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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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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刑事鑒定學家是多才多藝的人。

他必須了解植物學、地質學、彈道學、醫學、化學、文學和工程學。如果他知道事實真相——灰土中金屬鍶的含量過高,可能是高速公路上強烈的車燈閃射造成的;“faca”這個詞是葡萄牙語“刀子”的意思;埃塞俄比亞餐館不用刀叉,全靠右手抓飯吃;有五道右旋膛線的子彈肯定不是由柯爾特手槍射出的——如果他懂得這些,或許就能憑借其中的關聯鎖定涉及犯罪現場的嫌疑犯。

另一個所有刑事鑒定學家都十分熟悉的領域是解剖學。這當然也是林肯·萊姆的強項,何況在過去的三年半裏,他每天都在和骨頭與神經千奇百怪的覆雜關系打交道。

現在,他只瞥了一眼傑裏·班克斯拎在手中的那個從蒸氣室帶回來的證物袋,就宣布說:“是腿骨。不是人類的。因此它不會來自於下一位受害人。”

這是一塊環狀的骨頭,周長大約兩英寸,是用鋸子整齊地鋸下來的,鋸齒經過的地方還殘留有血跡。

“中型動物,”萊姆繼續說,“大狗、綿羊、山羊之類。我估計,這根骨頭曾經支撐過一百到一百五十磅的重量。但我們還是要檢查一下,以確認這血跡來自動物。它仍有可能是受害人的血。”

用骨頭敲打或戳刺人體致人死亡的案件時有所聞,萊姆本人就經手過三起,兇器分別是牛關節骨、鹿腿骨,以及受害人自己的尺骨——那是最麻煩的一次。

梅爾·庫柏用凝膠擴散沈澱法檢測血跡的來源。

“我們得等一會兒才能看到結果。”庫柏帶著歉意解釋說。

“阿米莉亞,”萊姆說,“請你幫個忙。用放大鏡仔細檢查這塊骨頭,然後把你看到的告訴我們。”

“不用顯微鏡嗎?”她問。萊姆以為她要拒絕,但她已經徑自走向那塊骨頭,好奇地打量起來。

“顯微鏡的倍率太高了。”萊姆解釋。

她戴上眼罩式放大鏡,附身湊向盛著骨頭的白瓷盤。庫柏擰亮一盞曲頸式臺燈。

“先看切割的痕跡,”萊姆說,“是不規則的,還是很整齊?”

“相當整齊。”

“是電鋸。”

萊姆在想,不知鋸斷骨頭時,那只動物是否還活著。

“看到有什麽異常的地方嗎?”

她盯著骨頭看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地回答:“不知道,我看不出來。看上去就是一塊普通骨頭。”

這時,托馬斯走了過來,瞥了一眼盤子裏的骨頭。“這就是你們的線索?太好笑了。”

“好笑?”萊姆說,“有什麽好笑?”

塞林托問:“你有什麽高見嗎?”

“沒什麽高見。”他俯下身子聞了聞那塊骨頭,“這是Ossobo。”

“是什麽?”

“小牛膝。我曾給你做過一次,林肯。Ossobo,燉小牛膝。”他看著薩克斯,做了個鬼臉,“他還說要多放點鹽。”

“媽的!”塞林托叫道,“他是從超市買來的!”

“如果我們幸運的話,”萊姆說,“他是從他的超市裏買來的。”

庫柏也證實,沈澱素測試表明薩克斯帶回來的骨頭樣本上的血跡不是人血。“可能是牛的。”他說。

“但是他究竟想告訴我們什麽呢?”班克斯問。

萊姆也不知道。“讓我們繼續看吧。對了,鐵鏈和掛鎖上有什麽線索嗎?”

庫柏看著裝在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裏的那堆鐵東西,說:“看來這回我們不太走運,鐵鏈上沒有打印任何人的名字。那把鎖就是普通的掛鎖,不是太可靠,專家肯定不會用這種鎖。你們打開它花了多長時間?”

“整整三秒。”塞林托說。

“瞧瞧。鎖頭沒有序列號,全國每一家五金店或雜貨鋪都會賣這種鎖,”

“是鑰匙鎖還是密碼鎖?”萊姆問。

“密碼鎖。”

“打電話給廠家,問他們如果我們把鎖拆開,利用裏面的制動栓覆原密碼,能否知道是誰出的貨,賣到了哪裏?”

