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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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過年幾日, 接連都是晴天。
百姓們辛苦了一整年，就這麽些天敞開了享樂，街頭處處都是人。
護國寺正月初一的頭香分外搶手, 據說半夜就有人在排隊。
早些年顧明宣仗著杜家有的是人替她排隊, 湊熱鬧搶過頭香, 完了那就那樣, 嘗過新鮮便丟開了, 這次來主要是沖護國寺的廟會。
護國寺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廟會，十分熱鬧，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又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顧明宣舉著一串糖葫蘆，擠在人堆裏看雜耍, 傅幸臣跟在她旁邊, 手上左一只提盒, 右一只卷袋，雙手拎得滿滿的。
昨夜聽到某人的告白, 顧明宣驚異不已，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你就這麽表白啊？”
已經默默說出心裏話的傅幸臣沈默了一會兒：“……不夠鄭重是嗎？”
果然還是應該把所有人趕出去，親口說吧？
“你都沒有追求我吧？”顧明宣道，“我們約會過嗎？你送過禮物嗎？陪我逛過街嗎？看過電影嗎？去過場樂場嗎？”
最後兩樣讓傅幸臣眼中露出一點迷茫神情：“……”
“總之我才不會因為你一句話就答應做你女朋友, 至少要先約過會再說知道吧？”
顧明宣說得一本正經, 實則心臟在胸膛瘋狂蹦跶。
——顧明宣，我喜歡你。
這句話像炮彈一樣命中她的胸膛，轟得亂七八糟。
於是才有了這一次約會。
顧明宣那次失敗的戀愛, 約會也就是逛逛街吃吃東西看看電影打打游戲闖闖鬼屋……那個短暫的男朋友, 除了性別男，和閨蜜的作用沒有太大分別。
身在古代, 只剩逛吃。
顧明宣覺得戀愛要安排一些約會活動真的是相當英明，和前男友約會不安排一點事情簡直不知道要幹啥，兩人只能玩手機，現在……如果不安排一點活動，她都不知道怎麽跟傅幸臣說話，甚至說話的時候都下意識避開傅幸臣的臉。
她可恥地發現自己沒辦法直視傅幸臣的眼睛。
他的眼睛以前總是淡漠疏離的，但現在看著她的時候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柔，她看一眼就覺得心跳加速，並且臉上發燙。
好羞恥……
顧明宣趕緊往前擠，不讓他看見。
傅幸臣拉了她一把：“別過去了，裏頭有火籠，熱。”
前面是雜耍班子，表演鉆火籠。
“這時節怕什麽熱！”
“可你臉都紅了。”傅幸臣道，“不是熱的嗎？”
顧明宣：“……”
顧明宣拭了拭額頭虛假的汗水：“……確實有點。”
雜耍班子邊上孩子最多，顧明宣忽然看見了一個熟人。
是海梨。
十一年的時間過去，海梨輪廓如昔，只有增添了幾分成熟穩重的味道，脖子上騎了個十歲大小的男孩，身邊還跟著三位十來歲的少女，小的十三四歲，大的已經十五六歲。
孩子們手裏也拎得滿滿當當，大的女孩子一直訓弟弟：“快下來，你多大了，還騎海叔頭上。”
弟弟抱著海梨的腦袋：“我不，我就要，我在下面什麽也看不到！”
“罷了，讓他吧，他還沒長個子。海叔還沒老，騎騎無妨。”
話剛說過完，轉臉就看到了傅幸臣，他下意識便要行禮，奈何脖子上頂了個娃。傅幸臣朝他擺擺手示意免禮，一擡便顯露出滿手的大包小包。
海梨放下孩子，躬手要來接，傅幸臣道：“不必。”
海梨不知顧明宣是何許人，能讓聖子充作跟班。顧明宣則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海梨和那四個孩子，喃喃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一下就這麽大了……”
傅幸臣低咳一聲，顧明宣立即回神，笑瞇瞇把手裏的吃食小玩意兒往孩子們手上塞：“都拿著，姐姐送你們的。”
孩子們不知該不該收，全望向海梨，海梨則望向傅幸臣。
傅幸臣點點頭。
海梨讓孩子們收下，然後謝過顧明宣：“姑娘以前見過這幾個孩子？”
“嗯。”跟聖子混久了，顧明宣學會了高深莫測，“有夙緣。”
海梨果然肅然起敬。
傅幸臣擺擺手，海梨帶著孩子們告辭。顧明宣一直在看孩子們的背影，試圖隔著一層時光，從那婷婷裊裊的少女身上看出幼兒的模樣。
人生有時候就像坐船，一定是需要一個參照物，才知道自己在前行，才知道身後甩下了多少時光。
“海梨有意從軍，我給他在兵部謀到了一個差事，天下很快大亂，他馬上就會有用武之地，創下軍神之名。”
傅幸臣道。
