中有哪位天師比你還可靠了。”

李摯一連使用了數張符咒,直到確認談話絕對安全後,語速飛快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張鶴眉頭越聽越是緊鎖,咬著指甲道:“最後那一段路程,最好讓我們仨加入巡視。”

李摯心中又是一嘆,對張鶴道:“這件事到底是因為裴天師想要保護你,你回頭與她好好談談,切莫生氣。”

張鶴吃驚道:“我能與小裴生氣?她不生我的氣便算好了。”

張鶴確實一貫照顧裴璇璣,如果重生的李摯沒有中途加入這對搭檔,他也會一直守護在裴璇璣身邊,直到生命最後的時刻。

李摯笑道:“張兄,你確實是我見過最為重情重義之人。”

張鶴聞言,嚇得連連擺手:“這話聽著既不吉利又肉麻,你快收回去。”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方才散去。

因為耽誤了些時間,等李摯到衙門中時,裴江平已經先他到了,正在嘟嘟囔囔地整理著東西,準備要出門。

見李摯進門,她一拍大腿,喝道:“今日我實在不想去了,少卿絮叨極了,一件事翻來覆去地說,我瞧其他護法也有由人代理的,你就替我去吧!”

李摯點頭,笑道:“那便由我去吧。”

他答應的這樣爽快,裴江平到有些反應不過來,訕訕道:“若你實在不想去就不去,莫說我仗著身份欺壓你。”

李摯笑笑,上前接過裴護法手中的東西,轉身朝外走去。

裴江平追在後頭大聲問道:“你知道在哪兒吧?”

李摯側身點點頭,一言不發地走了。

直到李摯走遠,裴江平都沒回過神來,她皺著眉頭坐回椅子上,心中生出了古怪之感。

李摯似乎變了,她直覺,這與雲如風有關。

李摯替裴江平參會,在會上果然碰見了雲如風。

雲如風獨來獨往慣了,並未聽說過他有何副手,想來這會他是一定要自己來。

諸位天師們彼此寒暄著,三三兩兩地坐下,沈默地聽著少卿大人反覆地強調著祭典當日的巡視安排已經註意事項。

雲如風坐在李摯斜後方。

少卿大人說了小半個時辰後,雲如風坐直了身子,靠近了李摯,狀若無意道:“你是哪一年的秀才?”

李摯小聲道:“庚醜年。”

雲如風挑了挑眉,奇道:“十二歲便是秀才,竟然會放棄科舉,與一群大老粗一塊兒當天師?”

“人各有志,既然我有天賦,當天師又何嘗不可?”

雲如風嗤笑一聲,身子往後一靠,饒有興味地笑了起來。

少卿大人還在上頭佶屈聱牙地發言,雲如風思緒早已飛去了不知名的地方。

因此,背對著他的李摯臉上露出了怪異的表情,他自然也並不知道。

當天晚上,李摯獨自坐在書房中,思考了許久,方才提筆寫了些什麽,一直寫到聽見外頭打更人的聲音,方才停筆。

子時已過,如今已經是新的一天,距離安民祭典,還有四日。

李摯收拾好後上了床。

他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半晌也沒有睡著,在心中感慨著,這樣的夜晚,應當與寶珠睡在一塊兒才是,若是計劃未成,他們還能多依偎幾個夜。

倒數第四日,是從身在黍園的寶珠接到孫三來信開始的。

鼠婆婆與她坐在一塊兒,低頭看著又裴璇璣轉交的這一封信。

孫三的信不過八個字:後日子時,金鑾殿見。

寶珠卻與鼠婆婆看了好幾遍,一大一小兩只妖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寶珠撓頭道:“皇帝這是什麽意思呢?讓我們半夜去皇宮?”

鼠婆婆沒吭聲,半晌後,她撇嘴道:“還能是為何,不過是考驗我們罷了,你想想,若是我們這些妖連他那皇宮都進不去,他又何苦與我們做這個交易?”

寶珠恍然道:“皇帝肯定是在外頭一時沖動與我說定了,回去後才想起來,若是我們這些妖沒有本事,他又何苦要與我們立下誓約。”

這下,子夜闖皇宮,倒是非去不可了。

“若是我們不願意去,皇帝又會覺得我們實則也沒有那個本事。”寶珠大加感慨,“我還以為我最近變聰明了,這凡人皇帝也沒比我大多少,為何心眼子這樣多。”

鼠婆婆冷笑一聲,斜眼看著寶珠道:“凡人啊,別的不說,你那個對象t,我可是聽說過的,嘖嘖嘖。”

寶珠奇道:“婆婆,你弄錯了吧,我家李摯,是最單純無心機的凡人了。”

鼠婆婆賴得與她多費口舌,白眼一翻,靠在椅子上不理她。

寶珠哈哈一笑,索性摟著鼠婆婆的脖子好一番耍寶,好容易逗得鼠婆婆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就見大老鼠笑瞇瞇地站在未關的門前道:“婆婆,有貴客到了。”

鼠婆婆大喜,撐著寶珠的肩膀站了起來,笑道:“快點將他迎進來。”

兩只老鼠打啞謎,寶珠一頭霧水地挽著鼠婆婆的手,與她一同朝著黍園大門走去。

兩只妖怪快步走著,走到大門處,只見迎面風塵仆仆地站著一位高大健壯的男子,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鬥篷,聞聲轉頭對她們笑道:“二位,許久不見。”

寶珠倒吸了一口氣,驚喜道:“金鱗大王!”

金鱗見她十分驚訝的樣子,哈哈大笑道:“怎麽,你這小妖怪,難不成以為這樣的大事,我金鱗會縮頭烏龜般躲在瀾江中,只當做不知道?”

