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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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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熊熊大火在身後蔓延, 火舌舔舐著檐角。

烏木長廊多年不曾修葺,彩漆斑駁的木柱難掩滾燙火焰的侵蝕,轟隆一聲重重倒塌在地, 濺起無數的灰燼和塵埃。

濃煙滾滾, 遮天蔽日。

鹹安宮本就僻靜, 荒無人煙。

待有人眼尖瞧見,已經是半刻鐘後的事了。

驚呼聲震天動地。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快!快!”

金吾衛原本各司其職, 嚴陣以待守著各處的宮門,不準宮人任意走動。

聞言大驚,立刻從宮門口調取侍衛前往鹹安宮救火。

火光沖天,明黃琉璃瓦在濃煙中顫顫巍巍, 好像隨時就要倒下。

宮人亂成一團, 救火的救火,喊人的喊人。

滿宮上下人心惶惶, 人人灰頭土臉,滿手滿臉都是灰燼。

一片兵荒馬亂中, 兩個小宮人作太監裝束,趁亂從宮門口溜走。

禦膳房負責采買的車子骨碌碌往前駛去, 遙遙的將失火走水的鹹安宮拋在身後。

穿過長街, 出了城門,而後在一家獵戶前停下。

破舊不堪的平板車嘎吱嘎吱在地上打轉,似一位白發蒼蒼的耄耋老人,命不久矣。

老太監眼花耳聾, 一雙手顫巍巍, 從車上慢慢往下爬, 嘴上不停嘟囔。

“什麽破車子,越來越不好使了, 趕明兒我定要讓他們重新換一輛。”

話落,又開始對禦膳房總管罵罵咧咧,“見錢眼開的玩意,這樣不討好的差事就派給我。”

他一瘸一拐往獵戶家走去,照舊收了家禽走獸,又佝僂著身子慢慢踩上平板車,朝著城門而去。

風雪飄落在老太監的身後。

雪落無聲,落針可聞。

又一聲雞鳴響起後,從馬廄後鉆出兩人的身影。

明窈同四喜躬著腰,悄無聲息離開獵戶家的院子。

山澗小路,遠芳古道。

明窈和四喜一路狂奔,風聲在他們耳邊呼嘯,她們聽見了鳥鳴蟲叫,聽見了鄉野中汩汩升起的炊煙。

那是和宮中被圈養在金絲籠中的名貴黃鸝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風雪被她們遠遠甩在身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農田,是白雪皚皚的滄瀾壯闊。

明窈跑了許久、許久。

直至雙足再也邁不開半步,精疲力竭,她和四喜方停下,背靠著古樹往後望。

汴京早就看不見,那座繁華莊嚴的古此後只活在她們的夢中,再也見不到。

四喜氣喘籲籲,腰桿累得挺不直,她扶著樹,順著明窈的視線往回望,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姐姐,我們出來了!”

四喜後知後覺,欣喜和雀躍湧上心間。

她喜不自勝,轉身抱住了明窈,泣不成聲。

四喜以前在禦膳房當值,也曾被打發出宮采買,她知道禦膳房采買家禽的是位耳聾眼花的老太監,故而特地挑了他出宮的時辰,同明窈一齊貓在平板車上。

恰逢那時鹹安宮大亂,金吾衛趕著救火,匆匆一瞥就讓她們過去。

四喜激動得不能言語,又再次環抱住明窈,她眼淚汪汪:“姐姐,我們真的出來了。”

像是墜入一場不想醒來的美夢,四喜一遍又一遍地重覆,直至明窈第五十次回應自己,四喜才吸吸鼻子,跟著明窈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中。

驛站就在不遠處,那是明窈昨夜就租下的馬車。

車夫靠在一旁,昏昏欲睡。

一雙朦朧眼睛惺忪,遙遙瞧見明窈,瞌睡立刻驚醒。

“我還當姑娘不來了。”

明窈笑著福身:“有勞周伯了。”

周伯老淚縱橫,望著明窈流下兩行清淚:“這幾年,姑娘受苦了。少爺若是瞧見……”

