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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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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到夢墟之前, 這個姑娘已經尋找他許久。

葉憫微是在溫辭失蹤的第一個新春,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勁的。

她從山間木屋的窗戶擡眸看去,見夜空中煙花絢爛此起彼伏, 聽著鞭炮之聲遙遙響起, 才發覺那一日已經是除夕夜。

往年無論溫辭去到哪裏,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總是會在除夕夜前趕回來。他往往披著一身風雪, 回來便風風火火地將門上的春聯與福字通通換成新的, 再將屋內久未使用的鍋碗瓢盆拿出來徹底清洗一遍, 最後做上一桌年夜飯, 拉她陪他吃飯。

以往在看見漫天煙花, 聽見鞭炮聲響時, 她應該正與溫辭隔著桌子對坐, 聽溫辭閑談他下山後遇見的種種趣事。

那一年葉憫微坐在她的書卷圖冊之間, 仰頭看著煙火明滅,在這一派熱熱鬧鬧的氛圍中, 覺得屋子裏好像安靜得有些異常。

她回想了片刻, 沒想明白自己又是哪裏得罪了溫辭,以至於他記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來。

這個人總是在奇怪之處莫名生氣,她向來想不明白。

而後的日子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過是正月的日子裏,葉憫微變得格外在意一些風吹草動, 時不時放下手裏的事情看一眼門外。每次開門時看見門邊的對聯和福字,葉憫微總覺得它們舊得十分礙眼。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還是照樣過。葉憫微手上有無數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無盡頭, 她一如既往地沈溺於此。直到再次看見漫天煙火,聽到一整夜的鞭炮聲時,葉憫微才發覺,又是一年過去了。

溫辭還是沒有回來。

從前溫辭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總總要住上兩三個月。即便是與她吵架之時,新春也要黑著一張臉回到這木屋裏,怒氣沖沖地把對聯福字換了,再怒氣沖沖地做年夜飯,摁著她逼她陪他吃飯。

葉憫微覺得事情變得棘手起來。

她仔細回想上次見溫辭時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以至於一直回溯到幾十年之前。她的記憶力好得出奇,拜這本領所賜,她沒有放過任何細節。

她花了整整兩天仔細回想,卻始終沒能從這回憶裏,摘出一個會令溫辭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門上兩年前貼的對聯和福字已經褪成淺得不能再淺的紅,輕輕一捏邊角就要碎得像蝶鳴劍上飛出的蝴蝶。櫃子裏的鍋碗瓢盆因為久未使用,已經積攢厚厚一層灰塵。

葉憫微在大年初二這天,開始動手把家裏收拾得幹幹凈凈。

她把每年溫辭的新春準備一一完成,將鍋碗瓢盆拿出來清洗一遍,動手做出煙花爆竹和紅包,唯有門上的春聯和福字因為不知該寫什麽,她沒有更換。

這次的事態好像非常嚴重。

自從溫辭下山之後,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同她生過如此嚴重的氣。葉憫微覺得如果不去找到溫辭,像從前一樣實現他的願望來彌補,他便不會再回來了。

依從前的經驗來看,只要她能找到溫辭,他的氣憤便會消散一大半。

她有時候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哄得溫辭消氣,但是她已經習慣於此,好t像也樂於做此事。

葉憫微曾經清理過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告誡自己不要輕易進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覺得已經不能再等了。

於是溫辭失蹤第二年的正月裏,葉憫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後,終於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趕上了山腳下神社的祭典。

葉憫微披著鬥篷淹沒在人群中,在暈眩裏看著人們擡起神像從街上走過,心想溫辭說的果然不錯,這名為“萬象之宗”的神像與她沒有一點兒相像。

她在這個與她相看兩陌生的人世間,循著溫辭的痕跡一路尋找過去,看過江南的戲、東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儺舞,京城樂府的雅樂……發覺這人間比溫辭所說的還要有趣。

葉憫微也曾來到淇州,看過風漪堂的表演,她問向她要銀子的小童道:“溫辭在這裏嗎?”

