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 47 章
去年五月, 杜家只是孫女及笄，登門的客人車馬便將門口長街擠得水洩不通。
而今顧老夫人發喪，門前卻可羅雀。
“家母姓明, 外祖母與顧老夫人是表親。”
顧明宣奉上奠儀, “小女作為晚輩, 前來送老夫人一程。伯父請節哀。”
杜元聰和杜元明披麻戴孝回禮。昔日往來的親朋一個不見, 素未謀面的遠親還能登門, 兩兄弟真心誠意道：“難為小娘子惦記，請進去喝一盞薄酒去去寒氣吧。”
兩人俱是發眶發紅，看得出來狠狠哭過。當了人家十年的母親，顧明宣輕聲道：“老夫人高壽離世, 想來在世間也沒有什麽遺憾。兩位永遠是母親心上的孩子, 兩位若是悲痛傷身, 老夫人在天之靈想必也會心疼。”
說完，才隨下人進去。
杜元聰和杜元明心中一酸, 看著她的背影，杜元聰哽咽道：“聽說她娘和母親年輕時生得一模一樣，她大約也相差不大……母親做小姑娘的時候，大約也是這個模樣吧？”
堂上停著靈柩，莊正肅穆。但裏頭是空的, 只有一套老夫人從前很喜歡的衣冠——這是杜婉歌打聽來的。
顧明宣還挺想看看是哪套。她當老夫人的時候有錢又有閑, 又覺得自己很有品味，改良過不少衣裳款式，存下來的衣裳能塞滿好幾間屋子。
“我打聽過了, 是那身一品誥命夫人的鳳冠霞帔。”
遞香的時候, 杜婉歌悄悄地道。
“……”顧明宣，“哪個說我最喜歡那套？那套最老氣了。”
杜婉歌輕笑一下, 連忙收住。
大安風俗，大喪大喜都是三天，今天才第一天，不是正日子，來的人又少，堂上堂下一片淒涼，伴著道士們的哀樂，只有杜家的幾名男女在堂上哭泣。
聶氏哭得尤為傷心，幾欲暈倒。
既是哭顧氏，也是哭杜家吧？
顧明宣有一種死後看見不肖子孫的即視感……改朝換代，誰也挽不了狂瀾，好歹大家都全須全尾地活著，可比原書裏一個個掛上墻頭體面多了。
除了杜家人，還有陳長山。
他和杜家子侄輩跪在一起，滿面淚痕。
三支香的裊裊煙氣升起，棺木在煙氣後若隱若現。
那裏面盛放著顧明宣十年份的人生，從今天開始，要正式說再見了。
再見了，顧老夫人。
顧明宣將香插進香爐中。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難為大人還記著家母。”
顧明宣回頭，就見杜元聰和杜元明兄弟兩人雙雙陪著一人前來上香祭拜，在兩人導引下前行的人穿披著藏青鬥篷，正月裏的寒風吹起衣擺，露出底下月白的襕衫和腰間的銀帶，通體清雅皎潔。
是傅幸臣。
他步履從容，完全看不出身上帶傷——可能早就習慣了，十年前在李家村那兒顧明宣就應該發現了，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傷當一回事。
兩人一進一出，正好擦肩而過。
走出一陣，杜婉歌才問：“你和他吵架了？”
“沒有。”
“那為什麽突然不理人了？”
“沒關系，一會兒他會找來的。”
小半個時辰後，老夫人小廚房最後一次開火，炸雞在油鍋裏滋滋作響，酸辣粉的料也全調好了，只等粉熟。
窗子正對著小花園，萬物雕敝，兩株梅花開得如火如荼。顧明宣煮著紅薯粉，道：“婉歌，你還記不記得那年你非要爬上去摘梅花，差點從樹上摔下來？”
“怎麽不記得？”杜婉歌在一旁切橙子，聞言笑道，“最後還是老夫人爬上去給我摘了。”
顧明宣輕輕嘆了一口氣：“一晃這麽多年了。”
熱騰騰的紅薯粉倒進料碗裏，激發出爽利的香氣，顧明宣道：“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我其實不是你祖母……”
