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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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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然

他在和狗撕咬。

身體的疼痛很清晰, 尖銳而瘋狂地刺進大腦裏。他的眼睛已經被血浸滿,視野裏一片猩紅血色,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楚。

兇惡的鬥犬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想要從那裏撕下一整塊肉。

他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在廝殺?

他應該在找溫栩。

溫栩被江衍綁走了, 她現在處於危險中, 這是他帶給她的危險。

如果溫栩當初沒有撿到他,沒有留下他, 沒有拯救他。

如果他沒有抓著她,沒有囚禁她,沒有離不開她。

溫栩應該已經帶著那只小白狗遠遠離開了黎城, 在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吧。

但即使明白這一點,他依舊無法想象失去她後獨自安好的人生。

頭頂的白熾燈影影綽綽,江時月溫柔和暖的聲音越過嘶吼和嗡鳴落在他的耳中:“哥哥, 你是想起什麽了嗎?”

江黎被惡犬撲倒在地, 被咬掉半只耳朵的比特面目猙獰, 顯然被打了藥,腥臭的口水滴在他的臉上。江黎抓住比特的嘴,已經獸化成利爪的手指刺入比特的眼光,鬥犬嘶吼一聲,因為疼痛而更加興奮, 紅的血淅淅瀝瀝飄灑下來。

這樣的場景, 他經歷過太多次了。

混亂的大腦中,許多碎片般的人影擁擠在他的身邊,無數聲音在叫著他的名字。

遙遠的某個身處教會的午後,與他一起長大聖子裹著一身墜掛著銀鏈的紅袍, 蒼白的臉被面簾遮住,看不清神情。

“阿黎。”他叫他, “黎,這個名字,多像神的孩子啊。”

遠處,執行官十七勾著執行官十三的肩膀,被她一腳踢在小腿骨,齜牙咧嘴地笑著:“餵,江黎,你真的要離開教會啊?我還以為你以後會在教會當一個神官呢。”

他當時做了什麽?

他似乎只是,沖他們遙遙揮了揮手。

他跟著面無表情如屍體一般的管家走進江家華貴而腐朽的老宅,擡起頭就看見二樓窗臺上站著目露厭惡的男人。他居高臨下地瞥著他,好像看到了衣服上爬了一只惡心的小蟲。

“雜種。”

他轉身離開,留下眉目溫柔的少女懶懶地趴在欄桿上,長長的卷發襯著漂亮精致的臉,像是教會分發給那些孩子的聖母娃娃。

“哥哥。”她和善地微笑著,“我叫江時月,是你的妹妹哦。”

他不喜歡他們,從第一眼見到的那個瞬間。

走進正廳,面容肅穆的老人端坐在那裏,他看到他,忽然就明白了不喜的原因。

江衍像他,江時月也像他,他們氣質迥異,卻都這樣融合地站在這個陰森腐朽的地方,從骨頭裏透出高人一等的傲慢來。

江黎面部一層層覆蓋上了灰黑的短毛,他一口咬住眼前的鬥犬t,利爪如鉤刺進犬腹,用力扯出裏面的肚腸。

醫生診斷過他的失憶,源自於過量刺激性藥物的副作用,並非完全不可逆。但一直以來,他其實一直在逃避。

他的人生很長,和溫栩相遇卻僅僅只是幾個月。這幾個月原本是他的全部,他恐懼於這些記憶被稀釋在漫長的人生中,也不想去面對那個旁人口中令他陌生的自己。

江黎擡起頭,用一雙如同野獸的眼睛盯著看臺上模糊的身影。

“溫栩,在哪裏?”

江時月歪著頭,目光悲傷而柔軟地略過地上的漸漸停止了抽搐,最終淪為一具屍體的鬥犬,嘆氣道:“哥哥,就在剛才,你殺人了呢。”

她有些難過地笑起來,抱緊懷中曾經傷痕累累的金毛:“不過如果算上你之前在這裏的時候,哥哥,你已經殺過很多人了。那些孩子總是鮮血淋漓地被送到我那裏,有的得救了,有的死去了,真可憐。”

江黎恍若未聞,口中溢著鮮血:“溫栩,在哪裏?”

江時月低頭望著他,柔聲道:“溫醫生的話,大概……在殺人?”

**

“是江時月啊。”

江衍躺在簡陋的擔架上,在痛苦又痛快的疼痛中咳嗆得滿臉猙獰,“現在江時月就在鬥獸場,和江黎那個雜種在一起!我原本還以為這是她終於決定交給我的投名狀,現在看來……哈哈哈哈,是她收網的慶典吧!”

溫栩卻沒有給江衍他想看到的回應。

溫栩的目光太冷了,不是憤怒的冷艷,而是一種令人心驚的平靜。

“我知道。”她輕聲說。

江衍一楞,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溫栩,你到底是在為誰做事?”

