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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鎮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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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鎮的王

在李城後來的記憶裏, 那個夏夜很漫長也很久遠,久遠到只有些細節篆刻在骨髓。樹木夾層的蟬鳴聲掩蓋村人們上山的步伐,裹屍袋, 嗯,就是從郭家院子的廚房裏翻出的普通的尿素袋子。夜色下的村莊爆發不協的爭吵和火光。當時,每個人都太沖動了。

宛若被山間的邪祟附身。

宛若被魔鬼的咒語洗腦。

無序的審判堪稱暴亂, 愚民們的民主, 哪裏有不流血的變革, 有的是規矩的重塑。

必須用手電筒照得仔細, 謹防老書記的血液滴落土壤,留下痕跡。巫染在人群裏, 抱著臂聽眾人你一眼我一語的想法, 時不時補充自己的建議, 最終大家決定上山埋屍。

就在這時,有人發出不和諧的聲音。

“要是第二天有人偷偷報警怎麽辦?”

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還團結的鄉民們霎時警惕起來, 每個人都戒備著身旁沾血的同夥。有人握著鋤頭,有人拿著刀, 火光下人和人之間不同的面容,卻又同樣的揣測。

一時間,群眾陷入詭異如死的寂靜。

“好說。”竟是棠家寡婦的女兒說話, “把鎮上其餘沒來的人家都拉過來, 大家一起去山上埋了, 那每個人不都參與了嗎?”

“每個人都砍了, 每個人都埋了。”

聲音很輕淡, 熔在劈啪作響的焰火裏。

“這樣,不就沒人敢往外說了嘛。”

真是惡毒的法子, 然而必須承認,只有綁在同一條船上,才不會擔心誰棄船而逃。

李城安排村裏年輕人從每戶拉出一個當家的,有人神情不安,有人怨氣沖天,然而在看見院子門口那正在分煙的年輕女人時,卻不約而同地發顫。原因無他,她白色背心沾滿褐紅色已然幹涸的鮮血,她會面朝你,一手捏著血淋淋砍刀,一手拿一盒中華煙。

她會告訴你,沒得選,兩個都拿著。

餘下的人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把送的禮拿回去。巫染從老書記家中翻出不少贓物,然而只拿那條煙,分給在場的男人和女人,和和氣氣交談,一人一支分個幹幹凈凈。

見者有份,她跟著大隊伍上後山去。

時隔兩年大仇得報,李城的血液在緩慢沸騰,巫染的血液卻一如既往的冷冽。他握她的手,很冰很冷,在悶躁難耐的夏風裏也如同一汪清泉。她穿著一件白汗衫,渾身瘦而不骨感,整個人在密綠裏自得的穿梭著,如一只正在成長而隱匿聲色的森間巨蚺。

潮濕、陰毒、狡詐。

巫染將氣息緩緩纏繞在他手腕。

挖坑,埋人。眾人你一鏟我一鏟,深度一米半的土坑,只消半個小時就大功告成。巫染一個女孩兒在人堆裏,一米六多的個頭很容易就被淹沒。然而,卻沒人敢淹沒她。

直到坑挖好了,李城將尿素袋子往裏面一推,只聽見一聲沈重的悶響。巫染走上前環視眾人,嘴裏還咬著煙,生澀吸了一口,嗓音沙啞:“其實,我還真有點恨你們。”

“如果不是你們這些上趕著交賄錢的,李城爹媽根本不會死,郭軍輪不到今天!”

她輕咳,又冷冷一笑,揮手說,算了。

“既然都是一個鎮的,我們才應該團結起來,一起對付那些剝削我們平民老百姓的村官。有人工作做得好,我們當然尊重他,可工作做的不好,我們德鎮也不歡迎他!”

她就著慘淡的月光開始自己的宣言。

“從今往後,德鎮最後一只老虎也被清算了!宅基地和拆遷區的事就從這兒幹凈,煙大家也抽了,事大家也要辦!如果再讓人發現誰拿了錢沒有辦事,那就上山說話!”

