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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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因為孫將軍根本就不是寒門出身。”
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 劃破寂靜的夜，出現在軍營之中。
眾人紛紛側目，只見一戴著帷帽的女郎站在人群之外, 身後是靜默的聞淞, 二人皆衣袂翻飛，行色匆匆。
“你是何人？怎麽擅闖軍中？”段嶧皺眉，情況已經覆雜至極，怎麽又冒出一個女郎。
蘭亭俯身一禮, “回大將軍, 兒是苻將軍之妻，因著拿到了一些重要情報，事關今日戰船損毀風波, 情況危急，便鬥膽讓聞校尉帶我入營。”
李霈也道：“這位蘭娘子是末將之妻, 因事關倭寇, 事急從權, 還望將軍勿怪。”
段嶧抿唇看向那女郎，見她鎮定自若, 才繼續道：“你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蘭亭走到李霈身側，“我來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三十年前, 有個倭國年輕人跟隨商隊來溱州雲嶺崗經商，他初至此地, 不慎遇上風浪，落入海中卻被一采珠女所救, 在他的花言巧語之下, 采珠女被他蒙騙，珠胎暗結, 不顧家中阻攔與他結為夫妻，避居山中，然而此人貪圖我大鄴物華天寶，養好傷後便毅然拋妻棄子回了倭國，在倭國皇庭中苦心經營多年，才得以舉兵侵襲溱州。”
“他第二次來攻打溱州時，發現自己當初拋棄的兒子竟然陰差陽錯入了軍營。他暗中派人聯絡這個兒子，熟料兒子自幼因沒了父親，又隨著母親輾轉在外受盡欺淩，常常擡不起頭，在他的利誘之下，與他一拍即合，自此潛伏軍中多年，與之裏應外合。”
蘭亭在眾目睽睽之下曼聲道來，話鋒陡地一變。
“這個倭國頭目，正是與大鄴苦戰多年的吉川信，而他留下的那個孩子，便是咱們這位孫將軍！或者說，吉川櫟。”
她那日看著雲渠的黃須黃發，想起來雲渠的父親雖然與宛夫人一樣是疍民，但他的母親卻也是漢人，孫櫟的身上看不到絲毫的疍民血脈。她有些好奇，故而寫信詢問了一二，卻在宛夫人的最後一張紙上，看到了那未盡的話。
——那個男人，並非大鄴子民，叫做阿信。
蘭亭的語氣嚴厲而冰冷，矛頭直指孫櫟。眾人嘩然，皆去尋找孫櫟的身影，連容源等人都不可置信，一時不能出聲。
雲渠面色蒼白，喃喃道：“不可能啊，這不可能......”
他帶了哭聲，扒著李霈的胳膊道：“苻老大，你，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蘭娘子一定是弄錯了......”
李霈只是目光覆雜地看向他，沒有說話。
“可有證據？”段嶧心中已經信了十分，莫說多半是真的，便是假的，當下他也要這是真的，只是所有人都看著，他不能因為一個女子的話便輕易下了定論。
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那吉川信本是個倭國閑散貴族，多半是意外在山中發現了礦產，領著自己帶來的人去開采，結果不慎被衛憫發現。雖說衛憫已死，但他怕洩漏了消息，只能帶人倉皇逃回倭國，蟄伏數年，準備打下溱州，將礦產收入囊中。