那個小童朗聲道:“您也想看溫師父的舞戲啊?可惜溫師父好久沒來了,應該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戲一場接著一場地演,從登臺到謝幕。

觀戲的人群逐漸散去,葉憫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沒有回來啊。”

這世間滿是溫辭的影子,卻又不見他的身影。

葉憫微尋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尋找之人已經杳無音信兩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說或許那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那老婦人嘆息道:“山迢水遠,天災人禍,生死之事向來無常,誰知道哪一面是永別呢?估計他也沒生你的氣,只是沒來得及見你。你便忘記他,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葉憫微卻想起櫃子裏大約又積起灰塵的鍋碗瓢盆,門上還沒換的對聯福字,和她沒有放的煙花爆竹。死亡”這個詞忽而變得不可接受。

她搖搖頭,道:“我會找到溫辭的。”

昆吾山那麽大,溫辭離家出走那麽多次,又不許她用術法尋他。她總是要花費許多時日,但最終還是能夠找到溫辭,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別之說,無論如何,她總是能找到溫辭的。

葉憫微並沒有花上多少時間,就達成了她的願望。

她穿過夢墟的重重夢境,進入八風塔內。就像當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陣法,上山找到溫辭那樣,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礙,來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異汪洋中心,白茫茫空無一物,如被白雪覆蓋的平坦荒島上,葉憫微終於風塵仆仆,如願以償地站在溫辭面前。

她一頭銀發閃爍,如他從前披著一身風雪在除夕歸來。

溫辭卻孤身一人跪坐在地,眼神散亂,默不作聲,仿佛布滿裂痕的刀刃,懸崖上的山石,搖搖欲墜。

溫辭緩慢地轉動眼睛,擡眼看向她,眼裏是她全然陌生的迷茫和痛苦,然而很快那雙眼睛裏便恢覆了一點神采。

“別再給我造幻境了,真把我逼瘋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溫辭竟這麽對她說道。他聲音疲憊沙啞,沒有問候沒有驚喜,亦並不憤怒。

他擡手揉著額角,嘲笑道:“這是……第三百五十七次了吧?這個幻境編得如此簡陋,是良心發現覺得騙人空歡喜很過分,還是覺得我也差不多要絕望屈服了?”

溫辭話說得很從容,葉憫微卻看見他額邊的手指在顫抖。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慢慢道:“好,我答應你。”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要出去一次,我有心願未了,你放我出去完成心願,我便回來心甘情願地替你守這心想事成之地。”

葉憫微望著憔悴蒼白的溫辭,她問道:“你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關你什麽事?”

溫辭放下手,他扯起嘴角嘲諷一笑,擡眼看向葉憫微:“你想要什麽?我把我的魂魄賣給你如何?若我不回來你便將我折磨至死,拿回我的魂魄,叫我永生永世替你守這破地方。這提議不錯吧?”

葉憫微皺起眉頭,她問道:“溫辭,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當然……不,不是說話……”

溫辭目光明亮卻又散亂,他收起腿直起脊背來,咬著唇慢慢伏下脊背。他向她跪下,一字一頓道:“我求你。”

溫辭向來美麗又暴烈,難過時也盛氣淩人,從來沒有這樣低頭卑微過。

他怎麽能受這樣的委屈?

誰能讓他這樣痛苦?

葉憫微伸出手去,還沒碰到溫辭時他卻消失不見。她突然發覺自己置身於昆吾山的木屋之中,窗外白雪皚皚,唯有一棵柿子樹吊著一只孤零零的果子,正是昆吾山的冬日。

而溫辭正蹲在櫃子前把鍋碗瓢盆一一拾掇出來,以她熟悉的不耐語氣道:“我走的時候什麽樣回來還是什麽樣,要是我不回來,你都不記得要過年吧?”

葉憫微立於屋內,望著溫辭的背影問道:“你在做什麽?”

溫辭回頭看她一眼,挑眉道:“準備過年啊。你做夢了?打坐休息睡覺睡魔怔了?今天是除夕啊。”

葉憫微環顧四周,一切還是熟悉的模樣,門上的福字和對聯的紅色也沒那麽淺淡,仿佛三年分別只是她的夢境而已。溫辭在房間裏忙忙碌碌,一邊清洗碗筷一邊同她說起山下的世情百態。

葉憫微瞧著窗外飄雪,平穩道:“剛剛溫辭是在跟你說話嗎?”

