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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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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西河縣縣高。九月一個周日的下午。

紅磚校舍間茂盛的楊樹一排又一排, 在紅綠相間中,烏泱泱的學生往校外湧。這一看就是高三學生。正值高考前的最後一年,他們沒日沒夜地學習, 從早上五點起床, 到晚上十點回寢室繼續拿著手電筒在被窩裏學,連周末也只有周日下午才有半天休息時間, 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晚上又回學校。

苦讀數月只為離開這個充滿落後氣息的小縣城。

瘦小的竹小蝶被夾裹在人流中一點也不顯眼。她今年高二,原本不用這麽辛苦,可她想在明年7月份提前參加高考,看看自己的水平在哪一層。她本來上學就晚, 中間還被她不著調的爹害得耽誤了一年,19歲的她原本應該坐在大學的課堂,而不是這裏。

跟同學在校門口道別, 她沿著金河河岸慢騰騰往堂姐竹丹家走。

堂姐去了省城學了一陣美容美發後不了了之,現在在一家超市做售貨員。普通女孩在縣城能找的工作,除了工地上累得半死的小工,也就是飯店又要刷碗又要打掃衛生的服務員。而在超市做售貨員,除了每天要站十幾小時腳疼腰疼外, 再也不用夏天在工地上汗流浹背切磚頭,或者冬天在飯店雙手生瘡還要洗碗。

按照堂姐的說法, 即便是現在售貨員這個工作,也是靠她長得好腦子活才從旁人手中搶來的體面工作。

以前竹小蝶借住在堂姐家, 每每總會被她嘮叨什麽女人學習好沒用,還是要嫁得好之類的話, 然而今年年初的某天,堂姐從外面回來, 哭得傷心欲絕。但也只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漂漂亮亮的化妝出去,三天後再回來,整個人又虛弱又蒼白,彎著腰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

竹小蝶也是在廁所發現帶血的紙巾才明白過來這幾天在堂姐身上發生了什麽。她裝作沒看到,燒水給她擦身體,買來雞肉燉湯給她喝,兩個人默契地一個沒解釋,一個沒質疑。

再後來,堂姐把房子租到縣城最漂亮的花園小區,三房一廳,專門留了一間給她,然後找了這份超市售貨員的工作幹到現在。

花園小區建在金河岸邊,幾步路就能溜達到河邊。九月的太陽還是有些餘威,竹小蝶舉著手在腦門處打了個遮陽簾,望著往南流淌的河水……再過幾十公裏它們就會和丹江水合流,一起流向漢江,再湧向長江,最後匯入大海。

大海都是相通的,或許她現在看到的水,終於有一天也會被那個可以看到海的女人看到。

那個女人?竹小蝶抿了下唇,轉身離開。

難得今天堂姐休息,竹小蝶剛到家就吃上了熱乎飯。竹小蝶是話少的人,全程在聽堂姐說。

說她在超市如何耍心眼少幹活,如何搞人際關系,如何在這個小社會游刃有餘。

正說得起勁,突然話鋒一轉,“我在超市那活兒,也不知道能幹幾天了!”

她雖然嘆著氣,可臉上並沒有太多憂愁。

竹小蝶放下筷子,看著她。

“哎呀,之前跟你說過。就我們那主管老是對我動手動腳。”

竹小蝶聽堂姐說過,“職場騷擾可以報警的。”

竹丹楞了楞,“啥騷擾啊!男人不都這樣。”

竹小蝶放下碗筷,正色道:“誰說男人都這樣?如果你感到不舒服,不被尊重,那個主管就是騷擾。是可以判刑的。”

竹丹知道竹小蝶只要有時間,就會去縣城十字街那家新華書店看厚厚的法律書。小女孩的心思不難猜,竹丹沒戳破。

現在瞧見竹小蝶法律知識張嘴就來的認真模樣,覺得挺好笑,“好好好。是騷擾,行了吧。可我把他告了,我這活兒就真沒了。你不知道多少人搶著幹。”

竹小蝶沈默了。她知道堂姐說得沒錯。報警後說不定那個惡心人的主管還會倒打一把說堂姐勾引他。

“那你準備怎麽辦?”

竹小蝶輕蔑地笑了兩聲,“男人嘛,也就那回事。我又不傻,最多讓他摸下小手,又不吃什麽大虧。”

竹小蝶更沈默了,默默拿起筷子把碗裏的米飯歸攏,歸成一座小山,然後一口悶進去,把嘴巴撐得鼓鼓的,好讓氣流少一點鉆進胸腔,唯有這樣,才能把內心那些亂竄的東西悶死。

竹丹做得一手好菜,只是最近半年她極少下廚,除了每周末竹小蝶放半天假的時候,她見堂妹吃得熱火朝天,忍不住道:“我要給你生活費,你總是不要。是不是在學校沒吃飽?”