“鄉親們說,好不好?”她聲音很大。

李城沒有煽動,可還是有人自發地鼓起掌來,有人叫好,有人振臂,回應著號召。

巫染感到很滿意,她背對著他們,拎起鏟子,自顧自埋好幾下,直到把老村支書的臉蓋得模糊不清。穿著白汗衫,光滑如雪的頸部被月光反射,同蛇類波光粼粼的鱗片。

她瞥了眼人群裏手腳沈重如鐵的李城。

“你們都楞著做撒子?”輕笑,示意。

“繼續埋啊。”

這才有人上來搭把手,把松散的土重新填進坑。直到垂暮之人的屍身被掩埋殆盡,直到天邊亮起第一道曙光,黑色枝椏切斷了最後的月色,群眾在朦朧裏看清彼此的臉。

不知是誰說:“……德鎮的天亮了。”

“是啊。”李城擡頭,“終於亮了。”

.

李文隨即上任,擔德鎮村支書一職,不過賢鎮的拆遷項目還是惠及到他,李家拿到一百多萬的拆遷款。李文一個當官的不需要用錢,或者說真正難搞的事,有錢也沒用。

李城卻是需要錢,他不想幹肉鋪生意,就起了曾經李父想辦汽運廠的心思。去鎮上打聽一番,最近正好有青年創業補助政策。場地李家有,把幾畝田填成水泥地,兩年來李家也攢了不少積蓄,正好拿這筆錢買一些運輸設備。捉襟見肘的那會,巫染也讚助。

可巫染哪來的這麽多錢,誰也不知道。

李城懷疑她是從她那個闊綽的親爹兜裏掏出來的,盡管她從不承認那個人是她爹。也不一定,巫染太聰明了,商業頭腦發達,她趁著暑假在城裏到處亂跑,給他拉到好大一筆讚助,又給了他一份詳細的采購清單。

“照著這個,打電話買,能省點錢。”

李城捏著紙看:“你還真是……”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巫染叮囑,“你自己也清醒一點,招t工人要多用心。”

“知道了。”李城點頭,餘光瞥見她放在桌腳嶄新的書包和校服,瞇眼呵了一聲。

“怎麽突然打算去上學了?”他問。

巫染嘴角噙笑:“為……一個男人。”

李城大驚失色,一瞬間從椅上站起來:“誰啊?你有喜歡的人了?咱們鎮上的?”

“李文哥。”巫染白他一眼,“非要我去上學,不然不幫我在棠悅面前說好話。”

“嚇我一跳。”李城又緩緩坐了回去,“不過,你真打算一直和棠阿姨吵下去?”

巫染神情一滯:“換你,你吵不吵?”

巫染並非刀槍不入,有時還是會被傷,更別提傷她的是她媽。前段日子巫恒來訪,聽聞巫染初中三年沒怎麽讀,就跟棠悅提議說把巫染接到京城讀高中。棠悅原本不肯,可聽說是全國名校京華,又開始猶豫不決。

巫染氣都要氣死了,哪有當媽的把孩子往遠了推。她第一次沖棠悅發火,然而棠悅之所以是棠悅,就是因為她也有犟的地方。

此刻,巫染垂下淺淡的睫,眼底郁色濃稠。即使是多年後的李城也必須承認,巫染是年紀很小就懂得掩飾情緒的人。這種人,說心機深沈也好,性情冷疏也罷,很難準許別人走進她的內心,隨著年歲增長,尤甚。

李城作為兄長,卻很難代入這個身份。只因為他從來沒有幫過巫染什麽,卻尋求著她的庇護。這麽說,合適嗎?她需要被他們拖住步伐嗎?他如今也有趨於成熟的思想。

“其實,棠阿姨為你打算的也沒錯。”李城艱澀道,“巫恒希望你能去京城讀書,至少吃穿用度不用愁,京華那麽好的學校,以後考清北,就是咱李家第一個大學生。 ”

她的生父能把她托舉到更好的平臺。

她也許不屬於德鎮、她要高貴許多。

“……你看我在乎那個嗎?”巫染蹙眉輕嗤,“京城那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想去。”

李城突然感到沒由來的害怕,摁住巫染單薄的雙肩,他認真地詢問她:“那你想去哪兒?你還和之前一樣想著遠走高飛嗎?”

“我早就沒想著走了。”巫染瞧定他,“不然為什麽把李文搞到咱們鎮上當官?”