蘭亭拱手道：“有人證雲校尉及其姑母宛夫人，還有當地百姓或可尋來作證。”
段嶧看向孫櫟，“孫櫟，你還有什麽話說？”
孫櫟漠然看著眾人，臉上一貫的忠厚隱忍消失得無影無蹤，讓衛源等人分外陌生。
“回大將軍，末將沒什麽好說的，您都能與虎謀皮，又有什麽不可能的？”
他站在人群外，背對著船塢，驀地一笑。
“我的確是吉川信之子。”
他又看向雲渠，“多謝你啊表弟，要不是你，我竟不知道我那姑母還在世。”
蘭亭和李霈雙雙臉色一變，看向雲渠。
蘭亭猛地記起寨中的小郎所說的話，他說宛夫人去城裏找侄子了，雲渠在軍中當值，宛夫人去找哪門子的侄子？
探親探親，探的恐怕是孫櫟！
蘭亭心下有些不安，拉住李霈的袖子道：“宛夫人不見了。”
雲渠已經臉色煞白，哆嗦著嘴看向李霈，“我，我不是故意告訴他的。”
他有些說不下去，悔恨與難過交織在心頭，與孫櫟相處這麽久，早就交了心，除了公事不談，宛夫人的存在已經被他告知了這位表兄。
李霈怒其不爭地看他一眼，厲聲道：“吉川櫟，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孫櫟看向船塢之中的破敗景象，轉頭紮入火海之中。
“攔住他！”段嶧一聲令下，李霈等人傾巢而出。
船塢直通外面的大海，孫櫟身上有船塢的鑰匙，千萬不能讓他逃到海上。李霈幾個縱跳便飛身探向孫櫟，二人你追我趕越過火海，一路行到船塢的出海口。
孫櫟被堵到碼頭邊緣，擡手放出信號，一艘小船緩緩出現在海面之上，宛夫人被人架著刀劫持，立在船頭。
李霈瞳孔一縮，喝止趕來的手下。
“不要放箭！”
雲渠已經雙眼通紅，怒吼道：“放了姑母！她可是你親姨母！”
孫櫟冷淡道：“表弟，你太天真了，她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他們母子在外受苦的時候，可沒有一個姑母來幫他。
雲渠拔刀便要上前，又被李霈拉住，“你給我退下！”
雲渠脖頸處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終是無力地跪在地上，癡癡地望向宛夫人處。
船頭，宛夫人卻只是靜靜佇立，不見絲毫慌張。
她朗聲道：“你不如殺了我，用我一條賤命換一個倭國奸細，值了。”
雲渠慌張道：“姑母，不要沖動。”
李霈怕宛夫人當真存了死志，只能直接道：“將宛夫人送回來。”
孫櫟搖搖頭，“你們退到船塢之外，我放她上來。”
李霈咬牙，“五十步。”
已經是弓箭的射程之外。
孫櫟絲毫不讓，提醒道：“若是再拖延片刻，段嶧恐怕不會在意一個校尉的姑母是否活著。”
李霈當然知道，此時身邊都是寨裏的兄弟，可一旦段嶧的人追上來，哪裏會顧忌宛夫人的安危，恐怕只會想方設法抓住孫櫟立功。
他沈吟片刻，突然道：“三年前，是你在軍中傳的假敵情。”
孫櫟挑眉，“三年前的事，哪裏還記得清。”
他看向被燒得只剩個架子的戰船，笑得有些殘忍，“只是那天的火光，比今夜的還要亮，那位李國公，就是在這樣的火光中燒死了自己。”
李霈聽得目眥欲裂，手中的刀已經發出顫鳴。
他死死壓住，看著這個真正的死敵，收刀入鞘，大吼道：“退！”
手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往後退出了船塢。李霈看向雲渠，“你來接應。”