周伯一雙眼睛哭得紅腫,他本是孟府的管事,這些年孟家的生意也一直由他照管。

收到明窈的消息後,周伯立刻趕往汴京,他看著虞家百年基業毀於一旦,看著官兵搜捕虞家,虞文忠父子鋃鐺入獄。

周伯拍手稱快,若非怕耽誤正事,他定要擺上幾桌好酒好菜,喝得酩酊大醉。

翠蓋珠纓八寶香車停在驛站前,明窈笑眼彎彎:“都過去了。”

虞家送入宮的羊腦箋混入青芷素,此物尋常人認不得,無味無毒,可若是和龍涎香混在一處,那藥效便和玉石散無異。

會讓人永遠醉生夢死,沈溺其中。

人不人,鬼不鬼。

生不如死。

明窈眸色一暗,眼中掠過幾分陰翳狠戾。

只可惜她不得入宮,不能見到皇帝瘋癲的模樣。

周伯抹去眼角的淚珠,低聲呢喃:“都過去了。”

他顫巍巍請明窈上車,餘光瞥見明窈身邊的四喜,滿臉堆笑,“這位便是姑娘信中提到的四喜姑娘罷?”

早在周伯和明窈寒暄之時,四喜就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眼睛瞪大如銅鈴。

她看看明窈,又看看周伯,滿臉錯愕。

得知明窈出宮時,四喜已經做好了和明窈四海為家、流落街頭的打算。

怕被人發現,四喜不敢將自己的梯己都拿出來,她本還想著待出了宮,自己或是做針黹,或是做些漿洗的活計,如若茶樓願意讓她去後廚幹活,她也是可以的。

只是如今——

周伯身後的翠蓋珠纓八寶香車低調奢靡,車壁嵌著瑩潤光澤的珍珠寶石。

隨便一顆就可抵尋常人家一年半載的吃穿用度。

四喜木訥張了張雙唇,茫然拽了拽明窈的袖子:“明姐姐,我這是在做夢罷?”

明窈笑著將人拉上車:“此地不宜說話,快上來罷,待路上我再同你細說。”

周伯連聲應“是”。

雖是宮中出來的,四喜也曾見到不少好物,可得知為自己駕車的是鼎鼎有名的藥商之家、孟府府上的周大管事,四喜還是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她聲音顫抖:“姐姐、姐姐原來這般有錢嗎?”

她還以為明窈同自己一樣,都是普普通通的侍女。

怔楞過後,四喜又忍不住心神蕩漾,摟著明窈道:“原來姐姐說明年上元節陪我去金陵賞花燈,不是騙我的?”

“金陵罷了,有何難?”明窈不以為然,“只是眼下我們還去不了金陵,可能要委屈你同我們去一趟西北。”

鹹安宮大火,也不知道沈燼會不會徹查,金陵暫時是回不去了,明窈想著在外面避避風頭,過些時日再回去。

四喜連連點頭:“這個我曉得的。”

她環視一周,入目錦繡盈眸,香車寶馬。

漆木案幾上擺著金胎掐絲琺瑯鳳耳豆,另有象牙鏤雕梅子盒,盒內是去歲采摘的梅子,在冰窖湃過,又淋上些許牛乳,入口甜而不酸。

四喜拿了一顆丟入口中,只覺禦膳房的手藝都沒這個好。

她眼睛泛著光亮:“這樣的神仙日子若是委屈,那我也寧願天天受著。”

厚重的氈簾擋住了窗外的飛雪,周伯的身影也短暫消失在視野中。

四喜悄聲湊近明窈:“姐姐,外面的周伯,是你的什麽人?”

她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仍然猜不出明窈的身份。

明窈垂首斂眸。

青煙繚繞,她半張臉落在裊裊白霧中,寂寥冷清。

“算是我的長輩罷?周伯是看著我和、和公子長大的,我母親離開後,我就一直住在孟家。”

她當時只想著在孟府做事,好還母親的藥錢。可孟少昶從始至終都沒讓明窈簽賣身契,也是她當時年紀小,不懂高門大戶的規矩。

待長大些,再次同孟少昶提起,卻見對方笑著拿扇骨敲頭。

“你當時說要還債,我若是不要,你肯定會去找別家。倒不如留在我身邊,有我看著,也沒人敢欺負你。”