“……什麽?”李城的腦子轉不過來。

“他對棠悅好,他留在這兒我放心。”巫染坦言,“李文哥說了,讓我安生在鎮上讀高中,這樣他也好給棠悅做思想工作。”

“哦。”李城觀察她,“那你想……”

“不想!”巫染嚷,“我不想上學!”

次日。

李文敲房門:“巫染,去上學了。”

巫染滿臉陰郁地從房間裏走出來。

“怎麽如喪考妣?”李文疑惑,“就這麽不想上學嗎?你這個年齡段的學生,應該朝氣蓬勃才對啊,昨天又半夜看小說了?”

“……不想上學。”巫染拎著新書包,看到桌前正在布置早飯的棠悅,棠悅也看到她了。先註意到巫染那一身白紅色的校服。

巫染前幾天和她吵架,還有點兒拉不下面子。棠悅和她相處的方式很溫和,吵架的情況太少了,她還不知道怎麽應對她,棠悅卻沒忍住笑了出來,手背掩住翹起的唇角。

“……笑?”巫染說,“就是校服。”

“好幾年沒看你穿校服了。”棠悅嘆,“學生就要有學生樣,頭發紮起來,肩膀挺起來,別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知道麽?”

“嗯嗯。”巫染沒精打采地應著。

巫染第一天就被叫了家長。

棠悅急匆匆趕到辦公室的時候,巫染和隔壁班穿豆豆鞋的男同學大眼瞪小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她掛了彩,對面的也是。

“這是什麽回事?”棠悅問班主任。

班主任頭疼:“不知道,問不出來。”

棠悅把巫染領回家,給女兒的手臂上藥的時候她才交代:“……他罵你是小三。”

“那你也不能二話不說就動手呀。”

巫染悶了悶,偏過頭去說:“知道了”

開學第一周,巫染被叫了四次家長。

棠悅太頭疼了,她本來就是放養式的教孩子,原本不覺得女兒的性格很糟糕,瞧她和李城李文說話也是和和氣氣,還帶俏皮,怎麽現在一到陌生環境就渾身帶刺兒呢?

棠悅不知道,巫染早在如此多變故中,潛移默化成和其他小孩截然不同的秉性。她和李文感慨真是女大十八變,李文表面陪她唏噓,背地裏想,她不是變,她是沒變過。

巫染渾身帶刺的野性,躁郁、難馴。

只面對至親的人才若無其事收斂鋒芒。

李文勸棠悅寬心:“青春期的孩子都這樣的,你放一放她吧,也別太拘著她了。”

李文說的有一定道理,開學一周之後,巫染不經常和同學發生口角了。一個月後,巫染就再也沒有因打架鬥毆而被叫家長。

棠悅以為,是德鎮高中把巫染馴服了。實際情況是巫染把整個學校的人給揍服了。

德鎮高中在鎮東一帶,因為是縣裏唯一的普高,其他鎮的學生也在這兒讀書。這些人有的聽聞巫染在德鎮的名聲,有的對她不甚熟悉。聽說她的人往往不敢找她的麻煩,有些沒聽過的不服管,被揍兩次就老實了。

巫染的號召力大到恐怖,拉幫結派興風作浪,很快整個學校乃至隔壁職高都知道,高一年級有個脾氣很差,打人拼命的女生。

她哥在鎮北開車廠,偶爾來給她撐腰。

她小叔是鎮裏的書記,前不久才上任。

巫染所向披靡,幾乎開始愛上這種上學的日子了。她從高一打到高二,從德鎮高中打到德鎮職高,只要有人不服她,那就拉著兄弟們去幹架。奇怪的是巫染招女生喜歡,基本上沒有女生討厭她,情書還收到不少。

李城感覺巫染正朝著脫韁的人生軌跡,以勢不可擋的步伐奔去。她開始抽煙,開始喝酒,開始和社會上的人下館子。有一次他和隔壁鎮的車零批發負責商談生意,看到她在這位老總辦公室喝茶,笑嘻嘻朝他問好。

一問才知道,是人家兒子請來做客的,再一問,巫染她怎麽誰都認識?真的跟一個街溜子似的。感情她還可憐兮兮給他賣慘,說學校到處都是人欺負她,要他給她出頭,這還沒過一年呢,就如魚得水成如此模樣。

等李城下次被她拉到學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斥責自己的妹妹:“我不是來給你當保護傘的,你天天在學校安分點兒行嗎?”