“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你又在自己身上做試驗了嗎,把自己腦子搞壞了?”

“你能看到我的記憶啊。”

葉憫微轉頭看向站在門邊的“溫辭”,她眼眸清醒而寧靜,慢慢說道:“你也是這樣折磨溫辭的嗎?”

四下裏一片寂靜,山風呼嘯,屋檐上的占風鐸響聲如流水,一切便和她所生活過的地方別無二致。

這個“溫辭”的表情終於慢慢松動,他挑起眉毛,撫掌大笑,露出不屬於溫辭的神情。

“這哪裏是折磨?這是你們世人夢寐以求的心想事成,莊生夢蝶、蝶夢莊生,夢裏夢外哪一個是現實,哪一個是幻境,有誰能確定?”

“我分得清。”

“分的清?那孩子最初也這麽說,不過剛剛,他已經認不出你了。”

這溫辭仿佛雪人融化一般矮下去,變成一個手持木杖,矮小而瘦削的老人。

葉憫微終於見到了溫辭方才意欲對話之人,也是將溫辭困於此地三年的識海老人。

那老人自稱已在此地待了萬年之久,也想出去看看人間。然而心想事成之地需有人支撐,若溫辭不來替他,他如何能夠離開?

葉憫微並沒有多少猶豫,她說道:“你放過溫辭,我來替你。”

老叟打量葉憫微,滿意道:“你並不貪戀心想事成,雖只是半血之身,但我幫幫你,你也不是不能在此地永存。”

“不過我要先回去人世,把我在那個世界所發現之物留給那個世界,再回來替你。”

“哈哈,你們竟都想要回去人世?老朽在此地能等到一個合適之人並不容易,你要出去,總得抵點東西給我。”

“你想要什麽?”

“把你最珍貴之物抵給我吧。”

“我最珍貴之物……是什麽?”

識海老人道:“可憐啊,你願終生尋找他,替他留在此地數千數萬年,卻不知這執著與憐惜從何而生。”

四下裏光影變化,木屋與風雪消失,歸於白茫茫之地。老人伸出手點在葉憫微的眉心,終於淡淡開口。

“把你關於這孩子的記憶,抵給我吧。”

老人的手指之下,葉憫微的眼眸睜大。

“你這剜肉削骨,面目全非之人,身負天才之名卻除了天才之外一無所有。這孩子已是你身上,僅剩的血肉。”

“記得你最珍貴之物在我這裏,早日回來取它,替我守這心想事成之地。”

歲月婆娑,被隱匿的因果終於浮出水面。識海老人不光與葉憫微做了交易,也與溫辭做了交易,他們一人抵押記憶一人出賣魂魄,才得以回到人間。

如此一來,他們之中只要有一人回到識海,識海老人便不算落空。

然而因此所造成的恩怨顛倒錯亂,世事大變,兩人同時失約二十餘年,直至此時此刻的八風塔下,才得以知曉真相。

識海的波濤從八風塔內漫過葉憫微與溫辭腳下,沒過他們的膝蓋。沒有巫族血脈之人紛紛後退躲避,唯有他們二人站立於汪洋之間。

溫辭慢慢轉過頭看向葉憫微,她仍有一雙安寧的灰黑眼眸,視石的光芒已經隱約將熄。

在這思緒汪洋之間,水聲t之中人聲鼎沸,皆是不成詞句的笑、罵、怒、嘆、哭,混雜瑣碎聽不分明,仿佛所有人的命運被切碎交融,參差不齊,荒唐怪誕。

葉憫微卻笑起來,她青絲飛揚,眼神明亮,仿佛大惑得解。

“太好了,我沒想過要忘記你。”

“我好像一直都是喜歡你的,可是我沒能讓你感覺到。對不起,讓你如此不安又痛苦。”

“但是你答應過,等我想起來你,你就會原諒我。現在你應當要原諒我了吧?”

溫辭眼眸震顫,他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喃喃道:“葉憫微……”

從這些嘈雜的思緒中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識海老人悠然道:“兩位最終回到這裏。那麽現在輪到我來選擇了。”

溫辭面色蒼白,眼神震動不安,而在這不安中強行維持一絲清明。

“你休想!”

