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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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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夜晚的寂靜山村, 忽然被巨大的螺旋槳聲打破。

聲音越來越近,直到在半空盤旋。

一些睡意淺的村民已經披著衣服探出頭,往聲音源頭張望。月光很輕地罩在頭頂, 放眼望去山色黯淡,村民忽得睜大眼, 揉幾下,再揉幾下。

確定夢醒了, 也確定半空的確盤桓著一架直升機。

“飛、飛飛飛飛機?”

家裏幾口人用方言互相表達震驚。

他們在山裏活了一輩子, 汽車都沒見過幾輛,別說飛機了。

山腳下這間。

在聽到螺旋槳的巨大風聲時,央儀也以為是幻聽。

她心裏焦慮不寧,亂七八糟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過去, 唯一堅定的就是老太太不能出事。

一會摸摸老太太的手, 一會又湊在她耳邊說話,水杯送到嘴邊好多次了, 水都被原封不動吐了回來。

時間每過去一分鐘,她的焦慮就更多一層。

聽到螺旋槳聲,她下意識給了自己一巴掌。

一定是困迷糊了。

她起身, 走到窗口。

天色暗得只剩一輪彎月, 雲層被月光鍍了一層銀邊,再往深處,又是昏暗一片。

兩個多小時了, 路周還沒回來。

需要擔心的人從一個變成兩個,她焦躁地走了兩圈, 直到神思清醒, 確認耳朵裏聽到的動靜不是幻覺。

推開門往外,夜空漆黑, 但聲音更大了。

她反身跑到住的那間閣樓,推開窗。

頭發被突如其來的大風吹得飛舞,啪啪打在眼皮上,撥開長發隨便挽了下,這才看清不遠處的半空,確實有直升機盤桓。

直升機?

她怔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

路周這小子可以啊,連直升機都能叫來。

不過地形覆雜,直升機一時半會降不下來,從半山腰盤桓到谷底,懸停半空,似乎在考慮降落點。

央儀快速下樓,憑借在這附近閑逛時的記憶,勉強找到一處還算開闊的空地,打開手機電筒。

微弱的光終於傳達到半空。

飛行員擦了擦頭上熱汗:“老板,那裏可能可以降落。”

這架直升機從雲州起飛,緊密的空間裏載著一支醫療團隊和設備。如果不是本著對所有人負責的原則,或許那位沈默寡言的老板早就下令降落了。

飛行員與他不熟,只是見過那麽多有錢的客人,一下判斷出了對方果決的氣場。

與往日那些游山玩水的客人不同,這位看起來溫文爾雅,眼裏卻有著上位者特有的從容與自持。

下一秒,他果然聽到耳機裏傳來男人沈穩的聲線。

“能降。”

飛行員心想這話聽著一點都沒安慰到人。

這裏黑燈瞎火,地形又覆雜,誰都不知道底下等著他們的是什麽。如果不夠開闊滾落下去,那真是……

“我在意大利拿到過飛行執照。”男人轉頭看他,表情和他的聲音一樣從容,“相信我,可以。”

莫名地,飛行員心中湧出一股身為王牌飛行員的信心。他點了下頭:“我試試。”

數分鐘後。

直升機安全著陸,飛行員擦了下汗。

身後醫療團隊撤去耳機:“孟總,我們——”

男人在急速游動的風裏跳下去。

“我去找人。”

襯衣被風吹鼓了,下擺獵獵作響。

這段飛行讓他本就作痛的太陽穴更加鼓噪,但這種感覺遠小於數小時前他接到電話——來自雲州當地的座機號碼,電話那頭那個千方百計避開他想要回國的弟弟急迫地向他求助。

那時他第一反應心臟都驟停了。

心悸加重了耳鳴,還有劇烈跳動的太陽穴。

他不由地弓身,掌心抵住胸口,有好幾秒呼吸像被阻斷在了氣管裏,冷汗涔涔。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襯衫已經汗濕了大半。

能讓路周不顧所有跑來求助的,他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好在不成器的弟弟終於說清原委。

直到腳下失力跌進沙發,他才重新感知到了掌下的心跳聲。

砰、砰、砰,空蕩蕩地回響著。

或許在那一秒他才明白,榕城是不是榕城對他一點都不重要。他只想要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想要。

於是助理勸阻說會親自跟一趟他都拒絕了。

他想自己進山。

***

直升機停穩的同時,央儀便跑了過來。

她膝蓋真的很痛,這種痛越來越明顯,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所以明顯趔趄的那一下,她差點跌倒在地。

還好有人及時將她扶住。

她下意識抓緊扶著她的那條手臂,袖口挽了好幾道,她抓著的是男人勁瘦的肌理,脈搏熱烈地跳著。男人穿著講究,衣擺卻沒熨帖地塞進褲腰,而是隨風獵獵地響,沒了上流老派的規整,有種不規則的美。

所有聲音都淹沒在風裏,她擡眼。

眼裏閃過驚疑。

疑心是自己看錯,但是今晚,在雲州這個偏僻的山裏發生的事已經快要耗費她所有心神,從看到直升機的那一刻起,心隨著它在半空的懸停也停在了那裏。

有直升機,所以孟鶴鳴的出現那麽理所當然。

她抓住他的手,來不及多說一句別的。

“在屋裏。”

這裏風大。

男人將隨手帶下來的外套披在她肩上,朝後做了個手勢。直升機上很快跳下來幾個醫護。

看到他們手裏的設備,央儀終於發出長長一聲洩了力的嘆息。

攏了攏西裝衣襟,上面有她熟悉的松木香。

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她低頭,看到自己今天臟得一塌糊塗的衣服。

想要把肩上的西服取下來,男人的手卻先她一步蓋住,拍了拍:“沒事。”

