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山匪

關燈
山匪

池面水花四濺, 漣漪晃蕩,少女沈沈落入水中,撞斷青蔥荷枝。

皎白的羅裙在池面時隱時現,沈聽芷伸出手, 竭力想要抓住什麽, 掙紮著在水面沈浮。

可方伸出手, 心中便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不能上去。

上去了便給山匪抓住了,山匪殘暴, 婦孺落進他們手中, 便是個被生生折磨致死的下場。倒不如沈在這池子裏,全個清白。

於是她不再竭力憋氣, 心神松動的瞬間,冰涼的水剎時灌入口鼻。

沈聽芷忍不住嗆咳, 越來越多的水灌入口中,刺痛著肺腑。

針紮般的疼痛在胸腔蔓延,沈聽芷突然很想大聲求救。

她不要死在這裏。

她還答應了娘親,要帶著郎君回到揚州去的。

好不甘心。

就這麽死了, 好不甘心。

她後悔了, 就算只有一絲活的希望,她也要活下去。

冰冷刺骨的池水灌進口鼻,沈聽芷什麽也聽不見, 什麽也看不見,池底像是有水鬼一般, 拽著她往湖底沈。

她想要哭喊, 可張嘴便嗆了一口又一口的水。

腦中漸漸混沌, 浮水的手臂也癱軟下來。

沈聽芷忽然很想遠在揚州的娘親,很想向她依戀撒嬌, 遙遙就快死了,她能不能來救救遙遙。

沈聽芷從前在雍州的時候,聽聞人在將死之際,會念及自己的母親,大抵是回到了尚在繈褓之時,最脆弱最需保護的時候。

沈聽芷的心中徹底絕望,卻在此時,一只手從身後伸來,扣住了她的腰肢,將她往身後一帶,後背穩穩地貼在了個炙熱的胸膛之上。

是個男子。

沈聽芷擡手握住他橫在腰間的臂膀,熟悉又陌生的力道讓她心頭一松。

他帶著沈聽芷往水面浮去,沈聽芷浮出水面,大口喘著氣。

岸上的危機卻並未解除。

沈聽芷眼中酸澀,耳朵裏灌了水,嗡嗡的聽不真切,卻仍聽見接連響起的冷兵交接聲。

他們本就在水中,沒有落腳的地方,岸上的匪徒尋來長兵,又有同夥支援,一時他們在水中處處受限。

眼中的水霧散去,沈聽芷很快便看清了局勢。

他的身手不凡,即便被圍困在水中,依舊游刃有餘。只是帶著她,處處避其鋒芒,一時落了下風。

好幾次,長矛的峰尖擦著他的眉眼脖頸而過,沈聽芷腦中一片空白。

她用力握著他有力臂彎的手驀然一松,開口已經帶了哭腔,“別管我了,放開我吧!”

謝時宴眉眼鋒利,擡劍揮開斜方刺來的長矛,語氣不似尋常時候溫瑯,卻愈發沈穩有力,聽著叫人安心。

他說:“抓緊我。”

沈聽芷點了點頭,憶起幼時曾同花娘學過的些許舞樂,當即反手摟住他的脖頸,軟著腰肢,在他懷裏轉了個身。

隨即不敢耽擱,擡手緊緊環抱住他勁瘦的腰際,將臉埋在他胸膛上,讓二人之間留不出一絲縫隙,仿佛並蒂蓮一般。

軟玉溫香入懷,少女發端清麗蘭花香甜得發膩,柔弱無骨的手腕緊緊纏在腰上,身前軟綿一片。

她出來的匆忙,單薄的中衣外頭披了件外裳,方才掙紮之下,衣襟早已散開,弧度圓潤的瑩瑩雪峰呼之欲出,隔著透濕的衣衫,海棠春.色一覽無餘,更多了幾分朦朧的美態。

謝時宴眸色微沈,攬在少女腰際的手掌猛一用力。

沈聽芷面色緋紅,他的腰肢雖然勁瘦,可錦衣綢緞被水打濕,緊緊黏在身上,他的力度又大,晃蕩的幅度叫她好幾次都差點揪不住。

腰間橫著的鞶帶一下一下打在腹上,撞得人生疼。

沈聽芷咬住下唇,生生忍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細碎的軟語溢出唇齒,索性混在刀劍相交間,倒也被掩蓋了過去。

