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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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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夜色深沈, 接二連三的爆炸聲從汴京四處傳來,宛若烈焰的火光直沖雲霄,熊熊燃燒的焰火映照著眾人驚慌失措的面孔。

百姓爭先恐後從火海中逃出, 衣衫襤褸, 面容憔悴。

“快跑!快跑啊——”

“救命——”

無數的聲音蜂擁而至, 仿佛是剪不斷的重重枷鎖,不住拖拽著百姓往火海中去。

汴京城中兵荒馬亂, 滿城風雪。

沈燼下令,命金吾衛搜查城中各處,又將百姓暫時移居在河邊畫舫上。

金碧輝煌的畫舫載著無數人生的希望,有的哭得撕心裂肺, 在畫舫上見到本以為喪生於火海的親人, 又開始抱頭痛哭。

“這是天要亡我大周啊!”

“天神降罪,我們都逃不掉、逃不掉啊。”

百姓湊在一處, 紛紛擾擾,哀嚎聲和痛苦聲交疊在一處。

倏爾有人忍不住怒吼。

“都他媽別鬼哭狼嚎了, 這是在畫舫上,賊人再喪心病狂, 也不可能在河中埋火藥的。若不是二殿下英明果斷, 只怕我一家老小如今都身首異處了!”

“賊人?竟不是天神發怒,而是賊人埋下的火藥?哪個賊人竟然這樣膽大包天,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我聽說聖上近來病重,剛剛又見二殿下出城抓拿賊人, 會不會今夜之災, 是三殿下的手筆?”

百姓義憤填膺, 不約而同開始討伐三殿下的喪心病狂和狼子野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選自《荀子·哀公》)

眾人滿心憤懣, 對沈斫指指點點,破口大罵。

汴京百姓眾多,單單是河上浮著的畫舫,也不足以載動。

四喜哭喊著從二門跑入,跌跪在明窈身前,心急如焚。

“姐姐,外面出大事了!”

她三言兩語將今夜之事告知,滿臉不安,總覺得自己腳下的青石板路也埋著火藥。

連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深怕自己不幸踩到火藥。

四喜愁容滿面:“如今城中人人自危,百姓都往河邊跑去,可惜那的畫舫遠遠不夠。”

庭院寂寥無聲,颯颯疏影在冷風中搖曳晃動,揮落下陣陣陰影。

霧霭沈沈,檐角下的燈籠隨風搖曳,最後一點燭火也在冷風中搖搖欲墜。

明窈雙眉禁皺,忽而想起自己前日在庫房瞧見的龍舟,忙不疊讓人擡了出來。

汴京端午有賽龍舟的習俗,朝中世家大族中都有專人負責做龍舟,好為主人爭光,自然,庫房藏的龍舟也有不少。

守著院子的侍衛聞言,趕忙將庫房的龍舟擡出,又奔走相告。一時之間,汴京長街上出現龍舟無數。

三三兩兩的奴仆從庫房中翻出積塵已久的龍舟,往河邊奔去。主子小姐自然有畫舫避難,他們這些登不上畫舫的三等奴仆,只能靠龍舟躲過一劫。

做工精細的龍舟搖搖晃晃在河邊蕩開。

暗衛一路護送明窈和四喜至河邊:“府上不知有沒有火藥殘留,姑娘先上船,待查明……”

正說著話,忽聽岸上有老人哭天搶地的哀嚎聲傳來。

老人家腿腳不利索,好不容易從火海中逃出生天,她滿手滿臉都是灰燼,一身臟兮兮的,懷裏還牢牢護著自己的孫女。

她雙手顫巍巍捧著碎銀:“勞煩各位官爺行行好,我年紀大了不要緊,只能求給我這小孫女一條活路!求求官爺了!”

