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再見小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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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再見小顧1
這幾年，沈離塵幾乎是醫館的常客。
極少有靈醫會開靈醫館。
絕大多數宗門都有自己的靈醫，還有不少脾氣古怪、規矩一堆的隱居神醫，因此這些選擇開店的靈醫，主要客人就是他們這些無門無派又請不起名醫的散修。
鳳司命幾乎是把沈離塵扛進了醫館扔在椅子上，大喊：“靈醫！靈醫在嗎！我兄弟受傷了！”
沈離塵是真羨慕他從來不知道疲倦，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狀態，不用問診，他都清楚有多糟糕。
“吵什麽吵！”一位年輕女子走出來，她穿一身淡青色，看起來雷厲風行又不失溫婉。
小夥計也捧著一顆靈植出來，去藥櫃前研磨去了。
靈醫打眼一看，就知道病人是沈離塵，問：“哪裏不舒服？”
沈離塵駕輕就熟，伸出過分消瘦的胳膊：“一點內傷，可能需要調理。”
“我是靈醫你是靈醫。”
靈醫脾氣很沖，沈離塵就識趣的閉嘴了。哪有病人自己給自己診斷的，換誰都不高興。
但靈醫皺了皺眉，又伸手在他胸前按了幾下，“內傷不算重，如果我沒猜錯，是被魔氣震傷了。不過幸虧魔氣沒有入體，不然就難治了。”
事實是沈離塵在深淵深處遇到的一只魔獸，他躲得快，但當時也確實很危險。
靈醫用手帕擦擦手，笑道：“我倒是沒見過你這樣的淤積不前的靈氣，靈脈枯成這樣，天生的？如果是後天，我想不到有什麽能造成這種情況，難怪你無法自己療傷，要跑到我這裏來。”
鳳司命敏銳地提醒：“治內傷呢，關靈氣什麽事。”
學門前，卻出了點意外。
“主子，前門被百姓圍住了。”心腹小聲在窗外回稟，“屬下這就把他們趕走。”
太學不止這一個門，然而皇帝是不可能走偏門的。
沈離塵掀開簾子的一角觀察，太學正門被百姓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他甚至能聽見喧嘩聲：“不要驚擾百姓，去打聽發生了什麽事，太學是清凈之地，不能亂來。”
心腹剛領命，人群就傳來一陣騷亂，百姓紛紛讓開，露出被圍的兩個人。
“保護陛下。”心腹一聲低吼，馬車被圍得水洩不通。
跪著的那人背上插著荊條，薄衫下血淋淋的，沈離塵盯著他的背影仔細看了會，方才想起來這人正是那夜喚“玄息哥哥”的少年。
少年旁邊是個身穿華服的中年人，手裏拿著鞭子，發洩似的往少年身上抽。
百姓都不忍直視，沒多久就走了一半。
沈離塵：“你去打聽打聽。”
心腹很快回來：“主子，持鞭打人的是五品員外郎宋棋宋大人，他打的是他的小兒子宋音運。我打聽到的是因為宋音運散播同學謠言、流連煙花之所，更在太學內……行淫|穢一事，被巡查學宿的典學抓了個正著，鬧得挺大，已被太學逐出去，而朝中似乎有幾位大臣正拿這事做文沈，要寫折子參這位宋大人一本。”
難怪宋棋如此不顧宋家顏面，當街鞭笞兒子，烏紗帽都要不保了，再留這個逆子有何用。
“主子別看了，臟了主子的眼。”心腹稍稍側身，用身子擋住。
沈離塵放下車簾。
可車外聲音愈演愈裂，聽的人毛骨悚然。
心腹小聲：“主子，我還是……”
沈離塵沒有絲毫動容：“不必，會有人趕他們。”
片刻之後，有衙役過來半強迫似的把這對父子帶走了，看來宋棋的自虐式謝罪並不管用，他逃脫不了貶謫或免職的命運。
