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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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渺渺在還不被叫做渺渺的時候就在餘淮生活了。
她是一只沒有煩惱的小貓, 每天守著河裏的魚過日子。那天心情好了，就去附近的村落裏轉一圈。自從撈到和頌以後，她去村裏更加頻繁了。
貓無法理解人類的情感。她有時候會覺得挺煩。
為什麽撿回來的小子總是悶悶不樂的, 像是被搶了十萬條魚似的, 有時候又只是靜靜看著她, 眼裏的艷羨梗得她連魚都吃不下去了。
水鬼是無法進食的。就算她好意把魚讓給他，和頌也無法下咽。
和頌據說來自一戶有錢人家, 他的地位就好比一只家裏有一千條魚的貓生的小崽子，只要不作死，這輩子都能在小魚幹堆裏打滾。但可惜家裏人不太喜歡他，連夜把他扔水裏。
聽到這裏，渺渺的眼睛都因為吃驚瞪圓了。貓因人類的貪婪和陰險狡詐感到畏懼, 好意安慰了他幾句：“沒關系，我把小魚幹分給你，不要再難過啦。反正你成了水鬼, 游回去報覆他們，好好出口氣。”
她撥了一條小魚過去, 又忍痛把魚一分為二，留在和頌面前的只有個死不瞑目的魚頭。
和頌：“……謝謝你, 我吃不了魚。”
他渾身都濕噠噠的。因為成了水鬼, 除非遇到了大造化, 這輩子都沒辦法上岸了。渺渺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水鬼能在水中自由穿梭，想要多少小魚幹就能撈多少小魚幹，招攬和頌就等於擁有了全自動小魚幹機。
每次捕魚都會打濕皮毛t。渺渺不喜歡被淋濕的感覺。
她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黑貓。每根毛發都仿佛上天精心雕琢而成, 圓滾滾的臉頰和身材更是討喜。就算在村裏偷雞摸狗，罵罵咧咧追趕她的村民也忍不住手下留情, 狠狠揉搓一把，放下一個完整的雞屁股，再放她離開。
當然，雞屁股她是不吃的，每次都要嫌棄地重新丟回去。
——和頌就是這點特別好！懂她意思！每次上供的魚都是肥美少刺的類型！她的尾巴花得特別值！
渺渺對這個仆從非常滿意，格外大方道：“你要是有什麽願望，我可以滿足你。”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她是餘淮的半吊子守護神，雖然沒什麽能耐，並且力量在人類一次又一次踐踏山林中消逝，但實現水鬼小小的願望還是可以的。
願望？
和頌好像沒有什麽願望。少年蒼白卻出塵的眉眼很平靜：“要是有一天，我有必須要實現的願望，我一定求您為我實現。”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麽死的了。就算恨，也無處恨起。倒不如做一只沒有前途和過去可言的水鬼。
渺渺：“好吧。”
她搖了搖自己的兩條尾巴。
“要是有那一天，一定要告訴我。”
一鬼一貓相依為命，就這樣過了漫長的數年。渺渺依舊是無憂無慮的小貓，和頌卻不知從什麽地方得到了能上岸的權利，等晾幹衣衫，也能稱作一句翩翩少年郎。只是和外表不符合的是，和頌有一張比老媽子還嘮叨的嘴。
渺渺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試圖去捂耳朵了。
“喵哇！和頌！你太煩了！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和頌把她撈回懷裏。貓咪的肚子一呼一吸，激烈抗拒著他的懷抱。可他牢牢地握住她的爪子，不讓她逃開，伸手摘掉她身上的蒼耳。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往深山上跑，有不長眼睛的不小心沖撞了你，到時候該怎麽收場。”他撓了撓渺渺的下巴，貓咪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紅色的貓瞳微瞇著，一副享受的模樣，他放輕了聲音，“村裏的小孩子都喜歡捉弄貓狗取樂，這是惡習，一旦開始便無從根治，你何必去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餘淮村是渺渺常去湊熱鬧的地方。和頌不親近人類，也不讚同渺渺常去人類居住的地方玩耍。他不止一次見過村裏的孩童用石塊砸貓狗，擔心渺渺也會受同樣的欺負。
渺渺被撓了下巴，又被捏了爪爪，懶洋洋趴在和頌的手臂上不動彈。她張嘴打了個哈欠。
“我也討厭小孩，但是……”
但是總有能比討厭的小孩更喜歡的人出現，倒也不覺得是吃虧。
和頌嘆了口氣：“唉。”
少年纖長的睫毛低垂著，煩悶地將下巴壓在彈動的貓耳上。
“我以為你不喜歡吃魚了。”所以才很少回家了。
可惜渺渺只聽到了最後三個字，眼睛亮起，“魚！哪裏有魚！”
最近她的要求頗多，魚要熟，火候要好，要放調料，還要和頌剔完刺再餵到她嘴裏。和頌做得心甘情願，可渺渺總覺得差點什麽。
