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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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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夢

意識好不容易掙紮著恢覆清醒, 蘇錦書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

——“陽氣爆傷,到底是心脈有損,傷了底子, 毒性深入到血脈中, 難以根除。可是我們培植的真正解藥還需再等一秋,郡主只靠自己怕是難撐到那時候。”

蘇錦書睜眼看去, 竟是皇上和婉妃在。

說話的是沈老先生。

伺候的人發現她醒了, 歡喜的喚了一聲:“郡主。”

所有人一同朝她看來。

蘇錦書說不清這一刻是個什麽感覺。

她嫁進了侯府, 住在沈氏的別院裏,可一旦出了什麽事情, 宮裏的人永遠會關註著她。

婉妃俯身問:“你醒了, 感覺怎樣?”

蘇錦書撐著坐起來, 說:“倒是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像是尋常生了一場病, 提不起力氣。”

那只嵌百寶的紫檀盒就放在皇上的手邊,打開了蓋子, 烏幽幽的藥丸子下墊著紅底。

皇上免了她的行禮, 對沈老先生示意:“讓她用藥吧。”

沈老先生嘆了口氣,沈默了良久,才道:“別無他法了。”

蘇錦書看了眼窗外湛藍的天空, 忽然問道:“依然沒有來信嗎?”

程嬤嬤道:“沒有。”

她一直在等陸錫的信,但卻一直也沒有信。

有時候, 她夜半驚醒時, 不可自控的會生出一些恐懼。

他為什麽不肯給家裏來信,他會不會已經……

不會的……

她沒有依據, 卻也不敢深想,她看向皇上, 皇上目光清明,卻是在她開口之前便沖她搖了搖頭,道:“他們的行動被要求絕對隱秘,不可有絲毫的洩露,現在具體清醒如何,連朕都不是很清楚。”

蘇錦書茫然點頭,喃喃道:“也好,他處境那樣危險,最忌有後顧之憂,別讓他知曉。”

這樣的情況,彼此就別互相打擾了。

沈老先生道:“在服下龜息丸之前,我需要行針為郡主封經斷脈,以確保郡主能平安等到清醒那一日。”

命運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日。

他們刻意想避開的結局,早就在終點等候了,像是在嘲諷他們——看,終究還是會見面的,往哪裏躲呢?

蘇錦書馬上要陷入一場不知何時能醒的沈睡。

程嬤嬤瞧著瀟湘水榭這四面寥落,勸說道:“郡主挪去山上內苑吧,夏日水邊太潮熱了。”

蘇錦書看著河中已經盛放的荷花,似是不太願走。

窗外幾個仆從把一葉嶄新的采蓮船推入水中。

水榭的丫鬟忽然想到了什麽,道:“三年……哦不,四年了。四年前,也是夏至過後,我家主子重傷不醒,被送回水榭中休養。”

蘇錦書發問:“就是在這裏?”

丫鬟道:“就是在這裏。”

方才還有一絲猶豫的蘇錦書現在徹底下定決定,她對程嬤嬤道:“我就要在這裏,哪也不去。”

現在已經是她說一不二的時候了。

程嬤嬤費小半日的時間,給水榭的門窗都換了新紗,又命人挪來了不少物件,把小小的屋子填的滿滿的。

窗外死角都掛了香籠,熏著驅趕蚊蟲的香料。

門窗上新糊的綠紗也是提前浸過草藥的,程嬤嬤一向善於打理瑣碎,做的細致又周到。

夜色蔓延時,蘇錦書點了一盞燈,聽著外面的蟲鳴聲,在這悶熱的夏夜中找到了熟悉的安定感。

她解下玉鉤,放下帷幔,躺在床榻上,摸著身下柔軟冰涼的桑蠶絲織品。

她想就是這裏,他曾住過的屋子,他曾躺過的床榻。

她也將在這裏睡過去。

他們留下的痕跡,將會在時光中重合。

沈老先生給蘇錦書行了十天的針。

蘇錦書只覺得身上的疲乏之感越來越重,甚至一度到了走路都提不起勁的地步,她夜裏躺在枕上,數著自己的心跳,都覺得慢的離譜。

第十天的時候,蘇錦書身上所剩的力氣甚至都不足以支撐她睜眼。

沈老先生道:“到時候了。”

他拿出藥丸,遞到了蘇錦書的嘴邊。

正常情況下,龜息丸就該這麽用才對。

當年先帝情況緊迫,沒來得及封經斷脈便服了藥,只是為了吊著一口氣罷了,在龜息丸的藥效下,猝然停止的臟腑機能都足夠要了他半條命。

昭明公主當初也是如此,在活蹦亂跳的狀態下被餵了龜息丸,差點無聲無息的死在夢中。

沈老先生悵然道:“我費了半輩子的精力調配的龜息丸,總算有一顆能真正奔赴它的使命了,也不算糟糕……睡吧,孩子,你會有一個好夢的。”

