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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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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病

遭遇天災的崇丹山腳下一片狼藉, 數個村鎮化為廢墟,牽涉其中的嘉州賑災之務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巖灰燼都被轉移到海中,剩餘熔巖造成的破壞也足足讓嘉州上下忙了三個月的時間也沒緩過勁兒來。

然而頭疼的何止嘉州, 這世上災禍橫行, 那是一視同仁地橫行,可絕不會偏愛哪邊, 又放過哪邊。這邊嘉州遇上天災, 那邊千裏之外的淇州則遭了人禍, 正因為靈匪作亂而人心惶惶。

這世上沒被仙門緝拿處死的靈匪們, 要麽逃去天上城尋求庇護, 要麽在世上終日游蕩躲藏。天上城規矩森嚴, 靈匪們一旦進去多半就再也出不來了, 因此在許多人看來, 去天上城跟坐個寬敞的牢也沒多大區別, 所以去天上城與在世上游蕩的靈匪相比,大約是五五對半。

這游蕩於世的一半靈匪為了生計, 要麽狩獵其他靈匪, 搶奪靈器去鬼市賣出高價,便如孫勝之輩;要麽欺負百姓,就如厲害些的山匪大盜。

在淇州作亂的靈匪便是後者,這人手上有好幾件靈器,素日裏在淇州各府縣四處擄掠百姓, 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殺死。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出來游蕩,動輒擄走十幾戶人家甚至於全村人,手上已經有六七百條人命。淇州的仙門滄浪山莊追蹤他許久, 至今未能將他繩之以法。

於是淇州的百姓們日夜提心吊膽,唯恐某日這厄運落在自己頭上, 有些人甚至拖家帶口往淇州首府豫鈞城裏來避難。豫鈞城北面兒的山上有滄浪山莊,城中有州牧府邸與廂軍,還住著當地的藩王淶陽王,怎麽看怎麽安全。

或許也是因為以上種種原因,這靈匪也從來沒有在豫鈞城出現過。

流民們來到豫鈞城孤苦無依,淶陽王便出資建了一座流民營,每日給他們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勸他們返回故鄉,有時甚至將自己封地裏的田產分給他們讓他們去耕作。於是流民們陸陸續續地來了,又陸陸續續地離開,好歹沒把豫鈞城擠滿。

正是初冬時節,天氣陰沈,城東的流民營裏大家都拿t著飯碗排著隊,等著淶陽王家仆來施粥。只見高高低低的人頭間,驀然有個缺口,往下一看,原來此處站著一個還不到十歲的男孩。

排他後面的婦人問道:“阿嚴,今日怎麽不見你妹妹,阿喜不是從早到晚都跟著你的嗎?”

名叫阿嚴的男孩還沒說話,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頭答道:“聽說阿喜生病了,已經發了兩天燒,營裏的赤腳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這麽小的孩子燒這麽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點瘋病,還不能說話,要是再燒壞什麽地方……”

“你不許這麽說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憤憤地瞪著婦人。

初冬時節天氣已經轉涼,他卻還只穿了兩件單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為長個子的原因,這粗布衣裳袖子褲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幹瘦的被凍紅的腳脖子和手腕。他人長得瘦,更顯得眼睛大,這雙大眼睛裏什麽情緒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氣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氣就像是十分了。

於是被阿嚴這麽一瞪,婦人便悻悻地止了話頭。

大概是話還沒說完不能爛在肚子裏,婦人轉頭又對身後的姑娘小聲說:“你瞧這孩子最護著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靈匪殺死,一個小孩子帶個瘋妹妹,日子怎麽過?我說句挨罵的話,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說不定他還好活一些。”

婦人的聲音很低,誰曾想阿嚴的耳朵十分靈光,竟然全聽了去。他瞬間就跳起來,五分的怒氣瞬間漲到十分。

“呸!你說誰死呢!我妹妹才不會死呢!你死她也不會死的!”