如老人家的尋常百姓不計其數,舉目望去,滿江哀鴻遍野,人人愁容滿面,惴惴不安。

明窈立在冷風中,聽著那一聲聲近乎黃鸝泣血的哭聲,一雙柳葉眉輕攏。

明窈朝老人家懷裏的小姑娘招招手。

小姑娘怯怯望著明窈,那雙黑色的眸子戰戰兢兢,蘊著濃濃的不安和畏懼。

她轉首,輕輕扯了扯身後一直護著自己的祖母。

老人家見明窈身後跟著官兵,只當她是哪家的大小姐,忙不疊推著自己的孫女往前,對著明窈千恩萬謝。

“求姑娘帶她上船,只要給她巴掌點地方就好了。”

老人家抹去眼角的淚水,不舍推著孫女往前。

小姑娘哇哇大哭,跌跌撞撞被推到明窈身前。

明窈俯身,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那是她往日帶在身上的玻璃糖。

她溫聲寬慰:“別哭了,這個給你。”

香囊沈甸甸的。

小姑娘眼巴巴望著明窈。

明窈垂首,在她耳邊低語兩三句。

小姑娘雙目垂著淚珠,期期艾艾望著明窈,臉上的懼怕不似先前那般。

“那我、我祖母也可以上船嗎?”

明窈頷首:“自然可以。”

她轉身,命人將岸上的老婦幼儒先行送上畫舫。

暗衛大驚:“明姑娘慎重!”

沈斫狼子野心,如若畫舫上混有沈斫的人,明窈的安危自然成了不定數。

明窈腦中飛快轉過千萬個念頭:“我不隨他們上船。”

暗衛抱拳拱手:“明姑娘可是要回府?可如今府中上下只怕也不安全,如若明姑娘回去,只怕今夜……”

夜風瀟瀟,江水蕩漾,泛起無窮無盡的漣漪。

明窈立在岸上,任由江風拂過鶴氅。

“我想入宮。”

她目光幽幽,落在一望無際的江面上,“三殿下再怎樣,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將火藥運入宮中。”

暗衛躊躇不安。

明窈挽唇笑道:“我回鹹安宮,他再怎樣神機妙算,也不會將火藥埋在無人問津的宮殿。”

鹹安宮是皇帝下令關押沈燼的宮殿,明窈在鹹安宮待了兩年多,對鹹安宮了如指掌。

且皇宮今夜有重重侍衛嚴陣以待,只怕一只蒼蠅也難飛出去。

暗衛思忖片刻,而後點點頭:“是,屬下立刻護送明姑娘回鹹安宮。”

馬車停靠在柳樹下,遠遠望去,和夜色融在一處。

明窈側身,先讓四喜過去。

她轉首,似有若無望了剛剛的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心領神會,飛快低下眼眸。

風雪滿江,岸邊摩肩接踵,人頭攢動。

驀地,一聲驚呼從人群中乍開,如小石落入江水,當即泛起層層波瀾。

“誰的銀子掉了!”

“別踩別踩!是我的錢袋!那是我的錢!”

“胡說八道!這明明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眾人一哄而上,無數雙手在黑夜中爭搶,宛若從地上連根而起的藤蔓,輕易不得撥開。

暗衛晃神的功夫,眼前的明窈早沒了身影。

冷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明窈跑得極快、極快。

落滿風雪的長街被她遙遙甩在身後,茅屋草舍在雪中搖曳。

青石板路積攢著厚厚的積雪,踩上去半點聲響也無。

明窈氣喘籲籲,她看見天邊宛若柳絮的飛雪,看見檐下燭光盡滅的燈籠。

明窈一刻也不敢停歇。

只要出了城,只要在今夜出了城……

固若金湯的城門立在高高的城墻下,許是今夜城中動亂不安,不時有爆破聲響起,如在耳邊。

半邊夜色都被照亮,城門口裏三層外三層圍著眾多的百姓。

人人都爭著搶著想要出城,想去城外的庵寺尋一處蔽身之地。

忽而有人認出火光所在的方向是在自己家附近,氣得嚎啕大哭,淚流不止。

百姓亂成一團,有人哀嚎,有人破口大罵。

明窈混在人群中,隨手在臉上抹了青灰,釵發亂糟糟的,看著和逃難的百姓並無兩樣,整個人灰頭灰臉的。

珍珠青緞軟鞋被踩上上百個腳印,耳邊喧囂聲不絕於耳,眾人相互推搡著,分不清誰踩了誰。

城門近在咫尺,明窈一刻心高高懸起,她眼睜睜看著自己離城門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夜色翻湧,簌簌雪珠子如鹽粒飄落在眾人肩上、腳邊。