和頌擺脫水鬼的桎梏以後，找了個沒人居住的木屋簡單打掃了下，作為他們的巢穴。可只有一人一貓，也不總是開火，不像正常人，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總有個規律。
渺渺最近常在一戶姓荀的人家流連。
主人是個溫柔的女人，帶著個半大的孩子，最近還有了成家的打算。貓喜歡還沒有自我意識的小崽子，很欣慰地繞著肚子微大的荀照轉了兩圈。
有小崽子了，這家的香火就能延續下去了。她會保佑這個孩子平平安安，萬事順遂。想了想，又偷偷加上一條：要和她一樣強大，成為了不起的擁有百萬小魚幹的富貓！
和頌撈上來的魚堆了一倉庫，如今她再也不用為小魚幹發愁了。
荀照彎下腰，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在喵喵什麽呀？是不是肚子餓了？”她特意給貓咪蒸了魚，放涼了放在渺渺面前，“慢慢吃，還有很多。”
可渺渺非但沒有吃魚，反而叼走了她手邊的槐花糕，嗖的一下鉆入了樹林之中。
當然還是人吃的東西好吃！貓吃的嘴裏能淡出個鳥！
她一路跑到了和頌面前，用爪子把糕點分成了兩塊，大方地分給和頌一份：“荀照做的，你快嘗嘗。”
和頌咬了一口。他吃不出味道，但為了不掃興，還是說了好吃。
渺渺得意說道：“她是我看中的人類！要是做飯不好吃我也不會在她家停留這麽久了！”
如今她的力量越來越衰弱，五感卻越發強盛，如今和普通的家貓越來越接近了。
這是個不好的征兆，和頌非常不安。
他害怕，某天見到渺渺，她已經變成了一只普通的貓。他會養著她，可到了那時候，貓不再是渺渺了。
山洪猖狂，水力的增強體現在了和頌身上。他已經不再是渺渺需要支援的弱小水鬼，甚至揮手就能調動一條支流的力量，毀滅村莊。
可他並不幹涉人類的活動。冷漠地看著他們走向自我毀滅。一切都是有因有果，他和渺渺也只是這世間的記錄者，無法阻止災難的降臨。可這樣一來渺渺不受香火供奉，也無人知道她是餘淮的守護者，更別說信徒了，就連神像也沒有塑一個，如此以往，和頌憂心她會挺不過這幾年。
於是，他割下了一段自己的影子，系在了渺渺身上。
“我分你一半我的力量。”和頌低聲說，“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麽？”渺渺瞥了他一眼，“他們還能吃了我不成嗎？”說到這裏，她冷不丁打了個寒戰，“話說……我好像真的見過他們在熬貓湯。”
她把腦袋埋在了和頌的懷裏，理直氣壯地要他抱緊點，睡覺前也緊緊勾著他的衣服，不許和頌放開一秒。
和頌盯著手腕上纏住了兩根尾巴。
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蠻橫不講理，緊得在手腕上勒出了鮮紅的印子。
原先渺渺是有九條尾巴的，之前幾條不知是怎麽沒的，第七條是為了救他而消失的，如今只剩下了兩條。
他的手指捏著尾巴尖尖，凹成一個愛心，被尾巴惱怒地抽了兩下。
就算睡著了，脾氣還是這麽大。他無聲地笑，抱著她端坐了一整夜。
和頌在等。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等到渺渺厭煩過家家的游戲，就會回到他身邊。
可事出突然，洪水爆發，意外將荀照卷了進去。等到和頌找到渺渺時，她只剩下最後一條尾巴了。
那孩子註定活不長。可她偏要救。
和頌奈何不了她，卻在這時聽到她嘀咕了一句：“我還沒有做過人呢。”
她說過要保那孩子平安無事，可是她沒有做到，倒不如讓她接手，續上她短暫的一生。
渺渺想做人試試，想看做人和做貓有什麽區別。和頌以前是人，荀照也是人，她也想擁有人類的軀體。和頌攔不住她。過了兩年，渺渺滿心歡喜地投入了夭折幼兒的軀殼。
和頌幫不了她。
明明是一場交易，她還折了自己一條尾巴。荀照不敢親近她，夏林雲一家疏遠她。最後又是一場洪水……
和頌想，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只朝他伸出手的貓了。
當年渺渺欠他的願望，他得親自來為自己實現了。
假借神明之口，他推動時間的水流重新流動，借了舊時一寸光陰，為他的神明鋪上一條歸路。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他自己。
他要求“和頌”恪守本心，正義善良。他是大慈大悲的聖父，是清正守法的警官，只求渺渺不會變成她討厭的樣子。
能要求她什麽呢？
她只是乞求一萬條小魚幹平白無故砸在腦門上的貓。
憶起舊事，和頌若有所思：“你好像還欠我一個願望。”
渺渺趴在他肩膀上，裝聾作啞，“有嗎？我記不得了。”
等到出了支流，她就真的什麽也記不得了，和頌找她對賬她也能耍賴！
和頌笑了笑。
“沒關系，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
程掠守著被捆起來的兩對夫妻，不安地看著外面的天色。
外面烏雲壓頂，眼看著雲層逼迫得越來越近，明亮的白晝在一瞬之間變成了濃墨似的黑。
他站在窗邊，一滴冰涼的水被風帶到了臉上。