沈離塵讓心腹在門外等，開門的書童見到他時，嚇得都結巴了：“公、公子。”
“你家少爺呢？”
書童終於反應過來，忙退後讓路，喜出望外道：“少爺您看誰來了！”
顧玄息正在練字，看見沈離塵進來，放下筆，語氣平靜地囑咐：“你去倒茶。”
“是。”書童出門時，順手把門帶上。
沈離塵先聲奪人：“我出宮是有事，找你只是順便。”
顧玄息並沒有多少反應：“有什麽事要你親自出宮辦？”
沈離塵看見他那天落下的淡青披風竟然放在床頭。
他清楚披風是他自己脫下的，也是他沒有帶走，發熱還有每天喝的苦藥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他就是無端地恨顧玄息。
憑什麽誰都能欺辱他。
明明是他給了顧玄息今天的一切，可連顧玄息也要欺辱他。
“這個是我準備明天給你的。”顧玄息拿來一個紙包，“你喝的那些藥，我看過藥方，確實苦。”
紙包鼓鼓囊囊，上面蓋著一個鮮紅的老字號的戳，是那家蜜餞。
不知道為什麽，沈離塵的雙腿隱隱發酸，像是某種暗示。
他由著性子晾了顧玄息那麽久，是時候還回來了。
如果他們的關系恢覆到冷戰前，他會得到那個為他暖腳、帶他在立冬節放河燈的顧玄息。
“我……這裏面是什麽。”沈離塵主動示好，同時笨拙地擡起下巴，示意他披風厚重，手腳不方便活動。
顧玄息伸手解開他的披風，宿舍簡陋，只能暫時先放在一邊。
書童敲響房門，他上次應該是真被嚇到了，這次連門都沒趕進，把托盤交給顧玄息，一溜小跑躲遠了。
顧玄息倒茶添碳，這才解開紙包，露出灑滿糖霜的蜜餞，“每次喝完藥可以吃一點。”
沈離塵看著遞過來的手帕，卻不伸手：“你餵我吃。”
這樣總該明白，他是來求和的。
顧玄息先是一驚，很快恢覆平靜：“好。”
在他捏著蜜餞遞過來的時候，沈離塵開始猶豫，不過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他，他只輕輕咬了一下，舌尖靈活地勾走蜜餞。讓香甜的滋味在味蕾炸開。
他不忍吞下，將蜜餞含在唇齒間，聲音含含糊糊：“顧玄息，嗯，玄息？”
顧玄息眼神覆雜，下一刻卻避開視線，木訥摩挲著手指上的糖霜。
“你送我一副自畫像吧，送給我，我就不生氣了。”沈離塵道出此行目的。
顧玄息似乎不是很信，又問了一遍：“你要我的畫像？”
“對，太傅說你畫畫好，我還沒學過畫畫。”沈離塵搜腸刮肚找理由，“我想見識一下，順便觀摩學習。”
顧玄息道：“好，我也想要一幅你的畫像。”
這個不難，沈離塵道：“我回宮叫畫師畫一張給你送過來。”
“我想自己畫。”顧玄息平靜地凝視他，“畫你。”
沈離塵只能先答應他。轎內，沈離塵看著膚色發白的雙手。
罷了。
是顧玄息沒臉面對自己才對。
樓太傅道：“陛下瘦了。”
沈離塵：“多謝太傅關心，休養幾天就好。”
顧玄息始終站在一邊，不吭不響。
這天樓太傅選的功課比較簡單，沈離塵上完課就聽得七七八八，下課後樓太傅照例叮囑顧玄息，好好替沈離塵溫習功課。
沈離塵卻徑直道：“太傅，朕想換伴讀了。”
他沒有看顧玄息的臉色。
樓太傅反問為什麽。
沈離塵隨便編造了個借口：“太學功課繁忙，朕怕自己耽誤顧……兄的功課。”
聽見這個陌生的稱呼，顧玄息方才有反應，木訥地動了動。
而樓太傅看看兩人，半晌道：“微臣給陛下講個故事。”
沈離塵：“太傅請講。”
結果樓太傅講了個關於友誼的故事，沈離塵十分無語。
畢竟顧及沈離塵的臉面，樓太傅說完這個故事，借口有事帶顧玄息走了。臨走前也沒說換伴讀的事，大概率是不會換了。
凜竹進來收拾書桌，突然道：“陛下的書裏怎麽有封信？”
沈離塵看著信封，厭惡地皺了皺眉：“燒了。”
“啊？”
