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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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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鐺

夜風吹拂間, 葉憫微凝視著溫辭眼裏的鋒芒,她問道:“那你會原諒我嗎?”

溫辭緩慢而篤定地搖頭:“我不原諒你。怎麽樣,要放棄嗎?”

葉憫微也搖頭, 她同樣篤定道:“我不放棄。”

溫辭不置可否地一笑, 道:“好,不愧是你葉憫微。”

世人的譏諷嘲笑, 指責與否認從來不能打擾葉憫微, 她沒有要與誰對抗的概念, 也因此, 她沒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葉憫微永不屈服。

蘇宅的日子逐漸變得風平浪靜起來, 連謝玉珠都漸漸習慣每天夜裏翻著花兒出現各種夢魘之物, 可以像蘇宅仆人們那樣淡然處之了。

那日洗塵宴上蘇兆青向葉憫微與謝玉珠介紹了自己與溫辭的淵源, 說夢墟主人對自己有再造之恩, 請他們在府上安心養傷, 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計劃再行動。

溫辭托蘇兆青打聽秦嘉澤與魘獸的消息, 他們便暫時在蘇宅休養。

正是春日融融, 陽光爛漫溫暖得不像話,溫辭照例在房間內補覺,而葉憫微、謝玉珠與蒼術則在庭院裏曬太陽。

至於蒼術是怎麽走到庭院裏的,倒不是因為他醒了,他實則是被牽絲術“提”過來的。葉憫微與溫辭改造了牽絲盒, 從中牽出幾根絲,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樣操控人身。

於是謝玉珠便把絲線連上蒼術的四肢,稍一擺弄, 蒼術便順暢地站起身來。他在牽絲盒操控下行走如風能跑能跳,從背後看和正常人根本沒區別, 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見他雙目緊閉,實則仍在昏迷。

大夫說久臥傷身,謝玉珠便操控蒼術,讓他走到庭院裏,坐在她們身邊一起曬太陽。

謝玉珠向後躺在草叢之中,伸長了胳膊感嘆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歡春天了。”

頓了頓,她瞇起眼睛,由衷慶幸道:“幸好我沒有變回策玉師君。”

自除夕夜以來至於春暖花開的今日,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謝玉珠想起t她二哥牽著她從碧霄閣上一躍而下,想起那日渾身是血的她二位師父,不免心生動搖。

“……大師父,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謝玉珠喃喃道。

葉憫微近來正巧對“自私”這個詞兒十分敏感,聞言眼眸一亮。

只見謝玉珠望著天空,繼續道:“我大姐、我二哥……他們為了救我忤逆師門,你們為我也受了重傷,蒼術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一切只是因為我的一句不願意而已。”

“那你為什麽不願意呢?”葉憫微問道。

“……我說這話可能有點不識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過策玉師君的人生。她屬於扶光宗,也困於扶光宗,即使我現在不想擔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變回她之後也一定會回心轉意,為宗門與仙道殫精竭慮。”

“說到底我就是沒信心敵過策玉師君的意志。我才從家裏跑出來一年,我還有成百上千的願望沒有實現,我想長見識、見美景、交朋友、長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跡天涯。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的自由才剛剛開始,我不甘心。”

謝玉珠轉過頭看向葉憫微,認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師父。”

葉憫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說道:“原來如此。”

謝玉珠略一思索,覺得有些不對。她一骨碌從草地上爬起來,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變回策玉,為何還竭盡全力地來救我啊?您都不問問我,勸勸我?”

“你的不願意不就是一切嗎?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牽絲盒操縱的傀儡有什麽區別。”

葉憫微放下膝蓋,在春日陽光中盤腿而坐。

同樣是春日暖風,就像她與謝玉珠一年前成為師徒的那天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時,是你讓我成為了你的師父,那是我獲得的第一個身份。這一次我雖不知道你的動機何在,但是所謂師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時,要幫她完成嗎?”

謝玉珠怔怔地望著葉憫微,她眼眶有些發紅,鼻子跟著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師父,軟聲喚道:“師父……”

葉憫微舉起手,她拍著謝玉珠的後背道:“我是這樣想的,不過溫辭說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或許我們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謝玉珠認為,她大師父一向很擅長破壞所有感動的氛圍。

然而這個話題也實在讓她好奇。

謝玉珠從前覺得她兩位師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這份上也該斷情絕愛了,而且兩人之間的關系實在覆雜,就沒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頂,這世間最覆雜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嗎!