“要下雨了。”
還是暴雨。
心裏的不安越發擴大，然而他還是沒有看到渺渺和突然冒出來的少年的身影。
他們還會回來嗎？他腦中荒謬地跳出了這個問題。
他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鬧騰得要死，就算被一群瘋子圍攻也不甘示弱的親妹，毫不猶豫地放t下了防備，跟在了白衣少年的身後。他們的身影無端地讓他感覺恐懼，可是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也做不出任何阻攔他們行動的舉動。
像是小時候玩的一二三木頭人什麽的……在他被允許之前，程掠只能保持靜默。直到淩絮叫醒他之前，程掠都保持著呆立在原地的姿勢。
少女拍了拍手，有些不滿地看著他：“傻站著幹什麽，再去找一塊抹布來。”
程掠如夢初醒，自動地去找房間裏僅存的抹布了。
宋氏夫婦率先被堵住了嘴，徐莉被分到一塊幹凈一點的抹布，只剩下臉都漲紅了的夏林雲。
他已經完全沒有之前的斯文和風度了，一雙眼似要炸開的爛果，崩裂出毒汁。
“你這個小畜生一定不得好死！”
程掠臉色平平：“但你一定比我早死。也祝你往生極樂。”
他是醫生，能不知道保養的秘方嗎？這麽多年也堅持鍛煉，要是不出意外一定能活到八九十。反觀夏林雲，他的膝蓋有舊傷，走路時不太平穩，但顯然他很介意被別人看出這一點，盡量保持平衡。四十多的人膝蓋不好不能證明什麽，只能說他骨質疏松又不註意保養，但氣性大又喜歡憋在心裏，還好面子，這是養生的大忌。
程掠翻找了一下，成功撈到了一塊有褐色汙漬的奇怪抹布，在夏林雲又要惡言相向的時候成功塞進他的嘴裏。濃烈的臭味一下子熏得他閉上了眼睛。
程掠心情很差，也懶得和這些上了年紀為老不尊的壞人繼續掰扯，心事重重地站在窗邊等待荀渺渺的歸來。
淩絮：“他們快回來了。”
程掠偏頭看她。少女的肌膚是許久未見陽光的蒼白，一如初見時的平靜淡漠。礙於性別和年紀，他從未認真觀察過她的長相，眼神每次都只是匆匆從她臉上掠過。程掠之前沒有見過淩絮，之後也不會和她產生什麽聯系。
她是荀渺渺的朋友。
可是他現在驚訝地從淩絮的眉宇間找到一絲熟悉感，仿佛在哪裏見過她一樣。
“你是怎麽知道的？”
淩絮：“我就是知道。”
無關任何線索證據，她冥冥中有種預感，一切已經結束了。等到這場即將降落的雨，等待他們歸來後，她能真正地從這場游戲中脫出了。淩絮的預感很準，這次也不例外。
她問道：“我給你的骰子，還在嗎？”
程掠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它一直被塞在這件外套裏，已經有些扁了。
“唉。”淩絮疲憊地嘆了口氣。程掠頭皮發麻，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很快他聽到淩絮說：“算了，不重要，等到走出這裏你再拆開吧。”
“現在不能拆嗎？”
“都規定時限了，你說呢？”淩絮面無表情地用胳膊戳了他的肚子，“同樣的話不要讓我講兩遍。”
程掠幹巴巴地回答：“哦。”
不知為何，他一瞬間感覺淩絮的不滿加深了。少女生氣的時候，臉色也是硬邦邦的，又不知為何，眼神柔和了許多，像是在註視老朋友一樣。
“果然是……長大了啊……”
程掠聽到了很輕的說話聲，卻見淩絮出神地伸出手，接住了一顆雨珠，像是從來都沒有說過這句話。
-
渺渺被放下的時候，渾身已經濕透了。
她跳著腳去砸和頌：“你是不是故意用我擋雨的！”
她懶得走路，和頌是便捷的代步工具，為什麽不用？可是回程的時候，她沒開心太久，半路突然下起了暴雨，很快把她淋成了落湯雞，頭發緊貼頭皮，眼睛都睜不開了。也不知道山裏的雨水質量好不好，會不會把她淋禿。
渺渺噗噗往外吐水的時候，和頌還在她邊上笑，氣得她一路上都在揪他頭發。頭發沒揪掉幾根，自己先被氣死了。
她甩了甩頭發，先撲上去搶走了程掠的外套：“先借我穿！”程掠來不及說出半個不字，外套已經被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了。
程掠默默收手，語氣很不好地開口：“去哪裏了？怎麽沒跟我說一聲？還有這人誰啊！”
渺渺拉上拉鏈。
程掠的衣服大出一截，穿在她身上像床單，她眨了眨眼睛，不懷好意開口：“河伯。”
程掠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別開玩笑！”
“河伯”本人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欲望，只是微微彎了彎眼睛，一副清純好欺負的樣子。雨水自然從他身上落下，匯成流水，自然地沒入了腳下的影子之中。近些看，還能看到他的影子之中有黑色的魚群在撲騰。
程掠毛骨悚然，說不出半個字來。
等到渺渺把濕透的自己整理完畢，才有功夫去收拾壞蛋四人組。
她抓了一根木棍，輕輕地在地上點著，作勢要抽到他們身上：“想拿我去跟死人相配？你們好大的膽子！”
要是換做真正的普通而脆弱的孤女，說不定已經變成被釘在棺木之中的屍體了。可渺渺不是一般人，只能由他們四人自食惡果了。