“朕讓你燒了沒聽見嗎？”
“是，凜竹這就去。”
然而沈離塵太低估顧玄息的意志力，從這天起每天讀完書，他都能找到一封相同的信，有的時候是在書裏，有的時候壓在墨臺下。
也不知道顧玄息怎麽辦的，沈離塵明明已經刻意保持距離，他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在離開前留下一封信。
一連幾日，沈離塵實在是煩透了，更懶得去翻找今天會藏在哪，他終於拆開信。
和文縐縐的文沈不同，又像是怕他會看不明白，顧玄息意簡言賅寫下一行字：
“我欠你一個解釋，別不理我。”
沈離塵看得心煩，把信和信封撕成雪花。
凜竹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拎了個食盒：“陛下，這是太傅送來的吃的，現在吃嗎？”
沈離塵點頭。
“好輕的食盒。”凜竹訝然，“不是吃的，是……河燈？好精致的畫，可惜現在是冬天，春天還沒到呢。”
沈離塵擡頭看著他手裏捧著的河燈，小小的宣紙上花的赫然是一幅騎馬踏青圖。
他知道這個河燈是誰送的了，也知道那人的意思——
別忘了我們約好了要在立春一同放河燈。
凜竹興沖沖道：“陛下，這個擺在哪兒？”
沈離塵有些不耐煩：“燒了。”
“啊！這樣不好吧。”凜竹可憐巴巴的，“畢竟是樓太傅送的，陛下要不喜歡送給凜竹就是了。”
樓太傅……
樓太傅知道他的弟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嗎，顧玄息在太學裏做的那些事如果傳出來，恐怕會讓樓太傅晚節不保。
沈離塵道：“算了，你隨便找個地方收起來。”
“好嘞。”
次日上課，沈離塵就像不曾拆開信封也不曾看見過食盒裏的河燈。
樓太傅走後，顧玄息照舊留下來給他講課，眼神和舉止都沒有任何越矩，一本一眼地講解功課，甚至連沈離塵堂而皇之趴在桌上睡覺都可以無視，好像那日他沒有輕薄過任何人，還是樓太傅引以為豪的徒弟。
只不過每日顧玄息都會借樓太傅的名義，用食盒送東西過來，有時是糖葫蘆，有時是面人，全是夜市上的小玩意。
也全被沈離塵賞給凜竹了。
當然每個食盒裏都有信封，每封信內容都不一樣，卻都是簡單的一句話，無一例外是希望沈離塵原諒他。
這是不可能的。
比起被阿日蘭斯攔下，比起被少年堵在假山後羞辱，沈離塵更不願意面對顧玄息。
幾日後，趁顧玄息講課，沈離塵終於不耐煩道：“別再送東西了，也別再寫信。”
顧玄息放下書，定定看他，眉眼裏情愫脈脈，像是有什麽正在令他動容。
被他這麽看著，沈離塵忍不住回憶起那晚被捏著下巴強迫看著吻著……他換了個坐姿，掩飾住這份尷尬，依舊懶懶散散，渾身上下沒骨頭似的：“樓太傅知道你用他的名義往宮裏送東西嗎？”
顧玄息淡然搖頭：“他不知。”
果然如此，沈離塵冷笑一聲。
“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顧玄息輕聲細語，“你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而我……我也從來不知道該怎麽哄你。”
“誰要你哄。”沈離塵蹙眉反駁。
顧玄息繼續道：“立冬那天，我以為是我的錯讓你等久了，我真怕你一時氣急要回宮。”
他語氣裏充滿可憐。
聯想到那日武比，他幾經涉險贏下滿堂彩，沈離塵……竟有些動容。
這時候外面突然有人來報：“陛下，西域使節求見。”
冷不丁被人打斷，顧玄息眼裏流露出不甘心。
“你先回去吧。”沈離塵起身，不再理會他。
禦書房內，與使節同來的是依舊沒有暴露身份的阿日斯蘭，比起使節的戰戰兢兢，阿日斯蘭則肆無忌憚地打量禦書房，無視使節頻頻投來的警告眼神。