顧明宣收回視線：“他不當靈山教護法了？”
“靈山教一應事務暫停。”
顧明宣：“為什麽？那可是你的十年心血。”
“暫時用不上了。”傅幸臣看著她，冬日的晴朗陽光下，他的眸子裏有清潤的光，“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顧明宣的臉……“砰”地一下爆紅了。
“我計劃今年拿回傅家舊宅，傅廣昭他們會回舊宅住，桂堂就是我們的。再給你蓋一座小廚房，就像杜家那個樣子，無論是酸辣粉還是炸雞，想做的都可以做。”
廟會上人來人往，所有喧鬧都為背景，傅幸臣的聲音清晰平穩。
“我換了一份閑差，今後會有大把的時間，你若是京中待膩了，我們便四處去走走。天下很大，有意思的地方應該不少，我們可以慢慢去看。”
“我現在能想到的就只有這麽多，你有什麽想要的，可以告訴我。”
顧明宣不知不覺間被感染了，心裏有一種穩穩的、又酸酸的幸福。
她還在小鹿亂撞的時候，他已經在規劃他們的未來。
“我想……”
傅幸臣看著她，眼神中有期待，有鼓勵。
“我想做桂花糖。”
傅幸臣：“？”
“那麽多的桂花，不能浪費了。”顧明宣在他告白之後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睛，認認真真道，“以後年年都做，好不好？”
陽光在傅幸臣眸子裏投下淺淺的光斑，在冬天的寒風中，他的微笑如春風：“好。”
*
兩人回去的時候帶著大包小包，給祖叔母、傅廣昭和老池都帶了禮物。
祖叔母正在和傅廣昭話當年，歡喜地接過，拉著顧明宣一起坐下，跟她講傅幸臣小時候的事。
“這孩子是早產，生下來的時候只有五斤重，哭都不哭一聲，還是我接過來，在後背重重一拍，他才‘哇’地一下，哭出聲。真是個慢性子。”
顧明宣回房後問傅幸臣：“你是胎穿嗎？”
傅幸臣：“什麽？”
“看來你追的文不多啊。”顧明宣道，“我是說，你是不是在娘胎裏就穿過來了，就有意識了？”
“不是。”傅幸臣道，“落地才有。”
顧明宣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臉：“很辛苦吧，身體太柔弱了，什麽也做不了。”
傅幸臣在她收手之前抓住她的手，臉頰貼上去。
好溫暖。
那是一段他最討厭回憶的時光，但被她這樣溫柔地提起過，那段時光好像也變成溫柔起來。
“顧明宣，晚上睡覺別栓門。”
顧明宣手微微一緊……這麽快嗎？
“不能再拖了。”傅幸臣道，“我會越來越老的。”
顧明宣才明白，他是說渡仙氣。
之前傅幸臣便要渡，可顧明宣記得他小時候渡完瘋狂進食的樣子，可見對身體的虧空很大，他才受過刑，後來入宮一趟，人又更虛弱，時間便一推再推。
“你現在行嗎？”
傅幸臣微微瞇了瞇眼睛：“你要試試嗎？”
顧明宣一句“試就試，誰怕誰”已經到了喉嚨口，到底沒有膽子說出來，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只“哼”了一聲。
到了晚上，傅家眾人都睡了，門外輕輕響起一下低低的叩門聲。
顧明宣打開門。
傅幸臣裹著一身的寒氣走進來。
屋子裏一燈如豆，房t間的布置和他的明明一樣，但女孩子住著的地方就是不同，透著一股甜暖的香氣，被子掀起一個角，顯然才從床上爬起來。
傅幸臣逼自己的視線從床上挪開，看她身上披著一件大衣裳，底下僅一層中衣，他迅速偏過臉：“你要不先穿好衣裳？”
“還好，屋子裏點著炭盆呢，不冷。”
顧明宣說完，才在燈光下看見傅幸臣發紅的耳尖。
哼，扯平了，害羞的不是她一個。
有時候傅幸臣比她還老土呢，可能跟打小就穿過來有關系？儼然學會君子非禮勿視那一套了。
“那你先等等。”顧明宣走到屏風後，把衣裳穿好，再給他倒了一盞溫著的茶，“喝一口暖暖吧。”
茶是溫熱的，她的手也是溫熱的，連燈光仿佛也是溫熱的……傅幸臣喝了一口盞，五臟六腑都暖起來。
每次和她多待一會兒，那種感覺就會更深刻一點——他的決定是對的。
放下一切，認真活一回。
她若是劫，他便度這劫。
她若是罰，他更受這罰。
九重天無論做什麽他都承受，只要這一刻溫暖的眼神，全都抵得過。
“來吧。”
顧明宣照傅幸臣教的盤膝好坐。
她對他的“仙氣”挺好奇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真想看？”
“當然了。”
“那去把燈滅了。”
顧明宣很積極地照做，回來繼續坐好：“滅了燈還能瞧見嗎？”
答案是，只有滅了燈才能瞧見。
室內一片黑暗，起初什麽也瞧不見，然後慢慢地可以看見傅幸臣一點模糊的動作，他似乎拉開了衣襟做了點什麽。
顧明宣聽到他有一瞬屏住了呼吸，隨即喘息了幾下，然後，黑暗中多了一點微蒙的光。
非常非常微弱，像是螢火蟲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最後只剩一點點光線，非得是在極度的黑暗中，才能彰顯出來。