“手機充滿電了嗎？”和頌突然問道。
渺渺再次聽到這句話時，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當然。”
十五歲的夏天，充滿電的手機是為了出逃。而十八歲，手機上滿格的信號，只證明著一件事。她可以儲存所有想要被公布於眾的信息。
她抓起夏林雲的頭，把他嘴裏的抹布挖了出來，居高臨下地威脅道：“現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吧。”
在和頌的手段下，夏林雲不情不願地交代了所有的事件，只有女兒夏聲被庇護得徹徹底底。
渺渺直到這是他的底線，因此也沒有繼續逼迫。
等到她照葫蘆畫瓢繼續扯開宋氏夫妻的抹布，忽然想到了什麽，又給堵了回去。
她露出一個單純甜美的笑容：“我覺得他死了挺好，夏聲立大功了。”
她哼著歌，把手上的金鈴和手機一起塞進了和頌抱在手裏的貓貓棺材裏。
“只有等著嗎？”
“嗯。”
除了等待這場大雨洗刷一切罪孽之前，他們別無他法。
在讓人沮喪的安靜之中，渺渺突然提及了一件事：“哥，你還記得媽媽嗎？”
程掠猝不及防被點到名字：“怎麽問起這個來了？”念及舊事，程掠露出了懷念的神態，“媽媽……很喜歡春天，你恰好是在立春後不久出生的。”
“她還很會釣魚，魚湯做得很好吃。但可惜我不太愛吃魚，可能你遺傳了她這一點吧。”
渺渺：“夠了，謝謝你，程掠。”
她沒有再喊“哥”，而是叫了他的名字。
程掠遲鈍擡起頭，卻看見渺渺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兩輪鮮紅。
“你……”
他面對著窗外，而在話音出口前，首先越過渺渺的頭頂，看到隆隆作響的山脈上，正在奔騰而來一條渾濁兇猛的泥鏈，速度極快無比。
程掠眼尖，看到了不少眼熟的村民，被水流卷著沖走了。
“不好！”
程掠剛想拉著她逃走，卻被渺渺死死拽住了衣袖。
她認真地說：“別忘記回家。”
洪水，如期而至。
-
程掠從夢中驚醒。
他出了一身冷汗。
有些東西似乎從他腦海中徹底被刪除了，他現在渾身輕松。
時鐘在昏暗的房間裏搖擺。不知不覺已經是早上六點，再過半個小時，就到他正常出門上班的時間了。
他洗漱完，推開門，卻看見昨天帶回家的“渺渺”站在巨大的線索板前，認真地凝視著被貼在正中心的餘淮的地圖。
她的目光似乎只專註於其中的一點上。
程掠的腳步驚動了她。
渺渺轉過身，“我有點睡不著。”
程掠：“餓了嗎？”
渺渺搖頭，指著餘淮地圖上的紅點問道：“這裏是哪裏？”
“一個……不重要的地方。”
六年前的洪水帶走了所有他珍視的東西。如今那裏已是一片廢墟。
想到過於痛苦的回憶，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卻聽到面前的少女輕輕說道：“那，我可以去那裏看看嗎？”
程掠沈默了片刻，點頭說道：“好。”
醫院那邊自然是抱怨：“小程啊，你這個月已經請了三天假了，怎麽又要請啊？”
程掠：“我找到我妹妹了。”
電話那邊嘆氣：“行，我先給你批，剛好這邊來新人了，我先讓她替班，你回來了馬上過來！”
程掠：“麻煩您了。”
他簡單收拾了點東西，馬上訂了票，帶著渺渺回到了餘淮。
說餘淮是廢墟還是高看了它一眼，被洪水沖得幹幹凈凈的，原本是村落的地方什麽都沒有剩下。
鎮上的受災面積反而比較小。還在工作日，景點冷清無比，攤販都懶洋洋地坐在推車之後刷手t機。
前往公交車站的地方，渺渺感興趣地抓起了一個吊墜：“貓？怎麽大家都在賣這個？”
攤販見來了人，迅速來勁了，“這是我們當地的守護神，你可別不信啊！據說當時洪水即將沖到鎮上，就是守護神阻止的嘞！做護身符也好，裝飾品也好，很實用的，見小姑娘你漂亮，賣你29.9，來一個不？”
渺渺默默地轉向程掠。
程掠：“……”
他嘆氣：“來一個。”
“好嘞，謝謝惠顧！”
等到下了巴士，掛墜已經掛在了包包的拉鏈上。
剛下過雨，地面潮濕無比，踩一腳，鞋子上都是泥巴。渺渺顧不上這麽多，她好像有屬於自己的方向感，一落地，就目標準確地往一處空地走。程掠跟在她的身後，像一條沈默的影子。
少女很快蹲在了一處地方。
“這裏！”她的眼眸中隱隱有紅色的游魚閃過，“有東西。”
這裏是原本家的位置。她似乎很認得這裏。
沒有鏟子，他們只能用石頭和手把糊住的泥巴挖開。
也不知道挖了多久，程掠都有些麻木了。
她肯定說道：“找到了。”
捧出來一個黑色的木頭樣式的東西。
在地下埋了這麽多年，它還是嶄新如初。
程掠簡單地用攜帶的濕巾擦了擦手，有些顫抖地接過。他不知道這是什麽，但憑著感覺找到了暗扣，解開了它。
裏面是一串金色的手鏈，一部手機，幾根頭發，還有兩枚有些壓扁的紙骰子。
似乎風中有人催促他打開。
紙骰子裏面是兩顆紅豆。
“程掠，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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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在還不被叫做渺渺的時候就在餘淮生活了。
