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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欲淫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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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欲淫偈

巫嘉不是突然就瘋的。

當然也不是突然就回歸正常。

巫嘉不是即刻就屈服於巫染的淫威。

這是個漫長的過程。

即使回憶起那一掠掠腐朽腥臭的片段, 巫嘉都會在夜裏的祠堂渾身發顫。古像威儀莊嚴,檀香縈繞鼻尖,他必須一遍遍念誦經文, 才能把可怕的過往統統驅逐出腦海。

巫嘉那時候最經常做噩夢。盡管欺侮他的人許多,但他往往夢到的都是同一張臉。

非常可愛,並不艷俗。

和眼前的女人緩緩重合。

巫染拉回他的思緒:“哥。”

巫嘉從夢中驚醒一般, 上下嘴唇碰了好幾下, 他發現自己還在徐老先生的葬禮上。

身邊的賓客也都關切地瞧著他。

巫染笑意盈盈地問:“喊你三遍了, 沒聽見麽?”巫嘉在檐下迷茫地望向她, 而她繼續說:“我們回家吧,時候也不早了。”

“回哪個家?”他下意識想起那幢被燒得黑黢黢的宅子, 那是他曾經的家園。

“還能是哪個家?”巫染說, “逅儷花園啊。”她頓了頓, 嘴角上揚得狡黠,“啊, 不對, 現在應該叫聞棠公府了。”

“什麽意思?”巫嘉問。

“之前不是巫氏置業負責嗎?清算之後就落在平花集團旗下了。”

現在他對京城這地界兒還沒有巫染一半熟悉。他不自覺地克制了呼吸:“聞棠?”

“聽聞的聞,棠花的棠。”巫染示威似的, 一字一頓的解釋,“這名兒不錯吧?”

巫嘉僵硬道:“……是不錯。”

他知道為何,卻不敢再想下去。

大院正門外, 一輛熟悉的車停在那兒。

巫嘉看清駕駛座上的司機:“趙叔?他如今還在你手下做事?”

“是, 算是我的私人司機。”巫染笑了笑, “都是以前的人, 我用著也放心。”

“那唐彭……”

“唐管家也在家裏管事, 不過閑雜人倒是遣散不少,家裏用不著那麽多人。容阿姨還在, 你喜歡吃什麽?我現在叫她準備。”

巫染拿出手機打給容阿姨,對方說知道少爺平日裏愛吃的菜,都是一些酸辣重油的口。

“那可未必。”巫染提起,“哥哥如今可是吃素的人,對吧?”巫嘉只好隨意報了幾樣素菜的名字。掛斷電話,兩人上車。

趙叔好久沒見到巫嘉,表露訝異之餘,兩人在前面說了一會兒體己話。看來趙叔並不知道巫嘉遭的那些罪,或者說,巫染竟然還知道給他留一些體面……這個惡魔!

巫嘉下意識順後視鏡觀察她。

惡魔在後座閉目養神。剛回國不過短短兩日,連軸轉讓她幾乎沒時間倒時差。

素淡冷雅的面容蒼白,纖長淺淡的眼睫垂下兩片烏青。正常情況下,巫染給第一次見面或者不太熟悉的人的印象,永遠是脆弱羸弱的、善良易碎的、恰如不太真實的。

就如同趙叔眼中,只看到巫染的舟車勞頓。他眼底滿滿都是心疼:“小姐,先睡會兒吧。到家我喊您。”

聽聞這話,巫染反而清明了,眼底變得潔白雪亮。她靠著椅背和趙叔聊天,聊他在讀大四的女兒備戰考研的事兒。

“現在找工作難,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才去考研,能上岸誰還想多游兩年?”

“唉,我也是這麽和我家妞妞說的,人家巫姐姐比你年大兩歲,在公司裏都做到什麽位置了?她不聽,眼高手低的,說一定要考個研給自己鍍金。”

“一年就上岸是最好的。”巫染說,“如果考研失利,讓她直接來公司報道。”

趙叔受寵若驚:“這怎麽行?您也別太順著她,什麽後路都給她找好了……”

“什麽後路不後路的,我剛回國,手上也缺人。”巫染點到為止。

巫嘉心想她簡直不要太圓滑,怎麽如此會籠絡人心?想必唐管家和容阿姨也早就歸入她的黨羽了。只是,究竟是什麽時候?