好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事讓她太慌張,聽到“沒事”這兩個字的時候鼻子突然很酸,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淚下來。

六神無主,驚慌失措,全部融化在了這個字眼裏。

男人一如既往鎮定,有著上位者的從容。

因為那句沒事,她想哭,又好安心。

央儀偏過頭,不著痕跡地吸了下鼻子,在醫護從她身邊掠過的同時腳步加快,盡量用常態的語氣跟他說:“我也進去看看。”

男人沒說什麽,一路跟進院門。

小院陳設簡單,立在門口便能一覽無餘。靠墻的木梯上搭了一件男士沖鋒衣,北面的。

孟鶴鳴看了數秒,撇開眼。

屋裏或許還會有更多他不想親眼見證的東西,於是站定在門廊下,不再往裏。

聽到腳步沒有跟進來,央儀回望了一眼。

男人如門神一般高大地佇立著。

只一眼,她便回身,將註意力放在奶奶身上。

醫護問了她幾個簡單的問題,而後就地開始檢查。

病情似乎不容樂觀,片刻後,他們同她商量最好轉移去雲州市裏,條件和設備都比這齊全,以備不測。

央儀不敢問不測是什麽,她咬了下唇:“能轉移肯定要轉移。”

“但是路上同樣會產生風險。”領頭的那人告訴她,“你說老太太之前摔過一跤,結合近期癥狀,不能排除是不是蛛網膜下腔出血,任何顛簸,運動,勞累,高壓都會有血管破裂的可能性,特別是這樣長距離轉移……”

央儀忽得沈寂下來。

決定落在她頭上還是太沈重了。

她不是直系親屬,從法律上來講更是和奶奶沒有丁點兒關系。她做不了這種生死抉擇。

如果路上出事了,她怎麽擔得起?

那是一條人命。

是最好的朋友的奶奶。

她不敢。

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

或許是她沈默太久,廊下那人看過來,目光落在她咬破了的唇上,她的狀態看起來很糟糕。

孟鶴鳴用眼神示意醫護,於是那人又把相同的話與他講了一遍。

“準備做轉移。”

和央儀不同,他幾乎是立即下的決定。

見她詫異地望過來,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決定我做的,責任我來擔。飛機上有衛星電話,一會你可以給你朋友打一個。”

“那你呢?”央儀像抓住救命稻草,“你不回去?”

“直升機有限載。”他說,“晚一點會有別的飛機過來接我。”

她靜了幾秒,忽然想到別的。

“路周還沒回來。”

孟鶴鳴看著她。

央儀說:“是我拜托他出去打電話的。”

“我知道。”他臉上看不出別的,“我會找他。”

那……

好像沒什麽不放心的了。

央儀想立即同方尖兒通上電話,往外張望,張望的這一瞬剛好看到有人掀了門簾闖進來。

一頭熱汗掛在那人腦門上,T恤都被風吹黏在了身上。他小口喘著氣,在看到她緊扣男人小臂的動作時怔在了原地。

“你回來了?”央儀驚喜道。

路周扯了下嘴角,嗓子眼泛出血腥味。

他一路跑得很急,尚未喘勻的氣在剛才那幕之後更難平覆了。不過笑還是勉強扯了出來,他點頭:“沒耽誤什麽吧?”

央儀搖頭:“沒有。”

兄弟倆眼神交匯,一道平靜,一道諷刺。

路周說:“哥,你也來了?早就在雲州吧?”

央儀聽見,忍不住擡眸。

孟鶴鳴一直在雲州?

男人沒什麽表情,一如既往那麽平靜。他坦然點頭:“本來是想在雲州等你出來,沒想正好能幫上忙。”

“……”

裝模作樣,路周在心裏罵。

他回頭,跟醫護團隊說了幾句,而後又轉過來:“飛機限載,不介意跟我在這等一等吧?”

路周皮笑肉不笑:“不介意。”

“那就好。”

他如一位好兄長似的伸手,攏了下披在央儀身上的西裝:“你先去。”

央儀低身說一句謝謝,隨後跟著醫護往直升機方向過去。

小院沒點燈,月光清輝灑下,一瞬只剩下兄弟倆。

男人在路過扶梯時不經意將搭在那的沖鋒衣碰到地上,頓了兩秒,歉意地說:“抱歉,眼神不好。”

“……”

偽君子,路周又罵。

數分鐘後,外面螺旋槳的風聲再度響起。

孟鶴鳴從善如流,將人送上直升機,在她一遍遍的確定中安撫說:“放心,你先過去。”

“一會真的有別的飛機來接?”

“會有。”他說,“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嗯。”央儀點點頭。

在這架飛機起飛後的半個小時,果然第二架飛機降臨山谷。

路周拎著他的沖鋒衣站在原地,看到男人慢條斯理地把袖口再挽高一圈,露出緊實的肌肉。

他邁上扶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望過來。

路周不動聲色地瞇了下眼:“哥,這架飛機是來接你的,對吧?”

“不然?”孟鶴鳴回頭,溫和地對他弟弟說,“我什麽時候答應過要帶你回去?”

螺旋槳刮起巨大的風。

男人坐在窗邊的優雅身影與那架直升機一起,慢慢消失在山谷上方,直至最終成為天幕中的一點。

路周垂下眼。

不久前還喧鬧的山谷再度恢覆寧靜。

那些披著外衣出來看熱鬧的當地村民遠遠同他說話,他沒什麽興致,攥緊手裏的黑色沖鋒衣。

殘留在衣料上的香氣被風吹散了,和這座落後的村莊一樣,宛如被遺棄。

他將院門帶上,仰頭看了會隱隱泛白的天。

這次是無所顧忌,真的罵出了口。

咬著牙:“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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