她是一只沒有煩惱的小貓, 每天守著河裏的魚過日子。那天心情好了，就去附近的村落裏轉一圈。自從撈到和頌以後，她去村裏更加頻繁了。
貓無法理解人類的情感。她有時候會覺得挺煩。
為什麽撿回來的小子總是悶悶不樂的, 像是被搶了十萬條魚似的, 有時候又只是靜靜看著她, 眼裏的艷羨梗得她連魚都吃不下去了。
水鬼是無法進食的。就算她好意把魚讓給他，和頌也無法下咽。
和頌據說來自一戶有錢人家, 他的地位就好比一只家裏有一千條魚的貓生的小崽子，只要不作死，這輩子都能在小魚幹堆裏打滾。但可惜家裏人不太喜歡他，連夜把他扔水裏。
聽到這裏，渺渺的眼睛都因為吃驚瞪圓了。貓因人類的貪婪和陰險狡詐感到畏懼, 好意安慰了他幾句：“沒關系，我把小魚幹分給你，不要再難過啦。反正你成了水鬼, 游回去報覆他們，好好出口氣。”
她撥了一條小魚過去, 又忍痛把魚一分為二，留在和頌面前的只有個死不瞑目的魚頭。
和頌：“……謝謝你, 我吃不了魚。”
他渾身都濕噠噠的。因為成了水鬼, 除非遇到了大造化, 這輩子都沒辦法上岸了。渺渺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水鬼能在水中自由穿梭，想要多少小魚幹就能撈多少小魚幹，招攬和頌就等於擁有了全自動小魚幹機。
每次捕魚都會打濕皮毛t。渺渺不喜歡被淋濕的感覺。
她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黑貓。每根毛發都仿佛上天精心雕琢而成, 圓滾滾的臉頰和身材更是討喜。就算在村裏偷雞摸狗，罵罵咧咧追趕她的村民也忍不住手下留情, 狠狠揉搓一把，放下一個完整的雞屁股，再放她離開。
當然，雞屁股她是不吃的，每次都要嫌棄地重新丟回去。
——和頌就是這點特別好！懂她意思！每次上供的魚都是肥美少刺的類型！她的尾巴花得特別值！
渺渺對這個仆從非常滿意，格外大方道：“你要是有什麽願望，我可以滿足你。”她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她是餘淮的半吊子守護神，雖然沒什麽能耐，並且力量在人類一次又一次踐踏山林中消逝，但實現水鬼小小的願望還是可以的。
願望？
和頌好像沒有什麽願望。少年蒼白卻出塵的眉眼很平靜：“要是有一天，我有必須要實現的願望，我一定求您為我實現。”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麽死的了。就算恨，也無處恨起。倒不如做一只沒有前途和過去可言的水鬼。
渺渺：“好吧。”
她搖了搖自己的兩條尾巴。
“要是有那一天，一定要告訴我。”
一鬼一貓相依為命，就這樣過了漫長的數年。渺渺依舊是無憂無慮的小貓，和頌卻不知從什麽地方得到了能上岸的權利，等晾幹衣衫，也能稱作一句翩翩少年郎。只是和外表不符合的是，和頌有一張比老媽子還嘮叨的嘴。
渺渺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試圖去捂耳朵了。
“喵哇！和頌！你太煩了！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和頌把她撈回懷裏。貓咪的肚子一呼一吸，激烈抗拒著他的懷抱。可他牢牢地握住她的爪子，不讓她逃開，伸手摘掉她身上的蒼耳。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往深山上跑，有不長眼睛的不小心沖撞了你，到時候該怎麽收場。”他撓了撓渺渺的下巴，貓咪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紅色的貓瞳微瞇著，一副享受的模樣，他放輕了聲音，“村裏的小孩子都喜歡捉弄貓狗取樂，這是惡習，一旦開始便無從根治，你何必去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餘淮村是渺渺常去湊熱鬧的地方。和頌不親近人類，也不讚同渺渺常去人類居住的地方玩耍。他不止一次見過村裏的孩童用石塊砸貓狗，擔心渺渺也會受同樣的欺負。
渺渺被撓了下巴，又被捏了爪爪，懶洋洋趴在和頌的手臂上不動彈。她張嘴打了個哈欠。
“我也討厭小孩，但是……”
但是總有能比討厭的小孩更喜歡的人出現，倒也不覺得是吃虧。
和頌嘆了口氣：“唉。”
少年纖長的睫毛低垂著，煩悶地將下巴壓在彈動的貓耳上。
“我以為你不喜歡吃魚了。”所以才很少回家了。
可惜渺渺只聽到了最後三個字，眼睛亮起，“魚！哪裏有魚！”
最近她的要求頗多，魚要熟，火候要好，要放調料，還要和頌剔完刺再餵到她嘴裏。和頌做得心甘情願，可渺渺總覺得差點什麽。
和頌擺脫水鬼的桎梏以後，找了個沒人居住的木屋簡單打掃了下，作為他們的巢穴。可只有一人一貓，也不總是開火，不像正常人，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總有個規律。
渺渺最近常在一戶姓荀的人家流連。
