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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證明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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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醫院大廳。

秦朗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不斷從地面傳來並產生回響,夜深人靜,那聲音如急密的鼓點敲打著他的心臟,咚咚咚咚,格外刺耳。

邁出電梯,第一眼便看見了急救室外的夏珊。他叫她一聲。

夏珊起身匆忙走向他,習慣性地擡手去挽他的胳膊。

不料秦朗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她懸在半空的手僵了兩秒,隨即自然收了回來。

“我媽進去多久了?”秦朗問,面色平靜。

“一個小時左右。王院長也來了,你不用太擔心。”夏珊停了一下,終於又說,“我一直打你電話......沒人接,秦伯伯很生氣,問這個點兒,人到底幹嘛去了。”

秦朗不吭聲。來到醫院聞著濃濃的消毒水味,他慢慢鎮定下來,靠坐在長椅上,只看著自己輕握著拳的一只手發呆,然後不時用手指碰碰掌心,再又捏緊、松開,反反覆覆,好似那手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他如此專註。

而後,夏珊看見他彎下身去,雙肘支在膝蓋上,兩手交握,一會兒又松開手輕輕捂住自己的臉,眼睛緩緩閉上的瞬間,夏珊竟然感覺那眼裏閃過一抹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她沒來由的心慌,可是再看過去,又只剩了深深的疲憊和無奈。

夏珊無聲自嘲,自己什麽時候竟也變得如此敏感。

良久,秦朗再度開口,“老爺子呢?回去了?”

“沒,秦伯伯在王院長辦公室休息,你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夏珊小心地提議。

“不用,等我媽出來再說。”秦朗略皺了皺眉,偏頭看看夏珊,“你先回去吧,這裏有我,辛苦你了!”

那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夏珊心裏不知什麽滋味,他這是在下逐客令嗎。記憶裏他還從未這樣冰冷地對待過她。

她一陣沖動想馬上問個清楚,然而還是控制住了。現在,實在不是合適的時候。

夏珊站直身體,一切如常,“還是等伯母出來看看情況吧,就這樣回去我爸媽指定得罵我,再說我自己也不放心......我去小賣部買點兒喝的。”

秦朗不置可否,重又靠上椅背閉目養神。聽到夏珊走遠,他摸出手機,點開信息鍵手指滑動幾下,找到一個人的名字停住。他用姆指輕輕撫摸那個名字,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仿佛那個人是活生生地存在於屏幕裏。

秦朗,我已安全到達,勿念。自己保重。祝伯母早日康覆。海潮。

這是她寫給他的第一條短信,剛剛等電梯時收到。

廖廖數語,卻神奇般撫平了他的焦躁。

他寫回信給她:我媽還在急救,這裏有最好的醫生,她應該很快就能醒來,如果明天沒什麽問題了,我去車站送你。本來打算跟你一起去伊犁,陪你去看高山草甸和花海,真遺憾,這次不能和你一起了,但我相信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一起走遍新疆的每個角落,只要你願意,天涯海角我都陪著你。想你。

他寫完默念一遍,又覺得語無倫次,極盡啰嗦。於是按退格、刪除,逐字修改。改完還是不滿意,反反覆覆。本來可以打電話的,可他突然生出個奇怪的念頭,寫下來,看得見、存得住,如白紙黑字、簽名畫押。

可是你要證明什麽?留下什麽?秦朗盯著手機屏,問自己。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決定一會兒還是直接打個電話給她。

“咣”的一聲,急救室門打開,他回過神來慌亂沖了過去。母親面色蒼白躺在活動病床上,並未醒來。護士們正忙著將她轉移去病房。他想靠近些去握母親的手,一個護士嚴厲地瞟了他一眼擡手制止。

“秦朗,放心吧,等護士們忙完,你就可以進去陪你母親了。”說話的正是院長王啟民,這家軍醫院心腦外科一把手,父親的老朋友,三年前母親的那次大手術就由他主刀。

秦朗聞言,恭恭敬敬地站住,說,“王叔叔,辛苦您了,我媽她……”

王啟民不急不忙摘下口罩和手套,“沒什麽大問題,三年前的手術很成功,不存在器質性覆發病變,應該是受了刺激,急火攻心,精神有些焦慮,需要調養......我去跟你父親談談。”

秦朗點頭稱是,目送王院長離開,心中的石頭終於放下。

遠遠看見夏珊兩手握著飲料回來,秦朗示意她一起往病房走。夏珊察覺他臉色明顯好轉,頓時心情輕松起來,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夏珊遞一支水給他,“小賣部關門了,只看到自動售賣機,就剩蘇打水了。”

“謝謝!”秦朗接過去擰開瓶蓋喝一口。

“伯母還好吧?當時真嚇死我了,晚上去你家時還跟她聊天來著,精神頭挺好,沒想到半夜就聽見救護車來了。”夏珊似乎心有餘悸。

秦朗微不可見地皺眉,“你去我家?有事兒嗎?”

