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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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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玉

不過兩個月之間, 殘暑未消,這人世間便風起雲湧發生無數大事。

先有鬼市競賣會之危,而後天上城開放, 舉世震驚, 引為仙境。然而這仙境如曇花一現,便遭人毀壞, 崩裂墜海。

緊接著夢墟主人宣布重開夢墟, 其間又不知出何差錯, 據說這一切紛亂的源頭——萬象之宗葉憫微, 竟然被八風塔所吞沒。

她去往心想事成之地, 恐怕千百年也不會歸來。

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地發生, 應接不暇, 將這靈器之亂以來勉強維持平衡的世間沖個天翻地覆。

世間一片混亂, 仙門、靈匪、朝廷各路勢力此消彼長, 舊秩序岌岌可危。於是夢墟之事三個月後,太清壇會時隔多年, 終於召開仙門最為重要的大論道。

大論道召開當天, 正是初冬清晨,陽光明媚澄澈,臘梅香撲鼻。

而謝玉珠孤身一人,坐在離道場不遠之地的屋子裏。

她撐著下巴,低眸瞧著桌子上攤開的一件白底金色太陽紋的道袍, 它精致華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正是天上城墜落當日,由她長姐手中落在她肩頭上的扶光宗道袍。

謝玉珠眼底映著袍子上反射的金光, 瞧了一眼慢慢升起的朝陽,淡淡道:“現在林雪庚應該正急著到處找我吧?”

她已經把林雪庚的消息珠丟掉, 林雪庚一時半刻找不到她,該要獨自去往大論道道場了。

畢竟大論道主持者乃是逍遙門主蔣琸,他與她大師父關系並不好,可不會等待她們到場才開始。

她大師父因天裂之事得以在大論道上獲得一席,位同太清壇會三大宗,如今卻身陷心想事成之地,無法歸來。

而她二師父因此五內俱崩,幾近瘋狂,每逢夜晚便難以控制魘術,以至於將夢墟毀壞大半。蘇兆青與任唐將夢墟全境封閉,極力壓制溫辭,才未釀成大禍。

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勉強弄清當日波濤翻湧之中,那老人所說的東西。恍然間舉目四顧,同行者卻只剩下了林雪庚。

她身份特殊,大論道上本屬於她大師父的一席之位,如今唯有林雪庚來繼承。

“雪庚還很年輕,分量遠不如大師父,又與白雲闕有血仇。白雲闕那些家夥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絕不可能承認她。”

謝玉珠自言自語著,沈默一瞬,嘆息道:“得有人來保護她啊。”

得有人在這虎視眈眈、荊棘叢生中保護林雪庚,還有她大師父留下的一切。

謝玉珠轉眸望向道袍邊的白兔魘獸。它無聲無息地陪伴她一路,此刻坐在桌子上,以那雙紅彤彤的眼睛望著她。

仿佛是那位仙門中輩分和威望最高之人——扶光宗的宗主,在一片深紅之中凝視著她。

謝玉珠十分排斥從它那裏得到記憶,所以到現在也未曾完全了解,策玉師君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謝玉珠端坐在桌前,理好衣服的每一道皺褶,又挺直脊背,拿出她最為嚴肅認真的姿態,來與那個陌生的、另外五百年的策玉對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

“策玉師君,我有些事情要交待你,請你認真聽好。”

“與你相比我壽數微薄,但你也以我之身經過魘師盟會、崇丹火山、扶光宗、鬼市與天上城,應該明白世事發展的方向。放下你的成見和私心吧,用你的威望和能力,像從前帶領仙門建立太清壇會一樣,在這個新的人間為仙門找到位置。”

“你要為萬象之宗所造之物正名,助她回歸世間。待她歸來之後,請你務必真心實意地向她跪拜,為你從前對她的傷害而道歉。她是我的師t父,她受得起。”

“請你幫助夢墟主人恢覆夢墟,一視同仁地對待魘師和仙門修士。他或許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但是他一定會好起來的,請你耐心等待他。”