班克斯吹了聲口哨。“老兄,這一竿子紮得未免太遠了吧?”

萊姆嚴厲地看了班克斯一眼。“你聲音中洋溢的熱情告訴我,警探,你就是處理這項工作的最佳人選。”

“是,長官,”那個年輕人趕緊掏出他的移動電話,“我馬上打。”

萊姆問:“鐵鏈上的血跡呢?”

塞林托說:“是我們自己人的。他在試圖打開那把鎖的時候,狠狠地把自己割了一下。”

“這麽說鐵鏈已經被汙染了?”萊姆皺起眉頭。

“他一心想救她出來。”薩克斯對他說。

“我知道。他是好樣的,不過鐵鏈還是被汙染了。”萊姆回頭望向庫柏身邊的桌子,“指紋呢?”

庫柏說他已經檢查過了,鐵鏈上只有塞林托的指紋。

“好吧,換阿米莉亞找到的那片木頭,檢查有沒有指紋。”

“我做過了,”阿米莉亞馬上說,“在現場就檢查了。”

P.D.,巡警之女。萊姆想起她的綽號。她似乎不像有綽號的那種人。長得漂亮的人很少有綽號。

“我們用重型裝備再檢查一次,只是為了確認。”萊姆說著給庫柏下達指令,“用DFO或寧海德林,然後用nit-yag照射。”

“那是什麽東西?”班克斯問。

“釹釔鋁石榴石激光。”

庫柏從一個塑膠噴霧罐中噴了些液體在木片上,然後調整激光束對準木片。他戴上有色護目鏡,仔細檢查了一遍。“什麽都沒有。”

他關掉激光,把木片移近一些細看。這是一塊大約六英尺長的深色木片,表面塗著一層黑釉,像是柏油,上面沾有泥土。他用鑷子夾起木片。

“我知道林肯喜歡用筷子做這種事,”庫柏說,“但我每次去明華中餐館,都會向他們要叉子。”

“你這樣會把細胞壓碎的。”那位刑事鑒定學家嘟噥道。

“有這種可能,但我不會。”庫柏回道。

“這是什麽木頭?”萊姆問,“要做燼象檢查嗎?”

“不用,這是橡木,毫無疑問。”

“有鋸齒或刨痕嗎?”萊姆探頭向前。突然,他的脖子抽筋了,猝然而至的肌肉痙攣疼得他難以忍受。他喘著粗氣,閉上眼睛,扭動頸部伸展筋骨。他感覺到托馬斯強有力的大手正在幫他按摩肌肉。疼痛終於慢慢消失了。

“林肯?”塞林托問,“你沒事吧?”

萊姆深吸了一口氣。“我很好,沒事。”

“看這個。”庫柏舉著一小塊木片走到床邊,低頭把眼罩式放大鏡戴在萊姆的眼睛上。

萊姆檢視著這塊樣本。“這是用框鋸順著木紋的方向切割的。切口的差異很大,所以我猜測這可能是上百年前制作的柱子或梁木,大概使用的是蒸氣鋸。拿近點,梅爾,我想聞一聞。”

庫柏把木片移到萊姆鼻子下面。

“有木餾油味——煤焦油蒸餾物,這是伐木廠在開始使用高壓法之前,用來給木材防腐的東西。這木頭可能來自橋柱、碼頭或鐵路枕木。”

“也許我們遇到的是一個火車迷,”塞林托說,“今天早上的事也是發生在鐵軌邊。”

“有可能。”萊姆命令道,“梅爾,檢查一下細胞壓縮情況。”

庫柏把木片放到覆合式顯微鏡下面。“它是有受到過擠壓的跡象,不過是順著木紋,而不是逆向。這不是枕木,而是柱子或樁木,承重用的。”

一塊骨頭……一根舊木頭柱子……

“我看到木頭裏面嵌有泥土,這能告訴我們什麽嗎?”