巫染架著他胳膊,要他閉嘴,又要他別告訴棠悅。她那群兄弟們,一個個唯她馬首是瞻,李城想也知道,上到自家小叔李文,下到這些同學,巫染確實對他們手拿把掐。

簡直是小霸王,李城不禁心中吐槽。

這才十七歲,就這麽橫行霸道了。

以後還不得是德鎮的王啊?

.

巫染到底還是離自己的王位差一步。

有些事是突然之間發生的,先是莊羽的變故,緊接著,棠悅在年末突然就染病了。那時候所有人都沒料到是很嚴重的流感,但各地開始報道、封鎖,才知道是新冠肺炎。

那時李文也忙的焦頭爛額,正值上升期卻遇上了疫情,要是這個防疫工作辦的好,保不齊能幹到省城去。可能也是擋了人路,服兵役的侄子李城被人構陷踢出了部隊。

同黨的透露了風聲,是有人要整李文。要整李文的原因也很簡單,他治的太好了,仕途飛升,極有可能提拔到省委的副書記。

他慌了神,險些做出一些毀仕途的事,好在巫染勸住了他。可命運多舛就多舛在:

屋漏偏逢連夜雨,厄運專挑苦命人。

棠悅身子本來就不好,時間愈拖就愈發病的厲害。最近的也只有縣裏的醫院,李文爭取到一間單人病房,然而,並不能很好緩解棠悅的病癥,她還是一天天的虛弱下去。

巫染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京城的醫療更發達一些,並且聽說已經研發出特效藥。

她拉下臉面給巫恒打電話求助。

可巫恒正好在國外出差。

沒加區號的跨國電話是打不通的。

她轉而打給他在巫宅的座機。

接電話的是一個音色慵懶成熟的女人,開始很客氣,聽到巫染的身份後又掛斷了。

巫染猜測她就是巫恒的太太,然而她卻不得不寄希望於這是一個有點慈悲的角色。可惜不是,她打電話、發短信都杳無音信,捏著手機沒日沒夜地等回信,巫染憤恨於這危難關t頭自己卻必須要乞求一個陌生的人。

她不得不這樣做,不得不放下尊嚴。

她不得不給那女人發卑微至極的消息。

兩百多通電話、五百多條短信,無一例外,石沈大海,而棠悅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最後巫染趕疫情封鎖結束後的第一批客車前往京城。那煎熬的兩天一夜,她無休無眠。

那是她第一次到這個叫北京的地方。

京城好冰冷,好無情。她在陌生的城市客運站下車,找路人打聽一個叫逅儷花園的地方。他們說,這裏是本城最富有的人才能住的地界兒。富有的人啊,可不可以給棠悅一點慈悲,一點點就好。巫染如此奢望著,可她被保安攔著,進不去逅儷花園的大門。

深夜裏下起了雨,她狼狽躲在報亭下,那時候她已經很累,只記得有輛車好心捎她進去。唯一的印象,那是一輛漆黑的巨獸。

隔著車窗,她滿頭濕發落在頰邊,戴的口罩也已經濕成一片粘在臉上。車後邊的人沒有看她,嗓音很低沈,對前邊的司機說。

“……讓她上來吧。”

車內很暗,巫染沒有心情觀察那個好心的男人,想必他也不想被她探究,過了大門就把她放下了。巫染終於找到巫家的大宅,她拍一夜的門,宅邸裏沒人理會她,清晨才有傭人說太太並不在家中,讓她改日再來。

巫染太疲憊了,她背靠大門對面的花壇柵欄邊,心灰意冷。至此,她本來打算打道回府了,可那扇拍了一整夜都沒打開的門,居然自行開了,貌美富矜的女人探出頭來,見門口已經沒人,這才拍拍胸,緊閉房門。

巫染霎時如遭雷擊。

巫太太明明就在家中!

卻冷眼瞧她敲一夜的房門!

巫宅中兩個傭人這時也拎著垃圾出來,其中一人笑著說“那私生女憑什麽以為我們太太會救一個小三”,另一個也翻舊賬道,“當初太太就應該做的更狠一點,直接逼那個小三把孩子流掉,還不是她運氣好,被人救了下來,不然哪裏來的這麽個小表子!”