“我一直都是在為我自己。”溫栩目光不動,狼狽卻平靜,只是抱著小然的手微微顫抖著,“我將鬥獸場的存在告訴洛小姐時,原本是確定,她和江小姐馬上就會一起把你徹底咬死。”

她從不是個沖動的人。

她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做了這件事,彼得究竟在其中占有了多大的分量,但她一貫不喜歡給自己留危險。

江時月知道鬥獸場的存在,江時月別墅裏的狗是鐵板釘釘的罪證。她唯一沒想到的,是彼得居然是江家的二少爺,而江時月直到這樣的機會送上門來,卻依舊想把自己放在暗處,看客一般觀賞別人的廝殺。

她給溫栩的是陽謀,她知道溫栩不可能就這麽看著江衍平平安安地出國避過風頭,又風風光光仿佛無事發生地回來,繼續掌握龐大的財權……到那時候,他對溫栩而言就會成為滅頂之災。

“我只解決會針對我的麻煩,剩下的你們江家的事,是那只傻狗該自己處理的。”溫栩不再看江衍,“我對你們那些爭權奪勢的鬥爭沒有任何興趣,也不是專門負責帶孩子的幼兒園老師。”

江衍被送上救護車,他不會立刻死,但身體已經徹底毀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也再也無法生育,他會一日日地衰弱下去,成為一個徹底的廢人,最後的用處,大概就是背下所有的罪名,從原本無論如何都會被保下的天之驕子,變成一顆再也沒有價值的棄子。

溫栩坐上洛焉的車,剩下的警察那邊的事情,洛焉那位擅長法律的獸人會去處理。

一直到徹底安全了,小然才忽然生氣地鬧騰起來,大叫著將滿臉泥水蹭在溫栩的脖子上。溫栩安撫地摸摸它的頭,輕輕說了聲“安靜”。

小然哼唧著,委屈得不得了,恨不得在溫栩懷裏打滾,但最終還是乖乖趴在了她的膝蓋上。

洛焉一直神色微妙地註視著她們,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溫醫生,我先送你去醫院?”

溫栩沈默片刻,報出一個地址,“麻煩洛小姐送我去這裏。”

洛焉:“這個地方是?”

溫栩:“鬥獸場。”

很長的一段寂靜後,洛焉用力地吸了口涼氣:“溫醫生,我不太明白你。”

她用一雙幹凈清澈的眼睛註視著溫栩:“你總是讓我覺得,我對你的判斷好像錯了。”

溫栩很輕地閉上了眼睛。

“這個孩子,她的名字叫溫然。”溫栩很輕地撫摸著懷裏乖順的白色小博美,“是……我妹妹,同卵雙胞胎。”

洛焉瞳孔縮緊,張了張嘴,但什麽都沒說出來。

“洛小姐,這就是江衍原本有恃無恐的原因,也是江時月敢這樣布局的底氣。這是獸人的末路,你的那位獸人,最終也會面對這樣的結果。”

洛焉往後縮了縮:“……你騙人。”

“這是真的。”溫栩側過頭,平靜地看著洛焉,“但那至少還有五年,五年的時間,孫教授和莫林合作,能緩解甚至停止這一過程的藥物大概率能夠被開發出來吧。”

“但……我的獸人。彼得,或者說江黎,他等不到了。”溫栩將“我的”這兩個字咬在齒尖,吐出來的時候就帶了點在她身上少見的柔軟。

“他受藥物影響,異變太快,大概這幾天,就要結束他的‘人生’了。”

洛焉楞住了,她似乎因為溫栩的話稍微松了一口氣,卻又在這瞬間覺得,自己的“幸運”幾乎是對眼前這個人的一種傷害。

她艱難地叫了一聲:“溫醫生……”

溫栩輕輕打斷了她。

“溫然開始獸化的時候,是十六歲。她是個很好的孩子,和我完全不一樣,溫柔,開朗,幽默,偶爾會鬧一點小脾氣,但這些無傷大雅。”

“那時候我跳了級正在準備高考,和她不在同一個班,又是住校。等我發現的時候,我父親聽說獸人在黑市上賣價很高,準備賣掉她……獸人是罪人,罪人是不配活著的。小然獸化了,她就算不上是個人,也算不上是他的女兒了。”

洛焉已經呆住了,好一會兒才小心地伸出柔軟的手指,猶豫又安撫地碰了碰溫栩的膝蓋,被蜷在她腿上的小白狗輕輕舔了一口。

但溫栩看上去不需要安慰,她的表情太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

溫然獸化後,媽媽整天以淚洗面。媽媽痛恨父親意圖賣掉小女兒的貪婪,痛恨大女兒在這種時候依舊能毫不受影響繼續準備高考的冷血,更痛恨小女兒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原罪”。

她神經質地批判責打著小然,要她懺悔要她認罪,好像這樣就可以得到某種救贖。

但小然有什麽罪呢?她這一生做過的最嚴重的壞事,不過就是為了保護姐姐跟人打架罷了。

於是溫栩改掉了她的高考志願,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填寫了一個離家很遠很遠的大學。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父親終於談好了價格。

溫栩在狹窄的閣樓,那個她們小時候總是一起躲著看書的地方找到了溫然。那時候她拿著剪刀對著鏡子,神情恍惚地想要剪掉頭頂白色的獸耳。

“我讓她跟我走,她就應了。我甚至沒有承諾過會保護她。”溫栩別過頭看向窗外,“我們連夜逃跑,一無所有地來到黎城,原本以為找一個沒有教會監視的地方也可以就這麽像個人地生活下去。”

“但是她變成了現在這樣。”

溫栩仿佛還能聽到小然的哭聲,博美這種小型犬情緒很不穩定,小然在異變後期受到了很重的影響,變得瘋狂,尖銳,患得患失,讓她無法面對。她一聲聲叫著姐姐,先是求溫栩救救她,後來求溫栩殺了她,最後她終於不再哭了,從此無憂無慮,天真無邪。

她其實不是個好姐姐。

“我面對小然,逃避過一次。面對彼得,也扔掉過他一次。”溫栩臉色蒼白,臉頰還沾著大片的血跡。

她說:“事不過三,第三次再做會讓自己覺得後悔的事情,是愚蠢。”

“我不會後悔放他獨自面對江時月,這是他為人該有的尊嚴。”

“但洛小姐,如果這就是最後的時間,我必須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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