竹小蝶給竹丹打了一份湯,又給自己碗裏添了一勺。唯有湯泡飯帶來的飽腹感才能緩解她對食物的渴求。

“咋能沒吃飽?”竹小蝶認真道。

現在想想日子已經比去年好到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去年不僅連學都不上不成,親爹還逼她嫁給縣城某個二婚老男人。今年她不僅上了好多人都不考進來的縣高,還有一個匿名資助人,學費準時寄達,還會多一點算她的生活費。

除此之外,她那不成器的親爹終於想通了,竟然破天荒地來縣城上了鄉村醫生培訓班。雖說現在他仍然不掙錢,也總好過每天在村口說三道四挑事非。

弟弟黑蛋也上了鄉裏的初中,聽話好學,他們一家三口沒有比現在再好的時候了。

“反正你沒錢一定要跟我講。我現在掙錢掙的都是幹幹凈凈的……”竹丹一頓,隨即哼笑起來,“我從超市t給你拿了特別好用的衛生巾。”

說著她起身去臥室抱出一大摞來,“這都是我們超市賣的最好的。你可別用衛生紙,不衛生還容易流出來。”

“幸好你今年身上來了,不然我真要帶你去醫院看看。別到時候連懷孕都成問題。”

竹小蝶臉上一紅。身邊女孩子例假多是12歲來的,她足足晚了好幾年。第一次來的時候,難免驚慌失措,還是同學給她的衛生巾。這東西她第一次見。農村人都是從草紙疊成長條狀塞進月經帶裏,有時候還會一次多用。

後來去超市看了價格,咬咬牙還是沒買。

堂姐知道後,每個月都會給她一大堆衛生巾。

“謝謝姐。”竹小蝶低著頭說著。

竹丹笑起來,“這有啥好謝的。要是你媽在,都輪不到我操心。”

說完,竹丹後悔了,哎呀兩聲,“你還不知道嗎?前幾天我碰見咱們村的人,聽說鄉裏現在正在搞山歌賽,參加就有獎品。熱鬧得不行。”

竹小蝶眼睛一亮,“真的?”

“那還有假?”竹丹天生說話有種蠱惑力,不過是聽人轉述,跟竹小蝶講的時候卻像她親眼所見一樣,說起平浪宮前大家夥從剛開始不相信唱山歌就有獎品拿,到最後爭先恐後沖上去唱,從剛開始的害羞不敢上臺,到最後唱得荒腔走板也要上去唱……說到最後,竹丹感嘆道:“以前回鄉裏村裏,總覺得永遠都那個要死不活的鬼樣子。可現在感覺,一個月不回去就大變樣了。”

“那啥!姐,我今天要回去一趟。”竹小蝶立馬起身,收拾碗筷。

竹丹看著她笑,“幹嘛?回去想參加比賽?還是想見某人?”

竹小蝶手上不停,“就是想黑蛋了。”

竹丹上前攔住她,“行了。要回就趕緊。晚上肯定趕不上上晚自習,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電話請假。”

*

竹小蝶緊趕慢趕,下午三點才回到鄉上。鄉政府大路旁的空地上果然有山歌賽的報名處。正值下午,鄉下人這時候多在地裏收拾莊稼,可這時候卻瞧見不少人圍著報名處,一層又一層,竹小蝶一眼看見王學海的身影。

但凡有人報名就問王雪海要話筒,有婉轉動聽的,有鬼哭狼嚎的,有吭哧不著調的,什麽樣的都有。一時間竹小蝶像是進入了奇妙世界。平日裏大家都悶著頭地裏刨土,操心吃喝,什麽樂趣也沒有。突然,就像堂姐說的,這裏有什麽東西變了。

除了本縣本鄉的人,還有鄰縣的,市裏的,不嫌遠,也跑來報名。

“小蝶,你咋回來了?”

“要報名嗎?”

“你親媽唱山歌小調那可是十裏八鄉都知道的。以前家裏有紅白事的都會請她。”

“好端端提人家媽幹啥?沒眼見的。”

“就是。她媽都跑出去多少年了。說不定早都找了個有錢人結婚生孩子,早都不用唱什麽山歌小調。”

“我咋不能提?她媽不要他們姐弟兩個,說走就走,沒見過這麽狠心的媽!”

這些都是認識的人,七嘴八舌圍著竹小蝶說來說去,也不管人家小姑娘是否受得住。

王學海見狀,趕緊把小臉漲紅的竹小蝶喊過去,“吃飯了沒?”

竹小蝶點點頭,瞥眼看著擺在桌子上的報名表,密密麻麻已經寫了好些個名字。

“想報名?”王學海問。他知道竹小蝶唱山歌唱得不錯。但這事吧,比較微妙,但凡她上臺唱,一定有人會議論她那個消失很久的母親。

而且竹小蝶是在校生,這一路參賽表演也會耽誤學習。

“報唄!“旁邊人起哄道。

”對啊,可別耽誤你媽留給你的好嗓音。“

”女承母業。”

三言兩語又提到竹小蝶最不想聽又繞不過去的稱呼上。

“你們別在這起哄。”王學海沈下臉來,“往別人傷心處紮刀算什麽本事?”