鼠婆婆笑瞇瞇地聽他們說完,高興地迎了上去,拍著金鱗的手臂嘆道:“好小子,許多年沒見到了,你是越來越精神了。”

一邊說,一邊拉著金鱗往屋裏走。

金鱗任由鼠婆婆動作,知曉她肯定擔心女兒,將白玉團的近況也說了一遍:“她如今與我麾下一只小妖玩的好,我也時常讓下頭的小妖帶著她出門與人打交道,我走時,已經瞧著精神些了。”

他說著,寶珠卻從他臉上看出了絲絲疲態。

從宏陽縣到京城,最快的船也要四五個晝夜才能到,金鱗從接到鼠婆婆的信到趕到京城,最多不過花費了一天半的時間,是當真一日千裏,快馬加鞭。

寶珠心中感慨萬千,她覺得自己如今不過略遜鼠婆婆一籌了,可再見到金鱗,她又生出了從前剛下山時見到大妖的感覺。

鼠婆婆與金鱗交談了幾句,也察覺了他的疲憊,連忙催著金鱗趕緊跟著大老鼠去客房中休息。

金鱗卻不急著休息,問道:“婆婆,我們何時……?”

鼠婆婆收起了笑,嚴肅道:“後日子時,金鑾殿中。”

金鱗聞言一怔,旋即仰天大笑起來,他語氣顫抖道:“不錯不錯,不是這個地方,還真差點意思,哈哈哈哈。”

說罷,他解開了鬥篷,露出了裏頭一身金光閃閃的鱗甲,雙手叉腰意氣風發地原地轉了個圈。

金鱗這般瘋瘋癲癲的,鼠婆婆見怪不怪,一旁的寶珠卻看直了眼,心中金鱗高大偉岸的形象片片破碎。

直到金鱗邁著四方步往後院走去,她還未曾回過神來。

“我上回見到金鱗大王,他看上去比凡人還要像凡人呢。”寶珠猶猶豫豫地對鼠婆婆道。

鼠婆婆不以為意,揮手道:“到底是妖怪,在外頭裝模作樣也就罷了,自己人面前何必呢。”

寶珠遲疑地點了點頭。

既然金鱗奔襲千裏來到了京城,即便不能讓旁人知曉,也應當在黍園中好生慶祝一番。

等到傍晚金鱗終於歇夠了,鼠婆婆鄭重在正院中擺上了一桌,四只即將幹一番大事的妖怪與小小的蕙圍坐在圓桌旁,開了一壇鼠婆婆珍藏的佳釀,一齊舉杯道:“此事定成!”

這一頓飯,吃得四只妖怪都有些醉了。

寶珠只吃了幾筷子的菜,喝得一張臉紅撲撲,腦子暈乎乎,耳旁餘音繞梁,全是金鱗哈哈大笑的聲音。

鼠婆婆醉得摟著蕙說著自己年輕時的感情經歷,不住地叮囑小半妖,談愛可以,不要學白玉團,傷人又傷已。

山君舉著酒杯咧著嘴,坐著筆直地睡著了。

金鱗喝得狂性大發,說要給大夥表揚一個,爬上了圓桌上,仰頭將一壇酒喝了個精光,狂笑道:“再過幾日,就是同胞們新的開始了!”

寶珠捧場地猛拍桌子,大聲跟著他覆述道:“新的開始!”

只有一位捧哏,金鱗猶嫌不夠,在桌上跺腳道:“不成,怎麽只有一個同胞應和!”

這鯉魚精實在內在與外表不符,作天作地的,非要鬧得鼠婆婆與蕙也同他一塊兒一起舉手大喊。

幾只妖怪拗不過他,只得跟著金鱗嗷嗷喊口號,一直喊到汗流浹背嗓子都啞了,金鱗才肯放過他們。

鬧到夜深了,金鱗清了清嗓子,最後發表了一番總結陳詞,此時卻再沒人響應了。

他跳下桌子一看,整個屋子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只剩他一只清醒妖怪。

金鱗獨自站在屋裏,從桌上拿起一只酒杯,對著屋外的明月舉杯道:“敬自由。”

屋外的北風吹得窗戶哐當直響,似乎是月亮也在遙遙應和著金鱗。

黍園妖怪們一夜酒醉後,距離祭典,還剩下三日。

清晨的鳥鳴聲方才響起,屋裏的李摯便睜開了眼,他心裏存著事,睡不踏實。

越靠近祭典的日子,李摯便越覺得他們的安排還有疏漏之處,他躺在床上,梳理著那一日的流程。

孫三今年會親自帶領著隊伍前進,他們從京城東門出發,進城後,隊伍先往北,接著再往西,最後從京城南門出城,前往京郊南邊不遠處的皇廟。

大量的天師被安排在京城中,他們負責維持秩序,防止有宵小趁著人多作祟。

而出了南門後,天師的數量驟減,李摯昨日在會上得知,這一段路,出了雲如風外,尚未安排旁的高手護送。

而裴璇璣與張鶴也在昨日,想辦法換到了這段路上。

從南門通往皇廟,必須要穿過一片樹林,這片樹林並不茂密,可已經是一路上最為方便動手的地方,幾只大妖會埋伏在這兒,等著容起走到既定的地點。

因為容起是當世符咒陣法的大家,所以他們並沒有提前在樹林中設置什麽陣法,以免打草驚蛇。

這一仗,全靠大妖們極端強大的力量,意圖一擊必殺,不能讓容起有還手的餘力。

李摯越是梳理,越覺得計劃中疏漏極多,可是緊迫的時間裏,能勉強召集人手執行這樣的計劃,已經是難得了。

夜長夢多,容起之所以長時間閉關,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這是最好的時機,要趁他病要他命。

只是,計劃還可以調整得更好一些。

李摯起身,穿戴整齊後在書房坐下,給城外的寶珠寫了一封信。

寫完這封信,他與前兩日一般,照舊上值。

但這一日有些不同,快到中午時,李摯不知哪兒惹惱了裴江平,裴護法當著許多人的面破口大罵,讓李摯立即收拾東西滾蛋。

李摯與裴江平爭執了幾句後無果,憤而轉身,兩手空空地離開了衙門。

又恰巧的,在衙門外不遠處撞見了與夜魘在京城同游的雲如風。

雲如風見他臉色不好看,笑道:“李秀才這是怎麽了?”

李摯不自在地朝雲如風拱拱手,沒有解釋,匆匆離去了。

雲如風身旁的夜魘疑道:“我認識他,他不該出現在這兒。”

雲如風笑道:“你也覺得奇怪,對嗎?”