沈離塵稟退旁人，直接道：“阿日斯蘭陛下準備什麽時候離京。”
突然被點破身份，使節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而阿日斯蘭卻仿佛早有所料，只是楞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
他嗓門洪亮，笑聲爽朗，沈離塵耐心等著。
阿日斯蘭：“還是陛下聰明。”
“好說，朕碰巧認識那麽幾個人，打聽到阿日斯蘭正式陛下乳名。”沈離塵慢條斯理道，“你不趕緊啟程是謝禮沒帶夠嗎？”
“糧食草藥我們都夠了，我不貪心。”阿日斯蘭從來都不避諱他看向小皇帝的目光，赤裸的，像是能把那一身厚重的冬裝一件件剝掉，“只是陛下答應我的畫像……拿不到畫像，我就只能繼續待著，反正京城好吃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還能隔山差五找陛下琴瑟和鳴。”
沈離塵皺眉：“琴瑟和鳴不是這麽用的，多讀點書吧。”
阿日斯蘭笑得眉眼彎出新月的弧度： “回去就請位中原師父教我讀書寫字，只不過陛下……如果不願意，我自問畫工湊合，也可以親自作畫。”
沈離塵果斷拒絕：“不可能。”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阿日斯蘭見到顧玄息，讓劇情有任何發展的可能性。
他仿佛又看見自己癱瘓在床不能自理的樣子，連尋死的權力都沒有。
大病初愈後身子沒有好好調養，沈離塵平日裏或多或少會感覺虛弱，每天都要喝很苦的湯藥。
這天他好不容易在凜竹的監督下，趁湯藥未涼之前喝光了，格外想念夜市上一家賣蜜餞的梅子。
當時嘗了嘗，覺得味道過於偏甜，現在懷念起來，應該正合適。
擇日不如撞日，沈離塵讓心腹備馬車，他要先去太學，克服尷尬，說服顧玄息畫一張自畫像，再去尋那家蜜餞鋪。
這次沈離塵學乖了，他要心腹陪著進太學，以免再生意外。
直到回到馬車上，沈離塵都沒緩下來。
鏡熄是書中出場最晚攻啊，他出場的時候就擅長裝神弄鬼，說話也神叨叨的，預測過顧玄息的未來會下入地府……
然而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有牛鬼蛇神呢？有些男人，為了得到心愛的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等等，最晚出場的鏡熄居然會提前登場了？
也不全是，沈離塵明白是他提前見到了顧玄息，如果按正常劇情走向，他要三年後才能見到顧玄息。
是他帶來的蝴蝶效應，改變了這一切。
那其他渣攻，是不是已經出場了？
想到這裏，沈離塵招來心腹：“朕今晚要出宮的消息洩露了，去查。”
心腹一驚，忙不疊下跪：“陛下恕罪！”
沈離塵出宮是由心腹安排的，無論最終調查的結果是誰洩密，心腹都脫不了管教不利的罪名。
沈離塵搖頭：“不關你的事，人心難防，查出來就好，朕……我還是最信任你的，起來吧。”
“屬下知道。”心腹依舊跪著，“那陛下今晚就別出宮了。”
就算知道靈氣會用光，沈離塵都敢去深淵，現在他誰也不懼。
等跟蹤者走到合適的位置，他驟然從墻角現身，同時一記手刀劈過去，利刃隨時都會出鞘。
只不過跟蹤者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任由那記手刀劈下來，沒有後退，更沒有惱羞成怒。
沈離塵奇怪，跟蹤者穿一身修身的黑色錦衣，然而卻比他高不少，他必須擡頭才能看清。
對方也在垂眸看著他，目光如錐，眸底宛若盛著一座無盡深淵，可深淵表面卻是風平浪靜。