庫柏拿了一大包白紙放在桌上,撕開外包裝。他把木片移到紙上,從木頭縫間刷下一些泥土,然後仔細檢查著這些落在白紙上的小顆粒——點點散布有如黑白顛倒的星空。

“這點泥土夠做密度梯度測試嗎?”萊姆問。

所謂密度梯度測試法,是將泥土倒入盛有不同特定比重溶液的試管中。泥土會分離,每個顆粒會依據各自的比重懸浮在不同的位置。萊姆曾經搜集了紐約市五個行政區各種泥土的樣本,建立起一個巨大的密度梯度資料庫。可惜的是,這種測試需要使用大量的泥土,而庫柏認為他們從木片上得到的泥土不夠多。“我們可以試試,但這樣就會用去所有的泥土樣本。如果沒有結果,我們就沒有樣本做其他實驗了。”

萊姆指示他先用肉眼觀察,然後再用氣相色譜分析儀檢測。

庫柏撥了一小撮泥土到載玻片上,放在覆合式顯微鏡下觀察了好幾分鐘。“很奇怪,林肯。這是表層土,含有奇高的植物成分,但構成的方式卻非常古怪,是一種完全分化、徹底腐爛的形式。”他擡起頭說。萊姆發現他的眼眶下方被接目鏡壓出一道黑黑的印痕。他記得以前在實驗室連續工作數小時後,這種痕跡會更加明顯,有時刑事鑒定人員一走出資源組的實驗室,迎接他的就是一片“浣熊來了”的呼聲。

“用火燒它。”萊姆命令道。

庫柏把一些樣本放在氣相色譜分析儀上,機器開始運轉,發出嘶嘶的響聲。“一兩分鐘就好。”

“在我們等待的時候,”萊姆說,“再看看那塊骨頭。我還是對它很好奇。用顯微鏡檢查一下,梅爾。”

庫柏小心翼翼地把骨頭放到覆合式顯微鏡的檢視臺上,附身仔細觀察。“哇,上面真的有東西。”

“是什麽?”

“非常小,是透明的。把鑷子遞給我。”庫柏對薩克斯說,點頭指向夾物鑷。他接過薩克斯遞來的鑷子,小心地深入骨頭的脊髓中,夾了一些東西出來。

“一小塊再生纖維。”庫柏說。

“是玻璃紙。”萊姆說,“再說得詳細一點。”

“有彈性,有壓痕。我敢說這不是他有意留下來的,沒有切割的痕跡。質地和那種厚厚的玻璃紙沒什麽不同。”

“沒什麽不同。”萊姆皺起眉頭,“我不喜歡他這種模棱兩可的說法。”

“我們不得不模棱兩可。”庫柏開心地說。

“聯想一下,猜測一下。我最恨‘沒什麽不同’了。”

“非常普通。”庫柏說,“我最多敢說,這大概是肉店或超市的包裝紙。不是保鮮膜,也肯定不是一般的塑料袋。”

傑裏·班克斯從過道裏走進來。“壞消息。制鎖公司沒有保留任何有關密碼鎖的資料。那都是機器隨機生成的。”

“哦。”

“但有趣的是……他們說他們一天到晚接到警方詢問有關產品的電話,但你是第一個想到通過密碼鎖的號碼追蹤嫌疑犯的人。”

“如果此路不通,光有趣有什麽用?”萊姆嘟囔著,把註意力轉到梅爾·庫柏身上。庫柏一邊盯著氣相色譜分析儀,一邊直搖頭。“怎麽了?”

“泥土樣本的分析結果出來了。但我擔心這儀器可能有點故障,因為氮的含量太離譜了。我們得重做一次,這次用更多的樣本。”

萊姆指示他繼續做下去,然後把目光轉回到那塊骨頭上。“梅爾,這是多久前屠宰的?”

庫柏用電子顯微鏡檢查了一些木頭碎片。

“細菌滋生的還不多。這只小鹿斑比是最近才殉難的,或是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不到八小時。”

“所以是罪犯剛買來的。”萊姆說。

“也可能是一個月前買的,冷凍到現在。”塞林托說。

“不,”庫柏說,“它沒被冷凍過,沒有細胞組織被冰晶破壞的痕跡。而且它也不可能被冷藏那麽長時間。它沒有變幹的現象,而現代的電冰箱都會讓食物脫水。”

“這是條好線索,”萊姆說,“我們就朝這個方向追查。”

“追查?”薩克斯笑了,“你是說讓我們打電話給全市所有的超級市場,找出昨天有誰買了牛骨頭?”