見杜婉歌神情如常，切橙子的刀都沒有頓一下，“你該不會早知道吧？”
“我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色的祖母點名要我去接她，給我好吃的，給我做衣裳，把我接到身邊教養，還由著我做胭脂，做生意……世間從來沒有一位祖母能為孫女做到這個份上，我猜她是天上的仙女，應我天上的爹娘之請，特地下凡來保佑我的。”
杜婉歌把切好的橙子放桌上，目光溫柔明亮，“只有仙女才會越來越年輕，如今已經變成我的姐姐了。”
顧明宣喉頭微微哽咽。
“是祖母還是姐姐，對我來說都一樣，一樣會做酸辣粉和炸雞給我吃。”杜婉歌笑道，“什麽時候做泡面啊？好久沒吃過了。”
“泡面？”傅幸臣的聲音傳來，“我還沒吃過。”
“那個太麻煩了。”炸雞紅薯粉上桌，分作三份，另外各有一盞紅棗桂圓湯。
外面寒風陣陣，小廚房裏暖氣融融，裏面的每一樣物件都在散發著柔和光澤，像是知道這是主人最後一次使用它們，因此盡全力展現出最美好的風貌。
“我的為什麽不辣？”傅幸臣發問，“而且炸雞也只有一塊。”
顧明t宣：“因為受傷的病人不能吃辛辣食物，炸雞能有一塊已經是我慈悲為懷了。”
傅幸臣：“沒有辣的酸辣粉還叫酸辣粉嗎？”
顧明宣：“好問題，獎你再吃三口就別吃了。”
傅幸臣沒有再提問題，倒是杜婉歌和顧明宣聊個不停。
吃完之後，傅幸臣道：“我有話說。”
杜婉歌很自覺：“我出去看看。”順手還帶上了門。
“我找到辦法了。”傅幸臣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月夷的不老藥，月夷應該會有解藥的線索。”
“你一大早就入宮，就是去找線索？”
“不是找，是確認。”傅幸臣道，“當年月夷滅國，各種戰利品之中，有兩件東西十分特別，一件是祭司秘冊，一件是月夷神殿的鑰匙。”
傅幸臣在宮中翻到了當年的賞賜檔案。
當年永寧侯能一戰功成，並非全憑一人之力，大軍南下，無論是兵士還是糧草都很難直接從京城開拔，鄰近月夷的南疆不單調拔了半數兵馬相助，還供應了全軍糧草，南疆都護邊天都同樣居功至偉。
所以景明帝為了獎賞二人，除了加官進爵之外，還將那兩件東西分別賞賜給二人。
祭司秘冊已經在永寧侯府化為灰燼，月夷神殿的鑰匙還在南疆都護府。
顧明宣問：“不是說神殿已經成廢墟了嗎？”
傅幸臣的語氣堅定：“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顧明宣拿起一片橙子，咬了一口，酸甜汁液浸滿口腔，她心裏面也有點酸，有點甜。
傅幸臣……這是病急亂投醫吧？
只要有一線希望，就會成為他的救命稻草。
“你想派人拿到鑰匙，打開月夷神殿？”
“不是派人。”傅幸臣看著她，“是我們。”
也許是有了方向，他的神情挺平靜，顧明宣試探著問：“我到底還剩多長時間？已經來不及等人把解藥從月夷帶回來嗎？”
傅幸臣平靜的表情就像被石子砸碎的湖面，他的手在袖中攥緊：“……不是你等不及，是我害怕。”
我害怕……你會等不及。
這世間的一切事情他都經歷過無數遍，萬事萬物皆有定數與答案，但她沒有。她是唯一的意外。
沒有人知道不老藥能延遲發作，也沒人知道不老藥能延遲多長時間。
“行。”顧明宣的聲音挺痛快，“我很早就想去南疆看看，聽說那裏四季如春，瓜果遍地，家家有花，戶戶有水，還有很多帥哥美女。”
她在這個故事裏的關系網也就只有一個杜家，而今“顧老夫人”已死，一切皆可放下。
她的聲音爽朗，眉目舒展，帶笑的神情那樣自在，像迎風扶搖的花。
傅幸臣自虐一般凝望著她，胸中傷口痛不可當。