直到那一刻。

巫染才發覺自己多麽可笑。

待到那些女傭走了,她不堪重負地跪倒在地,將臉埋在那濕潤而腥重的草壤之中,咯咯咯笑個不停。渾身血液都在叫囂著、顫栗著、沸騰著,直到重新站定在棠悅的病床前,巫染還是如此。她的神情太莫測,棠悅問她發生了什麽,女兒只俯視她虛弱的臉。

臨終前,棠悅從手腕上取下銀色手鏈,放在她的掌心叮囑:“拿著這個……去京城找巫恒……他知道的……他認得這個……”

棠悅只不過想為女兒尋一個庇護。

為此,甚至能放下過去,向巫恒認輸。

巫染面無表情接過:“知道了。”

李城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任何情緒。

在棠悅去世之前,李城頂多覺得巫染是“涼薄”的人。此涼薄非彼涼薄,只是堅強的引申義,李父李母去世的時候她沒有哭也沒有鬧,以至於李城誤以為她對李家沒有多深厚的感情。他猜想,也許哪天自己去世,巫染也會平靜接受,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可她發現李父李母被害,卻哭的難抑,李文當時非常愕然,用這種說法和李城描述:

“她當時哭的樣子很像是在大笑,你一定要看到她臉上是濕的,眼裏開閘似的洩洪,否則,你根本不會察覺她在哭。”

棠悅呼吸停止。巫染攥緊她的手松開了。嘀嘀的聲響裏她沒有哭,入棺前最後一眼她沒有哭,下葬的鑼鼓喧天,她也沒有哭。

甚至李文捂著臉流淚,李城哭到呼吸都無法的時候,巫染也只是冷著臉一言不發。

可巫染臨要去京城的最後一晚。

她確實哭了。

李文和李城是在她出發前一天才知曉。

李文問她去京城做什麽,又叫她不要做傻事,說從自己會代替棠悅把她照顧好。巫染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兀自收拾行李。

李文讓李城進房間勸勸,李城一進來,就看到巫染站在窗前。她當時已經很虛弱,日夜抽煙酗酒,吃的東西比喝的東西都少,整個美麗的人兒仿佛被一口氣吊著,是那股恨意讓她還能茍延殘喘下去。李城籌備許久挽留的話,最後掐斷她手裏的煙,掰正她。

“巫染。”他說,“你去京城吧。”

巫染一把抱住李城,嚎啕大哭起來。

那一刻李城才曉得她是妹妹,是家人,她是還沒有十八歲的孩子。她說了很多話,提到很多人名,有他了解的、有他認識的、也有他壓根不清楚的。其中“恨”是頻率最高的字眼,憤怒是最濃郁的命題。李城寬闊的肩膀護住她,把她的臉摁進他的肩窩裏。

“為什麽每當我以為自己得到了幸福,每當我以為離它更近,它就會離我更遠?”

“為什麽我們總是要失去一切?”

“為什麽?!”

李城沒辦法回答她。

就像沒辦法回答當年的自己。

他也許明白巫染那時懷揣怎樣的心情,她散發怎樣猙獰而痛苦的泥濘氣息,安慰同樣痛失父母的他。時至今日,他也將如此。

李文說,棠悅離開後他和李城就是她在世界上最親密的人。李城卻知道,他才是世界上唯一和巫染緊密貫通的親人,即便他們沒有一絲相連的血脈。但是他最了解她了,巫染只在他面前剖開心臟展示殘酷的傷口。

她信賴他。

她只能依靠他了。

次日,李城開貨車送巫染去雙流機場。

巫染已經打起精神、重振旗鼓。

她同李城交代車廠的經營,又同李文講近期要抓緊落實的承包政策。巫染在德鎮的時候他們頂多覺得她很有本事,等到她交接工作,李文才驚覺她背地做了這麽多事。

臨到要離別,巫染才伸手把李城拉住,她不舍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低聲私語。

“李城,人生……就是一直失去。”

“我們生下來就是健全的人格,然而,在一直失去的過程中不斷殘缺,直到最後,一無所有。”巫染說,“我該怎麽辦?”

“如果我真的一無所有。”

不是如果。

“那我該怎麽辦?”

【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被逼上絕路。】

【我會去京城,毀了他們。】

李城送上衷心的祝福。

“愉快地覆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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