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回憶

關燈
回憶

十年前,盛京阮府。

阮思音很不高興。

嘴撅的老高。

阮山明當沒看見,慢條斯理地收拾棋盒。

她蹲在桌角,小小的一個,用小小的手用力地扣桌腿上一個缺口。

扣得起勁,不一會兒就掉下來一大片木皮,露出內裏幹凈無汙染的內芯。

木頭剛掉落的時候阮思音手上動作就停了,但發出了刺啦一聲響。阮山明分明聽見了,卻還是沒開口說話。

阮思音氣得一下子全部撕了下來。

阮山明才慢悠悠道:“小心點,別傷了手。”

她猛地站起來,死死瞪著阮山明。往常她弄壞什麽東西,阮山明總會說她,這次卻沒有,因為他知道他做得不對!

“父親非要去麽?”阮思音大聲問。

“要去呀。”阮山明輕言細語地答。

她眼睛一閉,眼淚就落了下來,嘴巴彎得像一個倒著的月亮。

眼淚一大顆一大顆的,她哭著說:“父親明明說好了要陪我的,後日我就要回蜀中了,為什麽父親不願意再花一天時間陪陪我?難道父親一點都不在意我嗎?”

“父親有重要的事,沒有辦法抽出時間來陪音音呀。父親怎麽不在意你,做這些,也是為了往後一家人能安安穩穩地生活在盛京,音音就不用常常兩地來回跑著來見父親了。”阮山明聽見阮思音的哭聲,有些無奈,卻也心疼,他知道虧欠女兒,但沒有辦法。今日的宴席當真推脫不得。

祁王府設宴,慶賀祁王祝之林的生辰,文武百官都會前去拜賀,太子也會去。

他心中意欲投誠太子,可平日見面機會少得可憐,還未能在太子面前明晰自己的態度,這是個相見的好機會,斷不能錯過。

阮山明年近四十歲才考上進士,至今在朝中仍是一個小官,他表面上為人灑脫,可內裏一直有一番宏圖大業想要實施,人人都以為他嗜棋如命,只愛下棋,可若他只是喜歡下棋,便也不會堅持這麽久來考功名了。

棋藝是他用來通往高層的棋子,如今好不容易到了盛京,一展抱負的機會就在眼前,即使要撇下年幼的兒女,他也沒有辦法。但總歸心中總是痛苦的,妻子生完阮思音便去世了,音音和她哥哥年紀小,他要到盛京為官,便無法時時照顧兩個孩子,只得托付給親戚。

可兩個孩子與他骨肉相連,每每分別時他總是偷偷拭淚,不忍相看。

有空時也會派人把他們接過來,譬如這一次,阮思音來盛京住了兩月,哥哥阮書清還在讀書便沒來。現在小女兒又要回去了。

阮思音哭得可憐,他終究停下了手上動作,拍了拍阮思音的背,勸慰道:“好啦,別哭了,音音後日回鄉,父親年節就能回來再陪著音音和哥哥,等音音長大了,父親也在盛京有了名頭,到時候音音想讓父親陪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

“可是我不想……”阮思音滿臉的淚,鼻涕流得一塌糊塗,阮山明拿著巾帕給她擦。

巾帕擦過她柔軟的小臉,把她要說的話擦得斷斷續續,“可是我不想……我不想一個人……我想父親陪我,我也不想住在盛京……”她抱著他的手臂,喊得很大聲,“父親跟我一起回蜀中!”

阮山明心如刀絞,一時無言。

他也不想同女兒分別,可努力了半輩子,難道說放棄便放棄了嗎。

心裏頭難受,只好說些其他的話安慰阮思音,“別哭了,父親帶你去買飴糖,你不是說盛京的飴糖做的很好吃,跟蜀中的很不一樣,你從來沒吃過麽?”

他摸著阮思音柔軟的發頂,見她哭的傷心,忍不住道:“可惜回來時不知道鋪子還開不開……”皺眉想了想,疑惑道:“不如你與我同去祁王府?”

阮思音用手背捂著眼睛哭,但漸漸止住了哭聲,鼻尖紅紅的,仍是不開心的樣子。

她看了眼阮山明,語氣中有妥協,“你去哪我去哪。”

阮山明一笑,把她摟進懷裏,“好,那便同去祁王府,但去了那兒,你可要乖乖的,父親忙起來可照顧不了你,你只能跟著旁的小朋友一起玩。”

阮思音扯著他袖子反抗般地喊,“我跟在你旁邊!不打擾你!”

“可到時候你黏糊糊的,大家都會看笑話。”

阮思音眼睛紅彤彤的,一臉倔強又依賴的樣子像只小狗,阮山明軟了聲音,“去了可以一起回家。”

阮思音眨了眨眼睛,眼淚已經不流了。

阮山明問:“會不會乖?”

倔強的小狗撅著小嘴,看著地面,點了點頭。

*

馬車一路到祁王府,阮思音縮在車角,阮山明拉她的時候她沒動,此時後知後覺地有些害怕。

畢竟要一個人面對陌生環境。

但還是跳下了車,躲在阮山明的身後。

這裏有數不清的陌生人,臉上掛著疏離客氣的笑,步伐語調都很慢,像一泉溫吞無波瀾的水。大人們看見她時不會像平常街上的大娘會笑著過來逗她,他們大多都只象征性地問一句“多大了?”便再也不會看她。

她那個時候默默地想,阮山明說錯了,就算她黏糊糊的,大人們也不會笑話她,因為他們根本看不見她。

倒是有個管事十分和藹,弓著腰同她對視,朝阮山明問:“孩子們都在後院玩耍,大人要聊天,要不讓奴婢帶阮小姐去後院,孩子們在一塊也好玩些,不打擾大人們說話。”