顧玄息！
沈離塵瞳孔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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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沈離塵幾乎是醫館的常客。
極少有靈醫會開靈醫館。
絕大多數宗門都有自己的靈醫，還有不少脾氣古怪、規矩一堆的隱居神醫，因此這些選擇開店的靈醫，主要客人就是他們這些無門無派又請不起名醫的散修。
鳳司命幾乎是把沈離塵扛進了醫館扔在椅子上，大喊：“靈醫！靈醫在嗎！我兄弟受傷了！”
沈離塵是真羨慕他從來不知道疲倦，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狀態，不用問診，他都清楚有多糟糕。
“吵什麽吵！”一位年輕女子走出來，她穿一身淡青色，看起來雷厲風行又不失溫婉。
小夥計也捧著一顆靈植出來，去藥櫃前研磨去了。
靈醫打眼一看，就知道病人是沈離塵，問：“哪裏不舒服？”
沈離塵駕輕就熟，伸出過分消瘦的胳膊：“一點內傷，可能需要調理。”
“我是靈醫你是靈醫。”
靈醫脾氣很沖，沈離塵就識趣的閉嘴了。哪有病人自己給自己診斷的，換誰都不高興。
但靈醫皺了皺眉，又伸手在他胸前按了幾下，“內傷不算重，如果我沒猜錯，是被魔氣震傷了。不過幸虧魔氣沒有入體，不然就難治了。”
事實是沈離塵在深淵深處遇到的一只魔獸，他躲得快，但當時也確實很危險。
靈醫用手帕擦擦手，笑道：“我倒是沒見過你這樣的淤積不前的靈氣，靈脈枯成這樣，天生的？如果是後天，我想不到有什麽能造成這種情況，難怪你無法自己療傷，要跑到我這裏來。”
鳳司命敏銳地提醒：“治內傷呢，關靈氣什麽事。”
學門前，卻出了點意外。
“主子，前門被百姓圍住了。”心腹小聲在窗外回稟，“屬下這就把他們趕走。”
太學不止這一個門，然而皇帝是不可能走偏門的。
沈離塵掀開簾子的一角觀察，太學正門被百姓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他甚至能聽見喧嘩聲：“不要驚擾百姓，去打聽發生了什麽事，太學是清凈之地，不能亂來。”
心腹剛領命，人群就傳來一陣騷亂，百姓紛紛讓開，露出被圍的兩個人。
“保護陛下。”心腹一聲低吼，馬車被圍得水洩不通。
跪著的那人背上插著荊條，薄衫下血淋淋的，沈離塵盯著他的背影仔細看了會，方才想起來這人正是那夜喚“玄息哥哥”的少年。
少年旁邊是個身穿華服的中年人，手裏拿著鞭子，發洩似的往少年身上抽。
百姓都不忍直視，沒多久就走了一半。
沈離塵：“你去打聽打聽。”
心腹很快回來：“主子，持鞭打人的是五品員外郎宋棋宋大人，他打的是他的小兒子宋音運。我打聽到的是因為宋音運散播同學謠言、流連煙花之所，更在太學內……行淫|穢一事，被巡查學宿的典學抓了個正著，鬧得挺大，已被太學逐出去，而朝中似乎有幾位大臣正拿這事做文沈，要寫折子參這位宋大人一本。”
難怪宋棋如此不顧宋家顏面，當街鞭笞兒子，烏紗帽都要不保了，再留這個逆子有何用。
“主子別看了，臟了主子的眼。”心腹稍稍側身，用身子擋住。
沈離塵放下車簾。
可車外聲音愈演愈裂，聽的人毛骨悚然。
心腹小聲：“主子，我還是……”
沈離塵沒有絲毫動容：“不必，會有人趕他們。”
片刻之後，有衙役過來半強迫似的把這對父子帶走了，看來宋棋的自虐式謝罪並不管用，他逃脫不了貶謫或免職的命運。
沈離塵讓心腹在門外等，開門的書童見到他時，嚇得都結巴了：“公、公子。”