說罷，扶著刀退到了二十步外。
“你最好信守承諾，否則魚死網破。”
孫櫟帶著微笑轉過身，眉眼沈沈地看向船頭的婦人，眼中情緒不明。
他的姨母，好久不見。
“放人。”一句倭語湧出嘴邊，船上的人收刀，將人抵著推向海岸。
交錯的瞬間，孫櫟一躍而起，卻並未上船，而是徑直跳向海中。
雲渠將宛夫人接住，李霈上前幾步，水面卻早已沒了孫櫟的身影。趕來的將士紛紛湧至李霈身側，咬牙道：“竟叫他跑了，真是晦氣！”
李霈漠然望向夜裏的大海，心中冰冷一片。
雲渠將宛夫人交給蘭亭，轉身便猛地跪在李霈跟前，朝著他磕頭不止。他知曉自己犯的是什麽樣的錯，也知曉對李霈來說，親手放了孫櫟意味著什麽。
殺父傾族之仇，血海深冤。
直到青石板上印出血跡，李霈才淡淡道：“起來，我救宛夫人，不是想看你磕死在這裏。”
雲渠痛哭，若今日被挾持的人是他，他當場自刎也不會叫老大為難，偏偏是姑母。
可如今錯已釀成，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手足之情蒙了眼，負了他最不該辜負的人。
李霈並不想拿他如何，做了的事不必再懊惱，他既然決定親手放了孫櫟，就已下定決心要在戰場上將他親自斬殺。
另一邊的段嶧聽聞了孫櫟逃走的消息，心中一沈。
孫櫟必會告訴吉川信戰船損毀之事，倭寇怕是不日便會突襲。
“晁大人想出這主意，就沒想過戰船沒了該如何？”他話中帶著質問，轉向晁年。
晁年卻並不驚慌，只是和蘭亭對視一眼，擡手道：“蘭娘子門下恰好有能工巧匠，下官已經在她那處訂了新的戰船，必會在大戰之前補上空缺。”
段嶧的眼神又落到戴著帷帽的女郎身上。
“還沒問過，蘭娘子是哪裏人，家中是做什麽的？”
“經營著一家藥堂，恰好收留了些無家可歸的病人，收的人多了，難免有身懷絕技之人。”蘭亭從容不迫地朝他解釋。
“什麽藥堂？”段嶧緊追不舍。
“問心堂。”蘭亭擡頭，淡然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問心堂，裴家。段嶧心中一凜，覺得甚是煩躁。衛憫、李邕、裴行止，兜兜轉轉，明明都死了，這些人卻還是陰魂不散。
沒了繼續盤問的興致，他擺手示意退下。
那八字胡還在原地癱坐著，似是有些搞不清狀況，段綸看到他就來氣，低吼道：“你到底去船塢做甚？”
他並未收到任何戰船的消息，想來是傳給了他這位左膀右臂。
八字胡一整晚大起大落，連倭國奸細都牽扯其中，早就沒了隱瞞的心思，苦笑道：“回大人，我只是去船塢裏找東西。”
“找什麽？”
八字胡跪地，一狠心一咬牙道：“之前，鄧大人許我重金，讓我將您受傷的真相報給他，我接了這活，卻一直未收到銀兩。今日莫名聽到人留下這消息，我便以為......”
以為是鄧鶴暗示他銀兩就藏在其中。
段綸咬牙，一腳踹到他的心窩處，不慎扯到兩腿中間的殘缺處，疼得眼冒金星。
“吃裏扒外的東西！鄧鶴自己都拆東墻補西墻，怎麽會記得給你錢，你做什麽春秋大夢？！”
為了補上翻新戰船的虧空，鄧鶴估計連老本都翻了出來，如今在軍中低調得不像話，一輪休就滾回家中窩著，不見往日夜夜笙歌的景象。
*
孫櫟的身份暴露，軍中陷入緊張的氛圍之中。
容源等人皆被輪流押入牢中問話，查問他們是否同孫櫟有勾結，幫倭寇辦過事，又仔細排查孫櫟是否留下過什麽暗樁。
只是孫櫟做事極其小心，一份任務會拆成幾件小事布置給不同的人，讓人根本不知曉自己為他做了什麽。
