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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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夕陽投下窗檻的影子如刀一般，覆在她冷峻的面上之上，她冷凝的視線落在庭中，聲染寒氣：“今日諸位也是盡了興了，就散了吧。”
明迦擡眼看她，幾乎是如釋重負般自諷道：“多謝娘娘開恩。”
……
暮色四浮，明迦跪坐於蒲團之上，又一次清晰地回憶起最後她是怎樣仰著頭，目視著眾女或懼怕或暗自慶幸的各色表情，緩緩退回了座位。
想了一會兒，她忽然有些不認識那個直挺肩背，時時註意他人目光，事事都要爭的自己。
她低頭看著自己散落在青石磚上的青雨紋裙的波紋裙裾由於光線昏暗，和地下的青石磚融為一體。看著看著，忽然覺得眼前之景忽然如同深潭一般流動起來，渦旋之中，她在一點一點下陷。
半晌，她慢慢清醒過來，笑了一聲，自言道：“李會景，我不喜歡這裏。”
你要再不回來，我就堅持不下去了。
身後忽然躍出一線昏燈，明迦擡眸去看，那人投在地上的人影漸漸由長及大，是張嬤嬤，她恭道：“娘娘喚殿下過去。”
說著塞給明迦一盞燈，不知是不是有意無意道：“殿下註意腳下。”
明迦應了一聲，才從方才混沌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德清行宮是前朝皇帝專為消暑，命人仿照京內皇宮等比例建造的宮殿。規制宏大，院閣上千，行道錯綜。可惜尚未完工就因耗資巨大而被迫停了工。本朝以勤儉立國，只重修了一部分宮殿，因此大部分未成的樓墻至今也還荒廢著，不過前人栽的樹卻活了大半，雖然無人打理，反而顯得蔥茂旺盛。
明迦一路走著，不住地註意到兩側被樹蔭掩住天光的荒草園。路過一座過於昏暗低矮的院子，她沒忍住探頭向裏忘了一眼，張嬤嬤走在她身側，註意到她的動作，張了張嘴，到底還是一個字沒說，卻明顯加快了步子。
不一會兒，張嬤嬤引她進了一處居室，溫熙面色倔強地跪在裏面，身邊的侍女急得團團轉道：“公主你就聽娘娘的話快起來吧。”
溫熙聞言未動。明迦無聲行了禮，垂眸立著，視線之內皇後的裙裾輕移。
“跪下。”
明迦直身，目光死死箍住她，“為何，臣婦今日哪裏錯了。”
她眉眼厲色不減，卻始終有股化不開的疲色與憂慮。
明迦忽然想起幼時在大王子帳內見過的那只孤獸，它被囚在金籠裏，神色高傲，但是明迦幾次接近，總覺得它眼裏帶著不肯服人的懼色。
明迦忽然覺得眼前之人好像一直在怕些什麽。
“公主今日因為你，心情很好。”
沒頭沒尾地一句話。
明迦的的發髻早已在折騰中有些散了，她不在意地攏了攏，淡道：“公主乏了，就能退場，太子妃娘娘呢？她懷著孕嚇得臉色慘白，娘娘也不見得讓她避開，為何？娘娘是怕李會景的人和公主交好？”
崔皇後輕笑一聲，赤唇在燭火下猶如鬼魅，“放肆。”
眼前之人是大祁皇後，是性情文弱的陛下的得力臂膀，是清河望族的嫡女，是六宮威嚴攝人的主人。可能在她的一生中，從未有人違逆過她的處世之道。明迦突然覺得心累，覺得言語是最無力的東西，欲說欲渾，索性垂眸不再多言。
溫熙直挺著背，眉頭都未皺一下，“女兒哪有什麽好心情，自己的二兄下落不明，差點被許配的‘駙馬’終於被長兄定罪抄家，女兒怎麽還會有好心情。”
崔皇後抿唇，沒有說話。
“母親，女兒今日只想問出一個答案。若當初不是二兄極力反對我和左屯衛之子候束泠的婚事，女兒今日，是不是就該隨著夫君一同前往那不毛之地，永生不得與母親相見了？”
崔皇後這才有些慌：“熙兒，你聽母親說——”
她幹脆地打斷她：“用駙馬的身份給他甜頭，引誘候家與谷州勾連一事露出馬腳。母親和長兄算的好大一盤棋，就連我的性命未來，也置之不顧。”
明迦從未見過崔皇後失態，可卻覺得皇後在聽完這句話後，聲音放軟，“熙兒，擇夫一事母親向來尊重你的意思，候束明不是非嫁不可。”
溫熙仰著頭，眸中淚晶閃閃，卻不甘示弱地直視著崔皇後，“若不是非嫁不可，那母親為何要把二兄先逼到南方，最後再趕到北域？”
“溫熙。”她沈聲厲道。
“女兒今日這般無禮，母親怎麽不像對待二兄一樣，直接賞我一頓鞭子？怎麽，母親到底也是會心疼孩子的？那為何連一個好臉色都不肯給二兄？為何還要放縱別人當堂侮辱二嫂嫂？”
“夠了，你還要我放縱你到什麽程度？來人，帶公主下去！”
“母親想當皇太後想瘋了，不惜一切手段也要保長兄登基——”
她話說了一半，在場之人皆被驚住，崔皇後已經氣極，指著溫熙的手直顫抖，唇角抽搐，支撐不住似的向後倒去，溫熙大驚失色，立馬起身去扶起她，皇後一把推開她，顫道：“你既如此恨我，這聲母親就不要叫了...”