“不,”萊姆糾正說,“是過去的兩天裏。”

“你想用哈迪男孩嗎?”

“讓他們繼續做現在正做的事情好了。給在下城的愛瑪打電話,看她是不是還在工作。如果她不在,去把她和其他調度員都召回辦公室,要她們加班。給她一張全市超市連鎖店的清單。我敢打賭這家夥絕不是為家庭采購,所以買的東西不會超過四樣。告訴愛瑪把範圍縮小在買五樣以下商品的顧客。”

“要準備搜查許可證嗎?”班克斯問。

“誰妨礙我們,就向誰出示搜查證,”塞林托說,“但最好不用。誰知道呢,有些市民特別願意配合警察,希望這次我們能遇上。”

“但是這些商場怎麽知道是誰買了小牛腿?”薩克斯問。她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冷漠了,但是音調還有些尖利。萊姆暗想,她的這種挫折感是否和自己時常體會到的那種感覺有相似之處——被浩繁的證物壓得直不起身。對刑事鑒定學家來說,最常見的問題不是缺乏證據,而是可能的證據實在太多了。

“檢查結賬掃描機。”萊姆說,“它們會把購物記錄存在電腦裏,以供盤點和進貨之用。你有什麽想法,班克斯?我看到有念頭從你的腦子裏閃過。說出來,這回我不會把你打發到西伯利亞去。”

“呃,只有連鎖店有掃描機,”這位年輕的警探指出,“還有數百家獨立店鋪和肉店,他們都沒有掃描機。”

“說得好。不過我認為他不會去小店買東西。對他來說匿名是很重要的。他一定會在大商場購物,這樣才不引人註目。”

塞林托打電話到總部聯絡中心,向愛瑪說明他們需要調查的事項。

“我們給這張玻璃紙拍一張偏光照片。”萊姆對庫柏說。

庫柏把微小的殘片放在偏光顯微鏡下,然後在接目鏡上架起拍立得相機,拍了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彩色照片,一道夾著灰色線條的彩虹橫貫其中。萊姆檢視這張照片。這幅圖案本身說明不了什麽問題,但可以把它和別的玻璃紙樣本比較,看看它們是否出自同一來源。

萊姆有了一個主意。“朗,找十二個特勤小組的警員到這裏來。要快。”

“到這裏?”塞林托問。

“我們要一起發動一次行動。”

“你確定?”塞林托又問了一次。

“是的,我要他們馬上來。”

“好吧。”塞林托對班克斯點點頭,班克斯立刻給霍曼打電話。

“現在,看看其他故意布置的線索——阿米莉亞找到的那些頭發呢?”

庫柏把一根探針刺入毛發裏面,挑出幾根放到相位差顯微鏡上。這種儀器能針對同一物體放射出兩道光源,不過第二道光會略微耽擱一點點時間,由此形成不同的相位,使樣本同時呈現在明亮與陰影之中。

“這不是人類的毛發,”庫柏說,“一看就知道。這些是防護型毛發,不是絨毛。”

他的意思是,這些毛發來自動物的表皮。

“哪類動物?狗嗎?”

“是不是小牛?”班克斯問,年輕人的熱情又一次表露無遺。

“檢查鱗狀物。”萊姆命令道。鱗狀物是構成毛發外鞘的微小鱗片。

庫柏在他的電腦鍵盤上敲了幾下,一兩秒鐘之後,屏幕上便跳出拇指般粗的鱗狀長柱。“這得感謝你,林肯。還記得這個資料庫嗎?”

在資源組的時候,萊姆曾收集了大量不同類型的毛發顯微圖片。“我當然記得,梅爾。不過當我最後一次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被裝訂成三大本。你是怎麽把它們搞到電腦上的?”