李霈帶著鐘毓等人所造之船入塢的那日，蘭亭親自下廚為他做了一桌菜肴。
皆是江夏菜色，金口燒臘、生炸魚丸、粉蒸肉、湖泗豆腐角、合菜面擺了一桌，李霈看著一道道熟悉的佳肴，心中一燙。
他將她拉到身旁，為她揉起手心。
“何必為我費心，阿芝的手是用來治病救人的。”
蘭亭將手一抽，眉目一揚，“我的手長在自己身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又點點那些菜，“你不喜歡？”
李霈忙不疊拿起筷子，“誰說的，我打小就喜歡這些，尤其是炸魚丸。”
他夾起一顆，入口順滑彈牙，外酥裏嫩，雖則味道他品不太出來，但真有了些家鄉的感覺。
他阿娘謝蟬是陳郡人，只會做些江南點心，不會做這等江夏菜肴。後來因為他阿耶愛吃魚丸，又特地學了做法，只是做出來總是不對勁，他阿耶哪裏敢嫌棄，做多少吃多少，還不許別人搶。
見他一時沒有說話，蘭亭猶豫道：“怎麽，是不好吃嗎？”
李霈回過神來，連忙吞下去，又夾起一顆，“怎麽會不好吃，和我家裏的一模一樣！”
蘭亭心知肚明他味覺失了大半，睨他一眼，任他演戲，緩緩道：“我可怎麽記得，你嗜甜？”
李霈咽下口中魚丸，喝了口茶，傾身吻上她的唇瓣。
“的確是甜的。”
蘭亭冷不丁被他吻了一息，眼神懵然，回過神來將他一推，作勢要起身收菜。
“你若不好好吃，我收走便是。”
李霈忍俊不禁，露出笑意，將她拉住，哄道：“好阿芝，我吃！”
自那日孫櫟逃走之後，他頭一次這樣輕快地笑出來，蘭亭目光一軟，又坐了回去。
她已經用了飯，只是一邊喝著消食的茶，一邊看著他吃。
李霈很給面子，幾盤菜都席卷一空，吃完後又陪她在院中散步。
蘭亭看著夜裏圓圓的一輪月，輕聲道：“和那天晚上一樣。”
“哪天？”
“你帶我去看海上的月亮那一天。”
李霈會心一笑，又擡眼望去，的確是一輪滿月。
那時的他以為，這輩子能夠遇見她，就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運氣。
“這裏不好賞月，我帶娘子尋個賞月的好去處。”他低頭看向蘭亭，勾唇道。
蘭亭知曉他又有鬼主意了，但也忍不住好奇，將手遞給他。
李霈拉過她的手，將人往懷裏一帶，便躍上了院子裏的佛桑樹。
蘭亭被他放在樹枝上，他屈膝跪在她身旁，和她們初見時，她帶著他潛入周府的情形一樣。
高處的月亮，沒了院墻和樹葉的遮擋，的確更加皎潔奪目。
那晚的月亮是不是這樣皎潔，她已經記不清，只是身旁的人，卻依舊是這個人。
李霈陪她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蘭亭靠著他，感受著他的心跳，在夜裏有力地跳動著，令人安心。
眼上突然一熱，他輕輕吻上她的眼。
不帶任何情欲的一個吻，只有小心翼翼和珍重無比。
“那日在周府，我就想這麽做了。”
那時的蘭亭在夜裏撲閃著靈動的眼，明亮又冷靜，帶著她所不自知的神采飛揚。
他想，天底下最好的女郎就在他身旁。
他李霈，怎麽會有這麽幸運的一日呢？那時周府的一切，都已不在他的眼中，他學著女郎那樣小聲說話，陪她抽絲剝繭地解開謎題，不遺餘力地取悅她，看著她。
蘭亭撫上他的臉，也傾身吻上他的眼睛。
她比月還要清冷，卻將所有的溫柔都給了他，給了此時的李霈。
“不論這雙眼睛曾經看見過什麽，都不要忘記今晚的月亮。”
不要忘記總有一個會陪他看月亮的人。
......