孟少昶身邊服侍的奴仆沒有上百也有五十,若是添上外院灑掃的,只怕還不止兩百。

能留在孟少昶身邊做事的,都是府上的大丫鬟大管事,自然不會對明窈說三道四。

且她那時年紀又小,眾人也只當她是個孩子,有事沒事都愛逗明窈玩。

往事如青煙消散,明窈像是沈醉在夢中,不願醒來。

她眨眨眼,垂眸不讓四喜看見自己濕潤的雙眸,只道:“我也不過是跟在公子身邊的侍女,公子出事後,我便入了宮。”

其中彎彎繞繞明窈自然不會同四喜細說,深怕有朝一日紙包不住火,東窗事發時,四喜也會牽連其中。

四喜不是沒有眼力見的人,見狀,點點頭,溫聲寬慰:“姐姐心願已了,否極泰來,該高興才是,怎麽反倒哭了起來。”

她悄悄挽起車簾一角,忽然想起玉珠此刻也在西北。

四喜眼前一亮:“這回遇見,姐姐和玉珠就是同行了,周伯去西北也是去采藥的嗎?”

她挨著明窈坐下,“我如今也認得幾個字了,姐姐要不也教教我,那些藥材都是作何用的?我好學學。”

不然跟著藥商做事,她怕整個商隊只有自己是個睜眼瞎。

“采買藥材的事大多是周伯負責照看,你若是想學賬本,我倒是可以教你。”

四喜躍躍欲試。

馬車漸行漸遠,汴京的地界早就看不見。

山中林雀掠過,鳥啼響徹山谷。

明窈轉眸,回首再望一眼汴京的方向。

山路兩邊栽有紅梅,簇簇梅花燦若晚霞,美不勝收。

餘光瞥見自己隱在長袍之下的足腕,明窈輕輕攏了攏眉。

隨手松開車簾。

墨綠氈簾徹底擋住車外的雪色。

馬車穩穩當當朝西北行去,逐漸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

南驪別院。

瓊臺高樓,青松撫檐。舞姬一身羅衣錦裙,腳腕上系著銀鈴,舉手投足間,風情盡染。

她腳下踩著只有巴掌大的古鼓,腳尖點著鼓面,翩躚起舞。

懷裏還抱著半人多高的琵琶,輕薄的面紗擋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藍眼睛。

鼓聲陣陣,在暖閣久久回蕩。

沈斫握著酒盞,一時看得眼睛都直了,久久才回過神來。

他拍案而起,一只腳踩在案幾上,全然沒了身為皇子的氣度,猶如每一個紈絝子弟一般,只知道抱著舞姬取樂。

“好!好!”

沈斫醉醺醺,大半杯松葉酒都澆在自己身上,他實在是醉得糊塗了,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

“朕,重重有賞!”

一掌拍在案幾上,漸起無數的酒水。

下首的門客大驚失色,有膽大者,立刻伏身跪在地上:“殿下慎言,如若這話傳到陛下耳中,只怕朝中又會起風波。”

“……慎言?”

沈斫瞪圓一雙眼睛,努力辨認跪在自己腳邊的是何人。

認不出也不在意,他起身,一腳狠命踩在那人肩上,“朕為何要慎言?這天下早晚是我的!是我的!”

沈斫連聲大笑,張開雙臂又往自己嘴中倒了好些松葉酒。

剛才勸說的門客早讓侍從拖了下去,其餘的人面面相覷,而後紛紛起身。

雙膝跪地朝沈燼行了一禮。

“陛下聖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沈斫眉梢眼間滿是喜色,透過一雙朦朧眼睛,仿佛自己腳下踩的不是南驪別院,而是金鑾殿。

他疊聲大笑,手臂輕擡:“眾愛卿平身!”

門客最會討沈斫歡心,當即以“陛下”稱呼沈斫,不再喚他“殿下”。

沈斫甚喜,洋洋得意。

門客笑著上前:“陛下,這舞姬原是天竺女子,因她長著一雙藍眼睛,天竺人又稱之為‘聖女’。”

門客拍手,讓舞姬上前,親自侍奉沈斫吃酒。

舞姬滿臉嬌羞,牡丹水墨團扇握在手中,也跟著門客喊沈斫“陛下”。

聲音嬌柔,宛若天籟之音。

沈斫大喜,左擁右抱,樂不思蜀。

餘光瞥見自己的貼身太監匆忙從院中走來,沈斫不悅,大手一揮。

“毛毛躁躁做什麽?”