“當然是用掃描儀。再經過JPEG壓縮。”

JPEG?那是什麽東西?短短幾年時間,科技的迅速發展已經遠遠把萊姆甩在了後面。真令人吃驚……

在庫柏對比這些圖像的時候,萊姆又想起了那個困擾了他一整天,不時在心頭浮現的疑問:罪犯為什麽要留下這些線索?這家夥雖然令人恐懼,但不管怎麽說,畢竟是一個生命體,一個會笑的動物。危險也罷,聰明也罷,讓人害怕也罷,他的所作所為總得有個理由,有讓他向欲望前進的動機。作為科學家,林肯·萊姆不相信偶然,隨意或無聊之類的解釋。即使是精神病患者,無論想法如何扭曲,也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邏輯。他知道不明嫌疑犯八二三選擇如此麻煩的方式向他們傳遞信息,一定有他的理由。

庫柏叫了起來:“找到了。嚙齒動物,可能是蝙蝠。毛發是剃下來的。”

“這算狗屁線索,”班克斯說,“這座城市裏有上百萬只蝙蝠。這根本無法縮小範圍。這堆蝙蝠毛能告訴我們什麽?”

塞林托閉上眼睛,嘴裏喃喃地念叨著什麽。薩克斯沒有在意他的表情,她用好奇地眼光註視著萊姆。萊姆有些意外,她竟然沒有領會綁架者傳遞的信息。但他什麽話也沒說。他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把他的恐怖發現與其他任何人分享。

詹姆斯·施奈德的第七個犧牲者——也許是第八個,看你是否選擇把那個可憐的小天使瑪吉·奧康娜也算在內——是一個勤懇本分的外來移民的妻子,他們在這個城市下東區海斯特街附近組建了一個簡樸的家庭。

真得感謝這位不幸的女人的勇氣,治安官和警方才得以發現兇手的身份。漢娜·高德施密特是德國猶太人血統,在由她和丈夫以及六個孩子——其中一個在出生時死亡——組成的親密家庭中,她深受敬重。

集骨者開著車慢慢駛過街道。他小心地把車速保持在限速以下,雖然他很清楚,紐約的交通警察不會為超速這點小事把他截住。

他在紅綠燈前停下,目光瞥向另一塊聯合國會議的廣告牌。他望了望廣告牌上那一張張和藹、微笑的臉——就像畫在他住處墻壁上的那些怪異面孔——然後越過他們,看向這座將他環抱其中的城市。有時候,他偶爾擡起頭,會驚訝地發現這些建築是如此巨大,石頭飛檐如此高聳,玻璃如此平滑,車輛如此炫亮,而人們如此卑微渺小。他所知道的這座城市,應該是陰暗、低矮、煙霧彌漫、充滿汗水和泥土的氣味。路人一不小心就會被馬匹踩到,流氓無賴成群結夥地在街頭游晃——有的才十一二歲——他們會用木棍或裹著橡皮頭的鉛棒敲向你的後腦,搶走你口袋裏的手表和錢夾……這才是集骨者的城市。

盡管如此,有時候,他發現自己也挺喜歡這樣——開著一輛漂亮的銀色超級金牛福特轎車在平坦的柏油路面上奔馳,收聽著WNYC的節目,像所有的紐約人一樣,為錯過一個綠燈而發怒暴跳,埋怨這天殺的城市為什麽不許你紅燈時右轉彎。

他豎起耳朵,聽到轎車後備箱裏傳來幾聲沈悶的撞擊聲。但是,周圍的環境太嘈雜了,沒有人能聽見漢娜的抗議。

信號燈變了。

當然,即使在這個開明的時代,一個女人沒有男人陪伴,膽敢在夜晚獨自走上這座城市的街頭,也是很不尋常的事。而在那個年代,這種情況就更加罕見了。但是在那個不幸的夜晚,漢娜沒有別的選擇,不得不暫時離開她的住所。她最小的孩子發了高燒,丈夫又正在附近一座猶太教堂虔誠地做禮拜。她出門走入夜色中,一心想著買帖膏藥敷在孩子高熱的額頭上。在關上大門前,她對最大的女兒說:

“把門鎖好。我一會兒就回來。”

但可惜的是,她再也無法實現自己說過的話了。她出門沒多久,就遇上了詹姆斯·施奈德。

集骨者巡視著附近骯臟的街道。這片離他埋葬第一位犧牲者的地方不遠的地區,就是所謂的“地獄廚房”。這裏位於城區的西部,曾經是愛爾蘭移民的大本營,因為聚集了許多年輕的自由職業者、廣告代理人、攝影工作室和各具風格的餐館,現在變得越來越有名氣。

