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逢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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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 百歲只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偷雞不成蝕把米，不, 應該是自作自受, 多說多錯，他算是見識到了。
這下好了，郎君不將他抽筋剝皮才怪。
他試圖挽回一二，“夫人, 咱們郎君從來對女郎們都敬而遠之, 只對著夫人才這麽上心的。”
日面冷哼，“我們家娘子從來都是郎君們跑到跟前獻殷勤，恨不得將一顆心都挖出來捧上。”
蘭亭充耳不聞, 只緩緩步入席間。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宴席中央燃起篝火。
柳應歸和雲渠都已經上座, 幾位夫人也各自坐在一旁, 見她來了, 紛紛起身見禮。
雲渠與她最為熟悉，笑道：“夫人來了, 快請上座。”
他一身戎裝未卸，甲胄上還有殘留的血跡, 戰場上帶下來的狠戾之氣縈繞周身，卻笑得十分憨厚, 沖一旁的日面眨眨眼。
“日面娘子也來了，好久不見。”
日面有些訝異他會同自己打招呼, 又想起這水匪向來沒輕沒重, 於是矜持地沖他點點頭，“雲郎君多禮了。”
蘭亭回過禮, 依言坐到了上首的空位處，旁邊還有一個坐席，應當是留給苻光的。
苻光左側下首，坐著個略顯陌生的男人，瞧著氣質打扮和身旁的岳鷂極為相似，雲渠忙道：“這位是風火寨的岳鵠岳大當家，這位是我們寨主夫人，蘭娘子。”
岳鵠是個爽快的漢子，見狀抱拳道：“百聞不如一見，都說苻大當家娶了媳婦，可嘆一直未曾見著，多謝夫人的金創藥，好用極了！”
蘭亭笑道：“岳大當家不必客氣，多謝大當家慷慨出兵，是我應做的。”
岳鵠拍了拍身邊的妹妹岳鷂，“這是我家妹子，夫人應當見過了。”
岳鷂還沒出聲，右邊一位折扇遮臉的人卻率先開口道：“聽聞今日弟妹與岳娘子配合得天衣無縫，合力擒住了奸細，兩位還真是有緣。”
蘭亭這才看去，只見那人一襲白衣，手執素扇，風度翩翩的模樣，若非腰間掛著一柄劍，倒比柳應歸還要文弱幾分。
見她看來，這人才笑著開口道：“在下曲問舟，見過弟妹。”
原來這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曲二當家。
蘭亭回禮，卻覺得這人開口便不是善茬，也笑道：“曲二當家謬讚，還要仰賴岳娘子箭術高超。”
他二人你來我往，甚是有禮，岳鷂只冷著俏臉喝酒，被岳鵠碰了碰，才開口道：“不及蘭娘子。”
“什麽不及？”
有人自身後大步而來，帶著熟悉的氣息，在她身後停下。
眾人紛紛抱拳，“大當家的。”
蘭亭心跳漏了一拍，目光掠及對面看向來人的岳娘子，又很快平覆，冷目含霜。
這人倒是不缺人等。
“沒什麽，在說弟妹如何英勇。”笑著解釋道。
苻光身上血跡未幹，身後有人提著包袱，上面浸透著血跡，蘭亭瞥了一眼，還是新鮮而未幹涸的。
曲問舟笑道，“連個全屍都不肯留？”
苻光淡淡道：“動婦孺者，五馬分屍也不為過。”
那包袱被扔到火中，熊熊烈火燃起，噌地拔高了一瞬。蘭亭隱約瞥見個輪廓，心下一驚。
正是今日那闖入寨中的黑衣人的頭顱。
再擡眼看向眾人，卻見女眷們個個面色如常，未見絲毫不適。
她又看向苻光，這人也在看她，似是曬得黑了些，輪廓也更加分明。
那雙黑眸在夜色中如星般閃耀，絲毫不遜色於火光，笑道：“夫人英武。”
蘭亭知曉他在期盼著什麽，然而此刻心中卻湧上數種紛繁的情緒，只能淡淡移開目光。
百歲在一旁朝著自家郎君擠眉弄眼，一會兒看看岳鷂，一會兒看看蘭亭。
苻光挑眉，會意地瞥向對面的岳鷂，岳鷂正在和人對飲，見他看過來，挑釁般一笑。
苻光無奈皺眉，轉過頭來正對上蘭亭淡然瞥過的眼神。他摸摸鼻子，湊近了想要開口，蘭亭卻突然出聲。
“這杯酒我敬岳二當家，多謝你今日出手相助。”