少女嬌軟的身段屢屢下滑,卻又像藤蔓一般,竭盡全力攀附在他身上,滑膩溫軟的細語勾人攝魄,媚得不成樣子。

謝時宴神色愈發暗沈,橫臂擋過迎面而來的長峰,順勢一攬,長矛脫手,被他就勢握在手中,反手一紮。

池面濺起猩紅之色,隨著接連痛苦的哀嚎,岸上的攻勢漸漸緩了下來。

叛匪早被清剿完畢,謝時宴卻沒有動。他垂眸看向懷中嬌軟的女郎,蝶翼般的輕顫,唇瓣嫣紅如血,嬌怯的模樣,看得人心頭發緊。

半晌沒聽到動靜,沈聽芷鼓足勇氣,顫著聲線問道:“結束了嗎?”

謝時宴嗯聲,帶著她往岸邊游去。

強勁有力的手掌扣住她的後腦,將她鎖在身前。

熾熱的溫度順著腰際緊貼的掌心爬滿脊背,沈聽芷心下一驚,身上卻早已力竭,沒辦法掙紮。

就在她心驚膽顫之時,謝時宴開口寬慰道:“閉眼。”

沈聽芷微楞,隨即閉上眼,乖乖伏在他懷中,由著他攬著纖細柔軟的腰肢,帶著她離了水。

踏上岸的瞬間,沈聽芷腳下一軟,整個人都有些踉蹌,幸而謝時宴並未松手。

謝時宴垂眸,看到小女郎一臉驚惶,雲鬢松散,烏發垂在身前,堪堪遮住春.光,卻多了幾分朦朧之態,面色蒼白,唇.瓣被咬得嫣紅,勾人得緊。

謝時宴握劍的手微緊t,鳳眸中如有墨浪翻滾。

他脫下玄色外袍,裹在她身上,將她打橫抱起。

沈聽芷驚呼一聲,雙手有些無措地揪住他的衣襟,蝶翼般的睫羽顫了顫,忽又想起他的叮囑,輕咬下唇,沒有睜眼。

謝時宴邁步向前,“先離開這裏。”

沈聽芷點了點頭,紅著面頰,將臉埋在他的胸膛之上。身上已經濕透,夜裏下了雨,冰冷的寒氣鉆進脖頸,激起細小的疙瘩。沈聽芷輕輕嗅著他身上的檀木香,心中似乎也暖和起來。

好半晌,沈聽芷松開快被咬的麻木的唇角,小聲問道:“可以睜眼了嗎?”

她的耳垂紅得像是熟透了的櫻桃,軟軟的一團,縮在他懷中,盡量降低著存在感,生怕影響到他。

謝時宴胸膛震顫,低沈磁性的聲音在耳邊發出,震得沈聽芷耳畔發麻。

他淺淺應了聲,“嗯。”

沈聽芷微屏著呼吸,掀起睫羽往四周看去,“這裏是……”

謝時宴應聲道:“廟中不安全,廟外也不全然安全,我先送你回去,換身衣裳。”

沈聽芷有些擔憂地問道:“可是山火似乎蔓延過來了,老夫人她們不知道怎麽樣了。”

謝時宴寬慰道:“火在因淮山中,山中濕雨,燒不起來。”

只是今日刮著南風,濃煙悉數灌到了下方的寶閣寺中。

沈聽芷聽他的語氣,似乎並不是什麽大事。

沈聽芷心中也漸漸沈靜下來,這般大的事情,國公府的護衛定會護著謝老夫人。郡主更不用說,千金之軀,身邊也少不了護衛。

她揪著謝時宴衣襟,“我的丫鬟和嬤嬤走散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謝時宴垂眸看她一眼,點頭道:“我遣人去找。”

沈聽芷點了點頭,垂下眼不敢再和他多說什麽。

謝時宴帶著沈聽芷折回了南邊禪房,院中一片零落,放眼看去一個人也看不到。

沈聽芷指了她住的位置,謝時宴大步來到廂房內。

房門沒有掩,但裏面的東西卻看起來和出去的時候無異。

看來山匪還未尋到這處。

謝時宴將沈聽芷放在軟塌旁坐下,繞過屏風,大步來到衣櫥前,將櫃門拉開,看著裏面懸掛的嫩色衣衫,他自然而然地詢問道:“嫂嫂要挑哪一件?”