溫熙淚湧，哭道：“母親還不明白嗎？女兒只是替二兄不平啊。”
崔皇後已經累極，倚著下人不肯說話，張嬤嬤憂道：“公主還是先讓娘娘歇息一陣吧，莫要再耽誤了。”
溫熙呆癡般地點了點頭，看著皇後被人幾乎是架了出去。明迦擔心她，正要過來，皇後適時開口，“送邧王妃入祠堂罰跪，沒有本宮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出。”
溫熙還想爭辯，可也確實被皇後方才的樣子嚇到了，一時不敢頂撞，愧疚地看著明迦。
明迦反而覺得一身輕松，用口型說了個“不要擔心”，轉身跟著魏嬤嬤出去了。
——
明迦期盼了很久的雨，終究還是沒能下下來。
最熱的三伏天已經過去，前往煙城山避暑的貴人們都紛紛回了長安，明迦也跟著皇後入了宮。
一連多日的陰天，天際之上雲層滾滾翻湧，這雨卻始終落不下來，又過幾日，晴天依舊，灼陽炙烤大地，就連避暑的行宮裏也幹熱異常。
那日以後，煙城山上人人都將一只眼眸放在皇後和邧王新婦的關系上，抻長了脖子打聽風聲，卻只能聽說人說到王妃再也沒有出宮，日日夜裏都獨自一人進了祠堂，天亮才出來。
是夜，燥熱未歇，明迦又獨自一人進了承安宮東祠堂。今夜她來跪的第八夜。
她的膝蓋抵在粗礪的磚石地面上，跪得酸痛，剛一屁股歪坐下來，門外就有人道：“殿下，慎行。”
她牙齒齟齬，閉目強迫自己跪起來。
融真每次必須在送她到院門後離開，然後由皇後的人片刻不離地監視她。只準她跪著，不準歪身亂禮。
起初幾日宮人們都不敢怠慢，輪著班守她，一刻都不準她歇息。後來也覺得這地方邪氣，又生了偷懶之心，再加上明迦用財物收買，也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她在深夜裏倚在門柱上睡一覺。
只不過今日是張嬤嬤探班，明迦怕其他宮人對她心軟一事被張嬤嬤發現後受罰，便不敢懈怠，端端正正地跪著。
皇後娘娘下令不準點燈，不準給她蒲團墊著，偌大的祠堂裏，夜裏黑洞洞地只有她一個人和一地魑魅樹影。
所以她例行小聲念叨:“諸位李會景的祖父祖母，叔祖姑祖，晚好。李會景是我的夫君，我會替諸位老人家照顧好他的，還請諸位老人家好生歇息，不必親自顯靈——”
忽然覺得身後有微弱的燭火，她心裏一驚，壯著膽子問了一聲：“張嬤嬤？是你嗎？”
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她艱難地穩住身子回頭，卻見那門廊漆樹影處，立著一盞燈，然後是一個人。
忽起一陣晚風，吹得他身後老樹枝葉亂顫，枝樹低垂地面，發出稀碎的摩擦聲。
李會景只身陷在無邊黑夜之中，卻不敢上前見她。
她以為是自己幻視，定了定神再去看，那盞燈影已經靠近，李會景蹲身看她，眸色沈靜如潭，聲音卻有些不穩：“還能站起來嗎？”
明迦腦袋裏嗡的一聲，喃喃道：“我……這是在做夢嗎？”
李會景置燈盞於一側，脫下外衣團起來給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光扇無聲地在他臉上輪幻著形狀，最終映照在他溫柔的眉目之上，他定睛看她，輕道：
“阿字，我回來了。”
明迦雙膝舒展，舒服得淚水將要奪眶，一把被他攬進懷抱。
