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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在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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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在法上

簫笑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身形在花園中練劍, 她笑了笑,陛下還是這麽拼命練武啊。

又走近了幾步,她才發現那練劍的人的身形比記憶中的胡輕侯更加瘦小。

她輕輕地笑:“原來是小輕渝或者小水胡啊。”

簫笑收斂心神,已經多年沒有與胡輕侯姐妹三人見面, 哪裏還能熟悉地喊“小輕渝小水胡”?規規矩矩地稱呼“長公主”才是本分。

小輕渝見有人走近, 停下了練劍, 又招呼在另一個角落練劍的姐姐和水胡:“姐姐, 不要練劍了,有人來了。”

胡輕侯收回劍, 取過毛巾抹了汗, 對簫笑道:“你且在這裏吃冰淇淋,朕去沐浴更衣。”

簫笑點頭, 就在花園中坐下,悠閑地吃著冰淇淋, 心裏卻有些緊張。

她知道胡輕侯召見她是因為要命她制定本朝律法, 可是她不懂律法啊。

簫笑有些後悔,多半是她在公文中胡亂說了些什麽,被胡輕侯誤會她對律法有精深研究了。

可她其實一點都不懂啊, 這修訂律法的事情還是要胡老大另請高明。

簫笑略微有些垂頭喪氣,好不容易等來了武將轉文官的機會,竟然要錯過了。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胡輕侯與小輕渝和水胡已經沐浴換了衣衫過來,頭發猶自帶著水汽, 濕漉漉地掛在臉上。

簫笑想要肅立,卻被胡輕侯揮手止住。

胡輕侯淡然坐下, 取過一碗冰淇淋吃了幾口,這才對簫笑道:“朕與你幾年沒見了, 只記得你一直想要做文官,結果被逼著拿起了刀劍,也不知道你此刻是不是還想著做文官。”

簫笑抓住機會,站起來躬身道:“微臣確實想要做文官治理地方,只是微臣對律法一竅不通……”

胡輕侯笑了:“朕知道你一點律法都不懂。”

“朕也不懂。”

簫笑松了口氣,既然如此,就好說話了。

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若是將修訂律法的事情交給微臣,只怕會誤了朝廷大事。”

簫笑不懂律法,卻很清楚律法的作用,那是一個王朝的根基之一啊,若是律法出了偏差,分分鐘害了無數百姓的。

胡輕侯認真道:“朕知道你不懂怎麽修訂律法,律法是一條條的詳細的規則,若無一定的基礎,根本想不到律法有多麽覆雜和深奧。”

她笑道:“‘入室盜竊罪’五個字很清楚明了吧?”

簫笑用力點頭,望文生意,這真是一個簡單的罪名啊。

胡輕侯道:“若一人在野外搭帳篷,有賊人潛入帳篷盜竊,算不算入室盜竊?”

簫笑一怔,帳篷算“室”嗎?竟然一時之間不知道是不是。

胡輕侯繼續問道:“若一人夜晚住在破廟之內,有賊人竊物,算不算入室盜竊?”

簫笑又是一怔,這破廟必然是“室”了,可“入室盜竊”的“室”難道是在房間內就算嗎?

胡輕侯又道:“若是一賊悄悄開了門,卻站在門外,以竹竿鉤取室內財物,算不算入室盜竊?”

簫笑嘴巴都苦了,法律需要這麽死摳文字的嗎?

胡輕侯繼續問道:“若是主人熟睡,竊賊竊取財物而走,主人驚醒,見竊賊一腳已在屋外,驚呼阻止,竊賊逃跑。這算入室盜竊還是入室搶劫?”

簫笑臉色已經發黑了,死死地盯著胡輕侯,這些我一個都答不上來,不如你自己修訂律法如何?

胡輕侯認真地道:“其實這些問題的正確答案是什麽,朕也不知道。”

“律法越細,劃分越覆雜,量刑越需要謹慎。”

“朕翻看了一些前秦朝、漢朝、銅馬朝的律法書,說實話,若是取單一條文,朕覺得這三朝的律法書都是狗屎,如此簡單的律法條文也能管理天下?”