沈聽芷面色微紅,她隨意點了件,“最左邊那件吧。”

謝時宴將衣裳拿了出來,是套淺青色對襟連枝衫配暗雲紋月白羅裙的春衫,他隨手放在衣桁上,邁步往房間外走去。

沈聽芷起身來到屏風後,將身上濕透的衣衫褪下,拿起了擱置在衣桁上的春衫。

外面卻突然傳來飛箭破空聲,兵刃相接後,被砍斷的箭鏃“錚”然沒入隔扇,釘在室內地面上。

沈聽芷驚呼一聲,換衣服的動作手忙腳亂起來。

她一壁換著,一壁焦急問道:“二公子……”

謝時宴的聲音還算沈穩,“無礙,你繼續。”

沈聽芷點了點頭,手指卻不受使喚,越想快些,便越穿不上。她急得淚眼摩挲,又強忍著抿著唇。

好容易將衣裳換好,沈聽芷拉開隔扇,焦急問道:“被發現了嗎?”

她的發濕漉漉披散在身前,還在滴著水,身前已被濡濕了大塊。

謝時宴輕嘆,這般下去,不是白換了?

他邁步進入屋內,取了塊帕子,遞給她。

沈聽芷楞了楞,垂眸看到自己身前,面上忽然一熱,擡起素手接過帕子,將發梢絞了好幾圈。

待不再滴水,沈聽芷擡起眼眸,有些慌亂道:“好了。”

謝時宴將一支青碧色的玉簪遞到她面前,“用這個吧。”

沈聽芷神色一頓,她難掩詫然地擡起瀲灩秋水眸,“這是……你、後來又去找了?”

謝時宴輕笑道:“夜裏無眠,隨意在寺中走了走。”

沈聽芷唇畔蕩起兩個淺淡的酒窩,一雙瀲灩秋水眸清淩淩地看著人的時候,格外乖巧。

心中不安被沖淡了許多,她將玉簪別在發間,揚起面頰,沖謝時宴笑道:“我可以了。”

她笑著看人的時候,秋水眸中似有霧氣氤氳,白皙的脖頸暴露出來,嫣紅的唇.瓣間貝齒微張,不設防的模樣似乎在邀人采擷。

謝時宴略開視線,邁步往外間走去,“這邊不安全了,我們快些離開。”

沈聽芷心中稍定,提著裙擺快步跟在他身後。

月門後一片四散逃竄後的荒蕪狼藉,沈聽芷跟在謝時宴身後,雖是同樣的路,這次走起來,心中卻大有不同。

他雖同往常一般孤寂寡言,沈聽芷卻覺著他身上的冷寂融化了不少。

轉過曲廊,謝時宴忽然頓住腳步,沈聽芷微楞,小步上前,有些緊張地朝曲廊後看去。

謝時宴握著長劍等候,沈聽芷也聽見了那頭傳來的腳步聲。

謝辭遠轉過曲廊,看到謝時宴的身影,目光有些詫然,“二弟?”

見是謝家世子,沈聽芷心中松了口氣。

但緊接著,沈聽芷神色便是一滯。

在謝辭遠身側,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緊緊抓住他竹青月白長袍的衣擺。

一雙怯怯的眼睛從他身後冒了出來。

羅迎雙從謝辭遠身後鉆出來,怯怯地說道:“二公子。”

目光轉到沈聽芷身上時,她眸中閃過一絲怨毒,隨即轉過臉,看向謝辭遠,“世子表哥,我的腳好疼。”

沈聽芷這才註意到,羅迎雙的以一個不自然的姿態斜靠在謝辭遠身上,素白的羅裙沾染了泥濘汙穢,鬢發也松散了,看起來像是剛從方才的混亂中逃離出來。

謝辭遠本著世家公子的儀態,不至於將她甩出去,但也並沒有伸手扶她,聞言溫潤地說道:“此處離南邊廂房不遠,羅表妹不若回去歇息?”

羅迎雙睜大眼睛,驚慌道:“我不要回去,我要同世子表哥待在一塊兒!”

話一出口,她也意識到有些不妥,忙道:“南邊的人都跑光了,我回去不是找死嗎?”