“林雪庚是我的師妹,我消失以後,她在這個世上就再沒有能信任和依靠的人了。請你務必要站在她這邊,竭盡所能地保護她,還有她的夢想。”

“她或許不會領你的情,也不覺得我是她師姐,說不定還會冷言相向。你不要介意也不要計較,她其實是個心地柔軟的姑娘。”

“蒼術的墓在大漠之中,雖然林雪庚會好好照料他的墓,但你也要時常去看看,替我上個墳問個好。記得給墓上那棵胡楊樹澆澆水,別讓它枯萎了。”

“啊……還有衛淵,那是個麻煩的家夥。他是惡狼、是瘋馬,是沒有刀柄的利刃,大殺八方傷敵傷己。你以後大概會與他合作,你要成為他的韁繩,扼住他的瘋狂,不要讓他在歧途上越走越遠。能牽制衛淵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了。”

“其實……衛淵也是個可憐的家夥,說出的話好也罷壞也罷,當不得真。要是他偶爾對你耍點心眼,你便饒過他吧。”

“還請你善待謝家人,尤其是我的長姐謝玉想。”

謝玉珠一刻不停地說著,太陽便越升越高,陽光越來越明亮熱烈,光線漸漸從道袍上退去,一直退到門邊。

屋子裏的塵埃安然飛揚,謝玉珠的聲音終於逐漸停了下來。

她張張嘴,又閉上,眸光顫動,逐漸浮上一層茫然。

“還有……還有……還有什麽呢?我都說完了嗎?”

她喃喃道:“沒有別的要說了嗎……”

謝玉珠沈默許久,一行淚便隨著她的下巴落下,墜入那白色道袍之上,洇開水痕。

“怎麽這麽快……就說完了呢?”

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去,謝玉珠攥著膝上的裙子,低著頭淚流滿面。

她想象過自己變成策玉師君的情形。

那應該是個極其危急的關頭,千鈞一發,連兩位師父都束手無策,她無路可退,只好讓策玉師君來替她力挽狂瀾。

又或者是她遭人逼迫,受到威脅,無可奈何,萬分不願也只好成為策玉師君。

然而誰知道她將這些情形全數經歷一遍,一路而來走過天鏡陣、鬼市、天上城,每次都覺得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可直到現在仍然還是謝玉珠。

她以謝玉珠度過了所有的最後關頭,終於走到今日。

此刻比她度過的任何一個危機時刻,都不像是最後關頭——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逼迫她,也沒有人等她去救得性命。

“沒想到我會在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初冬清晨,普普通通地成為你。”

謝玉珠竟破涕為笑,她說道:“林雪庚老說我是好命的蠢貨,我總是很生氣。但是現在想想,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倒黴,她還是第一個說我好命的人呢。”

“我最初離家,就是為了要出門好好玩一次,長見識、學本領。如今我玩得很開心,長了旁人幾輩子的見識,學會無數本領,還遇上天下最厲害的人們。我原本的願望都已經實現了。”

“我果然是最好命的人啊。”

頓了頓,謝玉珠吸了口氣道:“現在是實現新願望的時候了。”

遠處傳來鐘聲,正是大論道開啟之音。

謝玉珠向那只魘獸伸出手:“好吧,來吧。”

“把大論道、把這個世間的方向搶回到我們手上。”

在仙門重地靈樞臺上,各路仙門環坐一圈,各色道袍交雜。平日裏坐北朝南的高處,當是逍遙門、白雲闕與扶光宗三席。

如今臺上多了一席,這本該是萬象之宗的。然而大論道甫一開始,各路仙門就為林雪庚是否能代萬象之宗坐上那一席而爭執不休,是以那一席到現在仍然空著。

“諸位不如先看看衛某這裏的東西,論一論天上城墜落之事。”

在仙門爭執之時,衛淵適時打斷了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袖子裏拿出一枚留影術骰子。

“這是衛某留在浮空界碑之前的靈器。留影術日夜運轉不停,也記錄下了天上城墜落當日,浮空界碑被破壞時的情形。”

骰子旋轉,毀壞浮空界碑的犯人模樣清晰可見。眾人嘩然之間,一個身著紫色道袍的年輕人從靈津閣弟子間走出,緩步邁入臺中,跪坐在地。

卓意朗伏在地上,道:“意朗無話可說,願認罪伏法。”

那畫面中的犯人,竟是靈津閣的青年才俊卓意朗。

靈津閣的幾個長老們露出慌張又窘迫的神情。

其他仙門自然是不信這事是由卓意朗一人所為。卓意朗雖修為深厚,頗受門派器重,但到底只是個小輩。這浮空界碑的位置、進入機密之地的法子、破壞浮空界碑的方法,又豈是他能知道的?