簫笑用力點頭,她一路上匆匆補課,翻看了小半本前漢朝律法,真是簡單到只是說了大致對錯,很大程度上缺乏可執行性。

胡輕侯道:“可看那律法典籍的厚度,朕又知道朕絕對想不到這麽多東西。”

她認真地道:“這修訂本朝律法,簡單又艱難。”

“簡單的是,只需要收集齊了前秦朝、漢朝、銅馬朝的律法書,本朝的律法的七成模樣就有了,只要再收集一些三朝的真實按理,略作調整和修改,本朝律法也有九成模樣了。”

簫笑點頭,她就是這麽想的。作為法盲主持修訂律法,除了抄襲之外還能怎麽樣?

胡輕侯笑道:“可是,這裏有幾個大問題。”

“本朝執行全民集體農莊制度。”

“雖然朕承認這只是臨時性的,哪有所有百姓不是在種地就是在打仗的道理?”

“秦朝唯有耕和戰,結果二世而亡,朕的天下若是也只有耕和戰,多半也撐不久。”

“所以,待天下一統,糧食充足,這全民集體農莊制度是絕不可能的。”

簫笑點頭,朝廷大多數高官都知道全民待在集體農莊種地只是因為沒有糧食而采取的應急措施,不可能永恒的。

胡輕侯道:“可既然本朝此刻猶自是集體農莊制度,幾乎沒有私產猶且罷了,這集體農莊內的百姓的習俗、規矩、管理方式與前秦朝、漢朝、銅馬朝迥異,難道還能照抄嗎?”

“朕若是將天下視為朕的私產,天下百姓視為朕的農奴,這律法又將如何?”

“集體農莊內的百姓耕時為農,戰時為兵,這律法又將如何?”

“所以這抄襲前三朝的律法只能是為本朝以後做打算,是不適合此刻的。”

“若是朕想要敷衍了事,本朝律法就是為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那抄襲也未嘗不可。”

胡輕侯微笑道:“只是朕是真心要為本朝建立合適的律法,天下官員有法可依。”

簫笑用力點頭,然後更惶恐了,這律法又該怎麽修訂?

胡輕侯盯著簫笑,道:“朕不需要你去參與一條條律法的修訂。”

“究竟在帳篷內偷竊算不算入室盜竊,這些事情朕決定交給法家子弟和前朝地方衙役去討論。”

簫笑用力點頭,法家子弟有理論,地方老衙役有實際經驗,用力制定律法細節最合適了。

好吧,這“法家”的理論與“律法條文”好像也不是一回事,但是簫笑此刻顧不得了,怎麽都比她有資格參與修訂律法吧。

簫笑歡喜地看著胡輕侯:“陛下是需要微臣監督法家子弟和衙役的工作,查漏補缺?這微臣還是能夠做的。”

胡輕侯笑道:“朕需要你做的,是為了本朝制定根本法。”

她的神情漸漸嚴肅,道:“朕需要你秉持本心,以天下百姓的角度,以公正公平的立場,為本朝立憲法。”

簫笑慢慢地道:“憲法?”

胡輕侯點頭,道:“不錯,憲法!”

“憲法不需要細細的條文,不需要死摳字眼,憲法只說清楚本朝的根本,解釋本朝立法的原則。”

胡輕侯道:“朕,你,以及本朝所有的官員加起來,都未必能夠想到所有違法犯罪,又如何制定對所有違法犯罪的懲罰和預防?”

“隨著歲月變化,律法的嚴或寬將會發生轉變,朕如何知道未來會如何?”

“如今天下百姓幾無私產,也就是朕給每個社員每年發百餘工錢。”

“天下人年入百餘文錢,盜竊十文即是天下人十分之一的年收入,自然是大罪。”

“將來集體農莊解散,天下人年入幾萬文錢,盜竊十文錢不能說九牛一毛,卻也差不多了,難道還是大罪?”