謝辭遠偏頭道:“再往東邊一點,便會有人接應,表妹不若再堅持一會兒。”

羅迎雙眸中蓄滿淚花,“我的腳定是扭到了,再走下去怕是會廢了。”

沈聽芷也大致明白了,羅迎雙大抵出去後與仆從走散了,還扭傷了腳,結果遇到了往這邊而來的謝辭遠,便一路跟著過來了。只是謝家世子不解情意,竟然這樣帶著姑娘走了一路。

沈聽芷輕聲開口道:“聽芷略通一些醫術,不若幫羅姐姐看看?”

羅迎雙憤怒地看向沈聽芷,心中湧起濃濃的怒氣。

憑什麽,她落得這般狼狽的模樣,沈聽芷卻能好好的,不僅好好的,烏發輕挽,用玉簪別在頸側,襯得她一張芙蓉面愈發清麗出塵。

謝時宴淡淡垂眸,瞧見羅迎雙的眸子,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視線。

他開口對謝辭遠說道:“南邊廂房不太安全,還是先撤回東邊吧。”

謝辭遠眉心微蹙,有些疑慮。

他接到消息,這次的叛匪潛入京城,只是探明虛實,並沒有強攻的打算,為何會這般負隅頑抗。

他心中猜忌,但也並未多說,只是略微頷首,對沈聽芷道:“我送沈表妹過去。”

沈聽芷擡眸看了一眼謝時宴,見他神色如常,便垂下眼,略微低著頭,來到謝辭遠身前,行禮道:“多謝大表哥。”

她盈盈福身,楚腰娉婷,略微低頭,松散的領口似乎能隨著白皙修長的脖頸一路看到浮凸的蝴蝶骨。

謝辭遠動了動喉結,點頭道:“無礙。”

羅迎雙忍不住低低唾了口,“狐媚子。”

沈聽芷心中記掛著事,並沒有聽到旁的,見謝辭遠邁步離開,便緩步跟了上去。

謝時宴駐足留在曲廊之上,看著女郎腰肢纖軟,款步亭亭地跟在自己大哥身後。

他握劍的手驀地收緊。

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福身的時候,那截白皙修長的脖頸有多誘人。

真想將她關起來,叫誰也看不到。

可她畢竟與自己大哥定下了婚約,若是真將人綁起來了,恐怕日日都會為此事郁郁寡歡。

他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可卻不想她也受旁人非議。

他身在泥裏,她卻不是。

他微微偏頭,對黑暗之中喊道:“出來。”

十一應聲從黑暗中現身,單膝下跪,拱手道:“將軍,查到了。”

謝時宴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繼續。

十一厲聲道:“屬下追隨叛匪深入因淮山中,發現他們進了一個山洞,山洞中叛匪眾多,屬下不敢打草驚蛇,但聽到他t們用胡語說著什麽點燃火藥。”

謝時宴勻亭的指尖輕扣劍柄,“因淮山遠比我們想象的要覆雜。”

他淡聲吩咐道:“不必去追,將混下山的叛匪全部拿下,留活口。”

十一領了命,“是!”

謝時宴又看向黑暗中,“十三。”

十三從樹上躍下,跪在方才十一的位置,“將軍。”

謝時宴頓了頓,語氣柔和了些,“護送謝家女眷下山。”

十三性子敦厚,並未多問,只應聲回道:“是,將軍!”

謝時宴擡眸看向後山,那裏,總得去探一探。

至於現在,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謝時宴邁步,亦往東邊廂房而去。

不多時,便在月門處追上了三人。

羅迎雙面色蒼白,哀嚎著癱軟在謝辭遠身上,謝辭遠視線看過來,竟然也沒有躲避。

沈聽芷擡起眼眸,看著面前若是依偎的二人,默默收回了視線。

羅迎雙的手段不算高明,就算是她這樣,沒什麽心思在後宅爭鬥上的,亦能一眼看穿,羅迎雙或許真的很疼,但非要在東廂房門口倒在謝辭遠身上,這裏面沒有小心思必是不能的。

可她又不能說些什麽,她雖然與謝辭遠有著婚約,但畢竟未過明面。

就算過了明面,他若是喜歡旁的姑娘,將來要納入房中,她亦沒有置喙的餘地。

國公府百年庇蔭,她一個從揚州來的知府之女,或許最開始能攔下一二,可往後呢?平白多了善妒的名聲,不值得。

她也不是,非要成了這樁婚事不可。

謝辭遠試著抽手,但羅迎雙大抵疼得太厲害,臉色一白,竟然疼暈了過去。

這可如何是好?