有東西遞到顧明宣面前。
“是什麽？”
顧明宣摸索著接過，發現是她剛才用來給他斟茶的茶杯。
那團微蒙有光線就盛在茶杯中。
“喝了。”傅幸臣的聲音聽著有一絲壓抑。
顧明宣送到嘴邊，鼻子聞到一股腥氣，再聞一下，這是——
她的手險些一抖，還好傅幸臣有備而來，托住她的手，接過杯子，然後自己仰頭一飲而盡，一手扶住顧明宣的後腦，然後低下頭，吻上顧明宣的唇。
他的動作一氣呵成，顧明宣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完全無法呼吸，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咽下去她才知道喝下了什麽。
“這是——”
傅幸臣又吻了下來，這一次是茶。
顧明宣被他的唇齒堵住了嘴，想問問不出，想反抗又身處下位，整個人軟綿綿暈蕩蕩，只能緊緊攀著他的肩，像是溺水的人抓著浮木。
良久良久，傅幸臣終於松開她。
黑暗的屋子裏只剩一片喘息聲。
“傅幸臣……你的仙氣到底是怎麽回事？”
“它附在心脈上，可以融入心頭血中。”傅幸臣抱著她，心頭狂跳，不知是因為失血還是因為其它，尖銳的痛楚伴隨著巨大的幸福，他輕笑出聲。
這是九重天給他的刑罰，現在卻可以拿來救人。
他以為反抗九重天的方法唯有衍天大陣，原來還有這個。
他要救她，要她長命百歲，要她長生不老，只要他活著，他就可以不停地把仙氣——
忽地，他頓住了。
顧明宣感覺到他身體猛地僵硬，擡起頭。
眼睛已經適應了屋內的黑暗，她仰頭看見傅幸臣直直地盯著前方，原本漾著一層笑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她在裏面看到了……驚恐。
她從來沒有見過傅幸臣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仿佛看到了什麽世間最為恐怖的景象。她低頭看看自己，不知道哪裏不對……
等等，她看到了。
星星點點的光暈從她的體內浮現，像某種浮游生物從大海深處向海面游去，最終在她的頭頂匯聚成一團蒙蒙的光亮，然後，迅速沒入傅幸臣心口。
“——不！”
傅幸臣抓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那團光掏出來，意識到他在做什麽之後顧明宣猛地抓住他：“傅幸臣！”
傅幸臣像是一團陷入癲狂的野獸，顧明宣根本抓不住他。
他執著地挖掘自己的心口，最初用來劃開心頭血的匕首捅了自己一刀又一刀，鮮血淋漓地湧出。
“出來，出來，出來啊！”
可那點模糊的亮光就像是被程序員修補過的BUG，再也沒有隨著鮮血離開他的身體。
“傅幸臣！”
顧明宣抓不住他，只好改抓那把匕首，鋒利的刀刃劃傷了她的手，她慘叫出聲。
這聲音讓傅幸臣呆滯了片刻，然後他扔開了匕首，抓住顧明宣的手，找出金創藥，給顧明宣上藥，包紮，動作一氣呵成。
顧明宣忍著疼，不敢去問那團光到底是怎麽回事，只能揀些無關緊要的來問：“你的眼睛，這麽黑也看得見？”
傅幸臣沒有回答，他攏好自己的衣襟，點上燈。
光線填滿屋內，地上有點點滴滴的鮮血，傅幸臣蹲下來用帕子擦。
“傅幸臣！”顧明宣去拉他，他瘋了嗎？他身上被戳了那麽多下，傷口不處理，去管地上的血。
“我沒事。”傅幸臣的聲音清冷平靜，擦完地上，又換了塊布巾，開始擦桌面。
最後他看到顧明宣臉上也濺到了一點，像是誰在她臉上也點了一點朱砂痣。
他擡起衣袖，輕輕替她拭去。
動作非常輕柔，像是生怕弄皺花瓣。
顧明宣：“傅幸臣，你讓我看看你的傷。”
“我沒事。”
“你要上藥！”
“我沒事。”
“傅幸臣！”顧明宣尖聲，眼淚直沖而下，“你到底怎麽回事？！”
傅幸臣呆了呆，“別哭，”他擦去她的眼淚，“我真的沒事，這點傷死不了。上次的傷你給我上了藥，好太快了，老天爺覺得我沒疼夠，所以得補一點，這帳清清楚楚，少一分都不行。”
顧明宣泣不成聲。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啊，他是怎麽能把自己胸口紮得血肉模糊還能這麽心平氣和跟她說話的？
她去扯自己的才包紮好的手，“好，不上藥是吧？你不上我也不上！”
傅幸臣一把抓住她的手，把藥罐塞進她的手裏：“好，我上藥。”
衣襟再一次被拉開，上次受傷留下的疤痕被鮮血染紅，這根本不是上藥能治的傷。按顧明宣的常識應該送進搶救室急救，可他卻依然能站在她面前，神智清醒，吐字清晰。
“我說了，我沒事，這點傷，很快就會好的，疼夠了就好了。”
傅幸臣甚至向她露出了一個微笑，“沒事的，我沒事，你也會沒事，一定還有辦法，我一定會找到其它辦法。”
顧明宣沒有說話，她沈默著給他上了聊勝於無的藥，用紗布給他包裹好，然後在他面前坐下。
她想問他，最壞的情況，她還有多長時間。
但如果真問出來，他會比她先瘋。
“阿膠糕要嗎？”想了想，她道，“上次做的還剩幾片，你說的，補血。”