老太監卑躬屈膝,他派往山下打探消息的幹兒子遲遲未歸,老太監心急如焚,深怕自家的幹兒子落入沈燼手中,也怕沈燼強攻上山。

“一個奴才罷了。”

沈斫陰沈著臉,滿面陰郁,“難不成你想讓朕為一個奴才提心吊膽?”

老太監連連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奴才不敢。”

話落,又猛扇自己好幾個大耳光,“定是那小子躲著去哪玩了,是奴才大驚小怪,教殿下……不,教陛下笑話了。”

滿座笑聲不絕於耳,伴著絲竹弦樂,一派的歌舞升平。

驀地,琴聲戛然而止。

檐下冰冷肅清,颯颯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

庭院前的琺瑯鎏金燈籠止不住搖晃,像是在昭示著風雨欲來。

沈斫面色鐵青,他早就喝得酩酊大醉,雙足怎麽也站不穩,才剛起身,覆又重重跌落在舞姬身上。

“怎麽停了?來人,給我、給我……”

屏風後的樂姬披頭散發,早不似之前的從容優雅,她哭著從屏風後跑出。

“殿下、殿下……”

沈斫勃然大怒,大手一揮,案幾上的爐瓶三事盡數落在地上,他紅著一雙眼睛:“鬼哭狼嚎做什麽?朕要將你們拉下去,通通殺了!”

話猶未了,一支箭矢直直沖出屏風,正中沈斫掌心。汩汩鮮血流淌一地,沈斫像是沒回過神,滿目震驚,怔怔望著自己流血不止的手掌。

掌心破了個洞,猶如血窟窿陰涼可怖。

滿座駭然。

尖叫聲此起彼伏,眾門客再也顧不得以下犯上,叫著喊著朝門外奔去。

舞姬和樂姬亂成一團,花容失色。

紫檀嵌玉屏風後,一人身著玄色織金錦鶴氅,信步走出。

沈燼一手把玩著一支箭矢,那雙凜冽眉眼斂著淡淡笑意:“三弟好生快活。”

沈斫像是見到鬼一樣,整個人忽而跌坐在地。

“怎麽是你?你怎麽上山的,不可能,我明明……”

他忽然想起自己並未派人守在後山,沈斫眼中的錯愕更甚,他瞳孔驟緊。

“不可能,不可能的……”

懸崖絕壁,沈燼怎麽會從那裏爬上來。

滿屋的花團錦簇好像在這一刻徹底枯萎,木門外有重重精衛嚴防死守,人人腰佩長劍,兇神惡煞。

有門客不管不顧沖出去,當即血濺一地。

腦袋骨碌碌滾到廊檐下,又引來聲聲尖叫。

門客和舞姬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上首,沈燼漫不經心給自己斟了半杯松葉酒,擡手往沈斫臉上潑去。

沈斫後知後覺回神,盯著沈燼怒不可遏,他脖頸兩邊亙著左右兩把長劍,只一動,鮮血立刻從脖頸冒出。

“沈燼,你膽敢這般對我,我是皇子,我是當今的三皇子……”

“三弟不說,我還以為你如今已經登基稱帝了?”

言畢,忽見章樾疾步從外面走去,在沈燼耳邊低語兩三句。

南驪別院外的守衛已經處理幹凈,只剩滿屋的門客舞姬。

沈燼挽唇,只輕輕一瞥,沈斫心口顫栗:“你想幹什麽,我告訴你……”

沈燼語氣緩慢:“剁了他一根手指。”

目光幽幽往下首瞥去,“汴京還有幾處藏有火藥,藏了多少?”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瘋狂搖頭。

沈燼唇角噙著笑,他像是從陰曹地府中走來的惡鬼,冷意在他周身彌漫。

“不知道也無妨,再斷一根手指就好了。”

一聲淒厲的聲音從沈斫口中傳出,下首眾人早嚇得跌跪在地,紛紛向沈燼求饒。

沈斫為當今聖上的三皇子,沈燼都如此張狂,若是落到自己身上……

有門客哭著上前,疊聲向沈燼磕頭:“我說我說!求殿下放過我,小的只是一個小小的門客相公,和三殿下並無瓜葛啊!”