“我們三天後就上路。”他道，“趙承傑陪我一起查的資料，他已經和皇帝請命，想帶母親的骸骨回月夷安葬，皇帝封他為月王，改月夷國為月夷都護府，命他兼任月夷都護，重建月夷。”
月夷早已滅國，大部分月夷人進入南疆，少部分留在山林成了野民，“月夷都護”就是張空頭支票，皇帝是想把趙承傑打發得遠遠的，遠離京城。
顧明宣嘆氣：“趙承傑答應了？”
傅幸臣聊到別人的事情，措辭一向能多簡短就多簡短，“嗯”了一聲，然後道：“門外那小丫頭已經聽了半天，我的馬車在府外等你。”
說完，他起身開門。
杜婉歌果然在門外，面上並沒有被捉個正著的心虛，反而道：“我也要去。”
顧明宣頭疼：“你湊什麽熱鬧？”
“我去做生意。”杜婉歌義正辭嚴，“婉記的東西在京城一帶賣得很好，但過了通州，不是有流民，就是有盜匪，商路難通，生意做不出去。現在月王南下，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我要把婉記一路開到月夷去。”
不愧是我的女鵝！顧明宣很慶幸杜婉歌沒有哭哭啼啼問她的“病情”。
對嘛，咱們不是苦情戲，咱們要走勵志路線來著。
*
三天後。
京城南門外，旌旗獵獵，整副天子儀仗氣勢驚人，皇帝親自為趙承傑送行。
顧明宣跟在婉記的車隊裏，綴在趙承傑的親衛後頭，遠遠地看著皇帝表演兄弟情深。
趙承傑看起來高大威猛，是不世之雄，實際上就是只一直在找媽媽的小蝌蚪。
他最大的願望不是得到王權富貴，而是找到可以依偎的親人。
去月夷，在皇帝看來是對趙承傑的流放，但在趙承傑看來，那是充滿希望的的尋親之旅。
所以皇帝一臉不舍，趙承傑卻是歡欣鼓舞，恨不能馬上完事上路。
這位新皇帝的演技十分到位，殷殷地囑咐了趙承傑一車話，然後向傅幸臣道：“傅卿，朕把朕的弟弟托付給你了，也把月夷托付給你了。月夷是我大安的國土，月夷人也是我大安的子民，望傅卿善待他們。”
傅幸臣如今的身份是都護府長史，這是皇帝強塞給他的身份，就跟強塞給趙承傑一個“月夷都護”的名頭一樣。
傅幸臣甚至連借口都沒有另編，直接抄的趙承傑——尋訪母族故舊。
傅廣昭對他這個決定痛心疾首，卻無法阻止。
“陛下所命，微臣謹記在心。”傅幸臣道，“天冷風寒，請陛下保重龍體，及早回鑾。”
皇帝的表演也差不多了，無論是隨行的大臣還是看熱鬧的士子們都有了足夠多的素材，足夠誕生許多歌功頌德的詩篇，便到此為止，舉杯為遠去的隊伍送行。
隊伍並不長，前半段只有趙承傑王府裏的幾十名府兵——王府才開不到兩個月，府兵們連主子的臉都沒有認清，後半段是婉記的商隊，滿載著各色貨品，馬車足有三十四輛。
“只有那麽幾個人……”杜婉歌放下車簾，開始擔心自己的商隊，“我雇個鏢局，人手都比王府的多。”
“後悔了吧？”顧明宣道，“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我不。”杜婉歌昂頭，“你總是說外面的北面的雪有多大，南邊的花有多好，我也想去看看。”
不過擔心還是擔心，“……要不，我把車隊減一半？”
顧明宣微微笑：“放心吧，杜老板此行一定發大財。”
原書中杜婉歌南下是跟著男主趙承烈，一樣是帶著商隊搭王爺的順風車，生意成功跨過亂局，婉記從此遍布天下。
杜婉歌眨了眨眼：“你們是不是另有安排？”
顧明宣心說，不是我。
但有傅幸臣在，絕對不會就帶著這麽幾十個半生不熟的府兵上路。
果然才出京城沒多久，就有一支商隊上前，請求隨附前行。
世道不好，商隊想要依附官府的隊伍前行，官府提供保護，收取好處，乃是常事。
顧明宣掀開車簾，探出頭去，看見商隊領頭人是張熟悉的面孔——十年不見，玉沖發福了不少，但眼神精明如昔。
他帶領的說是商隊，只有一車貨物，所有“夥計”全是身形精幹，目光銳利，一看就是靈山教的精英好手。