*
初二，清晨。
天氣依舊晴好，陽光像水一樣稀薄，沒有多少暖意，但看著亮堂，人心裏也亮堂。
婉記的總店開在最繁華的西市，一年到頭從不歇業，杜婉歌從大年初一就在店裏面忙碌，向顧客介紹新出的胭脂。
“老板，這口脂怎麽賣啊？”
後面有客人問。
杜婉歌擡頭露出職業性笑容，想讓來人稍等，然而當看清那人的臉，八面玲瓏的婉記老板忽然失去了表情，視線變得怔忡。
旁邊的掌櫃很快將原先的客人引到一邊繼續介紹，顧明宣上前兩步，隔著櫃臺，向杜婉歌微笑：“來一副口脂，要最潤的那種，有新品嗎？”
“有，有。”杜婉歌拿了一盒出來，“這種加的是杏仁油，不但滋味，氣味還很香甜，吃下去也無妨，孕婦孩子都能……用……”
一滴眼淚落在精致的掐絲銀盒上，杜婉歌飛快抹去，向掌櫃道，“我帶客人去後面看貨。”
然後向顧明宣道：“客人請。”
顧明宣跟著她。
這間店址是顧明宣陪著杜婉歌選的，那年，杜婉歌十二歲。前面是鋪面，後面是作坊，風靡京城的胭脂水粉先是在杜家的小院裏被研制出來，然後在這作坊裏量產，飛進無數人的妝臺上。
再後面有帳房、庫房，還有一間房間是臥房，因為那個時候顧明宣還不是太年輕，仍舊有老年人愛午睡的習慣，所以總要來這裏歇一歇。
現在兩人走進這間臥t房，穩重的杜老板轉身就撲進了顧明宣懷裏：“嗚嗚嗚老夫人……”
顧明宣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她，拍拍她的手背，“不是讓人給你送過信了嗎？怎麽還哭成這樣？”
顧明宣從圍場脫身之後，第一時間讓靈山教的信眾送過一張字條給杜婉歌，上書“平安勿念”四字。
她的毛筆字跡四仰八叉，很少見人，但杜婉歌自然是認得的。
“才四個字！”杜婉歌哭得眼睛通紅，“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傻瓜。”顧明宣輕聲嘆息，“世間無不散的筵席，不是我不要你，只不過……人終究會分離。”
杜婉歌前面的哭半是傷心，半是撒嬌，這一下才真正害怕起來，“老夫人，你不會真的不要我了吧？”
顧明宣微笑，沒有再往下說，只道：“還叫老夫人，該叫姐姐了。”
“我不。”杜婉歌重新把腦袋埋進顧明宣肩上，“就算你變得比我還小，也還是我的老夫人，永遠都是。”
顧明宣只是笑笑，摸著她的頭，沒有說話。
變得比她還小……會的，會有那一天的。
只是不知道還有多遠。
她推算了一下從不老藥起效時的年齡，一路逆行到現在，受傷會加速，保養得宜會減緩，但方向已經定下來，時光會推著她往前走，不能回頭。
她會變成十幾歲，幾歲，幾個月……直到變成0歲。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接下來會出一趟遠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你啊，好好做你的生意，將來婉記會變成全天下最大的商號，你會變成全天下最有錢的人。”
如果按照原劇情，你還會變成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會的。”杜婉歌吸了吸鼻子，這些話顧明宣在很小的時候就跟她說過，也許是聽得多了，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無比堅信這一點。
“所以大老板別哭了，給我化個妝，我再回一趟杜家。”
*
以前的杜家門前永遠是車來人往，光是門上的人就是十來個。
現今卻是只有兩個老仆在守門，門前的拴馬石上空空落落，一個人客也沒有。
兩個老仆不知在掛什麽東西，地上積雪未化，白花花的，他們掛的東西也白花花的，顧明宣仔細瞧了瞧，發現是一道白幡。
上面黑沈沈一串大字：杜門顧氏慶國夫人之喪。
顧明宣：“……”
顧氏的誥命封號好像就是慶國夫人來著。
“豈有此理！”杜婉歌怒，就要下車去理論。
顧明宣拉住她。
顧老夫人在圍場失蹤，其實杜家人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
杜家的孩子們對顧氏是真孝順，昌王幽禁，貴妃出家，杜家一落千丈，但圍場那邊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他們總覺得母親只是走失，不是死亡。
現在估計是終於接受了現實——一個將近八旬的老人在寒冬臘月的荒郊野地裏走失，生不見人，死不見骨，還能有什麽結局？
顧明宣原先的想法是徹底拋下“顧老夫人”的身份，以“明夫人之女”的身份開啟新生活。
現在時日無多，人忽然戀起舊來，想去看看這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也罷，左右也只能是看看。”
以顧老夫人的身份進去，就算隨便解釋一下可以糊弄杜家人，回頭要讓顧老夫人壽終正寢也是一件麻煩事。