“本朝具體律法條文必然會時時變化,需要及時修訂。”

“以何為原則修訂?那就是依據憲法而定。”

簫笑有些懂了,唇幹舌燥,道:“這憲法是本朝律法的根源?”

胡輕侯嚴肅地道:“沒錯!”

“這憲法是本朝的立國理念,是本朝的根本,決不許違反。”

胡輕侯微笑著看著簫笑,道:“朕與你以及千萬人拋頭顱,灑熱血,難道只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

“朕若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何必弒君建國?朕入宮做個嬪妃,然後宮鬥,豈不是更安全更輕松?”

“瞧那何皇後是個老實人,沒什麽犀利手段,何井又是個白癡,朕若是做了劉洪的嬪妃,有很大機會幹掉何皇後的。”

“朕做了皇後,生個兒子做新皇帝,豈不是一樣榮華富貴?”

“你出身小門閥,飽讀詩書,若是只求自己的富貴榮華,嫁個官員或者有錢人豈不是更簡單,何必拿著刀子在濮陽廝殺?”

簫笑重重點頭,若是以追求生活安逸和物質享受t,嫁人那是最簡單的方式。

可是她以及無數黃朝的將領官員怎麽可能接受用“嫁人”保證自己的未來?

生而為人,怎麽可能永遠依靠他人?

寒窗苦讀,怎麽可能只為了陶冶情操?

流民四起,易子而食,眼中心中滿是苦難的百姓,怎麽可能以為只要施粥就是大善?

簫笑坐在皇帝對面的局促,對不能勝任修訂律法工作的惶恐盡數消失不見,眼中精光四射,從容道:“我等為了天下人而戰。”

簫笑傲然笑著,或許有後人覺得自己愚蠢又虛偽,造反不就是為了搶錢搶女人嘛,但她無愧於心,她以及無數同袍同僚就是為了天下人而戰。

胡輕侯認真地道:“但凡建國之初,人才薈萃,精英輩出,舍己為人,破家為國之輩多如牛毛。”

“若無此心,如何面對血流飄櫓?如何孤軍面對四周敵軍?”

簫笑重重點頭,心中得意又自豪。

胡輕侯慢慢地道:“可建國之後,第二代耳濡目染,猶能知道百姓艱難,猶能知道前輩立國之心,到了三代之後,身在脂粉之中,舉目盡是天下太平,歲月靜好,安能知道先烈之心?”

簫笑情不自禁地轉頭看小輕渝和小水胡,小輕渝和小疏忽睜大了眼睛,無辜地看著簫笑。

簫笑慢慢地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胡輕侯眼中閃著光,道:“朕每每想到百年之後,朕開創的天下會不會又一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會不會又冒出一個‘裸游館’;”

“會不會又有官員子弟賣假藥,打死人無所謂,判了死刑卻逍遙自在;”

“會不會又有百姓遇到了災年易子而食;”

“會不會又有女人不得上桌吃飯;”

“會不會又有女人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嫁個好郎君,一輩子待在後花園宅鬥;”

“會不會又有一個王輕侯李輕侯揭竿而起,意圖推翻朝廷,拯救天下……”

“朕就不寒而栗。”

簫笑神情鄭重,沒有一絲笑容。

胡輕侯冷冷地道:“人亡政息,這難道不是天理?”

“天下對朕平民出身而當皇帝,憤怒無比者,車載鬥量;”

“天下對朕廢棄儒家,允許女子為官為將,如喪考妣者,如過江之鯽;”

“天下對朕奪取百姓祖傳產業,恨之入骨,欲誅朕十族者,如潮水連綿不絕。”

“朕死之後,這黃朝真的還能是眼前的王朝,還能是朕希望的、老百姓有飽飯吃的黃朝?”

“若是朕死之後,本朝出現嫖宿幼女罪,一群官員或者退休官員因為嫖宿幼女而罰款二百文。”

“那就是帝皇和官員沒有把百姓當做人。”

“那就是帝皇和官員以為只有自己是人,除此之外皆是韭菜,皆是貨物。”

“這也是偉大的公平和馬列嗎?”