“你留著他,不怕他將葛家堡中的事張揚出去嗎?”

“無妨,口說無憑,他說了,誰信呢?”雲如風躍躍欲試地看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的衙門,“再說了,主上身邊除了你我,許久也沒有新面孔了。”

夜魘冷哼一聲,沈聲道:“身邊體己人,一二個便夠了。”

雲如風嘻嘻一笑,垂眸掩飾了許多心事。

李摯到家後,閉眼坐在書房中等了許久,直到天色變暗,官舍的門才被敲響。

懶洋洋又討人厭的少年笑嘻嘻地在門口道:“李秀才,是我。”

雙手握拳的李摯,緩緩睜開了眼。

不等他動作,下一瞬,雲如風忽然地出現了李摯的身後,伸手抓出他的胳膊。

“我找你,有一點事。”雲如風眼中閃過一絲詭異,輕聲道。

黑霧自他身體內湧出,漸漸地淹沒了屋中二人。

等到黑霧消失後,書房中已經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

城中的李摯陷入了危險之中,黍園中的寶珠卻一無所知,與三只妖怪正在準備著t夜闖皇宮。

鼠婆婆是京城地頭蛇,正在一邊畫著圖,一邊跟另外三只妖怪解說:“要去金鑾殿,首先要翻過宮墻,這宮墻上有歷代天師們一層層加固過的法陣,十分難解。”

金鱗道:“我善陣法,這個我來。”

鼠婆婆嗯了一聲,邊畫邊說:“翻過了一道宮墻,正是一大片空地,而後又是一道墻,再翻過此墻,就能瞧見那金鑾殿了,不過,金鑾殿前,每隔一段時間,便有天師巡視。”

山君嘿嘿笑道:“在我幻術下,隨他什麽天師也發現不了我們。”

四只妖怪嘀嘀咕咕半晌,等天徹底黑下來後,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從黍園出發。

鼠婆婆領著他們繞了一圈,從城中一處地洞中直接鉆到了城裏。

寶珠鉆出地洞,擡頭一看,他們已經站在了城南菜市街上,她吃驚道:“鼠婆婆,原來你一直有一條自己進出城的路。”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比這孫氏皇族的老祖宗活得都久,有些自己的路數也正常。”鼠婆婆道。

說罷,鼠婆婆又帶著妖怪們在大街小巷中不住地穿梭,沒有驚動一條狗一只貓,便來到了皇宮外。

四只妖怪仰望著宮墻,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墻上都刻畫著繁雜無比的巨大法陣。

山君率先動作,一揮手,用幻術將他們的身影遮蔽住,而後三只妖怪一起轉頭看向金鱗。

金鱗眼中閃耀著金光,徑直走到宮墻下,他伸出三根手指,自上而下地一揮。

隨著他的動作,宮墻如水波般蕩漾起來,蘊含著強大力量的覆雜法陣也被金鱗所解構。

金鱗緊皺眉頭,不斷在伸出手指在法陣上滑動,法陣乖順地聽從他的指揮,變化成各種模樣。

而在這寒涼的夜晚中,金鱗的臉上也不住地往外冒著汗珠。

寶珠屏氣凝神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切,忍不住伸手攥緊了鼠婆婆的胳膊。

兩位上了年紀的大妖卻十分淡定,山君還懶洋洋地朝寶珠笑道:“無妨,你再耐心等一會兒。”

直到妖怪們耳中傳來了啵的一聲,如水波一般的城墻恢覆了原狀,金鱗才松了一口氣,喘息道:“成了。”

山君撐在寶珠的肩上,稱讚道:“不錯。”

鼠婆婆也上前拍了拍金鱗的肩膀,而後一馬當先竄上了宮墻,她小心地伏在墻頭看了一會兒後,又回頭沖同伴們比了個安全的手勢,從宮墻上跳了下去。

四只妖怪如法炮制,來到了皇宮當中。

他們眼前是一片毫無遮攔的空地,然後再往前是另一道宮墻,墻上還影影倬倬地有人在行走著,若是凡人的刺客,即便僥幸翻過了宮墻,也無法侍衛們的眼皮底下穿過這地方。

還好他們是妖怪。

山君隨意地使了個妖法,便叫幾只妖怪的身影消失了。

鼠婆婆打頭,金鱗殿後,寶珠背著山君走在中間,他們當著四面八方城墻上的侍衛們的面,大搖大擺地穿過了空地,翻上了第二道宮墻。

在宮墻上值守的侍衛們,只覺得一陣妖風刮過,而後眼前一花,似乎有什麽東西接二連三地飄過,再定睛一看,卻又什麽也沒有瞧見。

侍衛們狐疑地走到墻邊低頭看向地上,卻仍舊一無所獲。

他們只能點燃了火把,一晃一晃地給金鑾殿前正在巡視的天師們打暗號。

鼠婆婆回頭看到侍衛們的舉動,哭笑不得地對山君說道:“山君大人也太過淘氣了。”

山君毫不在意,伏在寶珠肩上嘻嘻哈哈道:“哎呀,瞧他們走來走去多無聊,逗逗他們嘛。”

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不過接下來這段路山君卻沒有再淘氣了,規規矩矩地施法,讓四位妖怪從結伴巡視的天師們面前走到了金鑾殿前。

金鑾殿的大門並未關緊,而是留了一條縫隙,透過這條縫隙,寶珠隱隱約約看到裏頭有燭光在搖晃。

四只妖怪對視了一眼,魚貫穿過了縫隙,並未發出一絲聲音。

金鑾殿中,孫三穿著常服,面無表情地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他的左右都點著兒臂粗的蠟燭,燭光倒映在孫三的臉上,在他的臉上畫出了幾塊陰影,讓他顯得格外的陰沈。

即便是四只妖怪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孫三也只是輕輕地動了動眉毛。

他看上去比與寶珠見面的那日更憔悴,更像一塊雕塑。

“你們來了。”孫三嘟噥著,慢慢擡起眼看向他們。

山君伏在寶珠背上,指著他不滿道:“若是合作,為何你一人坐在上頭?”

