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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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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玉番外

天下學宮建立的第十三年, 靈器之變正穩步推進,世事緩生波瀾。

秋日漫山紅楓,恍若雲霞落於山巒。仙門魁首策玉師君與以善占聞名於世的策因道長相對而坐, 品茶賞楓。

策玉歷經五百多年時光, 容貌卻依然年輕如桃李年華。而坐在她對面, 比她小近兩百歲的策因卻已經是白發蒼蒼,周身螢火繚繞。

這不該在秋日出現的螢火,正是修道者大限將至, 即將離開人世的征兆。

策因端起茶杯,袖子下露出的一截手臂上那道天譴戒印,已經隨歲月流逝呈現暗紅色。

他雖不久於人世, 神情卻恬淡。策因仰頭看向山間的紅楓, 提起往事:“此情此景,便如師姐與我第一次見面時那般。”

在他們的師父仙逝之時, 也有這預示著離別的螢火繚繞。師父於彌留之際將彼時已經建立扶光宗, 聲名大噪的策玉召回, 囑托良久。

那時師父便已經預見到策玉將長存於世, 活過幾代人的時光, 一生如同航行於漫無邊際的瀚海滄溟之中。

於是師父將策因交托給策玉, 也將策玉交托於策因。他囑托自己這個承襲了蔔筮之學的小弟子, 跟隨策玉來為她指引方向。

策玉的第一個百年, 學成出師便名滿天下,受各仙門招徠。

第二個百年,策玉創立扶光宗,自成一派。

第三個百年, 扶光宗日益強盛,逍遙門、白雲闕與扶光宗三大仙門創立太清壇會, 引領眾仙門。策玉被尊稱為師君,

第四個百年,夢墟大劫仙門元氣大傷,策玉主持大論道,穩定人心。各仙門由此緩步覆蘇。

第五個百年,靈器之亂後策玉重又出關,力排眾議接納靈器。打破千年來仙門與朝廷涇渭分明的傳統,與朝廷合作創立天下學宮。

數次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於既倒,以“策玉”這個名字所描繪的人生,實在是光輝的傳奇。

策因微微一笑,他低聲道:“時至今日,也不知我算不算完成了師父的囑托?”

策玉道:“策因,你一直做得很好。”

這樣輝煌的五百年,自然是最好的印證。

頓了頓,策玉繼續道:“當年我魘修之前,你也提醒過我此事將生變數,但那時我若不通過魘修提升修為,恐怕壽數也所剩無幾。那是我的堅持,並非你的錯處。”

策因卻搖了搖頭,他說道:“我不是指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小臂暗紅的天譴戒印上。策因沈默片刻,再次擡眸看向他陪伴數百年的師姐。

他嘆息一聲,道:“師姐,我近來時常想,在為世間、為你指引方向這件事上,我真的稱職嗎?”

策玉眸光微動。

“人人都說我襲承紫清真人的蔔筮之學,算盡天下事,替天道成言。然而我從一個人身上,看見了另一種天道。”

又或者是取代了天道的人道。

“我本當是這天下看得最遠的人,一路而來至今,恍然覺得似乎還有許多事未曾見過亦未曾做過,卻已經走到盡頭。”

策因白須白眉,在這些日子裏迅速地衰老。仿佛用幾日走過尋常人幾十年般,一路走向最終的死亡。

“師姐,我只能陪您到這裏。以後的路,只有您自己走了。”

策玉低下眼眸,並未再說什麽。

山風呼嘯,紅楓隨風飄落,落在她的青絲與對面之人的白發上,仿佛一場殷紅的雨。

策因壽元將盡,策玉陪他在楓山上度過最後一程,她提前知會過扶光宗與天下學宮一幹人等,令他們不要來打擾。這幾日是策玉繁忙中難得的清靜。

然而山間涼亭之中,策玉卻驟然皺起眉頭,耳邊的玉墜搖曳泛光。策因問道:“怎麽,有人在找師姐?”

“是衛淵。”

策因習以為常道:“衛大人這次又是怎麽了?”

策玉從席間站起,白色道袍拂過桌案:“抱歉,我要去尋他一趟。”

“是求救的消息。”

於是夜半時刻,策玉身上血漬斑駁,卻月刀上架著昏迷不醒的衛淵從外歸來。

那位高權重的衛公趴在那一人高陌刀的刀背上。他腹部與後背均有大片血跡,血順著垂下的手指殷紅地落了一路,和地上的楓葉融為一體。

策因推開門迎他們進來,訝然道:“怎麽會如此嚴重?”