“這還有人性嗎?”

“朕不許出現這樣的世界!”

胡輕侯盯著握緊拳頭的簫笑,道:“所以,朕要立憲。”

“朕之王朝以憲法為一切行為準則,縱然經歷萬世,時移世易,滄海桑田,早有無數律法條文細節修改了萬遍,這憲法依然不可更改。”

“若有帝皇、大臣、百姓想要修改憲法,便是國賊,群起而誅其九族。”

“朕的黃朝不是朕一家一姓的王朝,朕的黃朝也不是跟隨朕的大將名臣的黃朝。”

“朕的黃朝是天下窮苦百姓的黃朝!”

“朕的憲法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只要本朝不滅,本朝憲法便護衛本朝百姓萬萬年。”

胡輕侯冷冷地笑:“這憲法高於一切,不得更改的念頭或許不對,或許有無數漏洞,或許有無數無辜的人會因為朕的暴政而死,朕不管。”

“朕就是天!朕就是正義!”

簫笑重重點頭,渾身的血液都在燃燒。

胡輕侯盯著簫笑,嚴肅道:“朕可以按照朕之心,親制憲法。”

“但是朕很清楚朕不是頂尖聰明人,也不敢自詡看穿世態炎涼,明辨人間善惡。”

“朕的念頭不太通達,只喜歡殺殺殺解決問題。”

“所以,朕需要你,以及其他為了百姓幸福而奮鬥的人制定永恒的憲法。”

蕭笑在胡輕侯的註目下,只是輕輕揮動衣袖,淡淡一笑:“敢不遵命否?”

……

胡輕侯制定憲法的目的和言語傳開,洛陽城內的官員人人臉上皆是笑容。

連今得意地道:“這就是千古第一帝!”

一群官員微笑點頭:“不錯,就是千古第一帝。”心中對連今鄙夷極了,這是無視秦始皇陛下嗎?何以如此拍馬屁?

有官員大聲道:“陛下心懷百姓,我心中暖洋洋的,當喝酒慶祝!”

附近一群官員微笑附和,演技這麽爛,也想拍馬屁?好幾個官員用心記下,此人因為憲法而強顏歡笑,只怕心存怨懟,必須時刻註意。

荀憂仔仔細細揣摩了胡輕侯與簫笑的言語許久,大笑三聲,然後大哭三聲。

四周無數官員似笑非笑地看著荀憂,此時此刻表演行為藝術?

行為藝術需要有人配合的,老子就是不問你為什麽大笑三聲,大哭三聲,憋死你!

荀憂完全不在意,只是平靜地打開公文,默默開始工作。

賈詡臉上帶著笑,既不比其他官員多一分,也不比其他官員少一分。

他心中細細印證著胡輕侯日常的言行,確定這黃朝果然是理想主義者的天下。

只是理想主義者的世界變質是最快的,劉邦約法三章後就不曾屠城?就真的沒有繁律苛法了?簡直是笑話。

賈詡默默地想著,胡輕侯究竟才二十二歲,一生還長著呢,還要看看以後會如何。

他聽著周圍的同僚或真心,或演戲的笑聲,這天下一統只剩下涼州、益州、荊州了,他若是再繼續不曾有建樹,是不是就要一直做個小官員,泯然眾人了?

賈詡淡淡地笑,如何能夠甘心?

……

雖然與簫笑敲定了立憲的根本目的,但胡輕侯知道其實依然有無數的細節會不斷地冒出來。

立憲也好,制定細節無數的律法條文也好,沒有幾年時間只怕搞不定。

“第一部意圖使用萬萬年的憲法,豈能不慎重。”程昱微笑著。

胡輕侯瞅程昱:“老程休要只說好聽話,朕可不好糊弄。”

哪一個王朝建立之初不是想著本朝可以萬萬年,因此指定的律法也是要用萬萬年的?