“山君大人說的有理。”金鱗也沈下了臉,“你是凡間的帝王,為何要對妖怪如此傲慢?”

孫三輕笑了一聲,輕聲道:“對不住,在人前習慣了裝模作樣,倒是讓諸位見笑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地扶著龍椅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從上頭走了下來。

等走到了妖怪們的面前時,孫三這塊雕塑,已經在面上蒙好了一塊兒面皮,裝成了正常人的模樣。

“不知諸位如何稱呼?在下孫昂,你們叫我孫三便可。”孫三得體地笑道。

山君饒有興味地看著孫三,笑道:“這還像個合作的態度。”

於是由山君開始,四只妖怪輪流向孫三介紹了自己。

既然四只妖怪毫發未損地來到了金鑾殿中,孫三也沒有什麽好再拿喬的,他將祭典當日的計劃與妖怪們說了一遍,又問道:“諸位有何訴求?”

幾只妖怪看向了寶珠。

他們在出發前便商議好了,這訴求由寶珠向皇帝提出。

寶珠彎了彎嘴角,看著孫三的眼睛道:“我們的要求很簡單,讓妖怪們能與凡人享受一樣的權利,你們能做的,我們都能做,不得以身份為由,無端地殺死、驅趕、歧視任何我們的同胞。”

孫三沈吟片刻,強調道:“可妖怪長命且強大,若是妖怪傷人……”

寶珠道:“那便將他抓住,由凡人與妖怪們共同審判,若是當真有罪,自然不讓他逃脫制裁,同樣,若是凡人無故傷害妖怪,也要受到制裁。”

“若是如此,倒也公平。”孫三隨意地說道。

他顯然早已將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好了,凡人大都覺得妖怪們沒有智慧,孫三竭盡所能,也想不明白妖怪還能在世間如何光明行走,要聽寶珠發言,不過是試探妖怪們的底線。

“只是,誓約一事,需要強大的天師……”孫三試探道。

山君聞言,咯咯笑道:“小孩兒,莫要在我面前耍心眼了,天師們的玩意兒,雖然對妖怪來說是難了點,倒也不是都學不會了。”

孫三到了快三十的年歲,還能被一只大妖叫做小孩兒,這番經歷對他而言也是新鮮,他莞爾一笑,朝山君做出了請的姿勢。

山君從寶珠的背上下來,扶著寶珠的胳膊站穩了。

她對金鑾殿中的諸位笑了笑,轉眼間變成了一位男天師,天師山君瞧著氣宇軒昂、威風凜凜,半點沒有老態。

只是一張嘴,還是山君的女聲,她解釋道:“莫怪我裝怪啊,年紀大了,不變成這樣我都忘了如何用了。”

三只妖怪並不驚訝,但孫三顯然是吃驚的,只是他繃住了,只有微微揚起的眉頭洩露了一絲他的內心。

天師山君將一只手豎立在胸前,另一只手不住地在空中畫著什麽,身上前朝的天師制服無風自動,眼中也漸漸發出微弱的光芒。

金鑾殿中的眾人只覺得有空中有一只巨大而無形的手掌,將他們一起包在了手心中。

他們不可抗拒地越靠越近,直到手臂與手臂相互觸碰,一滴血,從各自的眉間飛到山君的手中。

山君握緊了拳頭,輕聲道:“如今你們已經達成了一致,誓約若生效,除非承諾的對象消失在世間,否則將會受到永久地約束。”

“四只妖怪願意以命相搏,殺死容起,皇帝孫昂承諾在孫氏皇族的庇護下,妖怪將擁有與凡人一般的權利,受到相同的制約。”

“你們可認同?”

諸位皆答道:“認同。”

山君問道:“若是你們違背了t誓約,將要遭到何種懲罰?”

諸位又道:“不過死耳。”

巨大的力量從山君身上迸發出來,卷滅了金鑾殿上點燃的蠟燭,將她眼前的一切事物催動地搖搖晃晃。

妖怪與凡人只能互相支撐才能站穩。

直到一切結束,力量又回歸到了山君身上後,他們皆覺得心中多了一層枷鎖。

山君望著眼前的小輩們,露出了一個笑,她道:“從此以後,大家便只能同心協力了。”

四只妖怪與一位凡人面面相覷。

過了許久,孫三方才開口道:“明日,一切便塵埃落定了。”

只等明日。

四只妖怪原路返回,與來時一般,並未驚動任何人。

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寶珠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亮,天明後會是一個好天氣,只是不知明日祭典時會如何。

她此時十分思念李摯,卻不好在這要緊關頭前去找他。

不過無妨,寶珠覺得,李摯也一定同樣的思念著自己,等到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將從此以後,永不分離。

相同的月亮照耀之下,李摯正被雲如風禁錮在某個地方。

雲如風將他帶來這裏後似乎接到了誰的召喚,還未曾開口對李摯說些什麽,便匆匆離去了。

李摯獨自被留在這裏,這間可以稱之為囚牢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氣窗,可以讓他看到天上的月亮。

他便一直看著月亮。

直到後半夜,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動靜,李摯才轉過頭來。

他看到雲如風臉色極難看地走了進來。

李摯笑了笑,出聲道:“怎麽了?”

雲如風沒有說話,他此時的情緒與傍晚時截然不同,這樣一個極度自負之人,李摯卻從他臉上看出了恐懼。

一定出事了,跟容起有關。

雲如風走到囚牢前,一瞬不動地盯著李摯的臉,提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他道:“你為何要做天師?”

“此前我已經回答過你了。”

“不,那是假的。”雲如風眼睛的顏色在月色下看上去很淺,這讓他瞧上去多了幾分妖異,他心神不寧地追問著李摯,“一定有什麽東西不對,你要對我說真話。”

說罷,他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勉強恢覆了正常。

李摯仍舊臉上帶著笑,答道:“我想做天師,是因為我有天賦。”

“不對。”雲如風表情一變,看上去扭曲極了,“若是如此,主上便不會讓我去查。”

“我並不清楚你在說什麽。”李摯攤了攤手道。

囚牢中瞬間黑霧彌漫,李摯不得不退到了角落中。

他伸手遮住口鼻,再一次擡頭看向了窗外。

從李摯的角度已經看不到月亮了,這個夜晚即將結束,雲如風也已經陷入了瘋狂之中。

而沾染上了那黑霧,讓李摯漸漸失去了力量。

雲如風站在李摯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喃喃道:“你若不說,我如何能懂主上究竟怎麽了……”

李摯輕咳了兩聲,艱難道:“你又究竟想要聽我說些什麽?”