“新皇登基不久,朝廷政局不穩,聽說前些日子禦靈局丟了一批蒼晶。”

策玉將衛淵放在床榻上,淡淡道:“他把持朝政太久,樹敵太多。”

“師姐可曾受傷?”

“不曾。”

她身上的血來自於敵人,大部分來自於衛淵。

衛淵的傷口滲血一路淋漓不止。或許是因為這具散去修為的常人之軀脆弱不堪,也或許是因為時間流逝,他已經不覆年輕。

策玉從山下叫來醫者,為衛淵包紮治療。待到夜半之時,衛淵終於徐徐睜開眼睛。

策玉便坐在他的床頭,偏頭看向他,道:“清醒了?”

照亮這屋子的正是天下學宮的新作——“夜明燈”。以一滴煉化的蒼晶為燈油,亮如千盞油燈,可燒百日不滅。

在這明亮的燈光下,衛淵的臉色更顯蒼白,眼睫投下一片陰影,眼下有些青黑。

他慢慢轉頭,皺起眉頭看起策玉的面龐,繼而輕笑一聲:“你還真來了。”

這些年裏衛淵一直是策玉最好的夥伴。他深谙人心幽暗爭鬥之道,作為她的助力幫她擺平仙門內部許多明爭暗鬥。

而策玉也同樣支持衛淵維持在朝中的地位,助他坐上攝政王之位,實質上獨攬大權。

所謂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

他們在分配利益、化解沖突上莫名地默契,以至於天下學宮與禦靈局的合作至今仍十分順暢。

“要說衛某此刻這副慘狀,可都要怪你啊,師君。”衛淵有氣無力道。

策玉皺起眉頭,而衛淵繼續道:“師君可知道何為衰老?若是我再年輕一些、反應就更快,我便可以躲過腹部這道傷。”

“最近我偶爾覺得乏力,一夜不睡第二日精神便大不如前,下雨時受傷之處便隱隱作痛……”

“衛淵,自你舍棄修為還不過十三年,你遠不至於衰老。”策玉打斷衛淵。

“是麽?人無時無刻不在衰老,想來師君一定是不明白的。”

策玉淡淡道:“我已知會過你我最近不理外務,你的暗衛,禦靈局的屬下們在何處?為何偏向我求救?”

衛淵安靜片刻,轉過眼睛看向策玉,深黑的眼眸裏探不到底。

“或許是傷得太痛,怕我一不留神死了,想在死前最後看你一眼。”

夜明燈光芒瑩白明亮,房間內一覽無餘,衛淵的眼眸仿佛一池濃稠墨水。策玉與他無聲對視半晌,她說道:“你屬下中出了叛徒?”

所以不喊他自己的人,而喚她前來。

衛淵微微一笑:“你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

所以她單救他回來,他身邊的那些人一個都沒帶。

“衛大人也該改改說話故弄玄虛的毛病。”

“我這是故弄玄虛嗎?”

衛淵移開目光,仿佛玩笑般道:“你一向是最能看透我的,你說是故弄玄虛,那就是故弄玄虛吧。”

頓了頓,衛淵道:“師君,燈光有些刺眼了。”

策玉瞥衛淵一眼,還是起身將夜明燈熄滅,月光轉瞬取代了燈光從窗格間落下來,搖曳的楓樹投下影子。

“策因道長情況如何?”衛淵咳了兩聲,又問道。

“便在這幾日。”

“策因道長已然是長壽,原本能活到三百歲上的修道者,兩只手便能數得過來。像你這般五百年仍長盛不衰的,真乃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策玉低下眼眸,紅葉飄過窗戶落在屋內的地上。她坐在椅子上,披著一身皎潔月光,仿佛兀自出神,若有所思。

策玉突然問道:“你為什麽不能放下那個孩子呢?”

衛淵略一沈默,繼而輕笑一聲:“放下?您不是也知道衛某心有頑疾,這一生最珍貴的都是已經失去之物。若都能放下,我便空了。”

“所以你長久以來不斷試探,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又想要得到什麽?難道你還想喚起我身上那孩子的部分,重新喜歡上你麽?”