只是一個王朝究竟能不能萬萬年卻由不得皇帝和大臣們決定,看似懦弱膽小自私的百姓將會用腳投票。

程昱也不在乎被胡輕侯看穿,笑道:“若是憲法是萬世之根本法,一切刑法民法皆由憲法而生,這憲法只怕是字字珠璣啊。”

憲法既然不規定詳細的罪責,那內容就不可能很長,幾百字幾千字足矣,但憲法承擔責任之重,這區區幾百幾千字怕是很難輕易定下來了。

胡輕侯道:“朕心中自然有憲法,但朕更想天下百姓文武百官在討論憲法的時候更深刻的討論這天下的根本究竟是什麽。”

“朝廷與百姓,天子與百姓究竟是什麽關系。”

程昱搖頭,“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流傳了幾百年了,一直就是個口號,除了十幾歲的孩子,誰當真了?

“只怕陛下的計劃要落空。”程昱笑著。

胡輕侯滿不在乎:“朕只要定下了憲法,百姓是支持、讚同、理解、疑惑、反對,還是其他,朕不在乎。”

她笑了笑,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道:“來人,給簫笑送去,憲法中不需要體現,但是細節的條文中必須體現。”

童敦儀取過紙條,恭敬應了。

簫笑接了“聖旨”,只見紙上唯有四個字:“王在法上”。

她怔怔地道:“這還需要陛下寫條子提醒嗎?這不是應該的嗎?”

與天下屬於皇帝一家,所以皇帝高於律法,不受律法限制的“正統”觀念不同,簫笑認為胡輕侯必須在律法紙上的理由只有一個。

在可以預見的幾十年內,唯有胡輕侯可以指引天下為了百姓的幸福而前進,安能用莫名其妙的律法限制胡輕侯的手腳?

“朕就是天,朕就是正義!”

……

徐州。瑯琊郡。

太守府邸中,許銀看著洛陽的同僚寄來的書信,對一個為了百姓而建立的王朝充滿了自豪和自信。

回想他見過的朝廷官員,如趙恒、周渝、寧蕓、煒千、佘戊戌等人,不論文武和年齡,誰不是一身正氣?

哦,“一身正氣”這個詞語不太合適,不論是不是出身門閥,黃朝的官員將領身上多少都帶著殘暴和蠻橫,像山賊多過像官員。

但t許銀堅決相信這些同僚是為了天下百姓而奮戰。

許銀微笑著,只要他們以及他們的下一代不曾死絕,這黃朝就是天下窮苦百姓的天下,就不會發生百姓一日只有一碗野菜糊糊,活下去都用盡全力,朱門酒肉臭的權貴猶想著百姓買房子生孩子接盤。

“只教育第二代是不夠的。”許銀微笑著,老臣子們都知道胡輕侯死死盯著小輕渝和小水胡的教育,但這豈能保證第三代、第四代、第N代是堅定和正義的?

許銀皺眉,怎麽確保江山不會在後代敗家子手中變色呢?連妻子都不曾有的許銀絲毫沒有頭緒反而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他臉色立刻黑了。

許銀親自審理了《拋妻棄子的渣爹要求兒子贍養案》,原本以為從此就再也不用看到年輕時拋妻棄子風流快活的人渣張大寶了,可是事與願違。

縣城的集體農莊的管事寫了公文抱怨張大寶。

“……好吃懶做!天天裝病!不願意出工幹活!”

“……每日口出怨言,責打數次,終於有所收斂,卻不能絕……”

“……責打威逼之下勉強出工,完成工作量尚且不到其餘社員的十分之一……”

“……每日只吃最低口糧,不以為恥,也不奢望吃得更好……”

“……農莊中多人觀望,若不處理,恐遺禍無窮……”

許銀的臉色比鍋底還要黑。

還以為教訓了一回張大寶就解決了問題,沒想到只是解決了渣男的贍養問題,新的問題又冒了出來。

他強行忍住發文洛陽的集體農莊,質問洛陽的集體農莊放張大寶歸鄉是不是伺候不起這個老人渣,因此甩鍋給了瑯琊郡。

許銀仔細品味集體農莊的管事的求助公文,只覺事情好像不這麽簡單,索性召集了一群縣令和集體農莊管事議事。

他盯著一群縣令和農莊管事,嚴肅問道:“集體農莊之內老弱婦孺的工作情況究竟如何?”