竹小蝶苦笑一聲,小聲問王雪海初賽具體時間。初賽時間定在國慶節,那天學校肯定放假,她有時間參加。至於後面能不能進入半決賽、決賽,她不敢想太遠,走一步算一步。

還記得去年夏天,姜崖帶著她還有村裏人鉆□□洞,跨過她發現的月亮洞,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吊鐘花,聳立山坡的巨石陣,當然還有沁人心脾的林間溪澗。在下山的路上她被大家起哄唱了一首《小小鯉魚掛紅鰓》,當時大家都誇她唱的好聽,姜崖還說以後可以舉行山歌賽,把山歌這個被埋沒多年的文化發揚光大。

彼時,她還以為姜崖說得以後是多麽遙不可及的事情,沒想到,他口中的以後,只不過在幾個月後之後就實現了。

她怎麽能不參加?怎麽能不支持?哪怕頂著眾人異樣的目光,哪怕會讓她想起傷心事。

她沈住氣不理會其他人,再次唱了一遍《小小鯉魚掛紅鰓》,報了名,拿了獎品便往家走。

黑蛋在家,見到突然回來的姐姐高興地亂蹦,見姐姐又拿回來一條豬肉更是喊著要吃肉。竹小蝶立馬下廚,雷厲風行給他做了一頓紅燒豬肉,她只嘗了一塊肉就讚不絕口,不愧是在桃花溝養出來的豬,吃著就是香。趁著還有時間她又把裏裏外外都打掃了一遍。

平日家裏沒人,她和父親竹興文每個月都回來一次都不錯了。黑蛋上學就在學校食堂吃飯,周末在家自己做飯或者去宋香巧家蹭飯,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實難相聚。

搞完這一切,她又去宋香巧家一趟,拿了從縣城買來的點心送給香巧姐的婆婆和兒子。眼瞅著太陽快下山,再不走就趕不上回縣城的班車,她又急沖沖跑回鄉上,想了想還是趁著還有十幾分鐘時間空餘去了一趟明清一條街。

跑到門口,喊了兩聲春姨,沒人應。竹小蝶有些失望,剛準備走,卻瞧見門開了,姜崖從裏面走了出來。

兩人同時一楞,同時又笑起來。

“你回來了!”姜崖用的是肯定句。

“嗯!”竹小蝶點點頭,“春姨出去了嗎?”

“她跟袁叔去江邊釣魚了。我回來拿個文件。”姜崖繼續笑,“有一段時間沒見你了。你好像長高了些。”

竹小蝶的心砰砰跳,“難怪我覺得衣服短了。”她扯了扯上衣下擺,然後傻笑了兩聲。

兩人杵在門口,落日的餘暉將兩人的影子融在一起。

“哎呀,我都忘了。我還要趕車回縣城。”竹小蝶一拍腦袋驚叫著,拔腿就往車站跑。

“唉唉,你等等。”姜崖喊住她,“我正好要去縣城辦事,你坐我的車。”

竹小蝶以為他口中的車是鄉政府那輛公務車,沒想到卻是一輛眼熟的黑色富康車。

“這是我二姨夫的車。”姜崖道:“我最近跑縣城跑市裏太多次,鄉裏只有一輛公務車,實在錯不開。”

姜崖耐心解釋著,竹小蝶嗯了一聲,心思很亂。她想起竹丹那天回來時蒼白的臉,以及廁所裏血跡斑斑的紙巾。

“哦。”

車一路疾馳,山風鉆進來。

這還是頭一次兩人單獨呆在一起好幾個小時。如此難得的獨處時間,兩個人卻都什麽話也沒說。

竹小蝶心跳加快,半天不知道如何打破這樣的沈默。

心裏頭藏著兩個巨大的秘密,一個關於她自己的,一個關於堂姐竹丹的,都和身邊的人的相關。

幸好中間需要加油,姜崖把車開進加油站,又問她喝不喝水,吃不吃東西。兩人這才緩緩你一句我一句說起來,再次開上回縣城的路,氣氛變得緩和起來。

竹小蝶提及她想明年提前高考,“萬一我發揮得不錯,說不定就可以去上大學了。”

姜崖笑起來,“我覺得你肯定可以。”

竹小蝶心熱得發燙,從小到大她聽到最多的就是女孩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連數學老師也會說女孩子的邏輯思維能力比男孩子差些,數學考不好很正常。可她偏偏就不讓數學老師“得逞”,每次都能把第二名的男生狠狠甩在身後。

連她想在高二提前高考,也有男性老師唱衰她,說她小考成績可能還湊活,萬一到高考這樣的正式大考別說超常發揮,怕是連正常發揮都難。

姜崖想都沒想都說她肯定可以……

“你怎麽知道我肯定可以?”竹小蝶還是想問。

姜崖略微側著頭,說:“你剛才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在發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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