扶光宗中每過七八日便能收到衛淵的來信,有時確實有要事相商,有時卻只是閑聊。他寫信洋洋灑灑,談天說地,朝廷風雲變幻中的軼事,也時常說起他最近又生了什麽小病,感嘆失卻修為的不易。

他有時邀她相見,十次裏有六次也都是閑談而已。

但餘下的那四次又都是至關重要的消息與事務,衛淵不說明策玉事先便難以分辨,只好赴約。

他總是不斷逼近惹她不適,卻又輕飄飄地離開,話不說重也不說絕,只要她反駁就松手。

實在是令人煩躁的游戲。

衛淵看著策玉的眼眸,他忽然笑起來,笑得牽動了傷口,又皺起眉頭咳嗽出聲。

“我……咳咳……我怎麽會奢望歷經滄海桑田的策玉師君喜歡上我?我還不至於如此……不自量力。”

頓了頓,衛淵卻支起身來。他皺著眉仰頭靠近策玉,眼裏的笑意愈深卻又愈盛,如同墨池中泛起漣漪。

他緩慢地,一字一頓道:“我所盼望的不過是有朝一日,師君能陪我一起赴死。”

策玉微微睜大眼眸,衛淵偏過頭去,他的手交錯握住策玉的手指。

“死亡之淵深不見底,我心有畏懼,不想數十年後獨自上路。見師君漫漫長生十分寂寞,而衛某死得寂寞,若能作伴,或許寂寞兩消。”

策玉望著衛淵的眼眸,這個人的真情假意此時此刻混雜一處,全然看不分明。

她問道:“衛淵,你所言是否認真?”

“師君覺得我故弄玄虛,我便是故弄玄虛……”

頓了頓,衛淵微微一笑道:“師君覺得我認真,我便認真。”

窗外秋風颯颯,楓影飄搖,一室模糊的瑩白月光,安靜得能聽見吐息之聲,與屋外山風聲不相上下。

策玉安靜半晌,終究從他手中抽出手指,起身道:“你還是專心養傷吧。”

她離去將門合上時,衛淵在房內邊咳邊笑,笑得令人惱怒。

兩日之後,策因終究消散離世,在楓山養傷的衛淵陪策玉一起送別策因。

策因消散為點點螢火,飄散於山間。衛淵問策玉道:“你說策因道長下輩子會變成什麽?他還會想再世為人嗎?”

策玉並未回答。

而衛淵又問道:“策玉師君下輩子又想做什麽?”

“此生之事還未做完,休談來世。”

“你還有多少事情要做?你是不是覺得這世間沒有你便不成?”

衛淵看向策玉道袍上的太陽紋,笑道:“策玉師君,你可不是太陽。”

策玉沒有接衛淵的話,只是仰頭看著那些螢火在紅楓之間越飄越遠,逐漸不可見。

策因離世的場景與師父如出一轍。

師父去世時並不害怕,似乎也沒有什麽憂慮。她問師父便如此放下世事,再沒有什麽留戀的嗎?

師父卻說萬物輪轉,他還將以別的身份回到世上。這世間雲聚雲散、日月星辰、春花夏蟬與秋月冬雪,他仍留戀於心。

他沒有放下這世間,他只是放下了自己,放下這紫清真人的一生。

——策玉啊,你這一生只懂得拿起不懂得放下。這將成就你,也成為你的劫數。

這是師父留給她的預言,也是遺言。

三百年多年前師父去世,而今她的小師弟策因也去世。魘修成功的策玉卻依舊年輕如舊,世事繼續向前。

林雪庚漸漸真正擔起天下學宮祭酒的位置,圓滑又有了手段,不再需要她處處照拂。而衛淵則一日日老去。

天下學宮建立的第二十七年,困於心想事成之地的萬象之宗終於歸來。

林雪庚給她來信,語氣少見的挑釁,要她來向葉憫微道歉。

策玉拿著那封信,說道:“這孩子看來真是很開心。”

她喚林雪庚孩子,實際上她可以喚這世上任何人孩子。然而唯有葉憫微此人,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喊她玉珠。

她在天下學宮之中與葉憫微相對而坐,那個人似乎並未發生什麽變化,睜著一雙灰黑的眼睛安然地望著她。

“玉珠。”葉憫微喚她。

“我是策玉。”策玉再次向她說明。

“百年前的那場大論道,我確實聽明白你所言之事,亦知你或許所言非虛。但無論如何,你不該在那個時機和場合提出這見解,彼時夢墟大劫致使仙門大傷元氣,正是人心渙散之時,容不得你……”

策玉說著說著,卻聽見一個聲音在心中響起。

——你到底傷害了她,令她孤立無援。

那個橘色衣衫梳著雙平髻,滿頭珊瑚珍珠,富貴又嬌俏的小姑娘仿佛正端坐在她身側。

策玉心想,又來了。

策玉略一沈默,對葉憫微說道:“但是當時我否認你的主張,驅逐你出道場,令你蒙受冤屈,受到非議。抱歉,這是我的過錯。”

她俯下身去,想要向葉憫微跪拜,卻被葉憫微扶住胳膊。

“玉珠,我們之間不必如此。”

策玉擡起眼睛,皺眉道:“我不是謝玉珠。”

葉憫微靜靜地凝視她片刻,繼而彎起眼睛。

“為什麽呢?你不過是又經歷了五百多年歲月的玉珠。我其實也在心想事成之地待了很久,那裏時間流逝與現世不同,所以與我們初見時相比,我也是百年後的葉憫微了。”

“我們不過是久別重逢罷了,玉珠。”

策玉凝視著葉憫微的雙眸,在她身側的那個小姑娘,卻仿佛要掩面而泣了。

策玉離開天下學宮時,林雪庚少見地來送她。那個姑娘舉著個煙桿,走在她身邊,不鹹不淡道:“師君這是道過歉了?”