天蒙蒙亮之際，龍平所的崗哨忍著睡意揉了揉眼，確認了三遍，才轉頭吹響了號角。
大霧之中，幾艘插著虎頭旗的龐然大物正緩緩駛向海防線邊緣。
他吞了吞口水，渾身寒毛直豎，又看到東西兩側，還有源源不斷的船只接連趕到。
而那最前面的桅桿上，正並排吊著數人祭旗，看其服飾，正是海防線上的哨兵。
“吉川信...倭寇突襲！倭寇突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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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孫將軍根本就不是寒門出身。”
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 劃破寂靜的夜，出現在軍營之中。
眾人紛紛側目，只見一戴著帷帽的女郎站在人群之外, 身後是靜默的聞淞, 二人皆衣袂翻飛，行色匆匆。
“你是何人？怎麽擅闖軍中？”段嶧皺眉，情況已經覆雜至極，怎麽又冒出一個女郎。
蘭亭俯身一禮, “回大將軍, 兒是苻將軍之妻，因著拿到了一些重要情報，事關今日戰船損毀風波, 情況危急，便鬥膽讓聞校尉帶我入營。”
李霈也道：“這位蘭娘子是末將之妻, 因事關倭寇, 事急從權, 還望將軍勿怪。”
段嶧抿唇看向那女郎，見她鎮定自若, 才繼續道：“你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蘭亭走到李霈身側，“我來給大家講個故事吧。”
“三十年前, 有個倭國年輕人跟隨商隊來溱州雲嶺崗經商，他初至此地, 不慎遇上風浪，落入海中卻被一采珠女所救, 在他的花言巧語之下, 采珠女被他蒙騙，珠胎暗結, 不顧家中阻攔與他結為夫妻，避居山中，然而此人貪圖我大鄴物華天寶，養好傷後便毅然拋妻棄子回了倭國，在倭國皇庭中苦心經營多年，才得以舉兵侵襲溱州。”
“他第二次來攻打溱州時，發現自己當初拋棄的兒子竟然陰差陽錯入了軍營。他暗中派人聯絡這個兒子，熟料兒子自幼因沒了父親，又隨著母親輾轉在外受盡欺淩，常常擡不起頭，在他的利誘之下，與他一拍即合，自此潛伏軍中多年，與之裏應外合。”
蘭亭在眾目睽睽之下曼聲道來，話鋒陡地一變。
“這個倭國頭目，正是與大鄴苦戰多年的吉川信，而他留下的那個孩子，便是咱們這位孫將軍！或者說，吉川櫟。”
她那日看著雲渠的黃須黃發，想起來雲渠的父親雖然與宛夫人一樣是疍民，但他的母親卻也是漢人，孫櫟的身上看不到絲毫的疍民血脈。她有些好奇，故而寫信詢問了一二，卻在宛夫人的最後一張紙上，看到了那未盡的話。
——那個男人，並非大鄴子民，叫做阿信。
蘭亭的語氣嚴厲而冰冷，矛頭直指孫櫟。眾人嘩然，皆去尋找孫櫟的身影，連容源等人都不可置信，一時不能出聲。
雲渠面色蒼白，喃喃道：“不可能啊，這不可能......”
他帶了哭聲，扒著李霈的胳膊道：“苻老大，你，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蘭娘子一定是弄錯了......”
李霈只是目光覆雜地看向他，沒有說話。
“可有證據？”段嶧心中已經信了十分，莫說多半是真的，便是假的，當下他也要這是真的，只是所有人都看著，他不能因為一個女子的話便輕易下了定論。
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那吉川信本是個倭國閑散貴族，多半是意外在山中發現了礦產，領著自己帶來的人去開采，結果不慎被衛憫發現。雖說衛憫已死，但他怕洩漏了消息，只能帶人倉皇逃回倭國，蟄伏數年，準備打下溱州，將礦產收入囊中。