“你……”

雲如風腦中全是那一日容起終於結束了閉關,對他說的那些話,他反覆地回想著容起問他今年是哪一年時臉上的表情,狐疑道:“你一定認識他。”

只是,他並不清楚他們是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認識的。

容起重傷未愈,身子久久不見起色,雲如風最近都在城裏城外地找尋合適的妖怪,和容起提到的白狐,可不知為何,他並沒有從異人寺線人那兒找到白狐的線索,似乎京城中也並沒有出現過一只白狐妖。

這讓雲如風感到有些挫敗,或許是因為近來天師們變得寬和了許多,這讓城裏的妖怪們缺了些敲打。

他正在思考是否需要動用些特別的手段時,接二連三地在城中撞見了李摯。

李摯這書生,分明可以走一條青雲路,卻無緣無故地紮進了異人寺這個世俗人眼中的偏門裏,實在是有些奇怪。

除此之外,雲如風還調查了李摯的履歷,發現他人生中的前十八年都乏善可陳,但自從他離開了原籍後,縷縷被卷入異事當中,這些異事又幾乎都與容起有關。

雲如風細細想來,更為怪異。

既然如此,時間緊迫,他找不到白狐,找到容起說的怪異之人,也算有個交代。

只是雲如風留了個心眼,他沒有第一時間將李摯送到容起手中,而是想要先弄清楚容起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李摯又是怎麽與他扯上關系的。

這件事在雲如風剛剛親眼目睹了容起為了療傷,將夜魘吞噬下腹後,好像變得更正確了。

“你原本應當死得像一只螻蟻,是我讓你活到現在,你不應當感激我嗎?”雲如風臉上不住地抽搐著,伸出手扼住了李摯的喉嚨。

第一縷陽光射進了這間窄小的囚牢時,李摯艱難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試圖從雲如風的手中掙紮出來。

雲如風緩緩松開手,輕聲道:“若是再不說,可不就是這樣簡單的手段了。”

李摯捂住了脖頸,喘息道:“雲護法,我並不知道你要我說些什麽,我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天師……”

李摯沒有說完,下一瞬,他忽然悶哼一聲,捂住心口倒在地上。

雲如風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我只恨沒有戲本子中那等搜魂的咒術,才讓你茍活到此時,你且想想明白吧。”

分明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少年,臉上卻不時地詭異抽搐著,雲如風看了看太陽,分辨了此時的時間,頭也不回離開了囚牢。

李摯做了十幾年書生,誰也不能料到他是這樣一個硬骨頭。

這一日,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他也沒有鬧出什麽動靜。

雲如風煩躁地從外頭回來,將桌上的涼茶一口氣喝盡了,才踱步到了地下的囚牢前。

他只見李摯一動不動地縮在角落中,仿佛死了一般。

雲如風嘖了一聲,惱火道:“才當了幾個月天師,技藝不甚精湛,倒是先學會了當硬骨頭。”

角落中的李摯聞言,忽然地輕笑了一聲,擡頭看了看天色。

而後他面朝雲如風,慢吞吞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含糊道:“再等等。”

雲如風歪了歪頭,疑道:“等什麽?”

“等我。”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從雲如風的背後響起。

同時響起的,還有重劍的破空聲。

電光火石間,雲如風極快地拔劍,堪堪來得及將裴江平朝他心口捅來的這一劍擋了一擋,讓劍鋒劃過了他的左上大臂。

緊接著,裴璇璣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提劍攔住了雲如風的去路。

雲如風瞥見裴璇璣手中的無鋒劍,冷笑道:“如今什麽臭魚爛蝦也能用阮天正的佩劍了。”

但嘴上說著狠話,雲如風已然陷入了裴家姑侄的夾擊中。

他想轉身對上裴璇璣,身後卻有裴江平,加之左臂打鬥伊始便受了傷,一時間,一向自視甚高的雲如風也覺得十分吃力。

趁此機會,張鶴手忙腳亂地解開了囚牢的鎖,將裏頭靠墻才能坐直的李摯背了出來。

張鶴小心翼翼地背著他離開了打鬥中心,讓他靠在院中涼亭的石椅上,一邊拿了手帕給李摯擦臉,一邊嘆息道:“你這是何必。”

李摯笑了笑。

他只是在賭。

一賭,容起生性薄涼,雲如風不同他一條心。

二賭,既然發現了自己這個顯眼的線索,雲如風傲慢自負,打心眼瞧不起妖怪,自然會放過搜尋寶珠。

三賭,裴江平與裴璇璣如出一轍的執拗較真,她一直懷疑雲如風有問題,既然李摯願意以身涉險,設局釣雲如風咬鉤,那麽她便一定會出手。

李摯賭贏了。

他臉色慘白地捂著仍在抽痛的心口,笑道:“明日,若是雲如風無法出現,容起便失去了左膀右臂。”

寶珠她們也能少費些心思。

張鶴長嘆一聲,搖頭道:“即便如此,你讓我們拖到這個時間點,也太過冒險了一點。”

李摯喃喃道:“原本我還擔心雲如風消失,恐怕會引起容起警覺,如今看來倒不必了。”

“為何?”

“昨t夜容起與雲如風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李摯看著不時傳來巨大動靜的地牢,“讓雲如風十分害怕,我想就算明日他不出來,容起也會自己找到理由。”

張鶴剛想說什麽,忽然聽到地牢處傳來了駭人的慘叫,他眉頭一皺,立即抽出佩劍往地牢趕去。

不過,張鶴走到一半便停住了腳步。

只見裴璇璣打頭,後頭的裴江平一身染血,提著失去了一條手臂的雲如風,踩著一地的鮮血走到了院子裏。

歪在涼亭中李摯看著他們,出聲道:“裴護法打算如何處置他?”