其中就有海梨。
趙承傑一看就眼神大亮，看上去蠢蠢欲動，傅幸臣客客氣氣問道：“殿下以為如何？”
趙承傑反應過來，那些府兵裏面有皇帝的眼線，只得按捺下想和海梨切磋的念頭，做出不認識的樣子點點頭：“行吧。”
商隊匯入隊伍中。
顧明宣一直沒有放下車簾，她在看前方的傅幸臣。
他騎著一匹棗紅馬，縱馬飛馳，身形在馬背上起伏，騎術不弱，動作間沒有半點不適。
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傅幸臣回頭看了一眼。
顧明宣轉頭問杜婉歌：“還空不空得出一輛馬車？”
杜婉歌的視線隨著著她的望過去，“嗯，放心吧，就算把貨扔了，我也能空一輛出來。”
顧明宣：“……”
*
過了京畿，繁華景象就差了一大截，沿路一直有扶老攜幼的淒慘流民。
隊伍一直在瘋狂趕路，到了晚間進入昌州城，沒有驚動州府，直接找了家大客棧把人安頓下來，
草草吃過晚飯，顧明宣叩響傅幸臣的房門。
開門的卻是趙承傑，房內還有玉沖與海梨。
“在議事？”顧明宣問，“那我等會兒來？”
“議完了。”傅幸臣道，“都散了吧。”
三人起身離開，顧明宣走進去，直接掏出藥罐：“上藥。”
傅幸臣低頭便寬衣，一點都不帶遲疑。
顧明宣有點意外：“這回怎麽這麽乖？”
“不乖還不是要被上藥？”傅幸臣道，“誰家胳膊擰得過大腿？”
顧明宣難得看他這樣，把藥罐遞給他：“傅長史心情挺好？”
傅幸臣卻不接，露出上身t，嘆道：“騎了一整天的馬，骨頭都快散架，實在沒有力氣，還請姑娘幫我上藥。”
顧明宣訝異：“這是有多大的好事？”
一面說，一面幫他拆開紗布。
不知道是他本人天賦異稟，還是她用造物變成來的抗生素有功，他身上的傷愈合得比想象中要快。
但血肉翻轉，傷口依然猙獰，想到他那時的模樣，顧明宣心裏仍然發緊，指尖沾著藥膏，動作放到極輕。
“靈山教這些年一直在向四處傳教，玉沖方才告訴我，南疆的分舵曾經傳來過消息，有一支月夷人一直在箭仙山附近活動，那裏正是月夷神殿的所在地。”
月夷神殿在月夷國地位超然，只有最神聖最純凈的王族血脈才能接近。能在神殿附近活動，顯然是月夷王族。
王族並未放棄月夷神殿，說明神殿並非像傳言中那樣只是一片廢墟。
“我一定會找到解藥。一定會。”
傅幸臣捉住顧明宣的手，眸子裏躍動著兩團火焰。他這人一向都是冷冷的，仿佛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無關緊要的紙片人。人既不重要，事更不重要，所以他看什麽都很厭倦。
但現在他的眸子仿佛由堅冰化成了火焰，顧明宣從來沒有在他眼中看到這樣強烈的渴望。
“好。”顧明宣道，“不過先松開行不行？”
抓這麽緊，她還怎麽上藥？
傅幸臣不單沒有松開，還緊了緊，她的手腕落在他的掌心，皮膚明顯感覺到他的掌心慢慢地開始發燙。
他眸子裏那團火焰也變了模樣，沒那麽狂熱，卻好像更深沈了。
他的手用了點力氣，顧明宣不由自主，被他拽得蹌了一步，差點兒撞進他懷裏。
“傅大哥！”
門“砰”地一聲從外面打開，趙承傑闖進來，“剛才忘了問，你不是說太子肯定會派殺手神不知鬼不覺做掉我們嗎？你還沒說是什麽——”
“時候”兩個字還在喉嚨裏，他終於看清了屋子裏的景象。
傅幸臣坐在桌邊，衣衫半褪，露出結實的肩臂，顧明宣靠在他身前，近到無間。
“我……”他後知後覺地咽了一口口水，“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屋裏的人沒有回答他的話，海梨一只手從後面伸來，直接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拖了出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去年五月, 杜家只是孫女及笄，登門的客人車馬便將門口長街擠得水洩不通。