畢竟她還有別的事情想做，並不想在此終老。
“回店裏吧。”顧明宣道，“卸個妝，再換件白衣裳。”
來給自己吊個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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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幾日, 接連都是晴天。
百姓們辛苦了一整年，就這麽些天敞開了享樂，街頭處處都是人。
護國寺正月初一的頭香分外搶手, 據說半夜就有人在排隊。
早些年顧明宣仗著杜家有的是人替她排隊, 湊熱鬧搶過頭香, 完了那就那樣, 嘗過新鮮便丟開了, 這次來主要是沖護國寺的廟會。
護國寺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廟會，十分熱鬧，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又是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顧明宣舉著一串糖葫蘆，擠在人堆裏看雜耍, 傅幸臣跟在她旁邊, 手上左一只提盒, 右一只卷袋，雙手拎得滿滿的。
昨夜聽到某人的告白, 顧明宣驚異不已，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你就這麽表白啊？”
已經默默說出心裏話的傅幸臣沈默了一會兒：“……不夠鄭重是嗎？”
果然還是應該把所有人趕出去，親口說吧？
“你都沒有追求我吧？”顧明宣道，“我們約會過嗎？你送過禮物嗎？陪我逛過街嗎？看過電影嗎？去過場樂場嗎？”
最後兩樣讓傅幸臣眼中露出一點迷茫神情：“……”
“總之我才不會因為你一句話就答應做你女朋友, 至少要先約過會再說知道吧？”
顧明宣說得一本正經, 實則心臟在胸膛瘋狂蹦跶。
——顧明宣，我喜歡你。
這句話像炮彈一樣命中她的胸膛，轟得亂七八糟。
於是才有了這一次約會。
顧明宣那次失敗的戀愛, 約會也就是逛逛街吃吃東西看看電影打打游戲闖闖鬼屋……那個短暫的男朋友, 除了性別男，和閨蜜的作用沒有太大分別。
身在古代, 只剩逛吃。
顧明宣覺得戀愛要安排一些約會活動真的是相當英明，和前男友約會不安排一點事情簡直不知道要幹啥，兩人只能玩手機，現在……如果不安排一點活動，她都不知道怎麽跟傅幸臣說話，甚至說話的時候都下意識避開傅幸臣的臉。
她可恥地發現自己沒辦法直視傅幸臣的眼睛。
他的眼睛以前總是淡漠疏離的，但現在看著她的時候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柔，她看一眼就覺得心跳加速，並且臉上發燙。
好羞恥……
顧明宣趕緊往前擠，不讓他看見。
傅幸臣拉了她一把：“別過去了，裏頭有火籠，熱。”
前面是雜耍班子，表演鉆火籠。
“這時節怕什麽熱！”
“可你臉都紅了。”傅幸臣道，“不是熱的嗎？”
顧明宣：“……”
顧明宣拭了拭額頭虛假的汗水：“……確實有點。”
雜耍班子邊上孩子最多，顧明宣忽然看見了一個熟人。
是海梨。
十一年的時間過去，海梨輪廓如昔，只有增添了幾分成熟穩重的味道，脖子上騎了個十歲大小的男孩，身邊還跟著三位十來歲的少女，小的十三四歲，大的已經十五六歲。
孩子們手裏也拎得滿滿當當，大的女孩子一直訓弟弟：“快下來，你多大了，還騎海叔頭上。”
弟弟抱著海梨的腦袋：“我不，我就要，我在下面什麽也看不到！”
“罷了，讓他吧，他還沒長個子。海叔還沒老，騎騎無妨。”
話剛說過完，轉臉就看到了傅幸臣，他下意識便要行禮，奈何脖子上頂了個娃。傅幸臣朝他擺擺手示意免禮，一擡便顯露出滿手的大包小包。
海梨放下孩子，躬手要來接，傅幸臣道：“不必。”
海梨不知顧明宣是何許人，能讓聖子充作跟班。顧明宣則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海梨和那四個孩子，喃喃感慨：“時間過得真快啊，一下就這麽大了……”
傅幸臣低咳一聲，顧明宣立即回神，笑瞇瞇把手裏的吃食小玩意兒往孩子們手上塞：“都拿著，姐姐送你們的。”
孩子們不知該不該收，全望向海梨，海梨則望向傅幸臣。
傅幸臣點點頭。
海梨讓孩子們收下，然後謝過顧明宣：“姑娘以前見過這幾個孩子？”
“嗯。”跟聖子混久了，顧明宣學會了高深莫測，“有夙緣。”
海梨果然肅然起敬。
傅幸臣擺擺手，海梨帶著孩子們告辭。顧明宣一直在看孩子們的背影，試圖隔著一層時光，從那婷婷裊裊的少女身上看出幼兒的模樣。
人生有時候就像坐船，一定是需要一個參照物，才知道自己在前行，才知道身後甩下了多少時光。