是在母親出事前、還是出事後?

如果是出事前……巫嘉打了個寒顫。

一滴冷汗順著後腦勺緩緩淌進衣襟裏。

一方面,他羞愧於每次都會被巫染刷新認知的下限;另一方面,他確實對巫染和自己之間的能力看得清楚,愈發自愧不如。

也許,不,不是也許。徐經綸說的很對。兩年前的子彈,如今正中他眉心———

他艱澀道:“你確實比我厲害許多。”

“比你厲害,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巫染淡道,不顧及車上還有別人,“不過你如此之弱小,還是在當初我的意料之外。”

“不過這不能全怪你。人被偏心三分都會有恃無恐。只是,再嬌貴的人,偶爾還是要提防那些陰溝裏跑出來咬人的臭老鼠。”

“雖然很弱小,但它們很煩,有時候。不灑掃屋子的話,就會上桌。”巫染說,“你不知道自己吃過的食物是否被它們動過嘴,那很惡心,食物變質了。可你甚至不知道它們是什麽時候上桌的,又是什麽時候開始籌謀把這一桌的珍饈占為己有?”

“我最討厭老鼠。”

她篤定地說,很輕地冷笑一聲。

“因為我自己也是那種東西。”

“……”

巫染和他的對話和動物有關系,這又讓巫嘉聯想到上一次她談及的那種動物。

進了他的嘴,已經分不清是什麽了。

想到這兒,心臟和腸胃均不太舒服,他雙手合十,默念了一遍清心譜庵咒:

“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陀……”

到家了,巫嘉如釋重負的從車上下來。趙叔提著車去做保養了,是唐彭管家在大門口迎著。他先見到巫染,溫和地笑著,頷首道:“好久不見,小姐,您回來了。”

“瞧瞧我把誰帶回來了?”巫染俏皮地眨眨眼,從身後把巫嘉一推。巫嘉只好上前一步:“唐彭……唐叔……”欲語淚先流。

好歹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叔叔。

唐彭有多疼他?至少在巫染來到這個家之前,多少個夜裏他惹巫恒生氣被重罰,都是唐彭叔來給他上藥。

“欸,少爺。”唐彭低聲應了句,想上前一步,卻又畏懼如今的當家人心t懷芥蒂。

他如今還摸不清楚巫染對這位曾經跋扈的繼兄是何態度,因此只將手不高不低地擡著。

好在巫染只是微笑:“還在這兒站著做什麽,進去吃飯,我都要餓死了。”

唐彭這才攬過著巫嘉的背拍了拍。就著夕陽餘暉,把兩位現存的巫家人迎進了屋。

值得一提的是,這幢房子並不建在以前的地方,而是新挑了一個臨湖的地處。裝潢得相當華麗,也不是從前歐式覆古的風格,而是冷淡素雅的中式現代庭院風。

屏風幽香,石潭小水,瓷器林立。室內室外的空間都規劃得非常精練,如此看來,倒和徐老爺子生前住的院落有異曲同工處。

餐桌在一樓的西北角,正正方方的木桌上擺放著菜肴,都是些清湯寡水的菜。

巫嘉吃素,但沒有非要讓別人和他一起吃的習慣,不過出家的人確實聞不得葷腥。

巫染端起一碗白粥喝,容姨在一旁看著巫嘉……和他那不著寸草的腦袋,只說他瘦了,又說他長大了一些。

巫嘉恍若隔世,好像還在以前。這些家裏的老人都沒有被歲月蹉跎,曾經是如何待他,如今還是一樣。以前他以為,他們愛待他頂多是因為巫恒和陳明儷,因為他是未來的主人。可對於家裏的傭人來說,少爺還是少爺,含著金湯匙的金枝玉葉,苛怠不得。

巫嘉就著白粥和鹹菜吃飯。好米,和寺裏的糙米不一樣,鹹菜也鮮鹹,不是那哽喉的苦澀感。巫嘉無意識地落了兩滴淚在飯碗裏,粥沒有味道,佐菜是鹹的,眼淚也是。

前半生是甜的,然後變得非常苦。

後半生該何去何從,一切還未有定論。

容姨瞧著他潸然淚下的悲愴模樣,不禁眼眶濕紅地說:“少爺,你受苦了。既然不喜歡,何必要過那樣的日子?”

