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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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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

許令儀做了個冗長的夢,夢裏說不上來是甜蜜還是酸澀,一晌貪歡罷了。

夢裏許令儀身處昏暗陰冷的醫學樓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扇不甚好用帶窗木質門。門上寫著“停屍間”三個字。

門框上的白熾燈帶時閃時不閃,逼仄的空間裏壓抑又詭異。

然而許令儀卻並不害怕。對於屍體的恐懼已經遠離許令儀很久了。

18歲的許令儀第一次見到的屍體是警校的大體老師。死者面容很安詳,死因是心臟脫落,算得上壽終正寢。

然而第一次直面死亡仍然給年輕的許令儀以巨大的沖擊,她的胃翻江倒海,她沖出解剖室狠狠吐了一會,吐完的她當時竟沒有勇氣再回到解剖室。

那時的她害怕屍體,害怕死亡,更害怕老師同學鄙夷的眼神。

一個勵志當刑警的人,竟然不敢看屍體。

但此刻在夢裏,她沒有絲毫恐懼,因為習以為常。

在得知許令儀害怕屍體之後,宋辭溫暖的臂膀將她環住,輕聲與她確認過“你確定要做刑警,對吧?”

他柔順發間淡淡的清新松木香氣仍然縈繞在十幾年後許令儀的夢裏,許令儀清楚記得她當時堅定地回答:“是,我要做刑警。”

“好。我幫你。”

當時的宋辭還是一名醫學碩士,在他的幫助下,許令儀順利成為實驗室的一名志願者。

宋辭引導著許令儀做起簡單的收殮儀容的工作,循循善誘,逐漸增加難度。最終,在無人幫助的情況下,許令儀可以進行器官組織摘取保存的工作。

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太陽的餘暉灑在實驗室走廊的窗子前,像街邊剛出鍋的烤栗子,溫暖又治愈。許令儀剛解剖完屍體出門,看見宋辭斜坐在長椅上看書,陽光在他輕柔的發絲上渡起一層金色浮光,眸光深沈安靜。

他在陪著許令儀。在她看不見的地方。

夢境與回憶交錯重合,許令儀感覺一顆心撕裂開來,一面貪享著宋辭帶給她的溫柔與寵溺,一面又急於掙脫雙腳深陷的泥淖······

倏忽間她覺得喉頭發緊,她想呼喊些什麽,卻像被嗆了酸澀海水一樣發不出聲來。

“師姐,師姐,醒醒師姐······”

聲音熟悉又陌生,從遠遠的未知傳來,飄進許令儀的耳朵裏。

夢境開始支離破碎,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覺驟然襲來,許令儀胃裏又一陣翻江倒海——

她睜眼,是粗糙的土坯墻。床邊,坐著餘苗餘涼兩姐妹和師弟黃真。

三個人都長舒一口氣,“你終於醒了。”

“姐姐你夢見什麽了?你哭了。”

哦。原來不是溺人的海水。是她自己的眼淚。

許令儀搖頭:“沒什麽,夢見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黃真體貼地對兩個女孩說:“許姐姐剛醒,你們讓她靜一會。”

餘苗點頭:“好。我去做點粥。”

說罷,拉著還想看熱鬧的妹妹離開了。

許令儀感謝黃真的體貼,但她需要感謝他的又何止是體貼。一時間有種大恩無以言謝的窘迫感,好在對方絲毫不介意。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許令儀最終也沒將謝字說出口,只得轉換話題。

“是餘老二報的警,”黃真說道,“他說你被隔壁縣澇河村的村民搶走了,我就趕去澇河救你。進村廢了好大一番勁,村民百般阻攔。好不容易進了村,聽說你把人家民房炸了跑了出去。”

說到這,黃真不自覺露出敬佩的神色,眼神中仿佛寫著“不愧是我師姐”。

許令儀聽得迷糊:“誰是餘老二?”

“餘苗和餘涼的爹。你和他打過照面的。”

豈止是打過照面。是真的“打過”。

許令儀很難將那個滿臉橫肉滿口臟話的男人與餘苗餘涼兩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聯系在一起,基因的不穩定性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她更不能相信當日與自己拳腳相向的男人竟然是報警救她的人。

許令儀雲裏霧裏,難以置信地看向黃真。

“餘老二這人,確實挺粗俗的。村裏很多男人都這樣,一時間根本改不了。不過那天你們之間確實有誤會了。”

“什麽誤會?”

“餘老二那天帶著村民是去圍堵女兒餘苗的。餘苗今年初輟學在家,用手機聊□□認識了一個男網友。男網友說要帶她去城裏打工,離開村子。那天餘苗趁著雨大跑出去被餘老二發現,他追到人以後被你阻撓,他就以為你是誘拐他女兒的騙子,和你打了起來。後來真的騙子趕過來了,也就是澇河村那些人,他們見餘苗被家裏人追回去了,就把你給打暈搶走了。”

許令儀這才聽明白:“所以這時候餘老二才知道我和騙子不是一夥的,就報警了?”

黃真點頭。

一時間五味雜陳。人性著實覆雜,但鮮少割裂至此。讓許令儀不知該如何評價餘老二這個人,但此刻都不是最重要的了。

許令儀又發問:“那你怎麽知道我在素水村裏呢?澇河的人也不知道我逃到哪了?”

黃真:“你的手機定位時斷時續,不好追蹤。但你的手表有單獨sim卡,我們追蹤到了。”

黃真解釋得很淺顯,畢竟人都找到了,過程不重要,他有更關心的事情:“師姐,你和我說實話。你一定要來素水村扶貧,真的只是為了慈善?”