岳鷂也舉起酒杯，“無妨，也不全是為了娘子。”
這話說得火藥味十足，激得眾人面色各異，還是岳鵠打圓場道：“鷂娘的意思是，小追也算是她半個徒弟，盡一盡為人師的責任而已。”
蘭亭笑意不改，飲下那杯酒。
苻光卻伸手提杯，“那我也敬岳二當家，多謝你出手救了我家夫人。”
他來時便聽人回稟了白日裏的事，此時也算是順勢而為。
岳鷂仍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們夫婦二人倒是奇怪，敬酒還要一個接一個的來，要不幹脆一起？”
苻光本以為蘭亭不會理會這話，卻見她粲然一笑，“岳娘子說得正是，那我與夫君一起。”
苻光喉頭一哽，這是她第二次喚他夫君，若非場合不對，他必定將她抱起來轉上幾圈。
岳鷂都顯得順眼了許多，索性笑道，“我們家是夫人做主，夫人不發話我怎麽敢擅作主張，既然如此，那我與夫人一同敬二位當家一杯，多謝此次出手相助。”
岳鵠是個厚道人，“哪裏哪裏，咱們兩家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從前鎣坪寨也沒少幫我們風火寨，不過是知恩圖報罷了。”
說罷，率先一碰，一飲而盡。
岳鷂也默然飲下那杯酒。
場面活泛起來，眾人紛紛飲酒吃肉，各自敬酒。苻光在一旁接連飲下數杯，還幫蘭亭擋下了大半。曲問舟看熱鬧不嫌事大，提議道：“幹喝著多沒意思，不如來行個酒令。”
牛利等人正嫌喝得不盡興，出言附和。
蘭亭不擅長這些，於是在一旁看著他們玩，岳鷂卻是代替了岳鵠出馬。苻光並未全盤參與，只偶爾玩上幾把。
幾輪下來，數岳鷂贏得最多喝得最少，曲問舟本就承了風火寨的情，正愁沒機會回禮，於是豪邁道：“岳娘子是大贏家，想要什麽隨便開口，只要我們鎣坪寨中有，盡管拿去。”
苻光沒有出聲，算是默認。
岳鷂逡巡一圈，紅唇微勾，“當真？”
曲問舟道：“當真。”
“那我要——”她手指伸出，晃了一圈，落到了對面。
“他。”
眾人臉色一變，她指的方向正是苻光的坐席。
雲渠幹笑道：“哈哈，岳娘子還是這麽愛開玩笑，我們大當家的都答應了，你只管開口就成，不必客氣。”
岳鷂卻道：“誰說我開玩笑？”
她喝得不少，一張英氣的臉上霞色遍布，瑞鳳眼泛著水光，略有些迷離地看著對面。
“我想要的就是他呀。”
岳鵠已經皺眉道：“鷂娘！不許胡鬧。”
一直靜靜坐著的男人也握著酒杯開口道：“岳二當家註意些分寸，某的賣身契還在我家夫人手上，如今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你還是趁早換個要求。”
滿座驚惶之中，唯有曲問舟閑閑飲著酒，搖著扇子笑而不語。
岳鷂更加不滿，“怎麽，說是讓我隨便提要求，如今又拒不答應，這就是你們鎣坪寨的度量？”
她頗有些撒潑耍賴之意，牛利等人哪能應付得了這個，臉色都有些訕訕，只能看向幾個當家。
柳應歸適時開口，“既然大當家的說讓夫人做主，便先問問夫人的意思再做決定。”
苻光銳眼掃向柳應歸，這人卻並不看他，只端坐著看向蘭亭。
苻光臉色沈沈，幾乎按捺不住，欲要扶刀起身，卻被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按住。
他擡眼，那端莊的女郎卻柔柔笑道：“柳先生既然問了，那我便說上一說，這人呢，自然是我的。”
她看一眼苻光，將人看得骨頭生酥。
又轉頭繼續道：“但岳二當家想要的話，也未嘗不可。”
苻光目光一沈，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只是我這個人最講究你情我願，我的人不大願意跟著岳二當家，因此也不能強賣了他。岳二當家若不服氣，便憑本事來取。”
她語調輕柔，面色和煦，說的話卻不容置疑。
岳鷂聞言道：“你要同我比試？”
“不敢，只是入鄉隨俗，強者才能占山為王。”
“好好好，”岳鷂來了興致，起身一連道了三聲好，隨即又打量她一眼，“夫人這般細胳膊細腿兒，怕是經不住什麽折騰，你要比什麽？騎射？還是刀劍？”
“都不是。”蘭亭笑道，“我擅醫，娘子擅射，若用了對方擅長的或不會的本事來比，自然不公平，但這二者卻有一個共通之處。”