而今顧老夫人發喪，門前卻可羅雀。
“家母姓明, 外祖母與顧老夫人是表親。”
顧明宣奉上奠儀, “小女作為晚輩, 前來送老夫人一程。伯父請節哀。”
杜元聰和杜元明披麻戴孝回禮。昔日往來的親朋一個不見, 素未謀面的遠親還能登門, 兩兄弟真心誠意道：“難為小娘子惦記，請進去喝一盞薄酒去去寒氣吧。”
兩人俱是發眶發紅，看得出來狠狠哭過。當了人家十年的母親，顧明宣輕聲道：“老夫人高壽離世, 想來在世間也沒有什麽遺憾。兩位永遠是母親心上的孩子, 兩位若是悲痛傷身, 老夫人在天之靈想必也會心疼。”
說完，才隨下人進去。
杜元聰和杜元明心中一酸, 看著她的背影，杜元聰哽咽道：“聽說她娘和母親年輕時生得一模一樣，她大約也相差不大……母親做小姑娘的時候，大約也是這個模樣吧？”
堂上停著靈柩，莊正肅穆。但裏頭是空的, 只有一套老夫人從前很喜歡的衣冠——這是杜婉歌打聽來的。
顧明宣還挺想看看是哪套。她當老夫人的時候有錢又有閑, 又覺得自己很有品味，改良過不少衣裳款式，存下來的衣裳能塞滿好幾間屋子。
“我打聽過了, 是那身一品誥命夫人的鳳冠霞帔。”
遞香的時候, 杜婉歌悄悄地道。
“……”顧明宣，“哪個說我最喜歡那套？那套最老氣了。”
杜婉歌輕笑一下, 連忙收住。
大安風俗，大喪大喜都是三天，今天才第一天，不是正日子，來的人又少，堂上堂下一片淒涼，伴著道士們的哀樂，只有杜家的幾名男女在堂上哭泣。
聶氏哭得尤為傷心，幾欲暈倒。
既是哭顧氏，也是哭杜家吧？
顧明宣有一種死後看見不肖子孫的即視感……改朝換代，誰也挽不了狂瀾，好歹大家都全須全尾地活著，可比原書裏一個個掛上墻頭體面多了。
除了杜家人，還有陳長山。
他和杜家子侄輩跪在一起，滿面淚痕。
三支香的裊裊煙氣升起，棺木在煙氣後若隱若現。
那裏面盛放著顧明宣十年份的人生，從今天開始，要正式說再見了。
再見了，顧老夫人。
顧明宣將香插進香爐中。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難為大人還記著家母。”
顧明宣回頭，就見杜元聰和杜元明兄弟兩人雙雙陪著一人前來上香祭拜，在兩人導引下前行的人穿披著藏青鬥篷，正月裏的寒風吹起衣擺，露出底下月白的襕衫和腰間的銀帶，通體清雅皎潔。
是傅幸臣。
他步履從容，完全看不出身上帶傷——可能早就習慣了，十年前在李家村那兒顧明宣就應該發現了，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傷當一回事。
兩人一進一出，正好擦肩而過。
走出一陣，杜婉歌才問：“你和他吵架了？”
“沒有。”
“那為什麽突然不理人了？”
“沒關系，一會兒他會找來的。”
小半個時辰後，老夫人小廚房最後一次開火，炸雞在油鍋裏滋滋作響，酸辣粉的料也全調好了，只等粉熟。
窗子正對著小花園，萬物雕敝，兩株梅花開得如火如荼。顧明宣煮著紅薯粉，道：“婉歌，你還記不記得那年你非要爬上去摘梅花，差點從樹上摔下來？”
“怎麽不記得？”杜婉歌在一旁切橙子，聞言笑道，“最後還是老夫人爬上去給我摘了。”
顧明宣輕輕嘆了一口氣：“一晃這麽多年了。”
熱騰騰的紅薯粉倒進料碗裏，激發出爽利的香氣，顧明宣道：“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我其實不是你祖母……”