有一就有二,周圍人見狀,紛紛附和。

沈斫疼暈過去,好不容易醒來,瞧見這眾叛親離的一幕,差點又一次氣暈過去:“你們、你們……”

沈燼從容倚在青緞軟席上,唇角笑意輕斂:“不急,我忽然不太想聽了。”

眾門客戰戰兢兢,仰著眼眸望著沈燼:“那殿下是想……”

沈燼揮揮手,示意金吾衛將一眾門客都待下去,分開審問,省得有人弄虛作假。

“若是答的地點份量不同,就斷了他們的手指。”

沈燼泰然自若,“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想諸位大人應該不會蠢到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隨沈斫前來南驪別院的門客,都是沈斫的心腹。

眾人深怕落得和沈斫的下場,無有不從無有不應。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沈燼案幾上大大小小堆滿十來張紙張。

他一張張翻閱,不時擡首凝望被按在地下的沈斫。

沈斫氣得破口大罵,只可惜話還沒說完,脖頸上的利劍再次落入半寸。

沈斫疼得齜牙咧嘴,艱難從唇齒間吐出幾個字:“沈燼,你會遭天譴的,有朝一日我定會讓你……”

沈燼不慌不忙從案後走下,俯身和沈斫平視。

那雙如墨眸子深黑幽暗,蘊藏著重重情緒。

手上的宣紙盡數揮灑在沈斫臉上,“你以為,你還有命回汴京?”

沈斫瞪圓一雙眼睛:“你、你不能殺我,我是皇子……”

沈斫喃喃自語,重覆了一遍又一遍。

他篤定沈燼不敢殺自己。

劍光一掠而過,沈斫那雙眼睛還睜著,鮮血從他脖頸噴湧而出。

他渾身無力,緩慢跌落在地,重重砸出一聲響。

萬籟俱寂,沈燼居高臨下站在沈斫身前,慢條斯理擦拭劍上沾上的血珠子。

“三皇子沈斫在城中埋下火藥,致使汴京滿城百姓居無定所,死傷無數。”

沈燼聲音緩緩,“沈斫自知罪孽深重,自刎於南驪別院。”

窗外風雪嗚咽,山中的一切都安靜極了,只有簌簌飛雪落下。

沈斫的屍身被人拖拽下山。

本來還心存僥幸的門客在看見沈斫死不瞑目的一張臉時,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一路被押送回京,滿路嗚咽聲響徹山谷,似連綿不絕的哀樂。

沈燼一刻也不曾停歇,立刻奔往汴京城中各處,安置無家可歸的百姓,又命太醫為受傷百姓看診。

城東、城西、城北、城南所有的火藥盡數被挖出,數目也同門客口中的一致。

沈燼在城外三十裏處搭建棚子,好讓百姓臨時有家可歸,又從國庫撥了賑災銀錢。

連著兩日不曾閉眼,待沈燼回到府上,已經將近五更天了。

庭院悄然無聲,滿院淒涼蕭然,落針可聞。

沈燼眉心一皺,仰首望向被檐角分割成三角的暗沈天色。

廊檐下懸著的燈籠隨風搖曳,昏黃的燭光無聲灑落在青石臺階上。

穿過影壁,明窈的屋子近在咫尺,僅僅一門之隔。

沈燼立在門前,剛要推門而入,忽的想起這個時辰明窈定是歇下了。

這兩日汴京城中一直不太平,自己又不在府上。

想了想,沈燼難得大發善心,不曾推門而入,轉身往自己屋中走去。

這一覺他睡得並不安穩,偶爾夢見明窈站在江邊,笑著朝自己揮手,她手上提著一盞河燈,一身石榴紅暗花紋錦裙,纖腰楚楚。

目光和沈燼對上的那一刻,明窈笑眼彎彎,花燈在她腳邊落下一地的光影,如星辰點綴,熠熠生輝。

“公子。”