阮山明站在人群中,抽空對那管事道好,牽著阮思音的手遞到那管事的手上,急急低聲道:“跟著伯伯走,小心別走丟了,註意安全,聽話。”說著門口又來了人,一群人便笑著往門口走。

阮思音不舍,可被這陌生又帶些冰冷的環境一包裹,家中的那些小性子都使不出來了,只能一邊眼眶紅紅地望著阮山明的身影,一邊牽著那管事的手離開。

那管事人很好,同她說話時溫溫柔柔的,牽著她的手也很溫暖,走過連廊後阮思音已經恢覆平常樣子,把對父親的思念和依賴都藏進了心底,表面上裝作十分鎮靜的樣子。

但她心裏其實有些害怕,她不是怕陌生人的性子,而是覺得他們與平日見到的人不同。

華貴的衣裳,叮鈴作響的佩環讓她莫名覺得身上的普通白裙格格不入。

遠處傳來歡聲笑語,是小孩子銀鈴般的笑聲,那管事告訴她說,“這院裏都是小姐的同齡人,會有嬤嬤照看的,小姐放心玩便是,等宴席結束,阮大人就會來接你。”

她說了聲好。

大人的世界有些冷漠,或許小孩子不一樣呢?

於是她松開管事的手跑出連廊,走進那個小院。

小院內花團錦簇,石桌邊或站或坐著談笑的婦人,錦衣華服的小孩奔來跑去。男孩子們追逐打鬧,女孩子們則坐在一起,玩翻花繩,吃零嘴。他們笑得歡樂,其樂融融像是一個整體。

阮思音一向膽子大,此時胸腔不知為何跳得極快。

她站在盆景旁,還沒有盆景高。

自她一進院裏,院中的人不少都看向了她,歡聲笑語忽然靜了片刻。

阮思音眨了眨眼,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走錯的人,腦子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攥起衣角,臉上的紅暈越來越大。無人同她搭話,都只顧著將她看著。

一嬤嬤看了她半晌,上下打量後,才向她走了幾步問,“你是誰家的小孩?”

阮思音說了阮山明的名字,那嬤嬤楞了楞,才“哦”了聲,說“進來吧。”可此後再無動作。

阮思音站在原地,第一次感受到難堪的意思。

一小男孩從她身邊跑過,玉佩叮鈴作響,他笑著問,“從哪裏來的窮小孩,怎麽從未見過,也要跟我們玩麽?”他說著想摸摸阮思音的頭發,卻被跟在他身後的嬤嬤急急止住了。

“別碰!”

阮思音眼睛猛地睜大,臉紅得要滴血,嘴巴像是被什麽東西粘住,說不出話。

阮家的確不富,她身上穿的,就是街上隨處可見的小女孩服飾,但從未被人叫過窮小孩。

可小男孩也是無意之語,沒有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

是了,他們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墻,根深蒂固,阮思音忽然明白了一些,他們不同,她是永遠融不進去的。

她被人羞辱,但沒人幫她講話。阮山明不過出身白家,在朝中也不得重視。院中的嬤嬤用輕蔑的笑把她瞧著。小孩子好奇地打量,似乎她是個新奇物件。

阮思音手足無措,不知要如何應對,難堪的時刻被一道極好聽的嗓音打斷。

祝之林從門內出來,身穿雪色華服,眉眼溫和似玉,身影白的像是能發出光。他比院子中的小孩都要大些,已經是個少年模樣,眼中沒有什麽過多的情緒,卻透露著一種沈穩之力。

他問:“是阮大人的女兒思音吧,進來吧,在房中休息。”

他嗓音平靜,卻不知為何,一下子撫慰了阮思音的心,好像在飄搖的水上看見一塊有力的浮木。

祝之林一出來,院中的那些嬤嬤都正了臉色,方才的調笑之意消失,裝的一副和藹模樣。阮思音飛快地掃視一圈,發現自他出現,周圍的人神態都低了低。

有人要來牽阮思音的手,她裝作沒看到。

頓了頓,小跑到祝之林的身邊。

阮思音望著他。祝之林神情仍是淡淡的,眼眸處倒映著自己通紅的臉。祝之林看著她,靜了靜,朝她伸出手,道:“走吧。”

白皙如玉的手,指節細長,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工藝品,阮思音受傷又戒備的心被眼前的這只手打斷,她忍不住眼睛微微睜大,小心翼翼看向他,看見他的臉後,腦中的弦忽然斷了。

真好看啊。

她默默地將自己小小的手放入他手心。

由著祝之林牽著她的手走進屋內,觸覺相接,阮思音不由得擔心,他會通過她的手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飛快麽?

祝之林領她到房中,原來房中還坐著一夥人,他們比外面的小孩大了不少,都是少男少女的沈穩模樣。

她小小的個子坐在他們中間,低垂著眼,兩手放在腿上,規規矩矩的,什麽都不做。

阮思音擔心他們會像外面的人一樣打量她,索性什麽都不看。

一人開口,卻不是阮思音預想的冰冷之語,那人誇她,“這便是阮大人的女兒麽?真可愛。”

她眼睫一顫。

阮思音眼睛很大,小孩子的臉圓圓肉肉的,小小的鼻子嘴巴都很標志,從小看見她的大人都忍不住會捏捏她的臉,再誇她可愛,這一次的誇獎卻叫她意外。

一女子似乎看清她的不安,笑著握住她的手,問:“小妹妹,餓不餓?想吃什麽?”

那姐姐這般問,她扭了扭,小聲道:“不餓。”

旁邊一人聞言笑了,說道:“吟秋,小孩子大多都喜歡甜的,派人去買街角的松糕來,想必她會喜歡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