他聞到糞便的味道。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匹馬,可他一點也不感到驚異。

接著,他發現這匹馬不是從十九世紀跑出來的幻影,而是用來拖拉繞行中央公園、收取二十世紀現金的華麗馬車的牲畜。它們的馬廄就坐落在這裏。

他無聲地對自己笑了。

因為沒有目擊者,人們只能推測當時發生了什麽。但我們可以清楚地想象出當時景象的恐怖。那個惡棍將不停掙紮的女人拖進一條小巷,殘忍地用刀子刺她。他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要征服她,這是他一貫的玩法。但一心掛念著家中那群剛剛學步的幼雛的高德施密特太太,卻從靈魂深處迸發出驚人的力量,讓那個畜生大吃一驚的是,她對他展開了猛烈的攻擊:她不斷打擊他的臉,還撕扯下他的頭發。

她很快掙脫開了,嘴裏發出駭人的尖叫。驚慌失措的施奈德又紮了她幾刀,就匆忙逃掉了。

這個勇敢的女人搖搖晃晃地走到街邊,倒了下去。她死在一名巡警的臂彎中,那是接到附近居民的報案,第一個趕到現場的警察。

這是記載在書上的事,而這本書現在集骨者就帶在身上。《老紐約的犯罪》。這本薄薄的小書對他有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也無法解釋是為什麽。如果一定要他描述他與這本書的關系,他會說自己對它入了迷。這本書已有七十五年的歷史,仍然保存得相當完好,裝訂水平堪稱精湛。它是他的幸運符,也是他的護身法寶。他是在一家小型公共圖書館的分部裏發現這本書的,並犯下了他一生中僅有的幾次偷竊罪之一。有一天,他把這本書塞進風衣口袋中,溜出了圖書館大樓。

他把有關施奈德的那一章讀過不下一百遍,甚至能倒背如流。

開慢點,他們快要到了。

當漢娜可憐的丈夫哭著撲到她毫無生氣的身體上時,他仔細端詳她的面容,在她被送往殯儀館前做最後的道別時——按猶太教習俗,死者必須盡快埋葬——他發現在死者白瓷般的臉上有一塊淤青,形狀像一個奇特的符號。這是一個圓形的圖案,上面隱約可以看出一個類似新月的形狀,四周還有一圈凹點,好像環繞在新月旁邊的小星星。

警方認為這是戒指的印痕,可能是兇手在攻擊被害人時留下的。警方找來一個藝術家,幫助畫出這個印痕。他們查訪城中所有的珠寶店,得到幾個人名和住址,這幾個人在最近都買過同樣的戒指。其中有兩名紳士被排除了嫌疑,因為他們一位是教堂執事,另一位是聲譽良好的大學教授。警方把目標鎖定在第三個人身上,懷疑他就是制造這起令人發指的暴行的嫌疑犯。此人正是詹姆斯·施奈德。

曾有一段時間,此人在曼哈頓城幾個慈善團體中頗有影響力,例如援助肺癆患者聯合會、老年人福利協會,都是很著名的組織。他一度引起警方的註意,因為有幾位老人舉報說,這些團體在他加入後不久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從沒有受過任何指控,但在警方結束調查後,他就從此銷聲匿跡。

在漢娜·高德施密特遇害後的一段時間裏,警方悄悄查遍了城裏所有可疑地點,卻無法找到施奈德的藏身地。他們在下城和濱河區貼滿了懸賞捉拿的告示,詳細描述他的相貌特征,但他一直沒有落網。這實在是一場悲劇,因為不久,這座城市很快就籠罩在他的邪惡魔掌掀起的血雨腥風之中。

街道上很幹凈。集骨者把車開進一條小巷,他打開倉庫門,把車子開下一條木制坡道,駛進長長的坑道中。

在確定這個地方空無一人後,他走到車子後面,打開後備箱,把漢娜拉了出來。她很胖,渾身是肉,像一袋保護樹根用的軟塌塌的大草包。他的火氣又上來了,把她粗魯地扛進另一條較寬的坑道。西區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在他們的頭頂飛駛而過。他聽著她粗重的喘息聲,準備在她雙肩抖動即將窒息的那一刻,及時伸手抽出塞在她嘴裏的東西。他喘著粗氣扛著她,把她丟在坑道的地上,撕掉她嘴上的膠帶。她的呼吸相當微弱。她昏過去了嗎?他聽聽她的心臟,似乎跳動得還很正常。