“海梨有意從軍，我給他在兵部謀到了一個差事，天下很快大亂，他馬上就會有用武之地，創下軍神之名。”
傅幸臣道。
顧明宣收回視線：“他不當靈山教護法了？”
“靈山教一應事務暫停。”
顧明宣：“為什麽？那可是你的十年心血。”
“暫時用不上了。”傅幸臣看著她，冬日的晴朗陽光下，他的眸子裏有清潤的光，“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顧明宣的臉……“砰”地一下爆紅了。
“我計劃今年拿回傅家舊宅，傅廣昭他們會回舊宅住，桂堂就是我們的。再給你蓋一座小廚房，就像杜家那個樣子，無論是酸辣粉還是炸雞，想做的都可以做。”
廟會上人來人往，所有喧鬧都為背景，傅幸臣的聲音清晰平穩。
“我換了一份閑差，今後會有大把的時間，你若是京中待膩了，我們便四處去走走。天下很大，有意思的地方應該不少，我們可以慢慢去看。”
“我現在能想到的就只有這麽多，你有什麽想要的，可以告訴我。”
顧明宣不知不覺間被感染了，心裏有一種穩穩的、又酸酸的幸福。
她還在小鹿亂撞的時候，他已經在規劃他們的未來。
“我想……”
傅幸臣看著她，眼神中有期待，有鼓勵。
“我想做桂花糖。”
傅幸臣：“？”
“那麽多的桂花，不能浪費了。”顧明宣在他告白之後第一次正視他的眼睛，認認真真道，“以後年年都做，好不好？”
陽光在傅幸臣眸子裏投下淺淺的光斑，在冬天的寒風中，他的微笑如春風：“好。”
*
兩人回去的時候帶著大包小包，給祖叔母、傅廣昭和老池都帶了禮物。
祖叔母正在和傅廣昭話當年，歡喜地接過，拉著顧明宣一起坐下，跟她講傅幸臣小時候的事。
“這孩子是早產，生下來的時候只有五斤重，哭都不哭一聲，還是我接過來，在後背重重一拍，他才‘哇’地一下，哭出聲。真是個慢性子。”
顧明宣回房後問傅幸臣：“你是胎穿嗎？”
傅幸臣：“什麽？”
“看來你追的文不多啊。”顧明宣道，“我是說，你是不是在娘胎裏就穿過來了，就有意識了？”
“不是。”傅幸臣道，“落地才有。”
顧明宣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臉：“很辛苦吧，身體太柔弱了，什麽也做不了。”
傅幸臣在她收手之前抓住她的手，臉頰貼上去。
好溫暖。
那是一段他最討厭回憶的時光，但被她這樣溫柔地提起過，那段時光好像也變成溫柔起來。
“顧明宣，晚上睡覺別栓門。”
顧明宣手微微一緊……這麽快嗎？
“不能再拖了。”傅幸臣道，“我會越來越老的。”
顧明宣才明白，他是說渡仙氣。
之前傅幸臣便要渡，可顧明宣記得他小時候渡完瘋狂進食的樣子，可見對身體的虧空很大，他才受過刑，後來入宮一趟，人又更虛弱，時間便一推再推。
“你現在行嗎？”
傅幸臣微微瞇了瞇眼睛：“你要試試嗎？”
顧明宣一句“試就試，誰怕誰”已經到了喉嚨口，到底沒有膽子說出來，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只“哼”了一聲。
到了晚上，傅家眾人都睡了，門外輕輕響起一下低低的叩門聲。
顧明宣打開門。
傅幸臣裹著一身的寒氣走進來。
屋子裏一燈如豆，房t間的布置和他的明明一樣，但女孩子住著的地方就是不同，透著一股甜暖的香氣，被子掀起一個角，顯然才從床上爬起來。
傅幸臣逼自己的視線從床上挪開，看她身上披著一件大衣裳，底下僅一層中衣，他迅速偏過臉：“你要不先穿好衣裳？”
“還好，屋子裏點著炭盆呢，不冷。”
顧明宣說完，才在燈光下看見傅幸臣發紅的耳尖。
哼，扯平了，害羞的不是她一個。
有時候傅幸臣比她還老土呢，可能跟打小就穿過來有關系？儼然學會君子非禮勿視那一套了。
“那你先等等。”顧明宣走到屏風後，把衣裳穿好，再給他倒了一盞溫著的茶，“喝一口暖暖吧。”
茶是溫熱的，她的手也是溫熱的，連燈光仿佛也是溫熱的……傅幸臣喝了一口盞，五臟六腑都暖起來。
每次和她多待一會兒，那種感覺就會更深刻一點——他的決定是對的。
放下一切，認真活一回。
她若是劫，他便度這劫。
她若是罰，他更受這罰。
九重天無論做什麽他都承受，只要這一刻溫暖的眼神，全都抵得過。
“來吧。”
顧明宣照傅幸臣教的盤膝好坐。
她對他的“仙氣”挺好奇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真想看？”
“當然了。”
“那去把燈滅了。”
顧明宣很積極地照做，回來繼續坐好：“滅了燈還能瞧見嗎？”
答案是，只有滅了燈才能瞧見。
室內一片黑暗，起初什麽也瞧不見，然後慢慢地可以看見傅幸臣一點模糊的動作，他似乎拉開了衣襟做了點什麽。
顧明宣聽到他有一瞬屏住了呼吸，隨即喘息了幾下，然後，黑暗中多了一點微蒙的光。
非常非常微弱，像是螢火蟲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紗，最後只剩一點點光線，非得是在極度的黑暗中，才能彰顯出來。
有東西遞到顧明宣面前。