裴江平抹了一把臉,冷道:“你們就當不知道,我要將他關在我的地方,慢慢審問。”

李摯彎起了嘴角,讚同道:“為了避免嵇仁之事再次發生,自然是這樣妥當。”

如此,最後一步,也按照李摯所想進行了。

說完這一句話後,李摯感到了一陣天旋地轉。

在失去意識前,他在心中喃喃道。

寶珠,明日的一切,交給你了。

落日餘暉照耀著這處京郊小院中的眾人,張鶴上前將李摯背在背上,在心中暗道,這是最後一日了。

這一天過完,便到了安民祭典當日。

天色還暗著,星星也在天上,京城東門外便聚集起來了許許多多的人馬。

按照此前練習過許久的陣型,眾人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沈默又緊張地等待著。

到了天色蒙蒙亮時,東門打開了,孫三身穿全套的禮服,坐著馬車從城中出來,在侍從們地指引下,跨上了隊伍最前頭一匹裝扮的華麗的大馬。

而後沒過多久,許久未曾出現在人前的國師容起,身著華麗繁覆的禮服,走到了他的馬車前。

雖然隊伍中的人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從容起出現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眼睛都悄悄看向了他。

容起烏黑的發被束在璀璨的寶石發冠之中,他的臉毫不遮掩地露了出來,迎著所有人註視,容起帶著笑踏上了馬車。

孫三在隊伍地最前頭,遙遙舉手向容起致意。

容起也朝孫三點了點頭。

能夠參加安民祭典的凡人,家中非富即貴,可即便如此,他們也按時參加了數次提前的排練,即使是孫三也不例外。

唯獨容起,已經消失在城中數月之久,如今第一次出現,便是祭典當日。

可他是國師容起,沒有任何人心存不滿,似乎默認了這是屬於他的特權。

當太陽從地平線上躍起時,前頭的侍衛們一齊吹響了號角。

為首的孫三高舉右手,朝前一劃,這只龐大的隊伍便整齊地朝著城中行進起來。

他們迎著百姓們的山呼海嘯,從東門進入了京城中。

士兵們能阻攔人們的身體,卻無法阻攔人們的熱情,這是兩年一遇的盛世,京城之中,無論男女老少,幾乎都走上了街頭,在士兵們組成的界線後等待著。

一旦看到了隊伍的身影,他們便歡呼起來,將手中的鮮花、手帕等等,一齊扔向行進中的隊伍。

只是不論是肅穆莊嚴的孫三與侍衛們,還是後頭裝扮地十足精神的閑散權貴,收到禮物的數量都不如隊伍的正中,高座在馬車上的容起。

容起有著這樣一張臉,他理所應當地讓京城中的男女老少都為他著迷。

鮮花與手帕在半空中便跌落了,他的馬車碾過了無數芬芳,容起卻一直面帶微笑,不時向著左右兩邊示意。

見到容起笑容的百姓發出了陣陣驚叫,他們深信不疑,這是國師的祈福,能庇護他們一整年都擁有好運。

隊伍在狂歡中艱難地前進,在正午之前,他們圍繞著皇宮轉了一圈,接著朝著南門外走去。

一上午沒吃沒喝,隊伍中的人們都開始疲憊起來,於是前往南門的最後一條大街上,容起當著人山人海的百姓,揮手施展了法術。

一陣清涼過後,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精神一震。

百姓們發出了興奮的驚呼,幾乎想要跪在地上,向容起頂禮膜拜。

他們最終也確實跪在了地上,只是口中有些心有不甘地高呼著萬歲。

走出了南門後,眾人的耳邊仿佛還回蕩著方才的山呼海嘯,直到走到京郊後,他們的耳朵才恢覆正常。

此時的京郊被士兵們清了場,一眼望去,一個人也瞧不見。

到了這兒,容起挺得筆直的背終於松懈了一些。

他的傷還未曾完全好,即便昨日吞噬了夜魘,也不過將將壓住了體內亂竄的妖力。

這是暫時的,每當體內力量不穩時,他都要吞噬大量的力量用來抑制混亂,只是容起近來實在有些倒黴,諸事不順下,一時半會,他也只能靠吃掉忠心的下屬來勉強緩解了。

想到這裏,容起微微撇了撇嘴角,說是忠心的下屬,終究還是因為目睹主上吃掉了同僚,而逃之夭夭。

如今一夜之間自斷了左膀右臂,容起難得地苦惱起來,他漫無目的地看著眼前大片的綠色,思索著往後是否要改變自己的行為,多多地招攬貼心的小孩兒……

想到這裏,容起忽然眼皮一跳。

小孩兒。

因為容起疏忽留下的那個小孩兒,導致一切都重來了的那個小孩兒,如今在哪兒呢?

容起皺了皺眉頭,有些後悔起來。

早知道,便不當著雲如風的面吞噬夜魘了,如今又得招攬合適的下屬,期間各種事情都得自己親自動手,實在是麻煩得很。

前頭不遠處便是皇廟了,隊伍要從一片樹林中穿過去,速度自然地慢了下來,因此不時有侍衛與天師往返著巡視著。

容起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身邊走過的天師,驀然覺得那女子有些眼熟。

天師中的女子本就稀少,容起不一會兒便想了起來,那是年輕時的裴璇璣。

他漫不經心地又看向另一個方向。

這邊巡視的天師容起也覺得眼熟,他不知道這人的名字,看容貌,似乎是裴璇璣焦不離孟的搭檔。

容起心中一跳,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為何是裴璇璣?這個一輩子死咬著他不放的女人,在現在這個時候他們有過交集嗎?