她瘦得脫了形，隔著夏日單薄的衣衫，李會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胛脊肉的分明，他心裏一窒，有些透不過氣，把人往懷裏按得更深。
“我回來了，對不起，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嘶啞，在這炎炎夏日裏，竟然染著幾分氤氳的水氣。
明迦本不想哭，但是人一偎到他懷裏，便不自覺地去摸他的手腕，觸碰到那裏錯綜凸起的疤痕，最終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那人胸膛溫暖幹凈，她抵著哭了一會兒，才漸漸對他的到來有了實感。於是擡眼看他，眸色透亮道：“我好久沒這麽哭過了。”
李會景手足無措，擡手想給她拭淚，又不知從何下手，只是一個勁慌道：“對不起，阿字，對不起。”
明迦腫著眼笑了出來，將他的停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反包住，另一只手擡袖擦幹眼淚，搖搖頭。將燈盞提起來，借著柔光細細地去看他。
兩月未見，經隔世事，他眉骨如削，淩礪不減，但眼眸如銀月折光，又同靜水深潭，透露出幾分愈發沈澱的溫潤，那份沈柔情愫，讓明迦忍不住用指腹去勾勒描摹，她笑著笑著，眼裏卻又蓄起淚來。
“你看我們兩個，都成了什麽樣子。”
一個在現場域外奔殺流血，遍體鱗傷；一個在人心牢籠裏沈浮，心神俱疲。皮肉之上，輸得體無完膚。
“吾寄生死自由於萬江山海，李會景，我們是在為誰賣命。”
李會景借著微弱的光看著她，內心刺痛，“是我無能...”
他受制一生，算是富貴窩裏的被牽線的木偶，只求順著母兄的意過活一生，娶妻生子，天下太平，別無所求。
可是偏偏是在最落魄時，遇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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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四浮，明迦跪坐於蒲團之上，又一次清晰地回憶起最後她是怎樣仰著頭，目視著眾女或懼怕或暗自慶幸的各色表情，緩緩退回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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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看著自己散落在青石磚上的青雨紋裙的波紋裙裾由於光線昏暗，和地下的青石磚融為一體。看著看著，忽然覺得眼前之景忽然如同深潭一般流動起來，渦旋之中，她在一點一點下陷。
半晌，她慢慢清醒過來，笑了一聲，自言道：“李會景，我不喜歡這裏。”
你要再不回來，我就堅持不下去了。
身後忽然躍出一線昏燈，明迦擡眸去看，那人投在地上的人影漸漸由長及大，是張嬤嬤，她恭道：“娘娘喚殿下過去。”
說著塞給明迦一盞燈，不知是不是有意無意道：“殿下註意腳下。”