明窈垂首斂眸,不時拿眼珠子瞥視前方。

只剩三個人了,再有三個人,她就可以……

倏地,一聲“站住”在明窈耳邊驟然響起。

為首的官兵兇神惡煞,來人一身戎裝,腰間配著的長劍在風雪中落滿冷霜,他一步步朝明窈走來,手邊還捏著一張畫像。

暗黃色的紙張隨風揚起,在黑夜中若隱若現。

明窈只能瞧見被墨水泅濕的紙張一半,許是畫得急,畫像上好些墨跡沾染在一處。

明窈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氣息驟急。

恰好身後有人狠狠撞上明窈的後背,混亂中,不知是哪個小孩手中的牛肉餡餅骨碌碌滾落在地。

明窈屏氣凝神,佯裝鎮定低頭,俯身撿起牛肉餡餅。

油紙裹著的牛肉餡餅還有餘熱,沾了明窈滿滿一手油。

借著氤氳的夜色,隱約可見餡餅上滿滿的一圈牙印,可惜餡餅毫發無損,連餡餅皮都沒有被咬開。

明窈握著餡餅,她仍舊保持著俯身的動作。

滿頭烏發擋住了自己半張臉。

官兵面容冷峻,一手提著畫像,一手按在自己的長劍上。

“你,擡起頭來。”

心中最後一道僥幸頃刻消失殆盡,明窈緩慢站直身子,忽然捂住心口咳嗽兩三聲:“我……”

沙啞的聲音和她往日大相徑庭,即便此刻沈燼在此處,也不一定聽得出。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官兵眼疾手快,一手提住站在明窈身後的男子,他冷著臉,面無表情將男子丟給同伴。

“此人身上有火藥味,帶下去,待二殿下回來,再聽候審問。”

明窈:“……”

她長長松口氣,轉身將牛肉餡餅還給隊伍中的小孩。

那小孩丟了餡餅也不哭不鬧,只是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明窈。

一口小牙還沒長齊,咬了半日,餡餅仍然完好如初。

排在城門口的百姓有人眼尖聽見,隨手抄起地上的枯枝往那男子後背丟去。

“挨千刀的,你良心是被狗吃了嗎?放火這種事也做得出!”

“就是他!就是他放火燒了我們家!我就說他怎麽鬼鬼祟祟的,原來的做賊心虛!我呸!”

百姓怒氣高漲,若非有官兵擋著,只怕恨不得親自上前將人撕成碎片。

明窈悄無聲息往後退開半步,將自己隱匿在隊伍中。

排在自己身前只剩一位老爺爺,老人家背著魚簍,半擔子鹹魚擱在地上,好讓官兵上前查驗。

許是耳背,老爺爺說話比尋常人大了許多,好幾次明窈都聽見對方疑惑的聲音。

“你說什麽?我要出城賣魚!什麽藥?我沒病,不用吃藥!”

官兵耐心告罄,上下打量著老人家好幾眼,揮揮手讓人出城。

他手上拿著毛筆,隨意打量明窈兩眼:“城東來的?”

明窈疊聲咳嗽:“……是。”

官兵:“家中只剩你一人了?你父母呢?“

明窈滿臉灰撲撲,聲音哽咽:“他們、他們……”

倏然。

空中遙遙的馬蹄聲傳來,地震山搖。

數十名金吾衛策馬揚鞭,朝城門飛奔而來。簇簇火光握在金吾衛手中,猶如神兵天降。

暗淡無光的城門驟然亮起,明窈無處遁形。

火光映照在她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眸中。

為首的人,正是之前欲護送自己回鹹安宮的暗衛。

明窈瞳孔驟緊。

本在查問自己的官兵見狀,忙不疊上前拱手:“大人怎麽親自過來了,可是有要事吩咐?”