他聲音響亮,可說到“死”字的時候,嗓子都在顫抖。

婦人只是說道:“唉……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我說錯了,你家阿喜一定長命百歲。”

阿嚴癟癟嘴,突然轉向婦人身後的姑娘,說道:“雲川,你哥哥不是從小就燒傷了嗎,滿身纏著布條子,不也長得這麽大了嗎?你哥哥能長大,憑什麽我們阿喜就長不大!”

那姑娘手捧飯碗,瞧著這莫名其妙燒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過頭無辜道:“我沒說阿喜長不大啊。”

“對啊,我們阿喜只是……只是小傷風而已!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阿嚴語氣篤定。

“不是哦,營裏的大夫說你妹妹病癥覆雜,她可能會死的。”那姑娘誠實道。

婦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聲說道:“雲川啊,你少說兩句。”

阿嚴的眼睛立刻紅了起來,他手裏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緊緊的,聲音裏有點哭腔:“不對!是……是大夫看錯了,一定是他看錯了。”

婦人長長地嘆息一聲。

阿嚴的身世算是流民營裏最淒慘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亂的靈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則因為反抗被殺死。他與妹妹躲在櫃子裏逃過一劫,卻親眼目睹了父母被殺死的情景。他那六歲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變得瘋瘋癲癲的又說不出話來。他們被王府的門客魘師魏景救下,後來又跟隨流民們來到流民營裏過冬。

這兩兄妹相依為命,不過看樣子,妹妹大概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那被稱作雲川的姑娘看起來二十出頭,長發烏黑,長得清麗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靈光。她雖然年輕,但說話做事總是從容不迫,頗有種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沒高個子就她頂著的氣度。

此時雲川說道:“營裏的大夫確實不好,這裏也沒有藥。若是去外面的醫館裏看看,說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嚴前面的男人回頭道:“豫鈞城裏什麽都貴得要命,誰能花得起錢去醫館啊!”

前面有人大喊開始放飯了,懶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來,大家紛紛向前移動。阿嚴卻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雲川伸出胳膊,隔著婦人提住他的領子。

“你做什麽?”

“你放開我,我這就去醫館求他們給我妹妹看病,沒錢的話……我去給他們幫工……我……我下跪磕頭,我把自己賣給他們!總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雲川仍舊提著他的領子不放手,說道:“他們說的對,若阿喜死了你會活得更輕松。”

阿嚴憤而轉頭,只見雲川睜著她那雙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認真道:“可是你還是想救她嗎?”

“當然!”阿嚴怒吼道。

他揮舞著胳膊腿奮力掙紮,雲川突然一松他的領子,阿嚴差點摔了個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來了她頂著的氣度,說道:“好,那我來想辦法。”

她說罷便拿著飯碗從隊伍中走出,前前後後的人都十分吃驚,只看見放飯的時候來插隊的,沒見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婦人手搭在眉骨處往前看去,說道:“喲,她去她哥哥那裏插隊了。”

蒼術正捧著碗站在隊伍前頭,眼見著前面還有四個人就輪到他領飯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去便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龐。

她喚道:“蒼術。”

蒼術嘆口氣,第四十六次說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擋在嘴邊,繼續說:“你見過誰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沒大沒小了。我們現在是兄妹關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點兒吧!”

葉憫微點點頭,她手一指流民營外,對蒼術說道:“哥哥,我們去弄點錢來吧。”

蒼術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飯碗,看看前面還有三個人就輪到他的隊伍,還來不及多看點別的就被葉憫微拉出了隊伍之外,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往流民營營門走去。

蒼術只感到自己的肚子發出悲鳴,他瞧著前面這個不需要吃飯的家夥,一時間百感交集,最終只能吐出來一句:“我真是上輩子造孽了!”

葉憫微回過頭來,真誠地說道:“為什麽?你這輩子造的孽還不夠多嗎?”