策玉點點頭,道:“如此我便也不欠萬象之宗什麽了。”

在她沿著臺階而下時,林雪庚卻停下了腳步。

林雪庚站在臺上,朗聲喚道:“師姐。”

策玉的腳步一頓,轉頭看去,林雪庚站在陽光中周身煙霧繚繞。那孩子偏過頭去,一貫冷淡的眼眸裏浮現出幾分暖意,她笑了兩聲。

“總要讓她聽我喊一聲師姐吧,那好命的蠢貨,終於爭贏了。”

林雪庚朝她一拜,便也轉身離去,走入連廊的陰影之中。

許多天下學宮的弟子在連廊上奔過去,大聲喚著“祭酒!祭酒”,他們的身影從廊上掠過,如同一群聒噪的白鴿。

策玉仿佛看見那個橘色衣衫的小姑娘跟著這群弟子一起追去,從背後抱住林雪庚的胳膊,大聲道:“你剛剛叫我什麽?快再喊我一次!誰是蠢貨?你才是蠢貨呢!”

那小姑娘像個橘子般蹦蹦跳跳,喊道:“大師父,二師父,我好想你們啊!”

想念。

策玉第一眼看見葉憫微時,心裏生出的念頭竟是想念。

她知道想念葉憫微的是謝玉珠,一眼從挑釁的信裏看出林雪庚愉悅之心的是謝玉珠,被衛淵動搖而生出憐惜的也是謝玉珠。

策玉這一生只會拿起,唯一教過她放下的,是她這短暫陰差陽錯裏生出的,與她並無半分相似之處的自己。

那個叫做謝玉珠的孩子幹脆利落地放下了一切,由策玉全數接過——她曾經有過的心情,懷有的念頭和愛意,還有被她放下的人們。

那些人總是凝視著她身體裏所屬於謝玉珠的部分,只是除了葉憫微之外,沒有一個人說出口罷了。

那不是她嗎?若不是她,那這些心緒從何而生?

那是她嗎?若是她,歷經五百年歲月的策玉何以產生這樣的思緒?

那個小姑娘仿佛在白衣聒噪的弟子們回頭看向她,沖她眉眼彎彎地笑意明媚,當真與她判若兩人。

她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策因,包括她自己,都已經被有關於這個姑娘的事物所改變。

策玉自小性格強硬而叛逆,連她師父都拿她沒辦法。她生了一副秀麗至於嬌美的長相,年少時常因此遭受輕視,故而也不喜歡自己這副長相,逐漸不茍言笑。

策玉從來都不喜歡這個與她容貌十分相襯,明媚嬌俏的“謝玉珠”。

然而此時此刻,策玉轉過身去。那歡笑聲與祭酒的呼喊聲逐漸遠離之時,她竟忽然覺得這以冠以策玉之名的輝煌一生,變得輕如鴻毛。

這漫漫的瀚海滄溟中似乎沒什麽可以再獲得,也沒什麽好失去的了。並非是這世間無趣,而是她已然蒼老,被自己的漫長人生絆住手腳。

“罷了,等下輩子……”

——策玉師君下輩子又想做什麽?

衛淵的聲音響在耳畔。

策玉想,等下輩子,她再做一次謝玉珠吧。

自萬象之宗歸來後又過了數十年,天下偶有動蕩,朝廷吏治改革,構架大變。

仙門與朝廷聯系緊密,無論是朝廷裏的人,亦或是仙門或天下學宮的學生,都認為策玉師君、林祭酒、萬象之宗、夢墟主人與衛太師乃是牢不可破的密友。

禦靈局與扶光宗來往密切,衛太師常去扶光宗叨擾,一住便是數月乃至於半年,把半個禦靈局都搬到了扶光宗。

衛淵死去之時,以國葬之禮送入皇陵,京城滿城縞素,策玉師君為其扶棺送葬。

在衛淵下葬三日之後,策玉師君仙逝。

她終於放下自己,也放下那個小姑娘留給她的一切。

她也知道這故弄玄虛的衛大人是認真的。他只是一如既往,是個真真假假的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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