暗衛高坐在馬背上,目光冷冷在人群中搜尋,隨手丟給官兵一張畫像。

“可有見過此人?”

官兵瞪圓一雙眼睛,借著火光盯住畫像半晌:“這人是、是……”

他轉過身,本該在隊伍前面的明窈此刻卻沒了蹤影。

官兵搖搖頭,一時竟也想不起剛剛見到的女子長何模樣,只記得她一直低著頭啜泣。

“沒見過。”

……

亂哄哄的人群後,四喜拽著明窈,飛快逃離城門,二人尋了一處僻靜巷子躲起。

兩丈多高的木桶擋在身前,重重黑影籠罩在明窈和四喜身上。

明窈目瞪口呆:“你怎麽會在這裏?”

四喜努力穩住氣息,望著明窈的目光幽怨又哀愁:“當時你將香囊給那姑娘時,我就隱隱覺得不對勁。”

暗衛不知明窈的香囊中裝的什麽,四喜卻是了如指掌的。

她曾親眼看見明窈將滿滿的碎銀子塞入香囊中。

四喜垂首低眉:“在河邊我看見地上的碎銀,就想明白了。”

黑暗中,四喜眼中隱約有淚珠閃現:“姐姐想離開汴京,是嗎?你還騙我說明年上元節陪我去金陵賞燈會,結果今夜出城,連我也不帶。”

四喜低聲嗚咽。

明窈好言相勸:“今夜事多,你若是跟著回鹹安宮,總比跟在我身邊安全些。”

她先前確實想過帶上四喜一起走,可誰也沒想到沈斫會在汴京四處埋下火藥,明窈總不能讓四喜跟著自己冒險。

四喜不滿,腦袋擱在明窈肩上:“我不管,我只想跟著姐姐。”

明窈好奇:“你怎麽找到此處來的?”

四喜猛地站直身子,忽然想起正事:“我遇到了徐大人,他讓姐姐先回鹹安宮,如今城中處處設防,姐姐只怕脫不得身。”

待明窈回到鹹安宮,城門口定不會如現下這般嚴防死守。

到那時徐季青再想方設法讓明窈離開。

風雪迷亂視線,鋪天蓋地落在汴京上空。

不遠處,金吾衛腰佩長劍,面容冷峻穿梭在長街小巷中。

明窈雙眉輕蹙,細細沈吟半晌,終還是點了點頭。常言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出自《左傳·莊公十年》)

如若這回出城被發現,日後再跑只怕不會是易事,還是得從長計議。

雪落滿城,在四喜攙扶著明窈從馬車上走下時,守在宮門口的金吾衛立刻飛馬前往報信,又一路護送明窈和四喜回鹹安宮。

而後又飛快出宮安置百姓。

鹹安宮僻靜冷清,琉璃黃瓦疊著層層的白雪,院中枯樹白雪皚皚。

夜風凜冽中,一人立在陰影中,墨綠長袍在風中輕輕曳動。

徐季青臉色蒼白,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漂浮,大病未愈,又舟車勞頓了將近半月有餘,徐季青的身子大不如前,只是眼中的豁然比往日多了許多。

“他走後,我若是還有幾分骨氣,也該自縊了事,只是他的心願未了,我若是真的一意孤行,只怕到了地下,他也會怪罪。”

四喜被明窈打發去了禦膳房,庭院空蕩無人,唯有雪珠子飄落。

烏木長廊下,明窈一身素白香雲紗錦裙,鄭重朝徐季青行了一禮。

她不曾見過孟少昶的屍骨,午夜夢回,明窈總覺得自己還在金陵,總覺得汴京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場噩夢。

只要她從噩夢掙脫,就還能見到孟少昶。

事到如今,她依然不肯相信孟少昶已經故去,如青煙縹緲,再也尋不得。

徐季青一怔,詫異明窈對孟少昶的執著。他眼眸低垂,唇角勾起苦澀:“我也不曾見他最後一面。”