“……”

她說的倒也在理。

沒過多久,葉憫微與蒼術便站在了豫鈞城最大的賭坊前。

蒼術揣著袖子擡頭瞧著那賭坊的匾額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袖子裏伸出那只枯瘦的手來掐算一番,道:“不要戀戰,今日你贏到第十三局就出來,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葉憫微點點頭。

一個時辰之後,街上就傳來了追打的聲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在後面追著,一男一女瘦高個在前面跑著,靈活地穿街而過驚擾人群,漢子們大喊道:“給我站住!不許跑!敢在我們寶來賭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們沒出千。”女子的自白夾著呼呼風聲。

“一個博戲連贏十三局,一個射覆連盒子裏扇子上的墨點子都知道,沒出千誰信啊!給我站住!”

“唉唉,大爺您小心頭頂!”纏滿布條子的人回頭大喊。

他話音剛落,樓上便從天而降一盆臟水,追他們的幾個大漢兜頭被澆了個透心涼,一時間都停下腳步罵罵咧咧。葉憫微與蒼術熟練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蒼術眼見終於甩掉了追他們的賭坊打手們,便慢下步子,捂著肚子道:“不行,我太餓了,實在跑不動了。”

頓了頓,他瞧著旁邊同樣氣喘籲籲的葉憫微,怒道:“您那一千兩的銀票要是省著點花,我們也不至於有今日啊!”

如今距離葉憫微和蒼術離開嘉州已經過去三個多月,他們一路打聽消息,循著消息來到了時有大量百姓被擄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擄掠時的情況來看,其與崇丹山災民失蹤之事存在許多相似之處,或許有所關聯。

而他們進流民營,一來自然是為了繼續調查,二來也是因為——他們真沒錢了。

葉憫微這一路打聽消息,不光是打聽消息,什麽家長裏短,民間故事,鄉間軼事,聽得那是津津有味來者不拒。她活像是學堂裏聽課的學童,積極發問,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財童子。凡是這些故事有遺留到現在還能用錢解決的,她二話不說就給錢。什麽沒錢看病的,沒錢上學堂的,沒錢養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錢的追債的不在話下。她還給三十幾個奴仆贖身,給十幾戶人家挖井,給八戶人家修房子。就她這做派,觀音廟裏的菩薩都得站起來給她讓位置。

錢以蒼術瞠目結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於他們來到淇州的時候,已經是t貨真價實的窮光蛋。

蒼術心說,她怎麽就不可憐可憐身邊這個命途多舛的窮算命的呢?

這次的情況也是差不多,他們憑著數術本事與蔔算能力賺來了錢,葉憫微便立刻帶阿嚴與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醫館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錢頓時嘩啦啦沒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著雪白的胡須給阿喜把了把脈,一番行針之後阿喜蒼白的小臉便紅潤了幾分。一副藥下去過了兩個時辰,阿喜便開始發汗,燒終於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輕易許諾,見阿喜退燒,大夫才終於開口說阿喜已經沒有大礙。

阿嚴一聽這句話,終於松了一口氣,握著阿喜的手把她緊緊抱住。

然後他便放開阿喜,起身就朝葉憫微與蒼術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個頭。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紛紛後撤,更顯得他細胳膊細腿兒。然而人窮志不短,他鄭重其事道:“雲川姐姐,蒼術哥哥,你們的恩情阿嚴這輩子絕對不忘!等我長大成人去殺了那個害我父母的靈匪和葉憫微,就回來報答你們!”

阿嚴瘦小的身體裏長了顆大大的自尊心,平時倔得跟驢似的,遇事從來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謝人。這還是葉憫微與蒼術第一次從他嘴裏聽到感謝之詞。

只是這詞實在是又正又歪。

他們一時沈默,蒼術幽幽說道:“你的計劃……很難實現啊。”

“我要攢錢去夢墟,成為和魏景先生一樣厲害的魘師,就能報仇了!”阿嚴以為他們是在說他本領不夠,於是擡起頭來,信誓旦旦地發言。

“夢墟主人可是葉憫微的好友。”蒼術提醒道。

阿嚴楞了楞,他皺起眉頭,說道:“那夢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麽好人!我也去殺了他!”

蒼術瞧著這個九歲的小鬼,讚嘆道:“這可真是一個欺師滅祖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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