謝辭遠平時學的是世家公子的做派,修的是儒家中庸之道,就這般將人丟在地上,委實難看了些。

他看向立於一旁的女郎,她一張芙蓉面上神色淡淡,只擡起眼眸,看向月門之後。

察覺到他的視線,她轉過瀲灩秋水眸,眸底泛起溫和淺淡的笑意道:“寺中之亂尚未平息,還不知老夫人與諸位姨母如何,我們快些進去吧。”

謝辭遠心頭略松,見她似乎並不在意羅迎雙撲在自己懷中,看起來也並非無理取鬧之人,遂點了點頭,將羅迎雙抱起,大步走進院落,“嗯。”

沈聽芷唇角還泛著笑意,卻故意落後了半步,看著謝辭遠抱著羅迎雙的背影,似乎要將一個毫不相關的女子好好保護起來。

她覺著自己唇角的笑有些僵,若當真是她的夫婿,她心中定是介懷的。

她淺笑著垂下了頭,想要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舒暢一些。

眼角餘光瞥見一方玄色衣角,暗色雲紋長靴漫步走在她身側。

沈聽芷微楞,她擡起眼眸,微訝著張開紅.唇,就要喚他。

謝時宴卻搖了搖頭,看向了前面,示意她不必說話。

沈聽芷兀地一笑,光明正大的,為何要弄得像暗度陳倉了一般。

暗度陳倉……

沈聽芷忽地想起了什麽,面色刷的一紅,紅著耳尖偏過了面頰,不再理他。

謝時宴見少女不知為何的突然躲閃,幽黑的鳳眸忽地一滯。

他的面色冷了下來,鋒銳而具有侵略性的氣息叫走在一旁的少女脊背緊繃。

她快走兩步,並排在謝辭遠身邊,避開他的視線。

可身後那道視線,卻似乎好像更濃烈了些。

沈聽芷挺直脊背,跟著謝辭遠一起走過長廊,越過隔扇,來到東廂房正堂。

謝老夫人撐著額角,揉著腦袋,慈眉善目的臉上滿是倦意。

永泰郡主陪坐在一旁,手中掐著一條黑檀佛珠,閉目養神,仿佛外頭的混亂都與她無關一般。

李氏和羅氏神色難掩焦慮,三房的謝書寧還算沈得住氣,在嬤嬤的陪侍下神色如常地引著茶水。

謝子驍不知去了何處。

二房的姐妹二人相互牽著手,見到外頭來人,神色一下便緊繃了起來。

見到是大房的眾人,二人才放下心來。

謝子瑩年歲最小,軟著聲氣問道:“大哥哥,什麽時候才可以回家啊?”

謝辭遠將懷中的羅迎雙交給迎上來的婆子,寬慰謝子瑩道:“現在便可啟程。”

謝老夫人本就淺眠,夜半忽被吵醒,又聽聞是來了山匪,一顆心都懸著,見著孫兒,終於放下心來,連他懷中抱著的羅迎雙都未曾看見。

她的視線繞過謝辭遠,望向謝時宴,語氣親慰,“時宴啊,外頭可平定了?”

謝辭遠面色一滯,在國公府中,他是永泰郡主嫡子,更是國公府世子,二房三房男丁稀少,謝子驍向來為他是瞻。

在擡頭,旁人顧及他的身份,也都將他排在首位。

自己這個庶弟少有歸家,性子也冷淡孤僻,向來不會違逆他這個兄長。

如今祖母將他徑直略過,轉問庶弟,謝辭遠心中湧起些微異樣。

但他身為嫡子,沒必要與一個庶子計較,神色這才些微緩和了些。

謝時宴語氣冷淡,一雙幽黑鳳眸像是照不見光一般,點了點頭道:“謝家軍已將流竄入寺中的山匪擒獲,祖母可在此好生歇息。”

謝老夫人揉著額角,嘆氣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怎麽睡得著,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下山?”

謝時宴並不作答。

他略等了一二,果然便有人開口反對道:“母親,山路濕滑,天色又黑,山上還不知有有沒有流竄的山匪,況且現在所有世家都趕著下山,下山之路必然擁堵,不若等天亮了再下山?”

謝老夫人擡眸看了眼李氏,她這個兒媳婦一向穩妥,若是這般考量,也有一番道理,她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是。”

可羅氏立刻便哭哭啼啼地跪了上來,“母親,我這個侄女一直昏迷不醒,若是再耽擱下去,可怎麽辦啊!”