主人是個溫柔的女人，帶著個半大的孩子，最近還有了成家的打算。貓喜歡還沒有自我意識的小崽子，很欣慰地繞著肚子微大的荀照轉了兩圈。
有小崽子了，這家的香火就能延續下去了。她會保佑這個孩子平平安安，萬事順遂。想了想，又偷偷加上一條：要和她一樣強大，成為了不起的擁有百萬小魚幹的富貓！
和頌撈上來的魚堆了一倉庫，如今她再也不用為小魚幹發愁了。
荀照彎下腰，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在喵喵什麽呀？是不是肚子餓了？”她特意給貓咪蒸了魚，放涼了放在渺渺面前，“慢慢吃，還有很多。”
可渺渺非但沒有吃魚，反而叼走了她手邊的槐花糕，嗖的一下鉆入了樹林之中。
當然還是人吃的東西好吃！貓吃的嘴裏能淡出個鳥！
她一路跑到了和頌面前，用爪子把糕點分成了兩塊，大方地分給和頌一份：“荀照做的，你快嘗嘗。”
和頌咬了一口。他吃不出味道，但為了不掃興，還是說了好吃。
渺渺得意說道：“她是我看中的人類！要是做飯不好吃我也不會在她家停留這麽久了！”
如今她的力量越來越衰弱，五感卻越發強盛，如今和普通的家貓越來越接近了。
這是個不好的征兆，和頌非常不安。
他害怕，某天見到渺渺，她已經變成了一只普通的貓。他會養著她，可到了那時候，貓不再是渺渺了。
山洪猖狂，水力的增強體現在了和頌身上。他已經不再是渺渺需要支援的弱小水鬼，甚至揮手就能調動一條支流的力量，毀滅村莊。
可他並不幹涉人類的活動。冷漠地看著他們走向自我毀滅。一切都是有因有果，他和渺渺也只是這世間的記錄者，無法阻止災難的降臨。可這樣一來渺渺不受香火供奉，也無人知道她是餘淮的守護者，更別說信徒了，就連神像也沒有塑一個，如此以往，和頌憂心她會挺不過這幾年。
於是，他割下了一段自己的影子，系在了渺渺身上。
“我分你一半我的力量。”和頌低聲說，“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麽？”渺渺瞥了他一眼，“他們還能吃了我不成嗎？”說到這裏，她冷不丁打了個寒戰，“話說……我好像真的見過他們在熬貓湯。”
她把腦袋埋在了和頌的懷裏，理直氣壯地要他抱緊點，睡覺前也緊緊勾著他的衣服，不許和頌放開一秒。
和頌盯著手腕上纏住了兩根尾巴。
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蠻橫不講理，緊得在手腕上勒出了鮮紅的印子。
原先渺渺是有九條尾巴的，之前幾條不知是怎麽沒的，第七條是為了救他而消失的，如今只剩下了兩條。
他的手指捏著尾巴尖尖，凹成一個愛心，被尾巴惱怒地抽了兩下。
就算睡著了，脾氣還是這麽大。他無聲地笑，抱著她端坐了一整夜。
和頌在等。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等到渺渺厭煩過家家的游戲，就會回到他身邊。
可事出突然，洪水爆發，意外將荀照卷了進去。等到和頌找到渺渺時，她只剩下最後一條尾巴了。
那孩子註定活不長。可她偏要救。
和頌奈何不了她，卻在這時聽到她嘀咕了一句：“我還沒有做過人呢。”
她說過要保那孩子平安無事，可是她沒有做到，倒不如讓她接手，續上她短暫的一生。
渺渺想做人試試，想看做人和做貓有什麽區別。和頌以前是人，荀照也是人，她也想擁有人類的軀體。和頌攔不住她。過了兩年，渺渺滿心歡喜地投入了夭折幼兒的軀殼。
和頌幫不了她。
明明是一場交易，她還折了自己一條尾巴。荀照不敢親近她，夏林雲一家疏遠她。最後又是一場洪水……
和頌想，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只朝他伸出手的貓了。
當年渺渺欠他的願望，他得親自來為自己實現了。
假借神明之口，他推動時間的水流重新流動，借了舊時一寸光陰，為他的神明鋪上一條歸路。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包括他自己。
他要求“和頌”恪守本心，正義善良。他是大慈大悲的聖父，是清正守法的警官，只求渺渺不會變成她討厭的樣子。
能要求她什麽呢？
她只是乞求一萬條小魚幹平白無故砸在腦門上的貓。
憶起舊事，和頌若有所思：“你好像還欠我一個願望。”
渺渺趴在他肩膀上，裝聾作啞，“有嗎？我記不得了。”
等到出了支流，她就真的什麽也記不得了，和頌找她對賬她也能耍賴！
和頌笑了笑。
“沒關系，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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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掠守著被捆起來的兩對夫妻，不安地看著外面的天色。
外面烏雲壓頂，眼看著雲層逼迫得越來越近，明亮的白晝在一瞬之間變成了濃墨似的黑。
他站在窗邊，一滴冰涼的水被風帶到了臉上。
“要下雨了。”
還是暴雨。
心裏的不安越發擴大，然而他還是沒有看到渺渺和突然冒出來的少年的身影。