蘭亭拱手道：“有人證雲校尉及其姑母宛夫人，還有當地百姓或可尋來作證。”
段嶧看向孫櫟，“孫櫟，你還有什麽話說？”
孫櫟漠然看著眾人，臉上一貫的忠厚隱忍消失得無影無蹤，讓衛源等人分外陌生。
“回大將軍，末將沒什麽好說的，您都能與虎謀皮，又有什麽不可能的？”
他站在人群外，背對著船塢，驀地一笑。
“我的確是吉川信之子。”
他又看向雲渠，“多謝你啊表弟，要不是你，我竟不知道我那姑母還在世。”
蘭亭和李霈雙雙臉色一變，看向雲渠。
蘭亭猛地記起寨中的小郎所說的話，他說宛夫人去城裏找侄子了，雲渠在軍中當值，宛夫人去找哪門子的侄子？
探親探親，探的恐怕是孫櫟！
蘭亭心下有些不安，拉住李霈的袖子道：“宛夫人不見了。”
雲渠已經臉色煞白，哆嗦著嘴看向李霈，“我，我不是故意告訴他的。”
他有些說不下去，悔恨與難過交織在心頭，與孫櫟相處這麽久，早就交了心，除了公事不談，宛夫人的存在已經被他告知了這位表兄。
李霈怒其不爭地看他一眼，厲聲道：“吉川櫟，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孫櫟看向船塢之中的破敗景象，轉頭紮入火海之中。
“攔住他！”段嶧一聲令下，李霈等人傾巢而出。
船塢直通外面的大海，孫櫟身上有船塢的鑰匙，千萬不能讓他逃到海上。李霈幾個縱跳便飛身探向孫櫟，二人你追我趕越過火海，一路行到船塢的出海口。
孫櫟被堵到碼頭邊緣，擡手放出信號，一艘小船緩緩出現在海面之上，宛夫人被人架著刀劫持，立在船頭。
李霈瞳孔一縮，喝止趕來的手下。
“不要放箭！”
雲渠已經雙眼通紅，怒吼道：“放了姑母！她可是你親姨母！”
孫櫟冷淡道：“表弟，你太天真了，她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他們母子在外受苦的時候，可沒有一個姑母來幫他。
雲渠拔刀便要上前，又被李霈拉住，“你給我退下！”
雲渠脖頸處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終是無力地跪在地上，癡癡地望向宛夫人處。
船頭，宛夫人卻只是靜靜佇立，不見絲毫慌張。
她朗聲道：“你不如殺了我，用我一條賤命換一個倭國奸細，值了。”
雲渠慌張道：“姑母，不要沖動。”
李霈怕宛夫人當真存了死志，只能直接道：“將宛夫人送回來。”
孫櫟搖搖頭，“你們退到船塢之外，我放她上來。”
李霈咬牙，“五十步。”
已經是弓箭的射程之外。
孫櫟絲毫不讓，提醒道：“若是再拖延片刻，段嶧恐怕不會在意一個校尉的姑母是否活著。”
李霈當然知道，此時身邊都是寨裏的兄弟，可一旦段嶧的人追上來，哪裏會顧忌宛夫人的安危，恐怕只會想方設法抓住孫櫟立功。
他沈吟片刻，突然道：“三年前，是你在軍中傳的假敵情。”
孫櫟挑眉，“三年前的事，哪裏還記得清。”
他看向被燒得只剩個架子的戰船，笑得有些殘忍，“只是那天的火光，比今夜的還要亮，那位李國公，就是在這樣的火光中燒死了自己。”
李霈聽得目眥欲裂，手中的刀已經發出顫鳴。
他死死壓住，看著這個真正的死敵，收刀入鞘，大吼道：“退！”
手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往後退出了船塢。李霈看向雲渠，“你來接應。”
說罷，扶著刀退到了二十步外。
“你最好信守承諾，否則魚死網破。”
孫櫟帶著微笑轉過身，眉眼沈沈地看向船頭的婦人，眼中情緒不明。
他的姨母，好久不見。
“放人。”一句倭語湧出嘴邊，船上的人收刀，將人抵著推向海岸。