駕駛著馬車的車夫,突然聽到後頭傳來了容起的聲音。

“停下。”

容起冷冰冰地說道。

車夫一怔,回頭想要與容起解釋什麽。

容起伸出一只手,輕輕向前一彈。

他手中的力量停在了半空中,下一瞬,容起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從馬車上跌落,踩在了一條大河中。

大河波光粼粼,來處寬廣平和,去處水流湍急。

容起獨自站在河流中間,目之所及皆是高山流水。

他嘆了一口氣,正想勘破這處幻境,不防腳下突如其來出現了一張巨大的魚嘴,一躍而起,試圖將他吞噬入腹。

容起堪堪避過,空無一物的天上又飛來一只老鼠,四肢狂舞,企圖摳出他的眼珠。

容起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身形一閃,避開後又揮手一指,將那老鼠打得飛出極遠。

伏擊他的竟然是妖怪。

容起實在想不到這些沒長腦子的蠢貨們能有這份智慧,他飄在水中不住地與水中魚、空中鼠交著手,尋機找著幻境的破綻。

交手幾十個回合後,容起仍然沒有發現能從何處勘破這幻境,設局之人比他想象中更強。

他不住地思考著這一切究竟是由誰主導的。

容起可以稱之為敵人的人。

阮天正已經死了,他的後人世世代代地倒黴了下去,再也不可能出現第二個阮天正了。

至於其餘的因他死去的人,容起甚至記不住他們的姓名。

總不可能是孫三?那個莽夫,即便在誓約的制約下豁出了性命,也沒能徹底殺死自己。

這樣分心思考的後果,便是內傷未愈的容起被水中那金燦燦的巨大鯉魚一口咬住了右腳,空中鼠趁機左右開弓,尖銳地前爪劃開了容起的皮肉。

鮮血灑在了河水當中,汩汩地水泡不斷翻湧,容起暗道了一聲不好。

果t然,水泡之中升起了一位身著前朝天師制服的男子,手持一把無鋒劍,指向了容起。

男子手中的劍,既重,且無鋒,外表看著毫不起眼,容起卻一眼認了出來。

“阮天正……”容起喃喃道。

這位天師長相與阮天正並不相似,只是他的一招一式,卻像極了容起記憶中的阮天正。

容起越鬥越心驚,對面那位男子臉上也變得凝重起來,他呵斥道:“你這小兒,既然學去了我的招式,為何卻變成了這不人不妖、非人非妖的模樣!”

不人不妖、非人非妖。

這八個字,說得容起眼皮一跳,面色也陰沈了起來。

可如今他面對的是前所未有過的兇險場面,容不得他有半點分心。

這古怪男子,聯合著一魚一鼠,將只有全盛期一半力量的容起殺得擡不起頭,容起臉上一片冰涼,嗤笑道:“就到這兒吧。”

說罷,他的頭發與眼眸慢慢變做淺灰色,露在外頭的皮膚也漸漸被羽毛包裹,容起散發出沖天的妖氣,身旁浮現出一把白羽,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朝著男子的方向飛去。

男子卻不避不閃,笑著自遠處飛向容起。

在半空中,男子的身形消失,一只斑斕的巨虎出現在容起眼前。

巨虎攜帶著滔天巨浪,勢若雷霆地攻向容起。

虎是萬獸之王,千年虎妖肆無忌憚釋放威壓時,能讓一眾妖怪皆俯身垂首,懾於威能無法動彈。

容起此時既然是妖,自然也如此。

他的身體內湧現出令他深惡痛絕的本能,鳥妖的□□在千年虎妖面前噤若寒蟬,讓他只能不避不閃地接下這一擊。

這是個陷阱,這三只妖怪精心策劃,為的就是這一刻。

而容起知道的太遲了。

幻境散去,妖化的容起眾目睽睽地站在馬車上,在所有人驚愕的眼神中,被巨虎張開嘴,一口咬下。

鮮血自巨虎的嘴角溢出,本該被撕咬成兩半的容起,卻從馬車上消失了。

四處皆響起了歇斯底裏的尖叫聲。

被臨時抽調到這裏,須發皆白的老護法驚疑不定地從遠處趕來,抽出佩劍指向虎妖。

天師們隨著老護法的舉動,將容起的馬車包圍在中間。

為首的老護法沒有立即動手,而是顫聲對虎妖道:“大妖,方才與你交手的,可是國師容起?”

山君裝模作樣地擦了擦嘴角的鮮血,遲疑道:“什麽國師容起,他分明是一只鳥妖,我自個兒與他有些恩怨,你們幫著他作甚?我可不想牽扯到你們。”

山君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傳遍了整個隊伍,這回除了老護法外,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孫三面無表情地遠遠看著山君,聽著周圍的侍衛們震驚地說道。

“你剛剛看到了嗎?容起,他竟然是只鳥妖!”

“國師容起,竟然是只妖!”

被山君一口咬下,容起卻沒有死去,馬車上只有鮮血,沒有屍體。

這只妖,似乎從樹林中消失了。

與此同時,寶塔山上,容起的私宅中,卻湧起了一陣陣的力量波動。

已經在這裏蟄伏了許久的寶珠,擡起了頭,看向了眼前的屋子。

果然被李摯說中了。

四只妖怪夜闖金鑾殿那一天,白日裏,寶珠接到了李摯寫來的信。

信中說道,既然上一世容起死後,有保命法陣帶他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此時,容起說不定也有如同嵇仁一般的保命手段,若是妖怪們一擊之後,容起未曾死去,那他一定會回到寶塔山上來。

寶珠接到信後,與三位大妖商議了一番。

最後,妖怪們一致決定,安民祭典當日,寶珠並不參與伏擊,而是去往寶塔山,找到容起的私宅,截斷他最後的退路。

容起若是動用了這個法陣,說明他已經身受重傷,是最為脆弱的時刻,即便只有寶珠一只妖,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於是這一夜,寶珠仔細回憶著上一世的最後一天,在寶塔山中苦苦搜尋了許久,終於找到了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

此處雖然從外表看來,與山間其他地方沒有區別,但細細感受之下,總覺得裏頭有許多力量,正在規律地流動著。

寶珠斷定,這裏便是容起的私宅,她藏在了一旁的樹林中,靜靜地等待著。

一直等到了下午,終於被寶珠等到了。

她揚起了嘴角。

山君、金鱗、鼠婆婆,他們成功了。

如同寶珠猜想的那樣。

此時的容起,捂著腹部汩汩流血、可以看見內臟的大洞,艱難地喘息著。

他竟然被三只妖怪逼到了絕境,在京中權貴與天師們面前,展露了自己的妖身。

容起嘆了一口氣,他覺得這一回,恐怕要蟄伏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能重新改頭換面的出現了。