他們還會回來嗎？他腦中荒謬地跳出了這個問題。
他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鬧騰得要死，就算被一群瘋子圍攻也不甘示弱的親妹，毫不猶豫地放t下了防備，跟在了白衣少年的身後。他們的身影無端地讓他感覺恐懼，可是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也做不出任何阻攔他們行動的舉動。
像是小時候玩的一二三木頭人什麽的……在他被允許之前，程掠只能保持靜默。直到淩絮叫醒他之前，程掠都保持著呆立在原地的姿勢。
少女拍了拍手，有些不滿地看著他：“傻站著幹什麽，再去找一塊抹布來。”
程掠如夢初醒，自動地去找房間裏僅存的抹布了。
宋氏夫婦率先被堵住了嘴，徐莉被分到一塊幹凈一點的抹布，只剩下臉都漲紅了的夏林雲。
他已經完全沒有之前的斯文和風度了，一雙眼似要炸開的爛果，崩裂出毒汁。
“你這個小畜生一定不得好死！”
程掠臉色平平：“但你一定比我早死。也祝你往生極樂。”
他是醫生，能不知道保養的秘方嗎？這麽多年也堅持鍛煉，要是不出意外一定能活到八九十。反觀夏林雲，他的膝蓋有舊傷，走路時不太平穩，但顯然他很介意被別人看出這一點，盡量保持平衡。四十多的人膝蓋不好不能證明什麽，只能說他骨質疏松又不註意保養，但氣性大又喜歡憋在心裏，還好面子，這是養生的大忌。
程掠翻找了一下，成功撈到了一塊有褐色汙漬的奇怪抹布，在夏林雲又要惡言相向的時候成功塞進他的嘴裏。濃烈的臭味一下子熏得他閉上了眼睛。
程掠心情很差，也懶得和這些上了年紀為老不尊的壞人繼續掰扯，心事重重地站在窗邊等待荀渺渺的歸來。
淩絮：“他們快回來了。”
程掠偏頭看她。少女的肌膚是許久未見陽光的蒼白，一如初見時的平靜淡漠。礙於性別和年紀，他從未認真觀察過她的長相，眼神每次都只是匆匆從她臉上掠過。程掠之前沒有見過淩絮，之後也不會和她產生什麽聯系。
她是荀渺渺的朋友。
可是他現在驚訝地從淩絮的眉宇間找到一絲熟悉感，仿佛在哪裏見過她一樣。
“你是怎麽知道的？”
淩絮：“我就是知道。”
無關任何線索證據，她冥冥中有種預感，一切已經結束了。等到這場即將降落的雨，等待他們歸來後，她能真正地從這場游戲中脫出了。淩絮的預感很準，這次也不例外。
她問道：“我給你的骰子，還在嗎？”
程掠從口袋裏掏了出來。它一直被塞在這件外套裏，已經有些扁了。
“唉。”淩絮疲憊地嘆了口氣。程掠頭皮發麻，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很快他聽到淩絮說：“算了，不重要，等到走出這裏你再拆開吧。”
“現在不能拆嗎？”
“都規定時限了，你說呢？”淩絮面無表情地用胳膊戳了他的肚子，“同樣的話不要讓我講兩遍。”
程掠幹巴巴地回答：“哦。”
不知為何，他一瞬間感覺淩絮的不滿加深了。少女生氣的時候，臉色也是硬邦邦的，又不知為何，眼神柔和了許多，像是在註視老朋友一樣。
“果然是……長大了啊……”
程掠聽到了很輕的說話聲，卻見淩絮出神地伸出手，接住了一顆雨珠，像是從來都沒有說過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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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渺被放下的時候，渾身已經濕透了。
她跳著腳去砸和頌：“你是不是故意用我擋雨的！”
她懶得走路，和頌是便捷的代步工具，為什麽不用？可是回程的時候，她沒開心太久，半路突然下起了暴雨，很快把她淋成了落湯雞，頭發緊貼頭皮，眼睛都睜不開了。也不知道山裏的雨水質量好不好，會不會把她淋禿。
渺渺噗噗往外吐水的時候，和頌還在她邊上笑，氣得她一路上都在揪他頭發。頭發沒揪掉幾根，自己先被氣死了。
她甩了甩頭發，先撲上去搶走了程掠的外套：“先借我穿！”程掠來不及說出半個不字，外套已經被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了。
程掠默默收手，語氣很不好地開口：“去哪裏了？怎麽沒跟我說一聲？還有這人誰啊！”
渺渺拉上拉鏈。
程掠的衣服大出一截，穿在她身上像床單，她眨了眨眼睛，不懷好意開口：“河伯。”
程掠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別開玩笑！”
“河伯”本人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欲望，只是微微彎了彎眼睛，一副清純好欺負的樣子。雨水自然從他身上落下，匯成流水，自然地沒入了腳下的影子之中。近些看，還能看到他的影子之中有黑色的魚群在撲騰。
程掠毛骨悚然，說不出半個字來。
等到渺渺把濕透的自己整理完畢，才有功夫去收拾壞蛋四人組。
她抓了一根木棍，輕輕地在地上點著，作勢要抽到他們身上：“想拿我去跟死人相配？你們好大的膽子！”