“沒事兒就不能去你家啊,我可是他們看著長大的,從小沒少吃伯母做的飯菜,沒少被她叫兒媳婦兒。”夏珊仿佛毫不經心地隨口答道。

秦朗“哦”了一聲,不再接話。他說不出有哪裏不對。但直覺告訴他,他和夏珊之間已經有什麽不同了。

放在從前,不,昨天之前,他可能都會無所顧忌地任她挽住自己,對她剛才的一番話隨意調侃兩句,坦然得像對哥們兒一樣,不必擔心被誤會被曲解,即使他知道她喜歡他,男女之間的喜歡。

畢竟將門之女,他一直欣賞她拿得起放得下,有尋常女孩身上少見的坦蕩大氣。都是一個院裏從小玩到大的童年夥伴,喜歡不喜歡,大家說開來,仍然是兄妹,是朋友。如常相處。雙方並無負擔。

可是,有什麽不同了。他的直覺不會錯。他在那支頂尖的特種部隊多年,修習讀心之術,分辯真實與謊言,一個幾不可見的眼神、一個細微的動作、一句無心的對白,都能夠出賣一個人的心靈。

而且直覺還告訴他,全都因為那個姑娘。紀海潮。

“秦朗......”看見他又面無表情地沈默,夏珊終於忍不住叫他一聲,“看見伯母這樣,我也挺擔心我爸媽,年紀大了總要有兒女在身邊才行,我哥在北京回不來......我就想,要麽我回來得了。”

她斟酌著說完,等秦朗的反應。她想,如果他問,問她回來那男朋友怎麽辦,她就說出來。說她一直不能夠傾心去愛別人,因為她的心裏一直有他。說請給她一次機會,讓她做他的女朋友,她愛他。

可是,秦朗仍是哦了一聲,加上一句,也好,烏魯木齊現在發展挺不錯。

夏珊有些失望,這樣的回答但凡是個路人都會給。他根本不在乎。夏珊無聲苦笑。

護士們陸續從病房出來,說間隔半小時會過來觀察一次,如有任何狀況按墻上緊急按鈕。

“我媽什麽時候能醒?”秦朗忍不住問。

“病人身體比較虛弱,又打了針,應該會睡上幾個小時。”護士答。

秦朗擡手看表,已淩晨兩點多。

“不早了,趕緊回吧,我在這兒守著!”他對夏珊道。

“要麽你去陪護間睡會兒,我先看著,等你醒了我再走。”夏珊做著努力,心想,讓我陪著你,秦朗。

“不用了,真不困,再說還有那麽多護士在......開車了吧,註意安全。”秦朗說著往電梯間走。

夏珊跟上,任由他按住電梯下行鍵,不再堅持,她有她的尊嚴,“那好,我先回去,明早讓我媽給伯母做點吃的,我再送過來。”

秦朗點頭,“好,代我謝謝叔叔阿姨,小心開車。”他看著電梯門合上,轉身。

走回病房門口,人卻突然站住了。沒想到這麽快。父親坐在病床前,一手握著母親的手,一手撐著自己的前額。頭發已有一些花白,不知是不是錯覺,平時高大挺闊的身軀此時看上去竟似縮了不少。

秦朗心中滋味難言,只覺得如若不是自己父親,誰會想到眼前這個疲憊的身影,就是聲名赫赫的秦遠山秦參謀長。

他默默走過去,低聲而鄭重地叫了一聲,“爸!”

秦遠山緩緩偏過頭,眼裏已沒有平日銳利鋒芒,也沒有責怪,只淡淡道,“你來啦!”

那聲音聽在秦朗耳裏,不知怎麽顯得格外蒼老悲涼。

“爸,發生什麽事了,我媽為什麽會突然暈倒?”秦朗想,有些事情始終是要面對的,雖然他竟不能控制地於心不忍。

秦遠山放開妻子的手,幫她捊了捊耳邊的碎發,慢慢站起身,“走吧,咱們換個地兒,別吵著你媽媽。”

父子倆一前一後走回院長休息室,秦朗心情覆雜地為老爺子續滿茶水奉上,自己則拔直身體站立一旁,等著秦遠山先開口。

“坐吧,父子二人不用這麽拘謹。”秦遠山放下茶杯,指指對面的椅子。

“是。”秦朗應了一聲,稍稍有些不自在,有多久沒跟父親這樣心平氣和地相處了。回來這兩年,他能不回家就不回家,以免一見面父子倆就針鋒相對,話不投機,最後不歡而散。

“看到你母親這樣,我突然就覺得自己老了,再過兩年也該退了!”秦遠山嘆息一聲,那聲音悲涼綿長。

秦朗覺得,此時父親就像一頭即將老去的雄獅在發出無奈的低吼。

秦遠山又繼續道,“我知道,你一直怪我,有怨氣有疑問,你人雖回來了,心卻離家越來越遠,有時候我想,要不是你媽媽,是不是你一輩子都不願見我,一輩子都不回家了。”

“爸......”秦朗看著父親臉上的苦笑,忍不住叫了一聲,卻無言以對。

秦遠山擺擺手,“問吧!你想了解什麽,能說的我都告訴你。”

秦朗楞了一下,有些不能置信,秦參謀長的說話方式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盛氣淩人、不容任何挑戰的。