當年他還是個身無官職的書生,誰都不將他放在眼中。這些年怕虞文忠生疑,徐季青連為孟少昶立衣冠冢都不敢,只是在寺中為孟少昶請了長明燈。

長夜寂寥荒涼,明窈和徐季青相對而立,望著庭院中的茫茫白雪,風聲掠過,像是在同故人低語。

徐季青低聲道:“我已經提前打點好了,今夜四更時離京,免得夜長夢多。”

明窈遽然仰起頭:“那你呢?”

徐季青平靜道:“我想再等等。”

他和明窈不同,他若是辭官回鄉,無人能奈他何,可明窈身邊還有一個沈燼。

她總不如自己自在逍遙。

且徐季青還沒為孟少昶真正翻案。

他輕聲:“二殿下今夜不在宮中,即便回來,最快也要後日。”

這是最好的時機。

明窈望著那雙深色的眼睛良久,終還是點了點頭。

徐季青起身告別,風雪落在他身後,他並未撐傘,任由雪珠子灑落身上。

“徐大人。”

明窈忽然喊住人。

徐季青側身。

兩人隔著風雪相望。

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最後到嘴邊的,也只剩一句再尋常不過的——

多謝。

天將亮未亮時,鹹安宮忽然起了大火,漫天火光熊熊,亮如白晝。

……

離汴京五百裏處。

沈斫懶懶倚靠在青緞軟墊上,擡眸望著山中洋洋灑灑的飛雪。

一眾宮人穿金戴銀,滿頭珠翠在廊檐下穿梭,纖腰裊娜,步步生蓮。

庭院中不時有絲竹之聲傳出,聲聲悅耳,如聽仙樂。

沈斫擁著侍妾,一雙桃花眼向上勾起,笑著朝下首的門客舉高酒盞。

他滿臉堆笑:“可惜此處離汴京甚遠,不然還能瞧瞧我那二哥焦頭爛額的嘴臉。百姓愚鈍無知,對天神之說深信不疑。”

沈斫腳步虛浮,從案後站起,踉蹌這往前走去,手中的酒盞灑去大半杯。

他仰天大笑:“我倒要瞧瞧,我那二哥如何破局!”

席間眾門客紛紛起身,笑著恭維沈斫:“殿下英明,此舉不廢一卒一馬,竟能讓二殿下慌亂至此。只是我聽說,二殿下昨夜已經出城往南驪別院趕來,不知殿下可有良策?”

沈斫一雙醉眼惺忪,滿臉漲著紅色,“一個沈燼,哪裏配得上我的良策?”

門客怔了一怔,而後笑得開懷:“是我說錯話,該打該打!”

話落,又自飲三杯,自罰。

沈斫揮揮手,若非侍妾及時扶住,只怕他此刻就要摔在地上:“你們可知,我為何要選在南驪別院?”

他拿手指頭戳戳地上鋪著的木板,渾濁的腦袋難得清醒一瞬:“這裏,易守難攻。”

南驪別院上山的路只有一條,沈斫早在路上半山腰埋了火藥,倘或沈燼敢上山,定然屍骨無存。

門客好奇:“可他若是從後山……”

“……後山?”沈斫像是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撫掌大笑。

後山幾乎是懸崖絕壁,一眼望去崎嶇坎坷,連路也沒有。即便有神明相助,也不可能會有人從後山徒手爬上來。

“除非我那二哥忽然長出三頭六臂,不然根本不可能從後山上來。”

沈斫張揚狂妄,又笑著讓侍妾斟酒,仰頭一飲而盡。

……

山下雪花亂轉,沈燼立在山腳,仰首往上望去,若有所思。

章樾從馬上一躍而下,手上拎著一個小太監,那人本是要給沈斫通風報信的,被章樾一箭射中小腿,此刻人嚇得沒了半條命,跪在地上連聲求饒。

汩汩鮮血蜿蜒流淌在地。

他連連往地上磕頭:“二殿下饒命二殿下饒命,小的平日只在別院灑掃,從未……”

章樾一劍橫在小太監脖頸上:“殿下問你什麽答什麽,多說一個字,我立刻廢了你的手指頭。”

小太監再也不敢多言,顫抖著眼皮望著沈燼。

沈燼漫不經心:“沈斫在路上埋了火藥?”