一群縣令和農莊管事尷尬地看著許銀,沈默許久,一個縣令慢慢地道:“不太好。”

一群農莊管事怒了:“何以如此輕描淡寫?是糟糕透了!是越來越不好了!”

許銀心中一沈,急忙追問道:“說仔細些!”

一個農莊管事甲大聲道:“我處有一六十餘歲老漢,初入集體農莊的時候,每日認真幹活,工作量雖然不及青壯社員,但是七八成還是有的。”

“若是考究細節經驗,更是比青壯社員強上了一些,起碼在判斷明日的天氣上準確多了。”

“我想著他年紀大了,六十餘歲的老人依然在地裏幹活,何其辛苦?所以沒有克扣他的口糧,一直在口糧上給與照顧,根據工作量提升一級。”

許銀點頭,他在集體農莊工作許久,這些都知道。

那農莊管事甲大聲道:“可是太平二年本縣開始用蒸汽機拖拉機犁地和收割,糧食豐收,堆滿倉庫後,這老漢就開始偷懶了,工作量只有青壯社員的五六成。”

許銀皺眉,忽然就降低了這麽多?

那農莊管事甲憤憤地道:“我還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幹不動了,可仔細詢問其餘人才發現不是這麽回事,那老漢就是不想幹活了。”

“我親自與那老漢溝通,他只是憨厚地笑,說自己幹不動了。”

許銀皺眉:“遇到一個老痞子?你如何處理的?”

那農莊管事甲委屈極了:“我威脅他要根據工作量重新定口糧,再無體恤。”

“那老漢也不在乎,只說年紀大了,吃不了這麽多了,哪怕每頓飯只有一碗野菜糊糊,兩個野菜饅頭,也足夠了,年紀大了,消化不好,不能吃太多。”

“我說別人都吃饢餅、大豆黍米飯,明年可能就每頓飯都是大米飯,還有肉了,不肯賣力幹活就吃不上。”

“那老漢也不在乎,說吃得太好折福,做人要為來世祈福,不能吃得太好,不能忘本,野菜糊糊野菜饅頭足矣。”

那農莊管事甲悲傷了:“他每日照常出工,我不能打他。”

“他不曾做其他壞事,我不能殺他。”

“他就是偷懶少幹活,只想著吃最低口糧,我竟然沒有一絲辦法。”

許銀瞠目結舌,以前集體農莊萬試萬靈,秒殺一切的絕招“口糧等級”竟然沒用了?

他一時之間竟然也想不出其他辦法鞭策、威脅那老漢,不,賴老漢。

另一個農莊管事乙插嘴道:“我處也有這麽一個只想吃最低口糧不願意幹活的老頭。”

“我也用了口糧威脅,毫無作用。”

那農莊管事乙嘆氣道:“然後我還威脅過那老頭的家人,命令他們做好老頭的思想工作,不然他們這一輩子休想做管事。”

“結果……”

那農莊管事乙的眼神憂郁又悲傷:“那老頭的家人說,他們沒有做管事的福分,只想一輩子種地。”

“至於那老頭偷懶少幹活,他們管不了,農莊想打就打,想殺就殺,他們絕無怨言。”

“可是,我怎麽可能真的打他殺他?”

一群農莊管事悲傷點頭,若是有社員倚老賣老不肯幹活,打了就打了,打死也是活該,集體農莊不養閑人。

可是那社員每日出工,就是幹得少,他們哪裏可能合法合理地打他殺他?