於是人聲紛擾,此前力主要保下天上城的幾個門派不肯罷休,逼問卓意朗究竟是受誰指使,尤其以滄浪山莊的質疑聲最大。

卓意朗只是低著頭,正在靈津閣的長老們發話,欲把他帶回門派審問時,他突然擡起頭來。

“師父,師叔,你們還要犧牲靈津閣,替他擔下這罪名嗎?”

他仰頭看向高臺,擡手指向高臺中央所坐之人,鏗鏘有力道:“是太清壇會主持,逍遙門蔣門主找到靈津閣,暗中指使我們摧毀天上城。並且許諾事成之後,靈津閣可取白雲闕而代之,成為仙門三大宗之一。”

高坐在主席之位的蔣琸面色一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靈津閣中有人指著卓意朗道:“休要胡言!此事尚未決定,是你一意孤行!”

那長老話音剛落便自覺失言,這話無疑坐實了蔣琸聯絡靈津閣之事,一時之間道場之上更是炸開了鍋。

這一襲紫衣的年輕修士神色平靜地跪在眾聲喧囂中,看了身側的衛淵一眼,又移開目光。

衛淵神色淡淡,目光深沈。

正是在幾個月前的一個黑夜,一個身披黑袍面目模糊者來到衛淵面前。

黑袍者對他道:“城主,蔣門主意欲對天上城動手,他已探得浮空界碑所在,也聯絡了我師父。”

“何時動手,如何動手?”

“尚在討論之中,蔣門主之心也並未堅定。”

“浮空界碑恐怕等不得太久了,我得推他們一把。”

衛淵對那黑袍人道:“意朗,你可願意做那個毀壞天上城的罪人?”

黑袍人直起身來,望向衛淵。那雙年輕的漆黑眼眸,與此刻跪在地上受千夫所指者的黑眸別無二致。

“城中百姓我自會安排。從此之後你便背上汙名,再無出頭之日。意朗,我不逼你,你可要想好。”

此時此刻那曾是靈津閣驕傲、最年輕的魘修成功者卓意朗,正跪在靈樞臺中央,脊背挺直卻低下頭顱,如冬日陽光下的一棵紫竹。

謝玉想站在扶光宗弟子之中,輕輕地嘆息一聲。

滄浪山莊莊主鶴俞白站出來,朗聲道:“天上城之事諸仙門各有所見,原本太清壇會已決定,在大論道上討論如何處置。大論道未開,蔣門主卻私自下令毀城,難道是怕大論道的結果不如您意,便要先下手為強嗎?”

“如此行徑,您哪裏還有資格做我們壇會之主,主持這次大論道?還請蔣門主自行辭去,離開靈樞臺。”

靈樞臺下大多數仙門皆高聲讚同,而臺上白雲闕闕主看蔣琸的目光,更是冰冷非常。

蔣琸環視眾人,皺起眉頭,道:“並無實證,僅憑幾句攀咬各位便全然相信?如今各位被蒙蔽雙目,群情激奮,我百口莫辯。然而無論如何,我仍是逍遙門主,你們又如何能要求我離開靈樞臺?”

白雲闕闕主道:“蔣門主如此行事,別說是太清壇會的主持,便連這逍遙門主之位,想來也並不能服眾。不如讓甄副門主代逍遙門,參與此次論道。”

蔣琸正欲嘲諷之時,一旁的甄元啟竟出言,讚同了白雲闕主之見。

蔣琸難以置信地看向甄元啟,繼而大笑道:“原是你勾結靈津閣陷害於我?我早知你屬意葉憫微來做逍遙門主,在我繼任前多番尋找於她。事到如今,你還……”

“蔣琸!”