交錯的瞬間，孫櫟一躍而起，卻並未上船，而是徑直跳向海中。
雲渠將宛夫人接住，李霈上前幾步，水面卻早已沒了孫櫟的身影。趕來的將士紛紛湧至李霈身側，咬牙道：“竟叫他跑了，真是晦氣！”
李霈漠然望向夜裏的大海，心中冰冷一片。
雲渠將宛夫人交給蘭亭，轉身便猛地跪在李霈跟前，朝著他磕頭不止。他知曉自己犯的是什麽樣的錯，也知曉對李霈來說，親手放了孫櫟意味著什麽。
殺父傾族之仇，血海深冤。
直到青石板上印出血跡，李霈才淡淡道：“起來，我救宛夫人，不是想看你磕死在這裏。”
雲渠痛哭，若今日被挾持的人是他，他當場自刎也不會叫老大為難，偏偏是姑母。
可如今錯已釀成，他被這突如其來的手足之情蒙了眼，負了他最不該辜負的人。
李霈並不想拿他如何，做了的事不必再懊惱，他既然決定親手放了孫櫟，就已下定決心要在戰場上將他親自斬殺。
另一邊的段嶧聽聞了孫櫟逃走的消息，心中一沈。
孫櫟必會告訴吉川信戰船損毀之事，倭寇怕是不日便會突襲。
“晁大人想出這主意，就沒想過戰船沒了該如何？”他話中帶著質問，轉向晁年。
晁年卻並不驚慌，只是和蘭亭對視一眼，擡手道：“蘭娘子門下恰好有能工巧匠，下官已經在她那處訂了新的戰船，必會在大戰之前補上空缺。”
段嶧的眼神又落到戴著帷帽的女郎身上。
“還沒問過，蘭娘子是哪裏人，家中是做什麽的？”
“經營著一家藥堂，恰好收留了些無家可歸的病人，收的人多了，難免有身懷絕技之人。”蘭亭從容不迫地朝他解釋。
“什麽藥堂？”段嶧緊追不舍。
“問心堂。”蘭亭擡頭，淡然地直視著他的眼睛。
問心堂，裴家。段嶧心中一凜，覺得甚是煩躁。衛憫、李邕、裴行止，兜兜轉轉，明明都死了，這些人卻還是陰魂不散。
沒了繼續盤問的興致，他擺手示意退下。
那八字胡還在原地癱坐著，似是有些搞不清狀況，段綸看到他就來氣，低吼道：“你到底去船塢做甚？”
他並未收到任何戰船的消息，想來是傳給了他這位左膀右臂。
八字胡一整晚大起大落，連倭國奸細都牽扯其中，早就沒了隱瞞的心思，苦笑道：“回大人，我只是去船塢裏找東西。”
“找什麽？”
八字胡跪地，一狠心一咬牙道：“之前，鄧大人許我重金，讓我將您受傷的真相報給他，我接了這活，卻一直未收到銀兩。今日莫名聽到人留下這消息，我便以為......”
以為是鄧鶴暗示他銀兩就藏在其中。
段綸咬牙，一腳踹到他的心窩處，不慎扯到兩腿中間的殘缺處，疼得眼冒金星。
“吃裏扒外的東西！鄧鶴自己都拆東墻補西墻，怎麽會記得給你錢，你做什麽春秋大夢？！”
為了補上翻新戰船的虧空，鄧鶴估計連老本都翻了出來，如今在軍中低調得不像話，一輪休就滾回家中窩著，不見往日夜夜笙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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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櫟的身份暴露，軍中陷入緊張的氛圍之中。
容源等人皆被輪流押入牢中問話，查問他們是否同孫櫟有勾結，幫倭寇辦過事，又仔細排查孫櫟是否留下過什麽暗樁。
只是孫櫟做事極其小心，一份任務會拆成幾件小事布置給不同的人，讓人根本不知曉自己為他做了什麽。
李霈帶著鐘毓等人所造之船入塢的那日，蘭亭親自下廚為他做了一桌菜肴。
皆是江夏菜色，金口燒臘、生炸魚丸、粉蒸肉、湖泗豆腐角、合菜面擺了一桌，李霈看著一道道熟悉的佳肴，心中一燙。
他將她拉到身旁，為她揉起手心。
“何必為我費心，阿芝的手是用來治病救人的。”