明迦應了一聲，才從方才混沌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德清行宮是前朝皇帝專為消暑，命人仿照京內皇宮等比例建造的宮殿。規制宏大，院閣上千，行道錯綜。可惜尚未完工就因耗資巨大而被迫停了工。本朝以勤儉立國，只重修了一部分宮殿，因此大部分未成的樓墻至今也還荒廢著，不過前人栽的樹卻活了大半，雖然無人打理，反而顯得蔥茂旺盛。
明迦一路走著，不住地註意到兩側被樹蔭掩住天光的荒草園。路過一座過於昏暗低矮的院子，她沒忍住探頭向裏忘了一眼，張嬤嬤走在她身側，註意到她的動作，張了張嘴，到底還是一個字沒說，卻明顯加快了步子。
不一會兒，張嬤嬤引她進了一處居室，溫熙面色倔強地跪在裏面，身邊的侍女急得團團轉道：“公主你就聽娘娘的話快起來吧。”
溫熙聞言未動。明迦無聲行了禮，垂眸立著，視線之內皇後的裙裾輕移。
“跪下。”
明迦直身，目光死死箍住她，“為何，臣婦今日哪裏錯了。”
她眉眼厲色不減，卻始終有股化不開的疲色與憂慮。
明迦忽然想起幼時在大王子帳內見過的那只孤獸，它被囚在金籠裏，神色高傲，但是明迦幾次接近，總覺得它眼裏帶著不肯服人的懼色。
明迦忽然覺得眼前之人好像一直在怕些什麽。
“公主今日因為你，心情很好。”
沒頭沒尾地一句話。
明迦的的發髻早已在折騰中有些散了，她不在意地攏了攏，淡道：“公主乏了，就能退場，太子妃娘娘呢？她懷著孕嚇得臉色慘白，娘娘也不見得讓她避開，為何？娘娘是怕李會景的人和公主交好？”
崔皇後輕笑一聲，赤唇在燭火下猶如鬼魅，“放肆。”
眼前之人是大祁皇後，是性情文弱的陛下的得力臂膀，是清河望族的嫡女，是六宮威嚴攝人的主人。可能在她的一生中，從未有人違逆過她的處世之道。明迦突然覺得心累，覺得言語是最無力的東西，欲說欲渾，索性垂眸不再多言。
溫熙直挺著背，眉頭都未皺一下，“女兒哪有什麽好心情，自己的二兄下落不明，差點被許配的‘駙馬’終於被長兄定罪抄家，女兒怎麽還會有好心情。”
崔皇後抿唇，沒有說話。
“母親，女兒今日只想問出一個答案。若當初不是二兄極力反對我和左屯衛之子候束泠的婚事，女兒今日，是不是就該隨著夫君一同前往那不毛之地，永生不得與母親相見了？”
崔皇後這才有些慌：“熙兒，你聽母親說——”
她幹脆地打斷她：“用駙馬的身份給他甜頭，引誘候家與谷州勾連一事露出馬腳。母親和長兄算的好大一盤棋，就連我的性命未來，也置之不顧。”
明迦從未見過崔皇後失態，可卻覺得皇後在聽完這句話後，聲音放軟，“熙兒，擇夫一事母親向來尊重你的意思，候束明不是非嫁不可。”
溫熙仰著頭，眸中淚晶閃閃，卻不甘示弱地直視著崔皇後，“若不是非嫁不可，那母親為何要把二兄先逼到南方，最後再趕到北域？”
“溫熙。”她沈聲厲道。
“女兒今日這般無禮，母親怎麽不像對待二兄一樣，直接賞我一頓鞭子？怎麽，母親到底也是會心疼孩子的？那為何連一個好臉色都不肯給二兄？為何還要放縱別人當堂侮辱二嫂嫂？”
“夠了，你還要我放縱你到什麽程度？來人，帶公主下去！”
“母親想當皇太後想瘋了，不惜一切手段也要保長兄登基——”
她話說了一半，在場之人皆被驚住，崔皇後已經氣極，指著溫熙的手直顫抖，唇角抽搐，支撐不住似的向後倒去，溫熙大驚失色，立馬起身去扶起她，皇後一把推開她，顫道：“你既如此恨我，這聲母親就不要叫了...”