“你家少爺呢？”
書童終於反應過來，忙退後讓路，喜出望外道：“少爺您看誰來了！”
顧玄息正在練字，看見沈離塵進來，放下筆，語氣平靜地囑咐：“你去倒茶。”
“是。”書童出門時，順手把門帶上。
沈離塵先聲奪人：“我出宮是有事，找你只是順便。”
顧玄息並沒有多少反應：“有什麽事要你親自出宮辦？”
沈離塵看見他那天落下的淡青披風竟然放在床頭。
他清楚披風是他自己脫下的，也是他沒有帶走，發熱還有每天喝的苦藥跟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他就是無端地恨顧玄息。
憑什麽誰都能欺辱他。
明明是他給了顧玄息今天的一切，可連顧玄息也要欺辱他。
“這個是我準備明天給你的。”顧玄息拿來一個紙包，“你喝的那些藥，我看過藥方，確實苦。”
紙包鼓鼓囊囊，上面蓋著一個鮮紅的老字號的戳，是那家蜜餞。
不知道為什麽，沈離塵的雙腿隱隱發酸，像是某種暗示。
他由著性子晾了顧玄息那麽久，是時候還回來了。
如果他們的關系恢覆到冷戰前，他會得到那個為他暖腳、帶他在立冬節放河燈的顧玄息。
“我……這裏面是什麽。”沈離塵主動示好，同時笨拙地擡起下巴，示意他披風厚重，手腳不方便活動。
顧玄息伸手解開他的披風，宿舍簡陋，只能暫時先放在一邊。
書童敲響房門，他上次應該是真被嚇到了，這次連門都沒趕進，把托盤交給顧玄息，一溜小跑躲遠了。
顧玄息倒茶添碳，這才解開紙包，露出灑滿糖霜的蜜餞，“每次喝完藥可以吃一點。”
沈離塵看著遞過來的手帕，卻不伸手：“你餵我吃。”
這樣總該明白，他是來求和的。
顧玄息先是一驚，很快恢覆平靜：“好。”
在他捏著蜜餞遞過來的時候，沈離塵開始猶豫，不過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他，他只輕輕咬了一下，舌尖靈活地勾走蜜餞。讓香甜的滋味在味蕾炸開。
他不忍吞下，將蜜餞含在唇齒間，聲音含含糊糊：“顧玄息，嗯，玄息？”
顧玄息眼神覆雜，下一刻卻避開視線，木訥摩挲著手指上的糖霜。
“你送我一副自畫像吧，送給我，我就不生氣了。”沈離塵道出此行目的。
顧玄息似乎不是很信，又問了一遍：“你要我的畫像？”
“對，太傅說你畫畫好，我還沒學過畫畫。”沈離塵搜腸刮肚找理由，“我想見識一下，順便觀摩學習。”
顧玄息道：“好，我也想要一幅你的畫像。”
這個不難，沈離塵道：“我回宮叫畫師畫一張給你送過來。”
“我想自己畫。”顧玄息平靜地凝視他，“畫你。”
沈離塵只能先答應他。轎內，沈離塵看著膚色發白的雙手。
罷了。
是顧玄息沒臉面對自己才對。
樓太傅道：“陛下瘦了。”
沈離塵：“多謝太傅關心，休養幾天就好。”
顧玄息始終站在一邊，不吭不響。
這天樓太傅選的功課比較簡單，沈離塵上完課就聽得七七八八，下課後樓太傅照例叮囑顧玄息，好好替沈離塵溫習功課。
沈離塵卻徑直道：“太傅，朕想換伴讀了。”
他沒有看顧玄息的臉色。
樓太傅反問為什麽。
沈離塵隨便編造了個借口：“太學功課繁忙，朕怕自己耽誤顧……兄的功課。”
聽見這個陌生的稱呼，顧玄息方才有反應，木訥地動了動。
而樓太傅看看兩人，半晌道：“微臣給陛下講個故事。”
沈離塵：“太傅請講。”
結果樓太傅講了個關於友誼的故事，沈離塵十分無語。
畢竟顧及沈離塵的臉面，樓太傅說完這個故事，借口有事帶顧玄息走了。臨走前也沒說換伴讀的事，大概率是不會換了。
凜竹進來收拾書桌，突然道：“陛下的書裏怎麽有封信？”
沈離塵看著信封，厭惡地皺了皺眉：“燒了。”
“啊？”
“朕讓你燒了沒聽見嗎？”
“是，凜竹這就去。”