不是不喜歡,不是喜不喜歡。

巫嘉無聲無息地搖了搖頭。

他是逃,是求生,是非去不可。

吃完了飯,巫染要回房休息。

她站在房門口對巫嘉提了一句:“你不是要修行嗎?正好屋主位有個小念經堂。”

巫嘉怔然:“佛堂嗎?”

巫染說:“不犯忌諱。”

“ 我找風水先生來看過。”她雙手撐在身後的門上,一下一下地抻著,很隨意的,“ 聽說建在這個地方不錯,可以聚財。”

巫嘉斂眉,雙手合十:“俗。有求於佛,需心清氣明,萬不可犯貪嗔癡。”

“給你地方念就不錯了,你俗你媽了個逼。”巫染還是那個巫染,“也就是棠悅信這個,我才在家裏擺。你是賞了她的光。”

巫嘉瞠目結舌,親人瞬間就出口成臟、不敬神佛。看來她真的不在意報應這東西。

“滾去念你的八股文,快滾。”

巫染面無表情地闔上房門。

巫嘉只能對著那道摔門聲發怵。

巫嘉照例開始了一天的晚修。已經過了晚課和藥食時間,他將手機調到開示頻道,打著坐聽高僧開示。可能是地方不對、可能是周邊的人不對,巫嘉總是沒辦法靜下心。

似乎就是從巫染關門的那一瞬,他開始心慌慌神慘慘的。他強迫自己念了清心咒。

剎那無常,萬般皆空。

【這是我為你準備的結局】

耳邊是清甜如清泉如蜜水的嗓音,巫嘉渾身一滯。他沒能念下去,舟車勞頓,肯定是因為這個。他洗漱一番就早早歇下了。

這一晚巫嘉睡得太不安穩,翻來覆去,像有東西在托他,又像有東西在摁住他。

他睜開眼,漆黑的房間裏寂靜一片。

他喘息著坐起身,看到身邊的人影。

他渾身一顫。

無風,窗簾自動,月光灑落半分,在床邊人的臉上。巫染側倚在床頭,雪白的臉蛋無情。盯著他、盯緊他,眼中兇光鑠鑠。

巫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想叫,發不出聲兒。他幾乎是應激性的伸手抓她,抓住的是她纖瘦的脖頸,溫熱的,燙的。

那是生命的象征。

她死了就好了,巫嘉心想。

如果她死了,他就能解脫了。

巫嘉拼盡全力地,扼住那道生的痕跡,虎口甚至因為過度緊張而痙攣。他恍惚間看到巫染在流淚。巫染不是在笑的,是在哭。

她的眼裏流出透明的液體,嘴角也是,脆弱而猙獰地瞪著他。巫嘉就松了手。

巫嘉一瞬間醒來。

是夢?是夢。他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光景。曾經的光景,精神病院裏的那些日子。

“我沒病!我沒病!我沒有得精神病!你們放開我!”他被束縛在鐵床上。“我是巫氏置業的少爺!你們這些普通人,這些豬玀!和巫染一樣的下賤東西,不許碰我!”

他被人扼住喉嚨,藥劑在食道裏橫沖直撞。身體因某種原因而發燙,心卻在變冷。

一些男人和女人再次將他圍住。

他的前後都被人享用。

巫嘉確實想起來了,他不是突如其來地發了瘋。他是忍受不了自己沒有尊嚴地茍活,所以才發了瘋。

他皈依佛門不是因為看破了紅塵。

是紅塵的車輪把他碾得血肉模糊。

他是一個有缺陷的廢人了。

有一次上廁所時,巫嘉發現自己居然需要用手塞回去。他崩潰了,在衛生間裏大哭大喊,對著鏡子審視自己人鬼不分的臉。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是男人還是女人。他也分不清自己的哪裏該幹些什麽。他失禁了、失常了、癡癲了。他真的患有精神疾病了。

有一次巫嘉半夢半醒,發現自己竟然在吞吃男護工的器物;還有一次巫嘉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甬道裏有食物;直到最後,巫嘉基本麻木了,他察覺到自己的靈魂如油一樣從軀體裏滑出去,滑進地面,打橫躺著,只能眼觀軀殼被人當成一個套子。

這樣的夢,巫嘉已經大半年沒有做了,然而這一夜,他重拾了此般屈辱的痛苦。

他游蕩在他的地獄裏,神佛救不了他。

巫染卻作為魔鬼降下了最可怕的懲罰。

這就是他為什麽屈服於巫染的原因。

那他為什麽最後又回歸了正常呢?

