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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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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塞外邊疆之地,舉目望去只有無際的滾滾黃沙,落日下起伏不平的沙丘仿佛凝固的波浪, 從天而地一派孤絕又熾烈的橙黃。風沙掩埋駱駝與商隊的足跡, 此地仿佛萬古寂靜,隔絕人煙。

仔細看去, 卻能在大漠邊緣分辨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棧。

這座客棧高約三層, 連同院子一起占地約一畝半, 由土坯砌成, 外墻亦是土黃色。它幾乎和大漠融為一體, 不仔細看還以為又是一座突起的小沙丘。

這座客棧前不著村後不挨店, 旁邊只一條破土路, 也沒掛什麽牌匾, 仿佛在關門的邊緣搖搖欲墜, 恐怕來一次風暴就真能被埋成沙丘。

此時此刻,這外表平平無奇的客棧裏頭, 生意卻好得出奇。

大堂裏已經坐滿了客人, 客人們雖風塵仆仆,穿著打扮卻都十分體面,操著南腔北調互相寒暄,來回吹捧。那個叫著孫老板,這個叫著吳老爺, 一會兒誇聲震關中,一會兒讚名揚海外,好似這客棧裏的人隨便推一個出來, 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英雄好漢。

“呦,杜大官人, 我還以為你這次來不成了呢!聽說淮北叛亂聲勢浩大,都亂成一鍋粥啦!”一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過人群,操著關東腔朝坐在靠窗邊的黝黑矮胖男人道。

那矮胖男人嘆息一聲,以一口淮北官話擺手道:“可別提了,我繞了一大圈,一個月的路走了三個月,緊趕慢趕才到這裏。”

兩人的腔調南轅北轍,竟也不妨礙他們聊得熱鬧。

關東的邱老板道:“聽說這次淮北叛亂,也不知是叛軍還是朝廷的軍隊,居然動用了靈器術法,你可瞧見了?”

“瞧見了!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吶!”

家正住戰場附近的杜大官人直搖頭。

靈器之亂從葉憫微的魘獸現世開始,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期間局勢雖一直在惡化,卻也勉強控制在仙門與靈匪之間。四處多有災禍,卻未演變成真正的戰亂。

誰知自從去年葉憫微下山之後,局勢惡化的速度竟驟然加快,以至於翻天覆地令人猝不及防。

今年一開年便發生了兩件大事。頭一件事是淮北叛亂,流民夥同山匪起義,朝廷鎮壓起義時,戰場混亂之間居然出現了術法。

原本近來年景不好,流民起義之事也不少見,但戰場上出現了靈器與術法,這意味便大不相同。術法一出血流成河伏屍百裏,起義雖然被成功鎮壓,但仙門與朝廷之間的關系卻驟然緊張。

“果真是朝廷動用術法,來鎮壓起義嗎?”關東的邱老板關切道。

杜大官人搖頭:“誰知道呢?當時戰場上亂成一團,沒證據的事兒,朝廷就算做了又怎麽可能承認?”

他四下看了看,在嘴邊豎起手掌,小聲對邱老板說道:“早有風聲,說那逍遙門叛徒衛淵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衛淵那廝建立天上城廣收靈匪,如今有術法流到軍中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我瞧著,仙門已經認定了是衛淵做的。”

“這仙門怎麽忍得了?衛淵勢弱時他們未能將其鏟除,如今衛淵和朝廷的關系已盤根錯節、密不可分。主持太清壇會的又正是逍遙門,逍遙門與衛淵早有宿怨,這些年兩方關系一直如履薄冰,該不會……該不會這次仙門要與朝廷開戰吧?”

杜大官人與邱老板一齊嘆息。只聽雷震似的腳步聲響起,客棧老板提著兩大壺酒放在他們桌上,酒晃蕩著灑出一大片。

那老板膀大腰圓,肚子一挺足能占四人的地兒,吹著絡腮胡子道:“大家都是靠靈器之亂發家的,發什麽愁!喝酒,喝酒!自來這世道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依我看越亂越有賺頭!你們誰贏了這次競賣,這輩子就躺在金山銀山上睡大覺吧!”