許令儀舌根泛起苦澀,但臉上仍舊笑著打哈哈:“你師姐我人美心善,不歷來如此麽?”

黃真根本不吃她這一套,還和上學時一樣懟人一針見血:“是為情所困,報覆渣男吧?”

渣男······從那件事發生開始,“渣男”兩個字已經如同黥面一般烙在宋辭臉上了。許令儀從未為宋辭辯駁過,因為她無以辯駁。她對他的信任來源於十幾年來他對她的呵護與培養,但那與旁人無關。

在沒有挖到真相之前,她不會做無謂的掙紮。

但她也從未有過的堅定,她一定能查清真相。

許令儀仍舊不在意一笑:“花自己的錢報覆渣男?放心吧,師姐沒那麽蠢。”

黃真嘆了口氣,他知道在許令儀這聽不到真話了,他也不在意,恰在此時餘苗端來了熱騰騰的粥。

許令儀看著餘苗清瘦的臉龐,生出一絲覆雜的憐憫:“小心別燙著。”

許令儀與黃真約好第二天上午一同去鄉政府和鄉裏的小學對接,而她就被暫時安置在餘老二家住下了。

初秋已到,晝夜溫差大,白日裏還能穿短袖晃蕩,晚上就得套上薄毛衣了。村莊裏的夜色與城市截然不同,沒有了絢麗卻淩亂的光汙染,夜空仿佛被星海所點燃,流瀉著彌漫著,渲染起深邃又靜謐的畫卷。

短短兩日的時間,許令儀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餘苗和餘涼已入夢鄉,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院子裏去,蟲鳴蛙叫混雜著夜來香清涼的香味還真勾勒出她與宋辭夢想中田園牧歌的景色來。

21:30。村莊裏已然靜悄悄了,但對於城市而言才是繁華的開始。

許令儀給偵辦案件的警官謝隱發了條信息。

許令儀:師兄,有新進展麽?

手機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良久之後,沒有消息發過來。

她能理解,正在偵辦的案件不能對外透露任何消息,更何況她是嫌疑人的直系親屬。

她又給自己的閨蜜軟軟和妹妹許姍姍發信息報了平安。兩個人早就急瘋了。

軟軟:你哪去了?昨天打電話一直無法接通,今天又關機。嚇死我了。

許令儀:沒事,手機沒電了,剛充上電。放心吧。

許珊珊:姐,你去歷險了麽?挖到傳世珍寶了麽?

許令儀:對,挖到傳國玉璽了,後天登基。宰了你祭天。

許珊珊:抱緊我的小被子。以咱倆的關系你不封我個鎮國公主?

許令儀:封你做太監總管。

手機仍舊在嗡嗡響個不停,許令儀沒再理會,因為餘苗睡眼惺忪地從房間裏走了出來,遞給許令儀一捧薄荷草。

“驅蚊的。村裏蚊子多。”

許令儀笑笑:“沒關系,我不太招蚊子,而且我包裏有驅蚊水。說起來還得感謝你和你父親,幫我把行李要回來。”

餘苗冷不防被感謝,略顯羞赧起來,她別過臉不看許令儀:“我聽黃警官說你被他們抓去差點配了陰婚。你這罪是替我遭的,如果是我,我回不來的。”

說到這,餘苗生生的大眼睛泛起了水光,她不住地呢喃:“謝天謝地,幸虧你回來了。”

說到這,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的,顯然已經止不住抽噎了起來。

餘苗弱小無助的樣子一時間讓許令儀有些失神,久遠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湧來,她似乎看見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她心疼地挽住餘苗孱弱的肩膀,輕輕拍打著:“別怕。都會好起來的。”

女孩拿過許令儀手中的那一捧薄荷草,巧手翻飛,毫不費力地將薄荷草編成了一個環,擡手戴在了許令儀的頭上。

女孩子,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姐姐。你真好看,大眼睛,臉那麽白,像······像廟裏的仙女一樣。”餘苗臉上真誠的艷羨化作她眼裏的星星,隨後又暗淡了下來,“不像我。黑黢黢的,不好看。”

許令儀沒有違心去安慰她:“黑與白都是皮膚的顏色,有天生的,有後天形成的。沒有人有權力定義白就是好看的,黑就是不好看的。”

“可村裏人都說我這麽醜嫁不到好人家的。”

許令儀仍舊沒有直接安慰她:“那按照你們村裏人的審美,我是好看的嗎?”

餘苗眼神有些躲閃,但還是誠實地說:“不是。他們說女人長得太高克夫。”

餘苗小心翼翼去觀察許令儀的表情,生怕會惹怒她。

但讓餘苗驚訝的是許令儀一點都沒有生氣,反而耐心地勸解著:“就和白皙從來不該是美的代名詞一樣,瘦弱同樣不是美的標準。只有想要奴役你的人才會希望你永遠弱不禁風。”

這是餘苗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論調,霎時間如同一團火花掉進了她小小心靈的背陰處,轟然燃起一團難以熄滅的熱烈來。

她一時語塞,卻又格外興奮激動。那是一種一句話抵上萬語千言的靈魂撞擊,它迸發出的力量讓餘苗熱淚盈眶。

她淚眼婆娑地看向許令儀,而許令儀同樣溫柔堅定地看著她。

只有想要利用你奴役你的人才希望你弱小······年輕的許令儀第一次聽宋辭說這句話時的反應與今日的餘苗沒有任何差別。

她沒想過十幾年前宋辭為她種下的一顆種子長成了撐起她晴空的一棵參天大樹。而今天這棵大樹又給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帶來了一絲清涼。

許令儀仍舊雲淡風輕地笑了:“所以,現在你可以跟我說說,你為什麽要逃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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