這集體農莊也是講法律的,農莊管事不是土皇帝,若是敢亂來,每月縣令巡查的時候會有社員檢舉的。

農莊管事怎麽可能因為一個少幹活的老無賴而毀了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

農莊管事丙幾乎要哭了:“以前只有一兩個六十歲以上的老頭想著少幹活,如今其餘老漢老嫗見我等對他們毫無辦法,也開始少幹活,只吃最低口糧了。”

一個管事哭訴:“再這麽下去,只怕五十歲以上的老漢老嫗都不幹活了。”

另一個管事道:“何止老漢老嫗,我處已經有人開始假裝生病,幹活不那麽賣力了,尤其是冬天的時候,寧可縮在篝火邊打瞌睡,就是不肯賣力幹活。”

一群農莊管事紛紛叫苦,一粒屎壞一鍋湯,若是再不管管,只怕偷懶的人會更多。

許銀呆呆地看著一群農莊管事,拖拉機解決了糧食危機,再也不愁沒有飽飯吃了之後,竟然出現了副作用!

一個農莊管事長嘆:“真是懷念以前沒有拖拉機,所有人都要拼命幹活才能保證來年不會餓死的時候啊。”

一群農莊管事用力點頭,還是當時人心淳樸啊,個個都用盡全力種地。

許銀死死地盯著一群農莊管事,竟然還有懷念艱苦時代的扼,真是狗屎!

他臉上忽青忽白,這事情必須再上報。

……

洛陽。

洛陽對瑯琊郡太守許銀匯報的新情況極其重視,第一時間排查洛陽附近的集體農莊的情況,發現同樣有類似的情況。

大殿中,一個官員看著四周的同僚,以及“虎視眈眈”的胡輕侯,小心翼翼地道:

“原本只是一些老痞子如此做,漸漸地其餘老人覺得自己繼續賣力幹活吃了大虧,只要不是喜歡美食或者胃口大,都開始偷懶了。”

一群官員憤怒又尷尬地看著胡輕侯,打死沒想到還有鉆集體農莊的漏洞,少幹活,只吃最低口糧的。

小輕渝嘆氣道:“這就是人性啊。倉庫有糧食了,不愁餓死了;吃得也好了,身體內有些油水了,開始想著沒有必要辛苦了。人性之惡如斯,奈何?”

小水胡長嘆,甩袖子,道:“我朝為窮苦百姓活命而建,不會讓百姓餓死,依法辦事,不會隨意打死人,雖然處處本著善心善意,卻被痞賴看出了底細,鉆了空子。悲哉,痛哉。”

小輕渝和小水胡眼神深邃,目光掃過大殿,然後拿眼角瞅姐姐,我們厲害吧。

胡輕侯滿意極了,鼻孔向天:“果然是胡某的妹妹,哈哈哈哈!”

小輕渝和小水胡得意了,兩個人對視一眼,小輕渝瞪小水胡,你耍賴,為什麽甩袖子,比我帥?

小水胡瞪回去,誰叫你不甩袖子的,笨蛋!

葵吹雪歪著腦袋看小輕渝和小水胡,笑得開心極了,就像看到自己的親妹妹們終於成才了。

程昱瞅胡輕侯,小輕渝和小水胡身為本朝長公主、親王,接受皇帝陛下全天十二個時辰的指點,就這點能耐?你該好好反省,到底怎麽教妹妹們的。

胡輕侯怒視程昱,她們才十二歲,很厲害了!

大殿中,有官員出列,道:“本朝雖然是為了讓廣大百姓能夠活下去,但絕不是為了讓刁民不勞而獲,當嚴懲!”

又是一個官員出列道:“我華夏自古以來是最勤勞的民族t,莫說五六十歲,就是七八十歲依然有人不願意休息,每日辛苦工作。”

“這些偷懶,可以出工不出力的人丟失了我朝勤勞的傳統,必須嚴懲,以儆效尤!”

一群官員點頭,華夏做到死是傳統,最看不慣不願意幹活的人了,必須用“刁民”定義這些人。

另一個官員出列,道:“這些人就是害群之馬,若是任由他們繼續鉆朝廷律法的空子,只怕這類情況將會泛濫。”

一群官員重重點頭。

若是老年人只要出工不出力就能有最低口糧,老年人何必完成五成工作量,那渣爹張大寶不就是只完成了一成工作量嗎?