謝玉珠松開葉憫微,興奮道:“大師父,你和二師父現在到底是什麽關系呢?”

顯然這也是葉憫微所關心的問題,她正襟危坐,仿佛探討術法一樣,說道:“是這樣的,我們以前有過肌膚之親,抱過也親過,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然後現在,他應該是想讓我追求他。”

“……啊?”

謝玉珠的表情變幻莫測,先是驚詫興奮,最後全部轉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師父你們……你們這步驟是不是……全反過來了?”

葉憫微勤學好問道:“你覺得,我該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謝玉珠全無經驗,雖然說是對衛淵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鐘情,只是喜歡那張臉那身氣質罷了。

再說她看過的話本子上的才子佳人們,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對眼,拿出個信物就能私定終身,哪有她兩位師父這錯綜覆雜的關系?更別說她兩位師父這般特立獨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謝玉珠也正襟危坐,她嚴肅道:“那二師父有沒有說過,他希望你怎麽追求他啊?”

葉憫微於是把他們在屋頂上的對話與謝玉珠說了一遍。從來很向著葉憫微的謝玉珠,這次卻站在了溫辭那邊。

她托著下巴思忖片刻,認真地點頭道:“我覺得二師父說得很有道理。”

“為什麽?”

“當大師父你和你喜歡的人意願相符時,你就會傾盡全力幫他達成所有願望。這時候你最有魅力,最讓人動容。”

謝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變回策玉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歡的人意願相悖時,你永遠會以自己的意願為準……而二師父就永遠為你讓步。”

謝玉珠看了一眼遠處關閉的房門,小聲說道:“大師父,你不告而別的那三個月,你不知道二師父有多麽受折磨。你還記得二師父白日裏多麽嗜睡吧?那三個月裏我就沒見他在白天合過眼,夜晚他更無法入眠,他說頭疼,去藥鋪裏買安神的藥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罵上你兩句,說要把乾坤袋還給你跟你分道揚鑣,但一見面看你在淶陽王府受傷,他就再沒提過離開你的事,也沒提過他的病。”

“二師父心裏最高的意願就是你,如果你的意願與他的相悖,他一定會選擇你。”

謝玉珠越說越明白,以至於突然在這一刻看清了她二師父。

她二師父其實是個很孤單,脾氣倔,嘴巴壞,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堅定地愛,但是他對他愛的那個人沒有信心。

所以他氣急敗壞,口是心非。

又滿心悲哀。

謝玉珠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一些無師自通的本領,可以勝任軍師或者紅娘一職。

她分析道:“……二師父應該也很希望你能這樣對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選擇他。”

葉憫微眸光微動,灰黑的眼睛裏深深埋著一點震顫的東西,她低下頭來開始仔細思索。

謝玉珠發覺,這幾日她大師父演算術法的時間都減少了,她還以為是她大師父換腦子之後容易疲憊。

原來她大師父是在想她二師父呢。

謝玉珠不知該可憐哪個,她二師父不容易,她大師父想要追求她二師父,也不容易啊!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沒多久,蘇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澤的消息,如今鬼市裏又有一賣家名聲漸起,幾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賣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澤。

而葉憫微的魘獸自上次在寧裕出現後,便銷聲匿跡,再未現身。

自從葉憫微下山以來所遇到的許多事情背後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魘獸挑中的“徒弟”林雪庚雖未現身,卻一直若有若無地影響著她的軌跡。

那個殺上白雲闕屠殺四十多人的兇手,以人煉蒼晶的年輕姑娘。

葉憫微也覺得,應該要去鬼市看看了。

葉憫微、溫辭、謝玉珠一番收拾,他們帶著蒼術離開蘇宅,向招待他們的主人們辭行時,終於得以見到了蘇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破曉,從微微亮起的晨光盡頭裏走來一個姑娘。蘇宅的燈火輝煌,照亮那個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麗而清瘦,一身淺紫扶桑花金紋緞面襖,發髻間珠玉耀眼,華貴卻寂靜無聲,仿佛一朵繡在織錦屏風上的鳶尾花。