“什麽？”岳鷂皺眉，想不明白。
“目力。”蘭亭淡聲道。
她伸手指著不遠處的一片樹林。
“習武之人，斷葉飛花是常有的事，請人出手斷葉，我們就比誰能在一眼之間猜中葉片數目，誰猜準的次數越多，誰就算獲勝，如何？”
眾人擡眼看去，那些林木隔得不算遠，但看清楚葉片卻有難度，莫說是一眼識出落葉幾何，便是聚精會神地辨認樹上不動的葉片，也不一定能看清有多少。
牛夫人有些擔心，捅了捅一旁的牛利，牛利被捅得狠了，才開口道：“那，那如何知曉準不準呢？”
蘭亭笑道，“這個好辦，各自選一人為對方計數便可。”
岳鷂思索一瞬，毫不猶豫道：“我答應。”
她是弓箭手，不會懼怕比試目力。
蘭亭頷首，“還請娘子為我指定一人計數。”
岳鷂左看看右看看，落入苻光黑沈沈的一雙眼，撇撇嘴，將欲要出口的自家兄長之名換成了“苻大當家。”
蘭亭有些意外，還是欣然接受。
“輪到你了。”
蘭亭毫不猶豫，“曲二當家。”
身旁的苻光目光中閃過幾分興味，岳鷂和曲問舟皆露出訝然的神色，一個動了動唇沒開口，另一個嘴角勾了勾，舉杯道：“恭敬不如從命。”
比試正式開始。
飛鏢一閃而過，葉片落下，蘭亭一眨不眨地看著，隨即低頭，在紙上寫下數目。
苻光趕過去計下數目，也默不作聲寫在紙上。寨中飛蟲甚多，時不時便要在人耳旁嗡嗡，苻光一邊不動聲色地將蚊蟲驅走，一邊將蘭亭擋在各色目光之後。
比目力時最怕外界打擾，哪怕只是一絲風聲，也能叫人亂心。
接著是岳鷂，為了公平起見，她和蘭亭坐到了一處，身邊是負責計數的曲問舟。
擡眼又低頭，也寫下了一個數字。曲問舟數完，也記在了紙上。
如此數輪過後，才叫了停。
蘭亭正要起身，就聽見身邊的岳鷂用二人可聞的聲音道：“我輸了。”
甚至不需要結果，她和蘭亭截然不同的待遇便已經高下立見。
她不解地看向岳鷂，女郎卻已經瀟灑起身，向自己的坐席處走去。
曲問舟和苻光將兩支隊伍的數字歸攏，盡數交給柳應歸。
柳應歸掃了一眼，又遞給岳鵠，岳鵠點點頭，看向身旁的妹妹。柳應歸才開口道：“鷂娘略輸一籌，蘭娘子勝。”
並非略輸一籌，岳鷂最後一輪都未曾寫上數字。
苻光目露傲然地看向蘭亭，被蘭亭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收斂了幾分。
百歲沖小追得意擡頭，小追悻悻低頭，心中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一局，看走了眼。
岳鵠起身打圓場，“家妹頑劣慣了，最喜歡拉著人比試，當不得真，幸而夫人技高一籌，才叫她收了氣焰，不敢再冒犯。”
眾人應下，紛紛誇讚起岳鷂的英武，又說起雲渠如何在苻光的指揮下神兵天降，將孫櫟打得舊病覆發。
蘭亭沖日面使了個眼色，悄悄離席。二人走著，卻看見前面山坡上坐了個人。
挺拔的身形，獵獵紅裙招展，正是岳鷂。
不得不承認，岳二當家也生得極美。
見她來了，岳鷂也未曾起身，只是獨自飲著酒，“你是來看笑話的？”
蘭亭神色自若，“我若是看笑話，何必等到無人之時。”
岳鷂嗤笑一聲，“不怪苻老大如此喜歡你，你這模樣性情，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歡。”
蘭亭道：“我見娘子亦如是。”
“莫要哄我，我這樣的女郎，需要時是不輸須眉，不需要時便是像個男人，沒有人會喜歡。”
岳鷂自嘲地搖搖頭。
“娘子只是未曾遇到賞花之人。再說，娘子自尊自愛，何須旁人喜歡？”蘭亭索性撩裙在一旁坐下來。
岳鷂挑眉，“我同你搶男人，你反倒來安慰我，這是何意？”
蘭亭抱膝看向遠方，“娘子真是要同我搶嗎？”
岳鷂倒酒的手一頓，“你什麽意思？”
“我知曉喜歡一個人是什麽眼神，總覺得，娘子看苻光，並非愛慕。”
岳鷂久久無言，半晌將酒壺往她跟前一遞。
蘭亭與她對視半晌，幹脆接過來灌下了一大口。
岳鷂朗笑出聲，“夫人大氣！”
這笑容卻轉瞬即逝，只餘下無邊落寞。
“原來連你都看得出來。”
她自嘲笑笑，“這就是你一點都不生氣的原因麽？”
蘭亭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全是，我......”