因為巫嘉不再反抗了,在意識恍惚之際,他學會了識別一些藥物,他選擇吞咽或否。他漸漸清醒過來,他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麽了。一個最低賤、豬狗不如的人。陳明儷終將生活在她的豬圈,那是巫染為她準備的;而巫嘉如今也生活在豬圈,這是此間的地獄。

他終於明悟:巫染要他去豬圈,去成為一只碌碌無為的普通人,他不肯,所以才被懲罰了。既然如此,那麽他就剪去枷鎖。從頭到腳,從頭發到腳趾甲,他修整著自己,感到輕松,感到悵然。巫嘉最終出院了。

他成為一位泯於眾生的普通人。

又或者,巫嘉終於成為了他自己。

巫嘉再次睜開眼。

這次可以肯定是現實了。因為沒有不正常的巫染,也沒有被冰冷的器械逡巡、被龐然硬物洞穿的痛覺。巫嘉渾身都是汗,他喘息著。他被魘著了,下意識摸手上的佛珠。

還在,他安穩了片刻心神。

實在無法再入睡了。巫嘉看到外面燈沒有關,已經半夜十二點了,有人沒有入睡。

巫染在那間巫嘉無法開示和止靜的念經堂。

她垂眸,眼睫被暖色的光暈染開,整個人都籠罩在凡塵裏,卻無端生出幾縷仙氣。松形鶴骨,她神態很認真,仿佛了入定。

她在寫書法。握勢很講究,筆法細膩生動,隱約看出教她此書法的那位老者。巫嘉一時間分不清她是在緬懷,還是兔死狐悲。

巫染收了筆,屏住的鼻息散開。

“睡不著麽?”

巫嘉:“沒有。”

巫染擡頭看他一眼:“你被魘住了。”是肯定的語氣。巫嘉沒辦法反駁。

巫染招手讓他過去,他沒有動作。

巫染歪著頭問,“不是都放下了嗎?”

“……”巫嘉深吸了一口氣,挫著眼窩說,“沒那麽容易。”

“佛祖沒用?”

巫嘉不語。

“那什麽才有用?”巫染走向他,“像這樣嗎?”她執起他的雙手,放在她頸上。

如同夢中的手感,一模一樣。

巫嘉順著她給的力度收緊,她說:

“你不就想這樣嗎?”

巫嘉驚懼甩開她,往後推了兩步,像躲避什麽洪水猛獸。魔鬼在他的視線裏諷道:“不管是在夢裏,還是現實,你都不敢。”

她咬牙切齒地:“你就是個沒用的東西……t巫嘉,你才是那個沒用的廢物!”

巫嘉卻莫名地寧靜下來:

“你覺得我能殺死你?”

“你的肉-體,當然很脆弱。”巫嘉說,“可你的精神很堅韌、強勁,強勁到可怕的地步。那個,我殺不死,一輩子都殺不死。。”

“難道我是那麽可怕的人嗎?”

巫嘉搖頭,“不。可怕的是我自己。”

巫染深深睨他一眼,轉身往外走去:“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參加哀悼會呢。哦,對了,趕緊把那佛珠從手上拿了,招人笑話,都2022年了,立什麽京圈佛子人設?”

路過神龕,她隨手撿了個貢品吃,頭也不回地離開。這什麽操作,巫嘉不禁咋舌。

他這才有心思走到燈下的矮桌前。燭火影影綽綽,將那幾行蒼遒小楷照得鋥亮。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

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

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巫嘉靜坐一會兒,終於能夠定下心來。念完最後一句滅欲淫偈,他忽而伸手將那串佛珠摘下,隨手放在佛桌之上,揚長而去。

斬斷昔日舊枷鎖。

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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