見杜婉歌神情如常，切橙子的刀都沒有頓一下，“你該不會早知道吧？”
“我只知道突然有一天，從來沒有給過我一個好臉色的祖母點名要我去接她，給我好吃的，給我做衣裳，把我接到身邊教養，還由著我做胭脂，做生意……世間從來沒有一位祖母能為孫女做到這個份上，我猜她是天上的仙女，應我天上的爹娘之請，特地下凡來保佑我的。”
杜婉歌把切好的橙子放桌上，目光溫柔明亮，“只有仙女才會越來越年輕，如今已經變成我的姐姐了。”
顧明宣喉頭微微哽咽。
“是祖母還是姐姐，對我來說都一樣，一樣會做酸辣粉和炸雞給我吃。”杜婉歌笑道，“什麽時候做泡面啊？好久沒吃過了。”
“泡面？”傅幸臣的聲音傳來，“我還沒吃過。”
“那個太麻煩了。”炸雞紅薯粉上桌，分作三份，另外各有一盞紅棗桂圓湯。
外面寒風陣陣，小廚房裏暖氣融融，裏面的每一樣物件都在散發著柔和光澤，像是知道這是主人最後一次使用它們，因此盡全力展現出最美好的風貌。
“我的為什麽不辣？”傅幸臣發問，“而且炸雞也只有一塊。”
顧明t宣：“因為受傷的病人不能吃辛辣食物，炸雞能有一塊已經是我慈悲為懷了。”
傅幸臣：“沒有辣的酸辣粉還叫酸辣粉嗎？”
顧明宣：“好問題，獎你再吃三口就別吃了。”
傅幸臣沒有再提問題，倒是杜婉歌和顧明宣聊個不停。
吃完之後，傅幸臣道：“我有話說。”
杜婉歌很自覺：“我出去看看。”順手還帶上了門。
“我找到辦法了。”傅幸臣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月夷的不老藥，月夷應該會有解藥的線索。”
“你一大早就入宮，就是去找線索？”
“不是找，是確認。”傅幸臣道，“當年月夷滅國，各種戰利品之中，有兩件東西十分特別，一件是祭司秘冊，一件是月夷神殿的鑰匙。”
傅幸臣在宮中翻到了當年的賞賜檔案。
當年永寧侯能一戰功成，並非全憑一人之力，大軍南下，無論是兵士還是糧草都很難直接從京城開拔，鄰近月夷的南疆不單調拔了半數兵馬相助，還供應了全軍糧草，南疆都護邊天都同樣居功至偉。
所以景明帝為了獎賞二人，除了加官進爵之外，還將那兩件東西分別賞賜給二人。
祭司秘冊已經在永寧侯府化為灰燼，月夷神殿的鑰匙還在南疆都護府。
顧明宣問：“不是說神殿已經成廢墟了嗎？”
傅幸臣的語氣堅定：“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顧明宣拿起一片橙子，咬了一口，酸甜汁液浸滿口腔，她心裏面也有點酸，有點甜。
傅幸臣……這是病急亂投醫吧？
只要有一線希望，就會成為他的救命稻草。
“你想派人拿到鑰匙，打開月夷神殿？”
“不是派人。”傅幸臣看著她，“是我們。”
也許是有了方向，他的神情挺平靜，顧明宣試探著問：“我到底還剩多長時間？已經來不及等人把解藥從月夷帶回來嗎？”
傅幸臣平靜的表情就像被石子砸碎的湖面，他的手在袖中攥緊：“……不是你等不及，是我害怕。”
我害怕……你會等不及。
這世間的一切事情他都經歷過無數遍，萬事萬物皆有定數與答案，但她沒有。她是唯一的意外。
沒有人知道不老藥能延遲發作，也沒人知道不老藥能延遲多長時間。
“行。”顧明宣的聲音挺痛快，“我很早就想去南疆看看，聽說那裏四季如春，瓜果遍地，家家有花，戶戶有水，還有很多帥哥美女。”
她在這個故事裏的關系網也就只有一個杜家，而今“顧老夫人”已死，一切皆可放下。
她的聲音爽朗，眉目舒展，帶笑的神情那樣自在，像迎風扶搖的花。
傅幸臣自虐一般凝望著她，胸中傷口痛不可當。
“我們三天後就上路。”他道，“趙承傑陪我一起查的資料，他已經和皇帝請命，想帶母親的骸骨回月夷安葬，皇帝封他為月王，改月夷國為月夷都護府，命他兼任月夷都護，重建月夷。”