“是什麽？”
顧明宣摸索著接過，發現是她剛才用來給他斟茶的茶杯。
那團微蒙有光線就盛在茶杯中。
“喝了。”傅幸臣的聲音聽著有一絲壓抑。
顧明宣送到嘴邊，鼻子聞到一股腥氣，再聞一下，這是——
她的手險些一抖，還好傅幸臣有備而來，托住她的手，接過杯子，然後自己仰頭一飲而盡，一手扶住顧明宣的後腦，然後低下頭，吻上顧明宣的唇。
他的動作一氣呵成，顧明宣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完全無法呼吸，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咽下去她才知道喝下了什麽。
“這是——”
傅幸臣又吻了下來，這一次是茶。
顧明宣被他的唇齒堵住了嘴，想問問不出，想反抗又身處下位，整個人軟綿綿暈蕩蕩，只能緊緊攀著他的肩，像是溺水的人抓著浮木。
良久良久，傅幸臣終於松開她。
黑暗的屋子裏只剩一片喘息聲。
“傅幸臣……你的仙氣到底是怎麽回事？”
“它附在心脈上，可以融入心頭血中。”傅幸臣抱著她，心頭狂跳，不知是因為失血還是因為其它，尖銳的痛楚伴隨著巨大的幸福，他輕笑出聲。
這是九重天給他的刑罰，現在卻可以拿來救人。
他以為反抗九重天的方法唯有衍天大陣，原來還有這個。
他要救她，要她長命百歲，要她長生不老，只要他活著，他就可以不停地把仙氣——
忽地，他頓住了。
顧明宣感覺到他身體猛地僵硬，擡起頭。
眼睛已經適應了屋內的黑暗，她仰頭看見傅幸臣直直地盯著前方，原本漾著一層笑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她，她在裏面看到了……驚恐。
她從來沒有見過傅幸臣露出這樣的表情，他仿佛看到了什麽世間最為恐怖的景象。她低頭看看自己，不知道哪裏不對……
等等，她看到了。
星星點點的光暈從她的體內浮現，像某種浮游生物從大海深處向海面游去，最終在她的頭頂匯聚成一團蒙蒙的光亮，然後，迅速沒入傅幸臣心口。
“——不！”
傅幸臣抓住自己的胸口，像是要把那團光掏出來，意識到他在做什麽之後顧明宣猛地抓住他：“傅幸臣！”
傅幸臣像是一團陷入癲狂的野獸，顧明宣根本抓不住他。
他執著地挖掘自己的心口，最初用來劃開心頭血的匕首捅了自己一刀又一刀，鮮血淋漓地湧出。
“出來，出來，出來啊！”
可那點模糊的亮光就像是被程序員修補過的BUG，再也沒有隨著鮮血離開他的身體。
“傅幸臣！”
顧明宣抓不住他，只好改抓那把匕首，鋒利的刀刃劃傷了她的手，她慘叫出聲。
這聲音讓傅幸臣呆滯了片刻，然後他扔開了匕首，抓住顧明宣的手，找出金創藥，給顧明宣上藥，包紮，動作一氣呵成。
顧明宣忍著疼，不敢去問那團光到底是怎麽回事，只能揀些無關緊要的來問：“你的眼睛，這麽黑也看得見？”
傅幸臣沒有回答，他攏好自己的衣襟，點上燈。
光線填滿屋內，地上有點點滴滴的鮮血，傅幸臣蹲下來用帕子擦。
“傅幸臣！”顧明宣去拉他，他瘋了嗎？他身上被戳了那麽多下，傷口不處理，去管地上的血。
“我沒事。”傅幸臣的聲音清冷平靜，擦完地上，又換了塊布巾，開始擦桌面。
最後他看到顧明宣臉上也濺到了一點，像是誰在她臉上也點了一點朱砂痣。
他擡起衣袖，輕輕替她拭去。
動作非常輕柔，像是生怕弄皺花瓣。
顧明宣：“傅幸臣，你讓我看看你的傷。”
“我沒事。”
“你要上藥！”
“我沒事。”
“傅幸臣！”顧明宣尖聲，眼淚直沖而下，“你到底怎麽回事？！”
傅幸臣呆了呆，“別哭，”他擦去她的眼淚，“我真的沒事，這點傷死不了。上次的傷你給我上了藥，好太快了，老天爺覺得我沒疼夠，所以得補一點，這帳清清楚楚，少一分都不行。”
顧明宣泣不成聲。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啊，他是怎麽能把自己胸口紮得血肉模糊還能這麽心平氣和跟她說話的？
她去扯自己的才包紮好的手，“好，不上藥是吧？你不上我也不上！”
傅幸臣一把抓住她的手，把藥罐塞進她的手裏：“好，我上藥。”
衣襟再一次被拉開，上次受傷留下的疤痕被鮮血染紅，這根本不是上藥能治的傷。按顧明宣的常識應該送進搶救室急救，可他卻依然能站在她面前，神智清醒，吐字清晰。
“我說了，我沒事，這點傷，很快就會好的，疼夠了就好了。”
傅幸臣甚至向她露出了一個微笑，“沒事的，我沒事，你也會沒事，一定還有辦法，我一定會找到其它辦法。”
顧明宣沒有說話，她沈默著給他上了聊勝於無的藥，用紗布給他包裹好，然後在他面前坐下。
她想問他，最壞的情況，她還有多長時間。
但如果真問出來，他會比她先瘋。
“阿膠糕要嗎？”想了想，她道，“上次做的還剩幾片，你說的，補血。”
*
初二，清晨。
天氣依舊晴好，陽光像水一樣稀薄，沒有多少暖意，但看著亮堂，人心裏也亮堂。
婉記的總店開在最繁華的西市，一年到頭從不歇業，杜婉歌從大年初一就在店裏面忙碌，向顧客介紹新出的胭脂。