“我信他。”她堅定道。
岳鷂有些羨慕，又有些迷茫地看著她，“若他也能如你這般就好了。”
蘭亭遲疑道，“娘子說的，是曲二當家？”
岳鷂一楞，“這麽明顯麽？”
蘭亭見猜中了，笑道：“愛意怎麽會藏得住，你看他時已經足夠隱忍，卻還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無理取鬧。”
岳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扯了扯辮子，“我，我只是控制不住。”
“娘子既然欽慕他，為何又......”
“他，他不會回應我，”岳鷂慘淡一笑，“或者說，他這輩子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曲問舟的故事，說來簡單，也不甚簡單。
岳鷂說，這寨子原本是曲問舟的，也不叫鎣坪寨，叫問月寨，幹的也只是尋常山匪的活。
曲問舟早有心儀之人，名為月娘，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因著對方家中變故，索性帶她出來占山為王，廣收綠林之人入寨，也算是個人物。
可三年前倭寇突襲，頭一個入侵的便是這臨海的問月寨，那時他恰好不在寨中，問月寨被洗劫一空，月娘也不堪受辱而自盡身亡。
等他回到寨中時，除了幾個殘兵敗將，什麽都不剩了。
若非遇上苻光，打算重振旗鼓，他恐怕早就浪游而去。
岳鷂低垂著眼，“我跟著阿兄初見他時，他喝醉了，喊了一聲‘月娘’，我以為是在喊我。”
喝醉的郎君白衣廣袖，如玉山傾頹，她被這一聲纏綿到骨子裏的月娘喊得情意萌動，卻是很久之後才知曉不過誤會一場。
她只能狼狽地將自己的愛意隱藏，又不甘心地假裝傾慕旁人，借機來寨中見他，在他跟前努力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她守禮時，他眼中沒有她。好像只有她無理取鬧，在人前大出洋相時，他才會興味盎然地多看她幾眼。
“愛一個人這麽難，難到能讓人面目全非，我卻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放棄。可今晚看著苻老大為你驅趕蚊蟲的模樣，我才知曉，我有多可憐。”
蘭亭眼眶也有些泛紅，想要說些什麽安慰她，可卻無從開口。
這不是斷案，沒有對錯是非，只有願與不願。
逢君非我意，嘆君懷明珠。
她默默陪著岳鷂喝光了酒，醉得有些迷糊，才聽到岳鷂在她耳邊笑著道：
“你也別怪苻老大，他一開始就看出了我在利用他，還警告我不要越界。我不服氣，問他為什麽，你猜他說什麽？”
蘭亭醉眼迷蒙，“說什麽？”
岳鷂哈哈一笑，醉倒在山坡上，指著天道：
“他說，他早有一未婚妻，雖然成不了婚，但需守身如玉，故而不允許任何女郎近身。”
“你說他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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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偷雞不成蝕把米，不, 應該是自作自受, 多說多錯，他算是見識到了。
這下好了，郎君不將他抽筋剝皮才怪。
他試圖挽回一二，“夫人, 咱們郎君從來對女郎們都敬而遠之, 只對著夫人才這麽上心的。”