蘇錦書攥著衾被,意識逐漸淡去。

與此同時,隔海相望的另一端,陸錫一身濕淋淋的回到岸上。

他衣襟上淌下的不僅僅是水,還混雜了一絲絲暗紅在其t中,胸前的一處衣襟顏色格外深一些,用手一摸,血便透過指縫,沿著他蒼白的手臂流下來。

管姝立刻伸手要扶:“主子。”

陸錫躲了一下,意思是不用,他緩緩舒了口氣,道:“我這輩子唯一的瑕疵就是水性不太好,都怪小時候學藝不精,現在才吃了大虧。”

他把變了形的匕首插在了樹幹上,道:“那個人應該是死了,讓人順著河下去撈,戚承彥身邊沒有能打的人了,逮到之後直接取了他的頭。我們長途跋涉,壓著一個活人太不好走了。”

高麗與大燕開戰才短短幾個月,便已盡顯頹勢。高麗試圖將戚承彥交出以求和,戚承彥自然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憑借多年混跡官場的敏銳嗅覺,在大事不妙之前便帶著親信,登船渡海,繼續往東逃去。

陸錫自然是一路追,硬是追到了東夷境內。

管姝找出傷藥,讓他自己處理傷口,平靜道:“我們可以回家了。”

暗門中人大多無父無母無家世,這使得他們對“回家”兩個字沒有什麽特殊的情感,唯獨陸錫,在聽到這句話時,心底不可抑制的柔軟了起來。

但那柔軟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道密信,因為泡過水,字跡都模糊了,他用手搓爛之後,往河裏一撒,讓它們徹底消失。

管姝道:“清平司的密信?說了什麽?”

陸錫坐在河灘上,道:“紫微道內部早就分裂了,戚承彥早將他的心腹安排出境,剩下被割裂的則是廢太子真正的舊部,他們趁亂起勢,暗殺了不少州府的官員。我們暗門的人手在外,清平司招架有些吃力。他們向朝廷叫囂,讓朝廷放了蕭淮。”

管姝對皇上的手腕也是有一定了解的,笑了一聲,道:“做夢呢吧。”

陸錫道:“皇上當然不會允。”

他脫下衣裳,將藥粉撒在胸前猙獰的傷口處,那是匕首劃過的刀傷,由於在水中泡的久了,外緣都泛著青白。

管姝不解道:“密信千裏迢迢跨海而來,就為了說這件事?”

陸錫把濕淋淋的衣裳重新披回身上,道:“當然不是,沈惻告訴我,紫微道已經將錦書列為暗殺之首,借此向皇上施壓,要求放人。”

管姝一驚:“什麽!”

他系了衣帶,眼神冷冽,道:“對於那些得寸進尺的人,有了第一次妥協,就有第二次,繼而就是蹬鼻子上臉。所以趕緊了結這邊的事,回去我非要攆死他們不可。”

此時,河流下游傳來了一聲哨響。

緊接著,一個黑影竄出來:“撈到屍體了。”

陸錫冷靜道:“收了他的令牌,屍體就地掩埋,繼續進山,搜尋戚承彥的下落。”

*

蘇錦書服下龜息丸後,在睡夢中幾番臣服,終於脫離了混沌,意識回籠。

鉛灰色的天空下,本該粉白鮮艷的荷花都染上了一層陰霾,顯得死氣沈沈。

夢中沒有風,她身體趕到久違的輕盈,推門走出水榭,來到了木橋上,蹲下身,撩了一把水。

水從指縫中流過,也沒有任何觸感。

蘇錦書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長發如瀑瀉在肩頭,披著一件輕薄的素紗衣,衣料上暈染著水墨山水,胸衣堪堪遮住了最私密的地方,左肩下的傷疤猙獰的露在外面。

乍一看,蘇錦書有點不太相信這是自己,太陌生了。

她坐在了木橋上,風中傳來了潮濕的味道。

忽然,身後傳來了窸窣的動靜,是腳步聲。

蘇錦書隱約意識到什麽,整個人身體都僵住了,聲音也放輕了許多。

她想要回頭,卻無緣無故心生了怯意,心跳如擂,一下一下的撞著胸口。

那腳步聲似有些遲疑,在她身後不遠處停住了。

良久,久到蘇錦書屏息快要把自己憋死了。

那人才輕輕出聲:“你是誰?”

那聲音既熟悉又陌生。

蘇錦書僵硬著,克制著心底的沖動,緩緩回頭。

更年輕一些的陸錫身穿雲錦織金的廣袖,頭發束得高高的,戴著一支飛揚的靈蛇銀簪。

原來是在這裏。

蘇錦書心裏莫名釋然——這才對了。

你見過我,我見過你,我們終於在漫長的拉扯中找到了公平之處。

陸錫眼神裏滿是陌生與戒備,他上前一步,又問了一句:“你是誰?這是哪裏?”

其實這張臉三年前後並沒有什麽區別。

只是陌生狀態下,他眼神中的銳利,令蘇錦書感到心裏密密麻麻針紮似的難受。

她低頭輕笑了一聲,再擡眼,朝他伸出手,素紗的袖子滑落一截,露出雪白的皓腕。

“是你來了。”她道:“來與我共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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