“老板，這口脂怎麽賣啊？”
後面有客人問。
杜婉歌擡頭露出職業性笑容，想讓來人稍等，然而當看清那人的臉，八面玲瓏的婉記老板忽然失去了表情，視線變得怔忡。
旁邊的掌櫃很快將原先的客人引到一邊繼續介紹，顧明宣上前兩步，隔著櫃臺，向杜婉歌微笑：“來一副口脂，要最潤的那種，有新品嗎？”
“有，有。”杜婉歌拿了一盒出來，“這種加的是杏仁油，不但滋味，氣味還很香甜，吃下去也無妨，孕婦孩子都能……用……”
一滴眼淚落在精致的掐絲銀盒上，杜婉歌飛快抹去，向掌櫃道，“我帶客人去後面看貨。”
然後向顧明宣道：“客人請。”
顧明宣跟著她。
這間店址是顧明宣陪著杜婉歌選的，那年，杜婉歌十二歲。前面是鋪面，後面是作坊，風靡京城的胭脂水粉先是在杜家的小院裏被研制出來，然後在這作坊裏量產，飛進無數人的妝臺上。
再後面有帳房、庫房，還有一間房間是臥房，因為那個時候顧明宣還不是太年輕，仍舊有老年人愛午睡的習慣，所以總要來這裏歇一歇。
現在兩人走進這間臥t房，穩重的杜老板轉身就撲進了顧明宣懷裏：“嗚嗚嗚老夫人……”
顧明宣像小時候那樣抱著她，拍拍她的手背，“不是讓人給你送過信了嗎？怎麽還哭成這樣？”
顧明宣從圍場脫身之後，第一時間讓靈山教的信眾送過一張字條給杜婉歌，上書“平安勿念”四字。
她的毛筆字跡四仰八叉，很少見人，但杜婉歌自然是認得的。
“才四個字！”杜婉歌哭得眼睛通紅，“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傻瓜。”顧明宣輕聲嘆息，“世間無不散的筵席，不是我不要你，只不過……人終究會分離。”
杜婉歌前面的哭半是傷心，半是撒嬌，這一下才真正害怕起來，“老夫人，你不會真的不要我了吧？”
顧明宣微笑，沒有再往下說，只道：“還叫老夫人，該叫姐姐了。”
“我不。”杜婉歌重新把腦袋埋進顧明宣肩上，“就算你變得比我還小，也還是我的老夫人，永遠都是。”
顧明宣只是笑笑，摸著她的頭，沒有說話。
變得比她還小……會的，會有那一天的。
只是不知道還有多遠。
她推算了一下從不老藥起效時的年齡，一路逆行到現在，受傷會加速，保養得宜會減緩，但方向已經定下來，時光會推著她往前走，不能回頭。
她會變成十幾歲，幾歲，幾個月……直到變成0歲。
“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接下來會出一趟遠門，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你啊，好好做你的生意，將來婉記會變成全天下最大的商號，你會變成全天下最有錢的人。”
如果按照原劇情，你還會變成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我會的。”杜婉歌吸了吸鼻子，這些話顧明宣在很小的時候就跟她說過，也許是聽得多了，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無比堅信這一點。
“所以大老板別哭了，給我化個妝，我再回一趟杜家。”
*
以前的杜家門前永遠是車來人往，光是門上的人就是十來個。
現今卻是只有兩個老仆在守門，門前的拴馬石上空空落落，一個人客也沒有。
兩個老仆不知在掛什麽東西，地上積雪未化，白花花的，他們掛的東西也白花花的，顧明宣仔細瞧了瞧，發現是一道白幡。
上面黑沈沈一串大字：杜門顧氏慶國夫人之喪。
顧明宣：“……”
顧氏的誥命封號好像就是慶國夫人來著。
“豈有此理！”杜婉歌怒，就要下車去理論。
顧明宣拉住她。
顧老夫人在圍場失蹤，其實杜家人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
杜家的孩子們對顧氏是真孝順，昌王幽禁，貴妃出家，杜家一落千丈，但圍場那邊一直沒有停止過尋找。他們總覺得母親只是走失，不是死亡。
現在估計是終於接受了現實——一個將近八旬的老人在寒冬臘月的荒郊野地裏走失，生不見人，死不見骨，還能有什麽結局？
顧明宣原先的想法是徹底拋下“顧老夫人”的身份，以“明夫人之女”的身份開啟新生活。
現在時日無多，人忽然戀起舊來，想去看看這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也罷，左右也只能是看看。”
以顧老夫人的身份進去，就算隨便解釋一下可以糊弄杜家人，回頭要讓顧老夫人壽終正寢也是一件麻煩事。
畢竟她還有別的事情想做，並不想在此終老。
“回店裏吧。”顧明宣道，“卸個妝，再換件白衣裳。”
來給自己吊個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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