小太監點點頭。

沈燼:“埋了多少?埋在何處?”

小太監瘋狂搖頭:“奴才不知,這些都是三殿下的心腹做的,奴才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啊!”

他連連朝沈燼叩首,本還想著說些求饒的話,一想到章樾的劍還橫在自己脖頸,又訕訕咽了回去,只拼命朝沈燼磕頭。

他不過只是一個灑掃奴仆,對別院的事一無所知。

沈燼拂袖,讓人好生看住,莫讓他上山通風報信。

山中凜冽,北風呼嘯而過,颯颯樹影作響。

章樾沈著臉,他們此番出京,只帶了五十個精衛,如若沈斫引爆火藥,後果不堪設想。

他沈聲:“明日援軍或許能到,薛少將軍今早已經抵達汴京,待他帶兵趕來……”

依理,薛琰本該在三日前抵達,無奈柳娘子突然發病,薛琰無法,只能在路上多耽擱了兩日。

“城中火藥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得安寧。”

沈燼垂首轉動指尖的扳指,倏地想起還在離京前匆匆的那一瞥。

也不知道明窈此刻如何了。

他貿然離京,想來她應是在府上為自己擔驚受怕。

沈燼眼中厲色褪去兩三分,他仰首望著別院後山的陡壁孤峰,面色凜然。

倏爾下令:“取韁繩來。”

章樾一驚,後知後覺沈燼想要從後山徒步爬上別院,當即雙膝跪地。

“殿下萬萬不可,若是三殿下在山上設下埋伏……”

“他不會。”沈燼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再有。

即便有埋伏,他也不可能畏懼上前。

古人雲,擒賊先擒王*。(*出自杜甫《前出塞》)

總得先抓到沈斫,才能知曉汴京城中埋了多少火藥,救百姓於水中之中。

章樾見沈燼意已決,皺眉道:“我帶領弟兄們上山便可,殿下不必冒險……”

“章樾。”

沈燼聲音冰冷森嚴,“……你何時變得這般膽小怕事了?”

他若是連這點膽量也無,只怕早就死在深宮中了。

懸崖絕壁並非誇大其詞,也不怪沈斫如此囂張自信。

沈燼一手攀著巖石,往上望,群山高聳入雲,往下望,是無盡深淵。

他定定心神,忽見山腳下遠遠有金吾衛匆忙趕來,瞧著應當是從汴京趕來的。

來人風塵仆仆,灰頭土臉,顧不得從馬上摔下,疾步奔至山下,仰首喊人:“殿下……”

聲音被風吹得幾乎失聲,侍衛連著咳嗽好幾聲,氣息還未平穩。

沈燼凝眉:“……可是薛琰帶兵來了?”

侍衛連連搖頭:“不是,是鹹安宮……”

冷風搖曳,侍衛的聲音撕碎在空中,落在沈燼耳中只剩斷斷續續的幾個字,聽著不甚清楚。

沈燼雙目禁攏。

他拂袖,示意侍衛退開,繼續往上攀去。

鹹安宮無人居住,即便出了什麽事,也無傷大雅,且他如今也無心顧及。

沈斫還在山上,越往後拖延,他們被發現的可能性越大。

沈燼不想功虧一簣。

侍衛半跪在地,他直起身,雙唇張了又張,喉嚨幹涸,楞楞望著消失在雪霧中的沈燼。

雪珠子從空中拂落,掉在侍衛眼中。

他低聲呢喃:“……可是,鹹安宮有明姑娘啊。”

凜冽風聲將他所有的聲音都淹沒。

只剩滿地蕭然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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