月夷早已滅國，大部分月夷人進入南疆，少部分留在山林成了野民，“月夷都護”就是張空頭支票，皇帝是想把趙承傑打發得遠遠的，遠離京城。
顧明宣嘆氣：“趙承傑答應了？”
傅幸臣聊到別人的事情，措辭一向能多簡短就多簡短，“嗯”了一聲，然後道：“門外那小丫頭已經聽了半天，我的馬車在府外等你。”
說完，他起身開門。
杜婉歌果然在門外，面上並沒有被捉個正著的心虛，反而道：“我也要去。”
顧明宣頭疼：“你湊什麽熱鬧？”
“我去做生意。”杜婉歌義正辭嚴，“婉記的東西在京城一帶賣得很好，但過了通州，不是有流民，就是有盜匪，商路難通，生意做不出去。現在月王南下，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我要把婉記一路開到月夷去。”
不愧是我的女鵝！顧明宣很慶幸杜婉歌沒有哭哭啼啼問她的“病情”。
對嘛，咱們不是苦情戲，咱們要走勵志路線來著。
*
三天後。
京城南門外，旌旗獵獵，整副天子儀仗氣勢驚人，皇帝親自為趙承傑送行。
顧明宣跟在婉記的車隊裏，綴在趙承傑的親衛後頭，遠遠地看著皇帝表演兄弟情深。
趙承傑看起來高大威猛，是不世之雄，實際上就是只一直在找媽媽的小蝌蚪。
他最大的願望不是得到王權富貴，而是找到可以依偎的親人。
去月夷，在皇帝看來是對趙承傑的流放，但在趙承傑看來，那是充滿希望的的尋親之旅。
所以皇帝一臉不舍，趙承傑卻是歡欣鼓舞，恨不能馬上完事上路。
這位新皇帝的演技十分到位，殷殷地囑咐了趙承傑一車話，然後向傅幸臣道：“傅卿，朕把朕的弟弟托付給你了，也把月夷托付給你了。月夷是我大安的國土，月夷人也是我大安的子民，望傅卿善待他們。”
傅幸臣如今的身份是都護府長史，這是皇帝強塞給他的身份，就跟強塞給趙承傑一個“月夷都護”的名頭一樣。
傅幸臣甚至連借口都沒有另編，直接抄的趙承傑——尋訪母族故舊。
傅廣昭對他這個決定痛心疾首，卻無法阻止。
“陛下所命，微臣謹記在心。”傅幸臣道，“天冷風寒，請陛下保重龍體，及早回鑾。”
皇帝的表演也差不多了，無論是隨行的大臣還是看熱鬧的士子們都有了足夠多的素材，足夠誕生許多歌功頌德的詩篇，便到此為止，舉杯為遠去的隊伍送行。
隊伍並不長，前半段只有趙承傑王府裏的幾十名府兵——王府才開不到兩個月，府兵們連主子的臉都沒有認清，後半段是婉記的商隊，滿載著各色貨品，馬車足有三十四輛。
“只有那麽幾個人……”杜婉歌放下車簾，開始擔心自己的商隊，“我雇個鏢局，人手都比王府的多。”
“後悔了吧？”顧明宣道，“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我不。”杜婉歌昂頭，“你總是說外面的北面的雪有多大，南邊的花有多好，我也想去看看。”
不過擔心還是擔心，“……要不，我把車隊減一半？”
顧明宣微微笑：“放心吧，杜老板此行一定發大財。”
原書中杜婉歌南下是跟著男主趙承烈，一樣是帶著商隊搭王爺的順風車，生意成功跨過亂局，婉記從此遍布天下。
杜婉歌眨了眨眼：“你們是不是另有安排？”
顧明宣心說，不是我。
但有傅幸臣在，絕對不會就帶著這麽幾十個半生不熟的府兵上路。
果然才出京城沒多久，就有一支商隊上前，請求隨附前行。
世道不好，商隊想要依附官府的隊伍前行，官府提供保護，收取好處，乃是常事。
顧明宣掀開車簾，探出頭去，看見商隊領頭人是張熟悉的面孔——十年不見，玉沖發福了不少，但眼神精明如昔。
他帶領的說是商隊，只有一車貨物，所有“夥計”全是身形精幹，目光銳利，一看就是靈山教的精英好手。
其中就有海梨。