先前他姓葛,後來他姓阮,如今他姓容。

容起天馬行空地思考著,下一回,他該換個什麽身份呢。

傷口處傳來的劇痛打斷了他的深思,容起低頭看去,只見不斷有嫩肉自傷口中長出來,又不斷地被虎妖留在他體內的妖氣所腐蝕,血肉混合在一塊兒,在書房當中肆意流淌,不一會兒,地面上便再也沒有了可以下腳的幹凈地方。

而被容起的鮮血所浸染,地上層層疊疊刻畫著的法陣一塊兒亮了起來,忽明忽暗的光照耀在他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上。

“早知道便不用血來觸發了……”容起苦笑著,伸手在地上畫著符咒,試圖將地上的血拭幹。

這時候,容起似乎聽到了前院傳來了腳步聲。

他的動作一頓,面無表情地坐直了。

那腳步聲不輕不重,腳步聲的主人仿佛故意讓他聽到一般,緩緩地走向了容起所在的書房。

來者是誰?

能找到這裏,並且通過法陣允許的……

是雲如風嗎?

容起有些傷腦筋,這個小孩兒並不像死腦筋的夜魘,心中有許多自己的小九九。

或許當時他不應該礙著雲如風護法的身份,選擇吃掉夜魘。

腳步聲停在了書房前,這裏有一道禁制,即便是雲如風,也不能通過。

容起倚靠在墻上,平靜道:“有何事,便在門口說吧。”

外頭那人並沒有出聲。

而後,吱呀一聲,書房的門被從外頭打開了。

容起瞳孔一縮,面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慌亂,他難以置信地擡頭,卻見書房門口站著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子。

那女子沖他笑了笑,樂道:“我能走到這裏,說起來還要托你的福呢,見了面,先跟你說聲謝謝吧。”

容起茫然道:“我似乎不認識你。”

那女子大大咧咧地走進了書房中,坐在了唯一沒有被血浸染的書桌上,她沖容起做了個鬼臉,說道:“可我認識你啊,上一世,我便是死在你手裏呢。”

聞言,容起怔忪地看著她,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狐妖寶珠,是要送你去死的妖怪。”

寶珠笑嘻嘻地走到了容起面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極其難看的表情,又一臉驕傲地看了看他腹部的巨大傷口,鼓掌道:“將你傷成這樣的那只虎妖,名叫山君。”

“你還見到了一只鯉魚精一只鼠妖,他們分別是金鱗和鼠婆婆。”

說到這裏,寶珠的臉色忽然沈了下來,她轉過身,讓容起看到那只趴在她背上的小半妖。

她語氣森然道:“我能走進這間屋子,多虧了這孩子,你尤其要記住他的名字,他、叫、蕙,是一只半妖。”

寶珠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著。

蕙的手指上有一個新鮮的傷口,他沈默地趴在寶珠背上,垂眸打量眼前這個破破爛爛的男子。

半晌後,他撇了撇嘴,趴回了寶珠肩上,嫌棄道:“好醜。”

“聽到沒,既然這樣,你便去死吧。”寶珠緩緩地道。

容起看著眼前兩只妖怪,忽然笑了。

他靜靜道:“我的一個疏忽被你們利用得這樣徹底,原來你們妖怪,也不都是蠢貨。”

死到臨頭了,還如此高高在上,寶珠摸了摸鼻子,俯身在他耳旁輕t輕說道:“你知道嗎,讓你在凡人面前展露妖身之後,我對山君說,讓她告訴凡人們,她與你之間,不過是妖怪之間的恩怨。”

寶珠越說越興奮,笑道:“你猜為何我們要這樣,我進來後,你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問過,準許你問一問。”

容起失笑道:“都到如此境地了,我還有何好問的。”

寶珠沒勁地撇了撇嘴,嘆息道:“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們與孫三立下了誓約,要讓妖怪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人前,你說說,還有什麽比偉大的國師容起是只妖怪,還要更好的開局呢?”

容起的臉色漸漸沈了下來。

寶珠見了,越發開心,繼續道:“我們不會摸黑你的,你越光輝,對我們有利。”

蕙從寶珠的肩頭伸出頭來,附和道:“偉大的國師容起,並不是凡人,而是一只妖怪。”

容起渾身顫抖起來,他剛剛想要說些什麽,寶珠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沈聲道:“讓你說話時你不說,此時我已經不想聽你說話了。”

說罷,她雙手用力,只聽得哢嚓一聲,容起的脖子便斷在了寶珠的手中。

而後寶珠站起身來,俯看著眼睛失去了焦距的容起。

“似乎太輕易了。”她喃喃道。

說罷,寶珠伸出了一只手,按在了容起的頭上。

容起在神女廟下鎮壓了十萬鬼,常年汲取怨力,教他的神魂也染上了一些鬼氣。

寶珠輕而易舉地從他的身軀中抽出了還會歸去的他的神魂。

而後,她輕輕一捏,半妖容起從此魂飛魄散,再無半點生的可能。

做完這一切,寶珠背著蕙,緩緩地走下了寶塔山。

今天天氣晴朗,秋高氣爽,在城中看了安民祭典的百姓們意猶未盡,紛紛來到寶塔山下,與友人們郊游玩耍。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真是讓人看了心曠神怡。

寶珠背上的蕙四處看了一會兒,小聲對她說道:“就在這兒把我放下吧,我想娘了。”

寶珠應了,在山腳下與蕙分別,獨自走上了回城的路。

她走了許久,穿過田野,穿過城門,穿過人來人往的大街。

寶珠回到了家,她站在家門口,聞到了裏頭傳來陣陣食物的香氣。

已經到了傍晚時分,倦鳥也該歸巢了。

她推開了門。

在廚房中忙碌的李摯聽到了動靜,連忙擦幹凈雙手,出來迎她。

李摯臉色仍有些蒼白。

他溫和地看著寶珠笑道:“快些洗手,準備吃飯了。”

寶珠眼中沁出了淚水,她點點頭,低頭拭去眼淚,顫聲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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