開年以來的第二樁大事,也是諸多人齊聚此處的原因,便是鬼市千金榜上放出消息,有人要在鬼市競賣蒼晶煉制之法。

千金榜上的售賣絕不可能造假,蒼晶正是靈器之亂的重中之重,怎麽珍稀也不為過。這消息一出舉世嘩然,大家紛紛猜測售賣者是不是萬象之宗,都在找門路往鬼市湧。

而在這場舉世矚目的競賣被捧得火熱之時,林雪庚又宣布將於同一日在鬼市競賣“斥靈場”建造之法。

斥靈場之中所有術法靈力一概失效,這是林雪庚的拿手絕技。

這消息仿佛就像在火上又澆了一把油,在世人之間炸開了鍋。同時競賣“蒼晶煉制之法”與“斥靈場建造之法”,尖矛與重盾同時擺上貨架,這是鬼市百年不遇的盛會啊!

千金榜競賣會頓時一席難求,大家更加削尖了腦袋往鬼市去。

“我們靠著鬼市混口飯吃,自己幾斤幾兩也還是清楚的,也就是去見見世面,還真能競得這東西不成?”

杜大官人倒是拎得清,他邊回答客棧老板,邊邀請邱老板與他同桌吃飯。客棧老板如雷震般的腳步便轉而咚咚咚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客棧老板的腳步聲遠去之際,杜大官人卻聽窗外傳來“咚噠咚噠”的駝鈴聲響,有人隨著駝鈴聲吹起羌笛。笛聲悠遠細長,如大漠上空盤旋的鷹,穿天透地,孤寂又恢宏。

杜大官人從身旁那扇小窗看出去,蒼茫沙漠之中,從落日之處浮現四個騎著駱駝的剪影,沿著破土路慢慢靠近,慢慢變大。

邱老板也看t過去,他讚嘆道:“這羌笛吹得是真好啊,我來塞外這麽多趟,此人技藝數得上第一!”

“看來也是去鬼市的。”杜大官人猜測道。

那一行四人果然在客棧前停下,他們將駱駝們交給夥計,由大門走進客棧中。

只見這四個人皆著大漠商旅常見的長袍,頭戴兜帽面縛面巾,渾身上下裹得嚴實,每人只露出一雙眼睛。

最先走進來的是個年輕姑娘,步履輕快雀躍。而後的姑娘便沈穩許多,眼神有些迷蒙,步子也緩慢得過頭。

她身後的男子大約是方才笛曲的演奏者,羌笛在他的手心手背之間旋轉,仿佛雜耍一樣神奇。

他雖然只露出眼睛,但那雙眼睛實在是漂亮至極,眼眸漫不經心地掃視堂中眾人,氣勢逼人。杜大官人與和邱老板與他對上眼神時竟心生膽怯,立刻移開目光。

最後走進來的那個男人似乎很瘦弱,不僅從頭到腳都裹著,頭上還戴著帷帽,連眼睛都被遮住了。他手裏提著個鳥籠子,竟維持著手臂彎曲的弧度紋絲不動。

那邊最年輕的姑娘快步躥上了櫃臺,她問道:“老板,這裏住店多少錢一晚啊?”

只見櫃臺後站著一胖一瘦兩個女人,胖的那個是老板娘,瘦的那個是她的女兒。

老板娘也生得身材敦實,膀闊腰圓,她一伸手,十個指頭竟戴了七個金戒指,咧嘴露出一顆光芒閃爍的金牙。

實在令人難以想象,在這麽個破地方開家破客棧,怎麽能賺到這個地步。

她女兒看起來則樸實得多。她二十歲上下,沒穿金戴銀,只是腰間掛了兩串銅錢。她手裏舉著個酸枝木的煙桿,一晃身上便嘩啦啦銅錢聲作響,正伏在櫃臺上做賬。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這些新來的客人一遍,仿佛估了一遍價,不鹹不淡道:“三百兩銀子一晚上!”

老板娘這話一出,滿身的金銀頓時有了理由。

客人驚道:“果然是家黑店!”

“明碼標價,沒錢就滾!”