趙承傑一看就眼神大亮，看上去蠢蠢欲動，傅幸臣客客氣氣問道：“殿下以為如何？”
趙承傑反應過來，那些府兵裏面有皇帝的眼線，只得按捺下想和海梨切磋的念頭，做出不認識的樣子點點頭：“行吧。”
商隊匯入隊伍中。
顧明宣一直沒有放下車簾，她在看前方的傅幸臣。
他騎著一匹棗紅馬，縱馬飛馳，身形在馬背上起伏，騎術不弱，動作間沒有半點不適。
像是感覺到她的視線，傅幸臣回頭看了一眼。
顧明宣轉頭問杜婉歌：“還空不空得出一輛馬車？”
杜婉歌的視線隨著著她的望過去，“嗯，放心吧，就算把貨扔了，我也能空一輛出來。”
顧明宣：“……”
*
過了京畿，繁華景象就差了一大截，沿路一直有扶老攜幼的淒慘流民。
隊伍一直在瘋狂趕路，到了晚間進入昌州城，沒有驚動州府，直接找了家大客棧把人安頓下來，
草草吃過晚飯，顧明宣叩響傅幸臣的房門。
開門的卻是趙承傑，房內還有玉沖與海梨。
“在議事？”顧明宣問，“那我等會兒來？”
“議完了。”傅幸臣道，“都散了吧。”
三人起身離開，顧明宣走進去，直接掏出藥罐：“上藥。”
傅幸臣低頭便寬衣，一點都不帶遲疑。
顧明宣有點意外：“這回怎麽這麽乖？”
“不乖還不是要被上藥？”傅幸臣道，“誰家胳膊擰得過大腿？”
顧明宣難得看他這樣，把藥罐遞給他：“傅長史心情挺好？”
傅幸臣卻不接，露出上身t，嘆道：“騎了一整天的馬，骨頭都快散架，實在沒有力氣，還請姑娘幫我上藥。”
顧明宣訝異：“這是有多大的好事？”
一面說，一面幫他拆開紗布。
不知道是他本人天賦異稟，還是她用造物變成來的抗生素有功，他身上的傷愈合得比想象中要快。
但血肉翻轉，傷口依然猙獰，想到他那時的模樣，顧明宣心裏仍然發緊，指尖沾著藥膏，動作放到極輕。
“靈山教這些年一直在向四處傳教，玉沖方才告訴我，南疆的分舵曾經傳來過消息，有一支月夷人一直在箭仙山附近活動，那裏正是月夷神殿的所在地。”
月夷神殿在月夷國地位超然，只有最神聖最純凈的王族血脈才能接近。能在神殿附近活動，顯然是月夷王族。
王族並未放棄月夷神殿，說明神殿並非像傳言中那樣只是一片廢墟。
“我一定會找到解藥。一定會。”
傅幸臣捉住顧明宣的手，眸子裏躍動著兩團火焰。他這人一向都是冷冷的，仿佛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無關緊要的紙片人。人既不重要，事更不重要，所以他看什麽都很厭倦。
但現在他的眸子仿佛由堅冰化成了火焰，顧明宣從來沒有在他眼中看到這樣強烈的渴望。
“好。”顧明宣道，“不過先松開行不行？”
抓這麽緊，她還怎麽上藥？
傅幸臣不單沒有松開，還緊了緊，她的手腕落在他的掌心，皮膚明顯感覺到他的掌心慢慢地開始發燙。
他眸子裏那團火焰也變了模樣，沒那麽狂熱，卻好像更深沈了。
他的手用了點力氣，顧明宣不由自主，被他拽得蹌了一步，差點兒撞進他懷裏。
“傅大哥！”
門“砰”地一聲從外面打開，趙承傑闖進來，“剛才忘了問，你不是說太子肯定會派殺手神不知鬼不覺做掉我們嗎？你還沒說是什麽——”
“時候”兩個字還在喉嚨裏，他終於看清了屋子裏的景象。
傅幸臣坐在桌邊，衣衫半褪，露出結實的肩臂，顧明宣靠在他身前，近到無間。
“我……”他後知後覺地咽了一口口水，“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屋裏的人沒有回答他的話，海梨一只手從後面伸來，直接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拖了出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