沈燼聽見明窈笑盈盈喚著自己,朝自己飛奔而來,錦裙在她身後蕩開,似泛起層層漣漪。

她直直撲入沈燼懷中,一雙眼睛笑沒了縫,如倦鳥歸巢,終於找到棲身之地。

“公子怎麽這個時辰才回來?說好要陪我放河燈的。”

……河燈。

上元節。

沈燼遽然從夢中驚醒,入目青灰色的霞影紗輕籠,層層疊疊似花蕾。

天色將明未明,晨曦微露,隱約有風從窗口灌入。

庭院樹影參差,風聲颯颯。

沈燼倚著青緞迎枕,一手捏著眉心。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夢中明窈朝自己撲來的那一幕。

一時之間,沈燼竟分不清莊公夢蝶,還是蝶夢莊公。

遙遙的,院外有鼓聲傳來。

滿打滿算,沈燼不過也只睡了半個多時辰。

朝中積壓的奏折還未批完,沈燼命人備車入宮,路過明窈院前時,又鬼使神差駐足,只一瞬,又轉身離去。

養心殿燈火通明,照如白晝。

皇帝對外稱病,朝中重擔都落在沈燼一人肩上,恰逢汴京因火藥一事大亂,朝中重臣天未亮便入宮,候在宮門前。

“太子殿下,臣有要事啟奏。”

“太子殿下,城西、城北兩處有盜賊趁亂竊取財物,如今已關押在大牢,還請殿下發落處置。”

“太子殿下,臣前夜於城南抓拿犯人……”

“太子殿下,臣也有要事上奏,臣請求……”

聲音吵吵嚷嚷,此起彼伏。

皇帝不理朝政多日,汴京早不如先前安定。

朝臣紛紛上奏,請求沈燼盡快下旨,好安定人心。

一場朝會於晨曦時開始,又在風雪中結束。

將近掌燈時分。

一眾宮人手持琺瑯戳燈,悄無聲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沈燼不同於皇帝昏庸,一心沈迷在煉丹上。

宮人戰戰兢兢,不敢在這個時候做出頭鳥,人人安分守己。

宮中難得有片刻的溫和平靜。

紛紛揚揚的雪珠子從天而降,沈燼一手揉捏著眉心,一手從多寶手中接過熱茶。

茶葉漂浮,勾勒出些許輪廓。

沈燼輕抿幾口,視線從茶杯中輕擡,似有若無落在多寶身上。

“一早就見你欲言又止的,有什麽話就說罷。”

沈燼還以為是皇帝又出了什麽幺蛾子。

多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額頭緊緊貼著地板。

“奴才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沈燼冷淡瞥他一眼。

多寶垂著雙手,一雙眼睛布滿紅血絲,眼角的皺紋顯而易見。

他聲音沙啞:“殿下登基是早晚的事,那明窈姑娘、明窈姑娘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呢?”

雪落紛紛,侵肌入骨。

養心殿四角供著鎏金異獸紋銅爐,暖意熏人,可沈燼卻莫名覺出一身的冷意。

他倏然想起自己昨夜做過的夢,夢裏的明窈同往日一樣。

那雙望著自己的眼睛永遠明亮,永遠炙熱。

像是一盞永不泯滅的長明燈,生生不息。

沈燼捏著眉心的手指驟緊,骨節分明的手指泛著淺淡的白色。

他攏眉,淡聲道:“一個侍妾罷了。”

沈燼心想,如若明窈安分守己,待日後有了身孕,再提提位份也無妨。

只是還要等上些許時日。

多寶仍跪在地上,靜默無言,躬著的身子如雨中搖曳的枯枝,隨時就要斷裂。

電光石火之際,沈燼忽的想起自己上山時,金吾衛匆忙傳來的訊息。

他那時好像說的是……鹹安宮?

院外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光影漸退。

沈燼起身從案後退開,他面無表情,一步步行至多寶身旁。

長身玉立。

頎長的身影在地上籠罩出重重的黑影,落在多寶身上。

多寶顫巍巍擡起頭,一雙眼睛有淚水沁出,他嗓音哽咽,幾乎泣不成聲。

沈燼垂首斂眸,徹底失去耐心。

劍眉高高攏起。

那雙墨色眸子一瞬不瞬盯著匍匐在地的多寶,沈燼冷聲道。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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