但他只頓了頓,隨即流暢地開口,這些曾一度纏擾他的問題,已在腦海裏重覆過無數遍。

“兩年前,您為什麽要把我調回來,完全不與我商量?”秦朗盡量保持聲音平靜。

“當時你媽媽的情況,我很擔心,如果她真要有什麽......我不想她留下什麽遺憾,至於為什麽沒有事先跟你商量......如果真地與你商量,你會同意嗎?”秦遠山微微搖頭。

“不,我不會。”秦朗停了一下,“我不會拋下與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自古忠孝不可兩全,他們一樣有父母、有親人,憑什麽他們必須舍棄,而我就能幸免。”這不公平。

“秦朗,我又何嘗沒有過掙紮,我是個老軍人了,又怎麽不懂得軍人的犧牲和榮譽,我這一生,戎馬倥傯,殺伐決斷,還從未做過這麽艱難的決定,你相信嗎,我從不曾為一己私利求過任何人!可這件事,我妥協了。我跟你媽媽都老了,她跟我結婚這麽多年,吃了不少苦,我為她做的實在太少。那一年大手術後,她苦苦哀求,讓我把你給弄回來,說請幫她完成這輩子最後的心願……我答應了她。”秦遠山習慣性的用拳頭抵住額頭,皺起了眉,仿佛在為自己感到羞愧。

秦朗閉了閉眼,想起三年前在醫院裏等待時的焦急,聲音無奈又消沈,“您可以提前告訴我的,或者提前知會大隊領導,那樣突然的一紙調令,令所有人措手不及,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逃兵,一個背叛者,不聲不響為自己謀好退路,當時正是任務高峰期,我一走,整個中隊的人員部署就被打亂,行動計劃就要調整,這些都是極大的潛在危險,我的戰友因此重傷,我無法原諒自己!”

秦遠山擡起頭,有些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秦朗,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18歲上軍校,開始接受部隊教育,也有十多年了吧,應該是個成熟的軍人了,為什麽還會有如此不成熟的想法?”

秦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坐直身體。

“你們那支部隊,算是中國最好的特種部隊之一,如果僅僅因為行動前缺席一個戰士就將自己陷於危險之境,那根本就是軍隊的奇恥大辱,是指揮官的奇恥大辱,不,確切地說,是失職。”

秦朗震驚,想要開口卻被秦遠山擡手制止。

“或許當時你們軍區在處理調動時跟特種大隊溝通不足,但這能成為行動受挫的借口嗎,這樣的理由太荒唐了!秦朗,我知道,你的一個戰友後來因為重傷退役,我也很難過……這並不是你的錯,作為個人你並沒有那麽重要,而你的那位戰友,更不要小瞧了他!”

秦遠山聲音已恢覆平日的威嚴和力度,字字擲地有聲。

秦朗內心起伏,卻發現無話可說。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認,父親說的是對的。一直放不下的,其實是自己。

不願離開,不願隔舍,他的戰場,他的戰友。

剛回來那會兒,他每天只能靠高強度的訓練麻醉自己,不給自己絲毫喘息和思考的機會。

沈浸在訓練裏的時候,就好像他人還在那裏,並未真正地離開。

那些武警戰士哪見過他這號的,整個中隊被折磨得哭爹喊娘,人仰馬翻,雖然戰士們的訓練任務已經在他個人強度的基礎上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也有幾個硬氣的,說咱隊長都這麽不要命了,隊員們也不能太慫了吧,於是豁了出去要跟上隊長的節奏,差點沒弄出人命,最後被廖指導員狠狠教育了一通,強行要求重新調整作訓計劃。

他這才像忽然醒過來,秦朗,你那段波瀾壯闊的歲月已經過去,你已經回不去了。

他感覺自己眼眶發熱,調整一下呼吸,盡量平靜道,“ 您知道嗎?那裏是我所有的理想,我本來打算在那裏呆一輩子。”

秦遠山聲音溫和起來,“秦朗,我知道你有理想、有抱負,你在那裏一直發展得很好,如果不走,現在也能執掌一個中隊了。

但是,當武警一樣是保家衛國,一樣可以建功立業,你一樣還穿著軍裝。況且,這裏是新疆,烏魯木齊,全國反恐形式最為嚴峻的一個地區。

每年我們的武警戰士都有重傷有犧牲,前幾年那次□□,甚至犧牲了一個中隊長,難道你認為他們的犧牲都沒有價值?難道你覺得這就不是在保衛國家和人民?你要放正心態,不要再執迷於過去了。”

秦朗不禁肅然,他想起2009年夏天的烏魯木齊,那次震驚世界的恐怖襲擊和□□,想起那個犧牲的武警中隊長。

半響,秦朗鄭重道,“是,我知道了。”

秦遠山略顯疲憊地捏著鼻梁,擡眼看鐘,“要沒其他問題,就去病房看你媽媽吧。”

秦朗坐著不動,似猶豫了一下,終於說,“爸,其實我一直想知道,您和我媽之間……”

他頓住,不知如何措詞,最後決定單刀直入,“我曾聽到你們爭吵,您愛的,一直是另一個女人,並不是我媽,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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