若是最徹底的鉆空子,其實一成都不需要完成,只要每日準時出工,拿著鋤頭在地裏晃一晃,然後就有最低口糧吃了。

若是老年人可以“晃一晃”就有最低口糧,難保不會有年輕人也這麽想,然後整個集體農莊就會成為所有人裝模作樣出工“晃一晃”吃最低口糧。

最後集體農莊內誰認真工作反而是超級大傻瓜了。

一群官員嚴肅地盯著胡輕侯,千裏之堤,毀於蟻穴,若是不嚴懲,這集體農莊制度必然完蛋。

胡輕侯重重點頭,道:“人性經不起考驗,若是有人不勞而獲,人人都會覺得辛苦工作就是傻瓜。”

她看著大殿內的官員們,慢慢地問道:“可是,一個人難道就必須活到老,幹到老嗎?”

“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都要努力幹活養活自己,這人生是不是太悲涼了?”

“若是不論多大年紀,不論是否有病,手停口停,這朝廷是真的為了百姓考慮嗎?真的是為了百姓謀福利嗎?”

胡輕侯看著愕然深思的官員們,嚴肅地道:“自古以來,我華夏百姓需要幹活幹到實在幹不動,那不是優秀傳統,那是無可奈何的悲哀。”

“地裏產出少,大部分繳了賦稅和佃租,家中沒有存糧,手停口停已經是好結果了,就怕手沒有停,全家都要逃難,老人孩子女人被扔進鍋裏。”

“朕為所有窮苦人考慮幸福,難道老有所養不是最基本的幸福嗎?”

“若是窮苦人一輩子的付出,得到的只有‘自食其力’四個字,毫無其他福利,老得牙都沒了還要幹活,這真的是百姓幸福的人生嗎?”

一群官員皺眉看著胡輕侯,所以,胡輕侯是想要不懲罰這些刁民老人了?

胡輕侯緩緩搖頭,道:“不,朕將下令各地農莊根據老年人的體力制定工作量,所有老人必須幹活。”

“若是有人偷懶少幹活,鉆最低口糧的空子,集體農莊上報縣令,縣令親自審核。”

“若查實,杖責二十。”

“若是再犯,殺了,築京觀。”

胡輕侯盯著一群官員,嚴肅地道:“朕如此做,不是因為這是對的,而是因為集體農莊的性質決定了朕不能允許有吃大鍋飯,吃最低口糧卻不受懲罰的存在。”

“朕承受不起人人混最低口糧的惡劣結果。”

“所以,朕必須用殘酷的手段懲罰偷懶耍滑的人。”

“朕沒能找到提升百姓自覺自願滿心歡喜工作一輩子的思想手段,也沒有能力任由所有人不幹活,混最低口糧。”

“朕此刻做不到,可以預見的一百年內也做不到按需分配。”

胡輕侯淡淡地道:“明明是朕的集體農莊制度不合理,明明是朕壓榨百姓的勞動力,逼迫百姓幹到死,朕明知道是錯的,卻只能任由如此。”

“朕深以為恥,愧對天下,內疚於心。”

胡輕侯平靜地看著大殿內的官員們,道:“朕爭取在十年內解散集體農莊,讓所有百姓能夠真正多勞多得,自食其力。”

“若再有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等等老無所養,朕的集體農莊就是這些人最後的依靠,保證他們不幹活,也有朝廷供養。”

“五十年後,朕爭取讓所有六十歲以上的老人無條件的由朝廷供養。”

“這才是一個馬列朝廷該做的事情。”

胡輕侯看著眾人或愕然,或不解,或微笑,或深思,或顫抖,或歡喜的表情,心中只有苦澀。

她早知道她沒有人性,毫不奇怪自己能夠下令百姓活到老,幹到老。

只是這區區三千餘萬人就能逼迫她毫無人性,這天下的糧食危機何曾解決了?

化肥!化肥!化肥啊!狗屎的誰懂化肥!

胡輕侯看著天空,公平和馬列真是難以實現,但胡某將為此努力,哪怕毫無人性,哪怕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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