謝老夫人這才擡眸看向暈倒在一旁的羅迎雙,“大夫呢?”

婆子上前答道:“方才混亂,大夫尋不到了。”

謝老夫人隱隱泛起頭疼,偌大的寶閣寺,京中顯貴這個時候都暫住在這處,亂起來,能像他們這般聚在一起已是不易,又哪裏顧得上旁人?

正焦心著,一直侯在角落沒說話的少女開口道:“老夫人,聽芷隨母親學了些許岐黃之術,不若讓聽芷看看吧?”

謝老夫人眼前一亮,頓時連連招手道:“好孩子,你來。”

沈聽芷福了福身,“勞煩老夫人叫人帶羅姑娘到屏風之後。”

謝老夫人點了點頭,丫鬟婆子立刻便將羅迎雙連人帶椅擡到了花鳥屏風之後。

沈聽芷伸手探上她的脈搏,虛浮無力,竟是真的暈了過去。

她覆又擡手探了探她的額間,已然燒了起來。

沈聽芷心下一沈,命人褪下羅迎雙的鞋襪,右腳腳踝已經腫了老高,難為她一個閨閣小姐忍著痛,發著熱,跟著走了那麽長的路。

沈聽芷搖了搖頭,來到外間對謝老夫人道:“羅姑娘傷了腳踝,又受了驚嚇,發了高熱,一時半會兒醒不了,高熱尚且可以壓一壓,至於腳上的傷,怕是要請正骨的大夫看一看,多的聽芷也說不準。”

羅氏立刻嚎啕大哭,硬是將三分的不幸哭出了十分的禍患。

謝老夫人聽著頭疼,她怎不知曉羅氏打得什麽主意。

羅氏的娘家也就出了羅迎雙這麽一個能拿得出手的侄女。羅氏本就是商賈之家,在國公府向來覺著矮了旁人一頭,硬是讓家裏那個不成器的弟弟讀了兩把子書,養出來一個半吊子書香門第的羅迎雙。

若是連這點子盼頭也給她斷了,以後在府中指不定要鬧出什麽亂子。

謝老夫人擺了擺帕子,“罷了,既然想,那邊派人送羅丫頭下山去尋大夫。”

羅氏的哭聲啞然,驚懼道:“母親,這天黑路滑,山匪作亂,叫迎雙這丫頭一個人下去,不是讓人送死嗎!”

謝老夫人無奈道:“你想怎麽樣?”

羅氏的目光在謝家大郎身上逡巡一周,又轉而看向謝家二郎。

謝家大郎是不指望了,這丫頭若是能攀上二郎,也是她的造化。

她定下心道:“二郎身經百戰,這點子山路,想必也不在話下。”

眾人的目光望向謝時宴,心中也順著羅氏的話定了數。

謝家二郎雖鮮少在上京城中,但十歲便隨謝巍一起上了沙場,十五歲便以兇狠偏執之名,直將胡人驅逐出大業邊境五百裏,從此再不敢靠近大業邊塞城池。

這般狠絕之人t,對付幾個山匪,定然是穩妥的。

沈聽芷也擡起眼眸,看向謝時宴。

只見少年擡了擡低沈的眉,這讓他本就深邃的鳳眸看起來更加幽暗,他扯了扯唇角,溫瑯的聲音淡然果決,“辦不到。”

眾人皆是一楞,沈聽芷也楞了楞,如今是為救人,他為何不答應?

謝時宴漠然說道:“山中叛匪情勢未定,若我現在下山,便是要率兵撤退,屆時寶閣寺中的安危,便無人可守。”

這慷他人之慨的事說著倒是十分容易,但一聽著要動自己的安慰,眾人皆是勸道:“如此多有不妥。”

就連羅氏也噤下聲來。

她倒是想要幫襯這個侄女,可若是連她的位置和性命都保不住,她是不願的。

見眾人偃旗息鼓,沈聽芷開口道:“不若,聽芷隨羅姑娘下山去吧。”

謝老夫人驚訝道:“孩子,你一個閨閣女郎,哪能淌這趟渾水?出了事可叫老身如何向你娘親交代啊!”