溫熙淚湧，哭道：“母親還不明白嗎？女兒只是替二兄不平啊。”
崔皇後已經累極，倚著下人不肯說話，張嬤嬤憂道：“公主還是先讓娘娘歇息一陣吧，莫要再耽誤了。”
溫熙呆癡般地點了點頭，看著皇後被人幾乎是架了出去。明迦擔心她，正要過來，皇後適時開口，“送邧王妃入祠堂罰跪，沒有本宮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出。”
溫熙還想爭辯，可也確實被皇後方才的樣子嚇到了，一時不敢頂撞，愧疚地看著明迦。
明迦反而覺得一身輕松，用口型說了個“不要擔心”，轉身跟著魏嬤嬤出去了。
——
明迦期盼了很久的雨，終究還是沒能下下來。
最熱的三伏天已經過去，前往煙城山避暑的貴人們都紛紛回了長安，明迦也跟著皇後入了宮。
一連多日的陰天，天際之上雲層滾滾翻湧，這雨卻始終落不下來，又過幾日，晴天依舊，灼陽炙烤大地，就連避暑的行宮裏也幹熱異常。
那日以後，煙城山上人人都將一只眼眸放在皇後和邧王新婦的關系上，抻長了脖子打聽風聲，卻只能聽說人說到王妃再也沒有出宮，日日夜裏都獨自一人進了祠堂，天亮才出來。
是夜，燥熱未歇，明迦又獨自一人進了承安宮東祠堂。今夜她來跪的第八夜。
她的膝蓋抵在粗礪的磚石地面上，跪得酸痛，剛一屁股歪坐下來，門外就有人道：“殿下，慎行。”
她牙齒齟齬，閉目強迫自己跪起來。
融真每次必須在送她到院門後離開，然後由皇後的人片刻不離地監視她。只準她跪著，不準歪身亂禮。
起初幾日宮人們都不敢怠慢，輪著班守她，一刻都不準她歇息。後來也覺得這地方邪氣，又生了偷懶之心，再加上明迦用財物收買，也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她在深夜裏倚在門柱上睡一覺。
只不過今日是張嬤嬤探班，明迦怕其他宮人對她心軟一事被張嬤嬤發現後受罰，便不敢懈怠，端端正正地跪著。
皇後娘娘下令不準點燈，不準給她蒲團墊著，偌大的祠堂裏，夜裏黑洞洞地只有她一個人和一地魑魅樹影。
所以她例行小聲念叨:“諸位李會景的祖父祖母，叔祖姑祖，晚好。李會景是我的夫君，我會替諸位老人家照顧好他的，還請諸位老人家好生歇息，不必親自顯靈——”
忽然覺得身後有微弱的燭火，她心裏一驚，壯著膽子問了一聲：“張嬤嬤？是你嗎？”
等了半天不見回答，她艱難地穩住身子回頭，卻見那門廊漆樹影處，立著一盞燈，然後是一個人。
忽起一陣晚風，吹得他身後老樹枝葉亂顫，枝樹低垂地面，發出稀碎的摩擦聲。
李會景只身陷在無邊黑夜之中，卻不敢上前見她。
她以為是自己幻視，定了定神再去看，那盞燈影已經靠近，李會景蹲身看她，眸色沈靜如潭，聲音卻有些不穩：“還能站起來嗎？”
明迦腦袋裏嗡的一聲，喃喃道：“我……這是在做夢嗎？”
李會景置燈盞於一側，脫下外衣團起來給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光扇無聲地在他臉上輪幻著形狀，最終映照在他溫柔的眉目之上，他定睛看她，輕道：
“阿字，我回來了。”
明迦雙膝舒展，舒服得淚水將要奪眶，一把被他攬進懷抱。
她瘦得脫了形，隔著夏日單薄的衣衫，李會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胛脊肉的分明，他心裏一窒，有些透不過氣，把人往懷裏按得更深。
“我回來了，對不起，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嘶啞，在這炎炎夏日裏，竟然染著幾分氤氳的水氣。
明迦本不想哭，但是人一偎到他懷裏，便不自覺地去摸他的手腕，觸碰到那裏錯綜凸起的疤痕，最終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眶。
那人胸膛溫暖幹凈，她抵著哭了一會兒，才漸漸對他的到來有了實感。於是擡眼看他，眸色透亮道：“我好久沒這麽哭過了。”
李會景手足無措，擡手想給她拭淚，又不知從何下手，只是一個勁慌道：“對不起，阿字，對不起。”
明迦腫著眼笑了出來，將他的停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反包住，另一只手擡袖擦幹眼淚，搖搖頭。將燈盞提起來，借著柔光細細地去看他。
兩月未見，經隔世事，他眉骨如削，淩礪不減，但眼眸如銀月折光，又同靜水深潭，透露出幾分愈發沈澱的溫潤，那份沈柔情愫，讓明迦忍不住用指腹去勾勒描摹，她笑著笑著，眼裏卻又蓄起淚來。
“你看我們兩個，都成了什麽樣子。”
一個在現場域外奔殺流血，遍體鱗傷；一個在人心牢籠裏沈浮，心神俱疲。皮肉之上，輸得體無完膚。
“吾寄生死自由於萬江山海，李會景，我們是在為誰賣命。”
李會景借著微弱的光看著她，內心刺痛，“是我無能...”
他受制一生，算是富貴窩裏的被牽線的木偶，只求順著母兄的意過活一生，娶妻生子，天下太平，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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