要是換做真正的普通而脆弱的孤女，說不定已經變成被釘在棺木之中的屍體了。可渺渺不是一般人，只能由他們四人自食惡果了。
“手機充滿電了嗎？”和頌突然問道。
渺渺再次聽到這句話時，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當然。”
十五歲的夏天，充滿電的手機是為了出逃。而十八歲，手機上滿格的信號，只證明著一件事。她可以儲存所有想要被公布於眾的信息。
她抓起夏林雲的頭，把他嘴裏的抹布挖了出來，居高臨下地威脅道：“現在，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吧。”
在和頌的手段下，夏林雲不情不願地交代了所有的事件，只有女兒夏聲被庇護得徹徹底底。
渺渺直到這是他的底線，因此也沒有繼續逼迫。
等到她照葫蘆畫瓢繼續扯開宋氏夫妻的抹布，忽然想到了什麽，又給堵了回去。
她露出一個單純甜美的笑容：“我覺得他死了挺好，夏聲立大功了。”
她哼著歌，把手上的金鈴和手機一起塞進了和頌抱在手裏的貓貓棺材裏。
“只有等著嗎？”
“嗯。”
除了等待這場大雨洗刷一切罪孽之前，他們別無他法。
在讓人沮喪的安靜之中，渺渺突然提及了一件事：“哥，你還記得媽媽嗎？”
程掠猝不及防被點到名字：“怎麽問起這個來了？”念及舊事，程掠露出了懷念的神態，“媽媽……很喜歡春天，你恰好是在立春後不久出生的。”
“她還很會釣魚，魚湯做得很好吃。但可惜我不太愛吃魚，可能你遺傳了她這一點吧。”
渺渺：“夠了，謝謝你，程掠。”
她沒有再喊“哥”，而是叫了他的名字。
程掠遲鈍擡起頭，卻看見渺渺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兩輪鮮紅。
“你……”
他面對著窗外，而在話音出口前，首先越過渺渺的頭頂，看到隆隆作響的山脈上，正在奔騰而來一條渾濁兇猛的泥鏈，速度極快無比。
程掠眼尖，看到了不少眼熟的村民，被水流卷著沖走了。
“不好！”
程掠剛想拉著她逃走，卻被渺渺死死拽住了衣袖。
她認真地說：“別忘記回家。”
洪水，如期而至。
-
程掠從夢中驚醒。
他出了一身冷汗。
有些東西似乎從他腦海中徹底被刪除了，他現在渾身輕松。
時鐘在昏暗的房間裏搖擺。不知不覺已經是早上六點，再過半個小時，就到他正常出門上班的時間了。
他洗漱完，推開門，卻看見昨天帶回家的“渺渺”站在巨大的線索板前，認真地凝視著被貼在正中心的餘淮的地圖。
她的目光似乎只專註於其中的一點上。
程掠的腳步驚動了她。
渺渺轉過身，“我有點睡不著。”
程掠：“餓了嗎？”
渺渺搖頭，指著餘淮地圖上的紅點問道：“這裏是哪裏？”
“一個……不重要的地方。”
六年前的洪水帶走了所有他珍視的東西。如今那裏已是一片廢墟。
想到過於痛苦的回憶，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卻聽到面前的少女輕輕說道：“那，我可以去那裏看看嗎？”
程掠沈默了片刻，點頭說道：“好。”
醫院那邊自然是抱怨：“小程啊，你這個月已經請了三天假了，怎麽又要請啊？”
程掠：“我找到我妹妹了。”
電話那邊嘆氣：“行，我先給你批，剛好這邊來新人了，我先讓她替班，你回來了馬上過來！”
程掠：“麻煩您了。”
他簡單收拾了點東西，馬上訂了票，帶著渺渺回到了餘淮。
說餘淮是廢墟還是高看了它一眼，被洪水沖得幹幹凈凈的，原本是村落的地方什麽都沒有剩下。
鎮上的受災面積反而比較小。還在工作日，景點冷清無比，攤販都懶洋洋地坐在推車之後刷手t機。
前往公交車站的地方，渺渺感興趣地抓起了一個吊墜：“貓？怎麽大家都在賣這個？”
攤販見來了人，迅速來勁了，“這是我們當地的守護神，你可別不信啊！據說當時洪水即將沖到鎮上，就是守護神阻止的嘞！做護身符也好，裝飾品也好，很實用的，見小姑娘你漂亮，賣你29.9，來一個不？”
渺渺默默地轉向程掠。
程掠：“……”
他嘆氣：“來一個。”
“好嘞，謝謝惠顧！”
等到下了巴士，掛墜已經掛在了包包的拉鏈上。
剛下過雨，地面潮濕無比，踩一腳，鞋子上都是泥巴。渺渺顧不上這麽多，她好像有屬於自己的方向感，一落地，就目標準確地往一處空地走。程掠跟在她的身後，像一條沈默的影子。
少女很快蹲在了一處地方。
“這裏！”她的眼眸中隱隱有紅色的游魚閃過，“有東西。”
這裏是原本家的位置。她似乎很認得這裏。
沒有鏟子，他們只能用石頭和手把糊住的泥巴挖開。
也不知道挖了多久，程掠都有些麻木了。
她肯定說道：“找到了。”
捧出來一個黑色的木頭樣式的東西。
在地下埋了這麽多年，它還是嶄新如初。
程掠簡單地用攜帶的濕巾擦了擦手，有些顫抖地接過。他不知道這是什麽，但憑著感覺找到了暗扣，解開了它。
裏面是一串金色的手鏈，一部手機，幾根頭發，還有兩枚有些壓扁的紙骰子。
似乎風中有人催促他打開。
紙骰子裏面是兩顆紅豆。
“程掠，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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