提起葉憫微的名字,甄元啟似乎尤其激動,他一字一頓道:“蔣門主,勿提舊事。也別把你所做齷齪之事,推於我之身。”

蔣琸環顧四周,對上衛淵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笑道:“甚好,甚t好。要我卸去太清壇會主持之任,那這大論道該如何開下去?諸位要推舉誰來主持?扶光宗策玉師君靈脈受損未能恢覆,推舉今日來此的代宗主季安?還是上任未滿十年的白雲闕主?滄浪山莊莊主?諸位誰能信服?選人主持一事,便能討論一整個大論道!”

靈樞臺邊的仙門們聞言確實露出猶豫神色,如今論資歷論能力,確實沒有比蔣琸更合適的人選。如今各路仙門各懷心思,光是推舉主持者,便是一番大博弈。

眾人議論紛紛間,卻忽有大風席卷靈樞臺,隨之而來的靈力浩蕩,如瀚海綿綿不絕。一柄半人高的陌刀從天而降,落入靈樞臺中,掀起衛淵與卓意朗的衣擺。

衛淵微微一怔。

只聽周圍的修士高聲道:“卻月刀!是策玉師君的卻月刀!”

“策玉師君來了!”

正午的陽光熱烈至於刺目,一身著白底太陽紋道袍,玉冠束發的女子緩緩走上臺來,她並未看衛淵一眼,徑直走到那靈力充沛的卻月刀邊。

她伸出手來,那靈刀便落入她手中。

“蔣門主不必憂慮,您若歸去,仙門總不至於沒有別人在。”

林雪庚站在高臺上,怔怔地瞧著這個熟悉又陌生之人,眸光震動。

她看著策玉一步步走上高臺,坐在屬於扶光宗的那一席之上。

這個名為“策玉”之人神色淡淡,周身靈力浩蕩拒人於千裏之外,冷靜又高傲。明明是全然相同的容貌,可林雪庚卻無法從中看到一點相似的靈魂。

“謝玉珠……”她喃喃說道,聲音低不可聞。

蔣琸望向策玉師君,探究道:“師君靈力恢覆了?此前在天上城,許多人曾見師君使用靈器……”

“彼時我靈脈受損,危急關頭當有輕重緩急,若為救人有何不可為?總比為一己之私,枉顧人命要好得多。”

策玉師君轉頭看向蔣琸,淡漠道:“你說呢,蔣門主?”

待蔣琸面色鐵青,靈樞臺上之事一樁樁直刺於他,他環顧四周之後,終於還是拂袖離席。

策玉的目光移到林雪庚身上,道:“楞著做什麽?坐下吧。”

林雪庚身邊便是那預留給萬象之宗的一席。

聞言白雲闕主眉頭緊鎖,道:“師君,林雪庚此人……”

“太清壇會的許諾斷沒有收回的道理,如今葉憫微不在,然而她的魘獸聽憑林雪庚命令,林雪庚便如葉憫微的魘獸,便也如葉憫微。”

“坐下。”

策玉師君再說出這兩個字時,林雪庚只覺得被一股強悍的靈力壓著在席位上坐下,白鹿魘獸亦匍匐於她腿邊。

那曾經屬於謝玉珠,總是充滿笑意和天真的眼睛裏,只有一派波瀾不驚。

林雪庚只覺這個人陌生得可怕。

周圍議論聲漸小,白雲闕主朗聲道:“太清壇會今年本該由扶光宗來主持。只是因為諸多大事接連發生,無暇舉辦輪換事宜。”

“然而既然策玉師君歸來,白雲闕願奉策玉師君之令。這太清壇會和大論道,自該一並交給策玉師君吧。”

這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論道首日,逍遙門主被眾仙門趕出道場,而閉關多年的策玉師君歸來。

由此在策玉師君的主持下,開啟為時十日的大論道。

這一日也發生了一件小事,微不足道,以至於無人記載,只有寥寥幾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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