沈聽芷輕笑著寬慰道:“老夫人,聽芷並非莽撞用事。只是羅姑娘的傷確實耽擱不得,下山雖危險,但這會兒並非沒有下山之人,且山中有二公子的軍隊鎮守,山匪應該不會有機會流竄到山道上。”

“況且,”沈聽芷看向羅氏,輕笑道,“聽芷與羅姑娘同為女娘,又懂些岐黃之術,照顧起來也要方便些,還望姨母放心。”

羅氏啞然,現場真要論起來,沒有比沈聽芷更合適的人了。

謝老夫人也有些動容,她招了招手,將沈聽芷喚到身前,握著她的手,輕拍道:“孩子,你怕不怕?”

沈聽芷搖了搖頭,笑道:“讓二表哥遣幾名護衛過來,再尋兩個婆子幫忙擡人照顧,便不怕了。”

謝老夫人聽到她這般打趣,神色也緩和下來,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啊,和你母親一樣,總是這般叫人歡喜。”

一直沒搭話的永泰郡主睜開一雙弧度優美的鳳眸,眸光定定地打量面前的少女。

身段娉婷,性子柔順,垂著一張臉看著十分討喜,難能可貴的是,有著一顆這般通透的心。

倒是難得。

她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擡手對貼身丫鬟紅袖道:“去將本郡主的披風拿來,夜裏風大,別光顧著送人,把自己送倒了。”

沈聽芷偏過面頰,轉身對永泰郡主行禮道:“多謝郡主。”

永泰郡主點了點頭,算是應答。

不多時,紅袖便拿了件金銀絲鸞鳥朝鳳繡紋鬥篷出來,為沈聽芷披在肩頭。

鬥篷領口織了圈白色絨毛,將少女白皙透紅的面頰乖巧地團了起來。

沈聽芷朝謝老夫人和永泰郡主拜了拜,外邊的車馬也準備好了。

幾個婆子合力將昏迷的羅迎雙擡到車輦上,沈聽芷踏著矮凳,鉆進了錦簾。

駿馬噠噠踏地,馬車向山下緩緩開去。

一隊將士護在馬車周圍,隨著雨後的山路往山下而去。

冷徹的雨夜中,十一百無聊賴地踢著混在泥濘裏的石塊,濺起一連串的泥點。

十三拎袍躲過,眉間滿是不耐。

還不待呵止,便聽見十一懶散地嘆了口氣。

十三有些忍不住了,皺眉問道:“死了媳婦兒?”

十一嘆口氣,如喪考批道:“後山的山洞怎麽看都有大家夥,本來都快立功了,卻被將軍派來護送兩個小娘子。”

十三冷笑一聲道:“鼠目寸光。”

十一本就是急脾氣,一點就炸,“說什麽呢,十三你找打是吧?”

十三面無表情地看著前面緩緩前行的馬車,“守好這輛車,可比查清楚那個山洞得力多了。”

十一挑眉道:“為何?這邊會被叛匪頭目劫持?”

十三閉了閉嘴,“這段日子,你跟在將軍身邊做了什麽?”

十一很認真地盤算起來,連挨揍這種小事都算了進去。

十三實在看不過,加快腳步跟上了馬車,不想讓十一的清澈影響到了這次任務。

十一回過神,十三已經將他甩了老遠,頓時不服氣地追了上去。

就這般一追一鬧,馬車很快便行過了霧氣縈繞的山林,駛入了上京城的街道。

不同於山間的波濤暗湧,清晨的朝霞湧破雲端,赤然天光照亮上京城的瓊樓玉宇、紅墻碧瓦。寬敞的街道上頭,支起的商鋪熱氣騰騰地叫賣著,商販也開始走街串巷吆喝。

有貴族世家的丫鬟出來,給府中小姐們買些熱騰騰的吃食。

沈聽芷揪了一路的心終於緩了下來,她撩起簾幕,看向外頭燦然的天光,唇角不禁泛起笑意。

昏睡的女郎睜開眼睫,意識模糊地轉動目光。

朦朧的視線裏,少女一身紅衣艷艷,領口的絨毛卻叫她多了幾分少女的嬌憨。

察覺到嚶嚀聲,少女轉過面頰,窗外有天光映入,照亮她的左臉,讓她的芙蓉面籠罩在金色天光裏,艷若海棠,燦若煙霞,美的有些不真實。

沈聽芷輕笑道:“你醒了?”

羅迎雙張開唇角,嗓音有些沙啞,“你照顧了我一路?”