那老叟哈哈大笑,說道:“看來你已經猜到了!”

他舉起手指,指向旁邊的葉憫微:“我如今更加中意她。”

“如若不然,你們在謊崖之時我便等你跳下謊崖便好,何需再將你們送出去?你們果然再次回來,好極了!”

“混蛋!”

溫辭涉水而去卻穿過老叟的幻影,識海之水越發洶湧,溫辭跌倒在水中,渾身潮濕沈重,如同身陷泥濘不得動彈。

“老不死的怪物!你就該困在那破地方千百萬年!”

“你不是要我嗎?我才是巫族血脈!你敢帶走她,我就在這人間等著殺你!”

他驀然被人抱住肩膀。

葉憫微在他的背後抱住他,第一次沒有先問他的意願,她喚他道:“溫辭。”

溫辭抓住葉憫微的手臂,仿佛剛剛那股銳氣忽而刺向他自己,他一遍遍地說道:“不可以,葉憫微。”

“我會回來的,溫辭。你不是說只要我說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嗎?”

“葉憫微,你知道這多難……”

“我可以回來。”

水波之外蘇兆青與任唐竭力維持著夢墟的平穩,此處對於沒有巫族血脈者十分危險,他們卻不肯退後。

葉憫微回過頭去。

林雪庚、謝玉珠、衛淵還有她那位師兄甄元啟皆焦急地註視著他們。他們似乎在高喊什麽,但是隔著眾生識海的嘈雜,完全聽不清楚。

“幫我告訴玉珠和雪庚,謝謝她們願意選我做她們的師父。還有衛淵,也謝謝他願意接受我的交易。”

“你知道我在哪裏都不會無聊,等我學得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奧妙後,再回來教給你們。”

“溫辭,等我回來。”

那波濤突然如退潮一般向八風塔而去,裹挾著葉憫微遠離。葉憫微只覺得溫辭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顫抖,直到她沒入洪流之時也不肯放手。

所有關於溫辭的記憶霎時間湧入她的腦海,所有的畫面清晰得如在昨日。

昆吾山上的一場大雪,孩子兜著一口袋果子,揚起下巴露出紅色胎記,驚慌地阻止她靠近。

陽光燦爛裏,孩子從她手裏接過指環與鈴鐺手串,有些羞赧但又笑得明媚。

春日融融的午後,少年俯身親吻她。

百丈懸崖邊,少年說若她遺忘他寧肯死去。

而後每一天的新春,鞭炮與煙花,雪地裏他的鼓與舞,樂與戲。

白茫茫一無所有之地,青年跪在地上求她放他出去,他還有心願未了。

五十年裏那個人從孩子到少年,目光從畏懼期盼再到愛慕與憤恨,如山呼海嘯般湧來,終於填補起漫長的空白,終於連接至阜江城魘師盟會,那個明亮的滿月之夜。

橘子樹下容貌昳麗,雌雄莫辨的美人。

他問她在幹什麽。

她問他是誰。

美人那戲謔的目光深處,分明壓抑著歡喜和想念。

她忽然在此刻明白久別重逢的含義。

葉憫微被抓緊的手忽而一松,她聽見溫辭的聲音。

“葉憫微你回來!你給我回來!誰要你去替我的!好……我原諒你,我相信你,以後你說什麽我都相信你!你回來!”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還給我……還給我啊!把她還給我……”

她聽見溫辭的慟哭之聲,他似乎終於在松手的瞬間徹底崩潰,聲音在黑暗中逐漸遙遠,逐漸渺小,變成低不可聞的抽泣。

漫長的黑暗褪去,葉憫微被潮水沖上岸,重新來到她曾見過的白茫茫一無所有之地,如同白雪覆蓋的平坦島嶼。

島嶼四周波濤洶湧,思緒已經細碎成完全不可辨認之物,識海老人拄著那畫有目紋的手杖滿意地看著她。

“終究是你來了。”

“瞧你們兩人,如同不合的齒輪,相刃相靡,卻不肯轉圜……”

識海老人說著說著,似乎有些意外,他道:“你哭了啊。”

葉憫微才發覺她此刻所聽見的微弱哭泣聲,那並非溫辭的,而是她的。

她安靜了片刻,終於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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