然而沈離塵太低估顧玄息的意志力，從這天起每天讀完書，他都能找到一封相同的信，有的時候是在書裏，有的時候壓在墨臺下。
也不知道顧玄息怎麽辦的，沈離塵明明已經刻意保持距離，他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在離開前留下一封信。
一連幾日，沈離塵實在是煩透了，更懶得去翻找今天會藏在哪，他終於拆開信。
和文縐縐的文沈不同，又像是怕他會看不明白，顧玄息意簡言賅寫下一行字：
“我欠你一個解釋，別不理我。”
沈離塵看得心煩，把信和信封撕成雪花。
凜竹從外面走進來，手裏拎了個食盒：“陛下，這是太傅送來的吃的，現在吃嗎？”
沈離塵點頭。
“好輕的食盒。”凜竹訝然，“不是吃的，是……河燈？好精致的畫，可惜現在是冬天，春天還沒到呢。”
沈離塵擡頭看著他手裏捧著的河燈，小小的宣紙上花的赫然是一幅騎馬踏青圖。
他知道這個河燈是誰送的了，也知道那人的意思——
別忘了我們約好了要在立春一同放河燈。
凜竹興沖沖道：“陛下，這個擺在哪兒？”
沈離塵有些不耐煩：“燒了。”
“啊！這樣不好吧。”凜竹可憐巴巴的，“畢竟是樓太傅送的，陛下要不喜歡送給凜竹就是了。”
樓太傅……
樓太傅知道他的弟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嗎，顧玄息在太學裏做的那些事如果傳出來，恐怕會讓樓太傅晚節不保。
沈離塵道：“算了，你隨便找個地方收起來。”
“好嘞。”
次日上課，沈離塵就像不曾拆開信封也不曾看見過食盒裏的河燈。
樓太傅走後，顧玄息照舊留下來給他講課，眼神和舉止都沒有任何越矩，一本一眼地講解功課，甚至連沈離塵堂而皇之趴在桌上睡覺都可以無視，好像那日他沒有輕薄過任何人，還是樓太傅引以為豪的徒弟。
只不過每日顧玄息都會借樓太傅的名義，用食盒送東西過來，有時是糖葫蘆，有時是面人，全是夜市上的小玩意。
也全被沈離塵賞給凜竹了。
當然每個食盒裏都有信封，每封信內容都不一樣，卻都是簡單的一句話，無一例外是希望沈離塵原諒他。
這是不可能的。
比起被阿日蘭斯攔下，比起被少年堵在假山後羞辱，沈離塵更不願意面對顧玄息。
幾日後，趁顧玄息講課，沈離塵終於不耐煩道：“別再送東西了，也別再寫信。”
顧玄息放下書，定定看他，眉眼裏情愫脈脈，像是有什麽正在令他動容。
被他這麽看著，沈離塵忍不住回憶起那晚被捏著下巴強迫看著吻著……他換了個坐姿，掩飾住這份尷尬，依舊懶懶散散，渾身上下沒骨頭似的：“樓太傅知道你用他的名義往宮裏送東西嗎？”
顧玄息淡然搖頭：“他不知。”
果然如此，沈離塵冷笑一聲。
“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顧玄息輕聲細語，“你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而我……我也從來不知道該怎麽哄你。”
“誰要你哄。”沈離塵蹙眉反駁。
顧玄息繼續道：“立冬那天，我以為是我的錯讓你等久了，我真怕你一時氣急要回宮。”
他語氣裏充滿可憐。
聯想到那日武比，他幾經涉險贏下滿堂彩，沈離塵……竟有些動容。
這時候外面突然有人來報：“陛下，西域使節求見。”
冷不丁被人打斷，顧玄息眼裏流露出不甘心。
“你先回去吧。”沈離塵起身，不再理會他。
禦書房內，與使節同來的是依舊沒有暴露身份的阿日斯蘭，比起使節的戰戰兢兢，阿日斯蘭則肆無忌憚地打量禦書房，無視使節頻頻投來的警告眼神。
沈離塵稟退旁人，直接道：“阿日斯蘭陛下準備什麽時候離京。”