客人不但不生氣,還眼露歡喜之色:“滾什麽滾,找的就是你們這家黑店!”

她扭頭對後面道:“大師父,二師父,我們終於到地方了!”

於是有著漂亮眼眸的男人邁步從後面走到最前,從懷裏拿出一封信放在櫃臺上。

這特制的信封在坐的各位客人無不熟悉。

“來了一群新客啊。”邱老板壓低了聲音。

杜大官人道:“瞧著可是些不好惹的家夥,專為競買而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來頭。”

老板娘拿起信來,將那封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再將這四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露出個笑容,語氣稍緩。

“原來是繆老板介紹的新客,得了這麽多舊客保舉,本事不小。”

老板娘話鋒一轉,將那信折起在手裏甩了甩,說道:“不過近來客人太多,我家這座廟小,你們一下來四位,我們怕是招待不過來啊。”

她話裏有話,只見她邊說邊伸出戴滿金戒指的圓潤指頭,大拇指食指中指這麽一撮。

謝玉珠立刻心神領會地將一錠銀子奉上,老板娘瞅了那銀子一眼並不說話,謝玉珠便再加上一錠金子。

老板娘終於喜笑顏開,她一只手在櫃臺下摸索半天,拿出兩塊房牌來:“客官們趕得巧,本店正好還剩兩間房,再晚來便沒位置了。”

謝玉珠正想去拿房牌,房牌卻被老板娘按住不放。

“最後兩間,每間五百兩一晚,絕不還價!”老板娘獅子大開口,山匪搶劫怕是都比不上她心狠手黑。

謝玉珠倒吸一口氣,對葉憫微小聲道:“這也太黑了!”

話雖如此,謝玉珠還是如數掏出了銀票,老板娘接了銀票這才松手。

葉憫微的目光卻落在了老板娘女兒的賬簿上。

溫辭瞧著老板娘把銀票收入囊中,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出發?”

“這可不好說,最近正是最擁擠的時候,您瞧大堂裏這麽多客人都等著呢。聽哨子安排就是了。”老板娘大著嗓門說道。

鬼市隱匿於世,出入口十分隱蔽,而這些出入口的所在以及進入鬼市的方法,只有被稱作“哨子”的鬼市中人知道。這麽多人齊聚於此,便是在等待鬼市的哨子為他們引路。

謝玉珠環顧四周,跟老板娘打聽:“鬼市的哨子是哪位,能否給我們引薦一下?”

“引薦什麽,不就在這兒嗎?”

老板娘一指旁邊做賬的姑娘,道:“就是我女兒,放心,跑不了!”

那一直低頭做賬的姑娘擡起眼睛,她端著煙桿,嘬了一口煙嘴徐徐吐出一口氣。雲霧繚繞間她瞥了她娘一眼,又把謝玉珠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興致缺缺地再次低下頭去。

謝玉珠幹幹一笑收回身體,由衷地對她大師父小聲道:“真是太黑了啊!”

女兒去鬼市做哨子,爹娘在外頭開客棧,客人什麽時候去鬼市全聽哨子安排,多住一天這家人就多掙一日的錢。

一夜五百兩,這家人可真是把生財致富之道牢牢攥在了手心裏。

葉憫微一行四人領了房牌,由夥計引路上樓。葉憫微跟著他們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俯下身點點客棧女兒手裏的賬簿。

“你這裏算錯了。”她平淡道。

那姑娘略有些詫異地擡起頭,對面那雙恍若有霧氣的朦朧眼睛從賬簿上轉開,並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這客人轉身跟上她的同伴,上樓的時候不緊不慢,卻還差點絆了一跤。

老板娘納悶地從女兒手裏拿過賬簿,算盤劈裏啪啦打了半個時辰,才恍然大悟道:“呦,真算錯了。”

她瞧著這滿本用密文記的賬,一不是一五不是五的,尋常人連一串數字都認不出來。

“真是奇了怪了欸,她是怎麽看明白的?”

老板娘思索片刻,突然指著女兒道:“不對,秋娘!你這丫頭是不是昧錢了!”

而她女兒只是吐了一口煙,端著煙桿,拎著賬簿慢悠悠地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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