她雖是昏迷,可耳邊模模糊糊聽著些聲響,也知道是沈聽芷請命送她下來的。

想到自己在寶閣寺中跟蹤她的事情,羅迎雙心中湧出苦澀的愧疚。

她別了別嘴,低聲道:“以後我不同你爭大表哥了。”

沈聽芷楞了楞,隨即輕笑道:“歡喜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若是當真歡喜,不該讓出來的。”

歡喜嗎?羅迎雙也不知道。她啞著聲,有些委屈地說道:“我沒有母親,我的繼母是個面慈心苦的,沒有人為我打算,只有姑母為我打算。”

“姑母說大表哥極好,我瞧著也好,即便知道齊大非偶,也妄想著這場美夢。”

可她也明白,她的身份,是萬配不上大表哥的。

沈聽芷靜靜聽著,聽她說了一通,也哭了一通,又累了乏了,繼續睡過去。

沈聽芷輕舒一口氣,轉頭看向窗外。

說來好笑,她這般寬慰羅迎雙,自己的婚事也是個沒有主意的。

只是母親說家中沒有弟妹,日後她一介孤女,即便在揚州,也是處處受限。與其等到那時,不如隨著國公府的意思,謝老夫人念及舊情,不會不管她。她便帶著一個丫頭到上京城來了。

至於謝大公子如何,她卻沒有想過,只歸不是太差,若終究要嫁人,嫁給一個能護住自己的,已比尋常女郎多了幾分薄幸。

遠遠的,國公府的大門出現在霞光裏,沈聽芷轉頭對侯在一旁的婆子說道:“今日聽到的看到的,決計不能說出去,知道了嗎?”

少女聲調雖小,但語氣間的肅然卻不敢叫人輕視。這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才能養出來的氣度。

婆子們也知道這些傳出去對自己沒有好處,反倒得罪了深受老夫人器重的這位未來世子夫人,紛紛垂下臉應聲,“是,表小姐。”

沈聽芷隨著婆子們一起,將羅迎雙送回了三房的宅院,又等著府醫前來問了診開了藥,這才慢慢踱步往知春院走去。

剛一到知春院門口,便看到青蘭雙目含淚地沖她跑了過來,“姑娘!”

沈聽芷心中泛起淚意,她迎上來,扶住青蘭的胳膊,上下看了看,欣喜道:“青蘭,你沒事?”

青蘭含著淚點了頭,“有將士尋到了奴婢和趙嬤嬤,將我們連夜送了下來。趙嬤嬤年紀大了,昏睡了過去。”

沈聽芷寬慰地點了點頭,“沒事就好。”

青蘭懊惱地拉住沈聽芷的胳膊,心中痛然,“姑娘你真是嚇死奴婢了,那時候您怎麽能為了奴婢引走山匪呢?”

沈聽芷忙堵住青蘭的唇,四下看了看,小聲道:“回屋裏說。”

青蘭點了點頭,也意識到這是不能叫外人知道的事情。

回到屋裏,青蘭立刻叫人備了水,拉著沈聽芷到了浴房,一定要看看她有沒有受傷。

沈聽芷想到當時在水中的情景,面色一紅,推著她的胳膊,“真的沒事。”

她想了想,還是對青蘭說道:“二公子救了我。”

青蘭詫然,“二公子?”

沈聽芷點了點頭,“我掉到了水裏,那山匪以為我死了,便離開了,是二公子救我上來了。”

青蘭警惕地看了看浴房外,確定沒人後,拉著沈聽芷的手,急切道:“大公子不知道這件事吧?”

沈聽芷搖了搖頭,“應該不知道。”

青蘭輕舒一口氣,“那就好,二公子看著不是個多言多語的,想來也不會亂說,姑娘您可千萬把風聲關緊了,別叫旁人知曉了。”

她不放心地t叮囑道:“趙嬤嬤也不成。”

沈聽芷知曉青蘭的擔憂,她垂下眼睫,揪著鬥篷袖口的絨毛,“我知道了。”

青蘭點了點頭,見沈聽芷實在堅持,便退了出去。

沈聽芷解開鬥篷掛在衣桁上,踏入水中抱住膝蓋。

蜷縮的腹間傳來一陣酸痛,她伸手撫上那處撞擊後留下的淤痕,將被蒸得通紅的臉埋在光潔粉白的膝蓋上,長發在水中蕩開。

低低念道:“不說出去便好了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