他割斷捆住她腳踝的晾衣繩,湊近她低聲說:“漢娜,你跟我走。漢娜·高德施密特……”

“不……”她喃喃地說,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他靠得更近一些,輕輕拍打她的臉頰。“漢娜,你必須跟我走。”

她尖叫一聲:“我的名字不叫漢娜!”突然飛起一腳,正好踢中他的下巴。

他的眼前爆出一道金光,向後倒退了兩三步,才勉強維持住身體的平衡。漢娜跳起來,盲目地朝一條黑暗的走廊深處跑去。但他很快就趕上了她,她沒跑出十來米,就被他撲倒在地。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也一樣,痛得差點背過氣去。

他側身著地躺了一會兒,等疼痛勁過去,緩了一口氣,才抓住她的T恤毆打她。那女孩躺在地上,雙手仍被綁著,只能使用她唯一的武器——腳。她把一只腳擡向空中,狠狠地踹向他的手。他感到手部一陣劇痛,手套也被踢飛了。她擡起粗壯的大腿又是一腳,可惜沒有踢中,腳跟重重地擦過地面,讓他逃過了一劫。這一腳如果命中,非踢折骨頭不可。

“可惡!”他發瘋似的咆哮起來,用沒戴手套的手一把攥住她的咽喉,死死地掐住,直到她停止掙紮和哭泣。她抖動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他聽了聽她的心臟,跳動已經非常微弱。這次不會再有什麽花樣了。他抓起他的手套戴上,然後拖著她穿過坑道,來到一根柱子旁邊,重新把她的雙腳綁好,再用一片新膠帶貼住她的嘴巴。當她蘇醒時,他的手正在撫摸她的身體。她先是大吃一驚,然後便整個人縮成一團。他撫摸著她耳後的肌肉,又摸向她的手肘、她的下巴,她身上實在沒有多少地方是他想碰觸的,她是那麽肥胖……胖得令他惡心。

但是在皮膚下面……他用力抓住她的大腿,她睜大眼睛,望著他摸索口袋,亮出一把刀子。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揮刀切開她的皮膚,直達黃白色的骨頭。她透過膠帶發出淒厲的尖叫,用力踢蹬著雙腿,但他緊緊地抓住她的腳踝。過癮嗎,漢娜?她不停地哭泣,大聲哀號,所以他不得不把耳朵湊近她的大腿,才能聽到刀尖在骨頭上來回刮動的美妙聲音。沙沙沙……

接著,他抓起她的手臂。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拼命地搖晃著腦袋,無聲地苦苦哀求。他的目光落在她肥胖的前臂上,再次舉刀,深深地割了下去。她的整個身體因為劇痛而變得僵直,接著發出又一聲淒慘、喑啞的哀號。他再次低下頭,像個音樂家似的傾聽著刀尖刮過尺骨的聲音。來來回回,沙沙沙……沙沙沙……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註意到她已經昏過去了。

他終於站起身來,回到汽車旁。他布置好下一個線索,然後從後備箱裏取出掃帚,仔細掃除掉他們留下的腳印。他把車開上斜坡,停下,讓發動機保持轉動,然後再次下車,細心掃去輪胎的痕跡。

他暫停了一會兒,回頭看向坑道,望著她,只是默默地望著。突然,一絲罕見的微笑浮現在集骨者的嘴角。出乎他的意料,客人們已經出現了。十幾對紅色的小眼睛,二十幾對,然後是三十……它們似乎正充滿好奇地註視著漢娜滴血的肌肉……也許它們已經感到饑腸轆轆……盡管這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但天知道,光是想象就已經夠鮮明了。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

外表

·白種男性,身材瘦小

·穿深色衣服

·舊手套,淺紅色小羊皮

·剃須水:掩蓋其他味道用?

·滑雪頭套?海軍藍?

住所

·可能有安全的房子

交通工具

·黃色出租車

其他

·熟悉犯罪現場工作

·也許有犯罪記錄

·熟悉指紋

·點三二口徑柯爾特手槍

·捆綁被害人的繩結很不尋常

·對“舊東西”極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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