蘭亭將手一抽，眉目一揚，“我的手長在自己身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又點點那些菜，“你不喜歡？”
李霈忙不疊拿起筷子，“誰說的，我打小就喜歡這些，尤其是炸魚丸。”
他夾起一顆，入口順滑彈牙，外酥裏嫩，雖則味道他品不太出來，但真有了些家鄉的感覺。
他阿娘謝蟬是陳郡人，只會做些江南點心，不會做這等江夏菜肴。後來因為他阿耶愛吃魚丸，又特地學了做法，只是做出來總是不對勁，他阿耶哪裏敢嫌棄，做多少吃多少，還不許別人搶。
見他一時沒有說話，蘭亭猶豫道：“怎麽，是不好吃嗎？”
李霈回過神來，連忙吞下去，又夾起一顆，“怎麽會不好吃，和我家裏的一模一樣！”
蘭亭心知肚明他味覺失了大半，睨他一眼，任他演戲，緩緩道：“我可怎麽記得，你嗜甜？”
李霈咽下口中魚丸，喝了口茶，傾身吻上她的唇瓣。
“的確是甜的。”
蘭亭冷不丁被他吻了一息，眼神懵然，回過神來將他一推，作勢要起身收菜。
“你若不好好吃，我收走便是。”
李霈忍俊不禁，露出笑意，將她拉住，哄道：“好阿芝，我吃！”
自那日孫櫟逃走之後，他頭一次這樣輕快地笑出來，蘭亭目光一軟，又坐了回去。
她已經用了飯，只是一邊喝著消食的茶，一邊看著他吃。
李霈很給面子，幾盤菜都席卷一空，吃完後又陪她在院中散步。
蘭亭看著夜裏圓圓的一輪月，輕聲道：“和那天晚上一樣。”
“哪天？”
“你帶我去看海上的月亮那一天。”
李霈會心一笑，又擡眼望去，的確是一輪滿月。
那時的他以為，這輩子能夠遇見她，就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運氣。
“這裏不好賞月，我帶娘子尋個賞月的好去處。”他低頭看向蘭亭，勾唇道。
蘭亭知曉他又有鬼主意了，但也忍不住好奇，將手遞給他。
李霈拉過她的手，將人往懷裏一帶，便躍上了院子裏的佛桑樹。
蘭亭被他放在樹枝上，他屈膝跪在她身旁，和她們初見時，她帶著他潛入周府的情形一樣。
高處的月亮，沒了院墻和樹葉的遮擋，的確更加皎潔奪目。
那晚的月亮是不是這樣皎潔，她已經記不清，只是身旁的人，卻依舊是這個人。
李霈陪她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蘭亭靠著他，感受著他的心跳，在夜裏有力地跳動著，令人安心。
眼上突然一熱，他輕輕吻上她的眼。
不帶任何情欲的一個吻，只有小心翼翼和珍重無比。
“那日在周府，我就想這麽做了。”
那時的蘭亭在夜裏撲閃著靈動的眼，明亮又冷靜，帶著她所不自知的神采飛揚。
他想，天底下最好的女郎就在他身旁。
他李霈，怎麽會有這麽幸運的一日呢？那時周府的一切，都已不在他的眼中，他學著女郎那樣小聲說話，陪她抽絲剝繭地解開謎題，不遺餘力地取悅她，看著她。
蘭亭撫上他的臉，也傾身吻上他的眼睛。
她比月還要清冷，卻將所有的溫柔都給了他，給了此時的李霈。
“不論這雙眼睛曾經看見過什麽，都不要忘記今晚的月亮。”
不要忘記總有一個會陪他看月亮的人。
......
天蒙蒙亮之際，龍平所的崗哨忍著睡意揉了揉眼，確認了三遍，才轉頭吹響了號角。
大霧之中，幾艘插著虎頭旗的龐然大物正緩緩駛向海防線邊緣。
他吞了吞口水，渾身寒毛直豎，又看到東西兩側，還有源源不斷的船只接連趕到。
而那最前面的桅桿上，正並排吊著數人祭旗，看其服飾，正是海防線上的哨兵。
“吉川信...倭寇突襲！倭寇突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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