突然被點破身份，使節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而阿日斯蘭卻仿佛早有所料，只是楞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
他嗓門洪亮，笑聲爽朗，沈離塵耐心等著。
阿日斯蘭：“還是陛下聰明。”
“好說，朕碰巧認識那麽幾個人，打聽到阿日斯蘭正式陛下乳名。”沈離塵慢條斯理道，“你不趕緊啟程是謝禮沒帶夠嗎？”
“糧食草藥我們都夠了，我不貪心。”阿日斯蘭從來都不避諱他看向小皇帝的目光，赤裸的，像是能把那一身厚重的冬裝一件件剝掉，“只是陛下答應我的畫像……拿不到畫像，我就只能繼續待著，反正京城好吃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還能隔山差五找陛下琴瑟和鳴。”
沈離塵皺眉：“琴瑟和鳴不是這麽用的，多讀點書吧。”
阿日斯蘭笑得眉眼彎出新月的弧度： “回去就請位中原師父教我讀書寫字，只不過陛下……如果不願意，我自問畫工湊合，也可以親自作畫。”
沈離塵果斷拒絕：“不可能。”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阿日斯蘭見到顧玄息，讓劇情有任何發展的可能性。
他仿佛又看見自己癱瘓在床不能自理的樣子，連尋死的權力都沒有。
大病初愈後身子沒有好好調養，沈離塵平日裏或多或少會感覺虛弱，每天都要喝很苦的湯藥。
這天他好不容易在凜竹的監督下，趁湯藥未涼之前喝光了，格外想念夜市上一家賣蜜餞的梅子。
當時嘗了嘗，覺得味道過於偏甜，現在懷念起來，應該正合適。
擇日不如撞日，沈離塵讓心腹備馬車，他要先去太學，克服尷尬，說服顧玄息畫一張自畫像，再去尋那家蜜餞鋪。
這次沈離塵學乖了，他要心腹陪著進太學，以免再生意外。
直到回到馬車上，沈離塵都沒緩下來。
鏡熄是書中出場最晚攻啊，他出場的時候就擅長裝神弄鬼，說話也神叨叨的，預測過顧玄息的未來會下入地府……
然而這個世界上怎麽可能有牛鬼蛇神呢？有些男人，為了得到心愛的人，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等等，最晚出場的鏡熄居然會提前登場了？
也不全是，沈離塵明白是他提前見到了顧玄息，如果按正常劇情走向，他要三年後才能見到顧玄息。
是他帶來的蝴蝶效應，改變了這一切。
那其他渣攻，是不是已經出場了？
想到這裏，沈離塵招來心腹：“朕今晚要出宮的消息洩露了，去查。”
心腹一驚，忙不疊下跪：“陛下恕罪！”
沈離塵出宮是由心腹安排的，無論最終調查的結果是誰洩密，心腹都脫不了管教不利的罪名。
沈離塵搖頭：“不關你的事，人心難防，查出來就好，朕……我還是最信任你的，起來吧。”
“屬下知道。”心腹依舊跪著，“那陛下今晚就別出宮了。”
就算知道靈氣會用光，沈離塵都敢去深淵，現在他誰也不懼。
等跟蹤者走到合適的位置，他驟然從墻角現身，同時一記手刀劈過去，利刃隨時都會出鞘。
只不過跟蹤者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任由那記手刀劈下來，沒有後退，更沒有惱羞成怒。
沈離塵奇怪，跟蹤者穿一身修身的黑色錦衣，然而卻比他高不少，他必須擡頭才能看清。
對方也在垂眸看著他，目光如錐，眸底宛若盛著一座無盡深淵，可深淵表面卻是風平浪靜。
顧玄息！
沈離塵瞳孔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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