美麗卻無生機。

她被一些灰黑的鳥兒銜著衣服,提著向她們飛來,像是活著的人偶一般。那些鳥兒銜著她的衣服讓她跪在地上,彎下腰去,向溫辭跪拜三次。

而這個姑娘一直閉著雙目,無聲無息。

蘇家幼女八歲時意外墜落患上木僵癥,終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與死人無異。蘇家老家主求醫無果後,便將蘇兆青送去了夢墟。

夢墟喚醒了蘇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於夢墟之中,得夢墟主人援手,領悟魘術之道,終闖過三十二重夢境,成為魘師。

然而她的身體卻永遠不會再好轉,無聲無息,雖有知覺,卻無法反應。

這具身體是囚禁她魂魄的監牢,唯有在夢裏她才能醒來。

從噩夢裏召來的鳥兒銜著蘇兆青的身體直起身來,在她頭頂盤旋的那只發出奇異沈悶的聲音。

“感謝先生賜我以世界。”

謝玉珠與葉憫微驚詫地站在旁邊,而溫辭只是端詳了蘇兆青的軀體片刻,輕笑道:“你長大了。”

“我說過你不用向我報恩,你能好好長大,我便覺得很欣慰。”

溫辭以前並不怎麽喜歡魘術,他自己一個尚且身陷噩夢的人,竟要去利用別人的噩夢傷人。

不過看到蘇兆青之後t,他開始覺得魘術或許還是有那麽一些意義的。

太陽出來的瞬間,鳥兒煙消雲散,蘇兆青的身體無力傾倒,被站在旁邊的藺子安抱在懷裏。

藺子安抱著癱軟無力的蘇兆青向溫辭他們行禮,他們便向藺子安還禮。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藺子安看著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然後低頭輕手輕腳地把蘇兆青的身體放進旁邊的四輪車裏。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著小車,帶著小車上的姑娘緩緩朝著宅院深處走去。

“兆青,桃花終於開了。”藺子安溫聲說道。

他從旁邊的樹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蘇兆青的耳後。

他知道蘇兆青此刻醒著,她能聽到他的聲音,也能聞到花香,只是她無法驅使這身上的任意一點骨骼血肉,給予一點回應。

蘇兆青也曾說她的身體毫無用處。

但是藺子安卻覺得,正是因為那顆心臟夜以繼日地跳動,血脈得以流轉,大腦借此存活,從那寂寂無聲的腦子裏誕生的精神“蘇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為他的妻子。

藺子安淡淡一笑,他親吻她的額頭,道:“等你晚上醒過來,我們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葉憫微從那推著小車遠去的一對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溫辭。

溫辭瞥她一眼,問道:“怎麽了?”

“世上人們之間的聯系,真讓人羨慕啊。你和風漪堂那些伶人們還有蘇兆青,蘇兆青和她的丈夫,阿嚴和阿喜,孫婆婆和她的女兒。”

頓了頓,葉憫微說道:“我也想擁有這種聯系,溫辭,你教教我吧。”

溫辭眸光微動。

葉憫微繼續說道:“還有你的意願、你想要的愛意,若你教我,我會竭盡全力。”

陽光逐漸清晰,天地之間光線朦朧而柔軟,謝玉珠走在他們前面,興致勃勃地看路邊的花。溫辭凝視葉憫微片刻後,突然低頭親吻了她。

很輕很快的親吻,如春風拂過。

“這個吻,是還上次你親我的。”

溫辭輕哼一聲,不鹹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對我做什麽,必需先要問我是否願意。”

葉憫微睜大眼睛望著他,繼而點頭。

溫辭曾聽天機老人說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像是系鈴鐺。

人出生的時候攥著一把鈴鐺,當遇到珍惜的人,就仿佛把鈴鐺系在她的身上。於是當他們在這個世間行走時,牽動他手裏的絲線,那些與他相連的人們身上就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就算遠隔百裏,亦有感應。

他年輕時太死心眼,見到了葉憫微,攥著那把鈴鐺,這顆也系在她身上,那顆也系在她身上,把手裏的鈴鐺都快系光了。

所以她在世間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讓無數他的鈴鐺叮當作響。

她一無所覺,他卻能聽見,就算遠隔百裏,亦有感應。

如今溫辭似乎正看著,葉憫微把她的鈴鐺,也系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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