日面冷哼，“我們家娘子從來都是郎君們跑到跟前獻殷勤，恨不得將一顆心都挖出來捧上。”
蘭亭充耳不聞, 只緩緩步入席間。天色已全然暗了下來，宴席中央燃起篝火。
柳應歸和雲渠都已經上座, 幾位夫人也各自坐在一旁, 見她來了, 紛紛起身見禮。
雲渠與她最為熟悉，笑道：“夫人來了, 快請上座。”
他一身戎裝未卸，甲胄上還有殘留的血跡, 戰場上帶下來的狠戾之氣縈繞周身，卻笑得十分憨厚, 沖一旁的日面眨眨眼。
“日面娘子也來了，好久不見。”
日面有些訝異他會同自己打招呼, 又想起這水匪向來沒輕沒重, 於是矜持地沖他點點頭，“雲郎君多禮了。”
蘭亭回過禮, 依言坐到了上首的空位處，旁邊還有一個坐席，應當是留給苻光的。
苻光左側下首，坐著個略顯陌生的男人，瞧著氣質打扮和身旁的岳鷂極為相似，雲渠忙道：“這位是風火寨的岳鵠岳大當家，這位是我們寨主夫人，蘭娘子。”
岳鵠是個爽快的漢子，見狀抱拳道：“百聞不如一見，都說苻大當家娶了媳婦，可嘆一直未曾見著，多謝夫人的金創藥，好用極了！”
蘭亭笑道：“岳大當家不必客氣，多謝大當家慷慨出兵，是我應做的。”
岳鵠拍了拍身邊的妹妹岳鷂，“這是我家妹子，夫人應當見過了。”
岳鷂還沒出聲，右邊一位折扇遮臉的人卻率先開口道：“聽聞今日弟妹與岳娘子配合得天衣無縫，合力擒住了奸細，兩位還真是有緣。”
蘭亭這才看去，只見那人一襲白衣，手執素扇，風度翩翩的模樣，若非腰間掛著一柄劍，倒比柳應歸還要文弱幾分。
見她看來，這人才笑著開口道：“在下曲問舟，見過弟妹。”
原來這就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曲二當家。
蘭亭回禮，卻覺得這人開口便不是善茬，也笑道：“曲二當家謬讚，還要仰賴岳娘子箭術高超。”
他二人你來我往，甚是有禮，岳鷂只冷著俏臉喝酒，被岳鵠碰了碰，才開口道：“不及蘭娘子。”
“什麽不及？”
有人自身後大步而來，帶著熟悉的氣息，在她身後停下。
眾人紛紛抱拳，“大當家的。”
蘭亭心跳漏了一拍，目光掠及對面看向來人的岳娘子，又很快平覆，冷目含霜。
這人倒是不缺人等。
“沒什麽，在說弟妹如何英勇。”笑著解釋道。
苻光身上血跡未幹，身後有人提著包袱，上面浸透著血跡，蘭亭瞥了一眼，還是新鮮而未幹涸的。
曲問舟笑道，“連個全屍都不肯留？”
苻光淡淡道：“動婦孺者，五馬分屍也不為過。”
那包袱被扔到火中，熊熊烈火燃起，噌地拔高了一瞬。蘭亭隱約瞥見個輪廓，心下一驚。
正是今日那闖入寨中的黑衣人的頭顱。
再擡眼看向眾人，卻見女眷們個個面色如常，未見絲毫不適。
她又看向苻光，這人也在看她，似是曬得黑了些，輪廓也更加分明。
那雙黑眸在夜色中如星般閃耀，絲毫不遜色於火光，笑道：“夫人英武。”
蘭亭知曉他在期盼著什麽，然而此刻心中卻湧上數種紛繁的情緒，只能淡淡移開目光。
百歲在一旁朝著自家郎君擠眉弄眼，一會兒看看岳鷂，一會兒看看蘭亭。
苻光挑眉，會意地瞥向對面的岳鷂，岳鷂正在和人對飲，見他看過來，挑釁般一笑。
苻光無奈皺眉，轉過頭來正對上蘭亭淡然瞥過的眼神。他摸摸鼻子，湊近了想要開口，蘭亭卻突然出聲。
“這杯酒我敬岳二當家，多謝你今日出手相助。”
岳鷂也舉起酒杯，“無妨，也不全是為了娘子。”
這話說得火藥味十足，激得眾人面色各異，還是岳鵠打圓場道：“鷂娘的意思是，小追也算是她半個徒弟，盡一盡為人師的責任而已。”
蘭亭笑意不改，飲下那杯酒。
苻光卻伸手提杯，“那我也敬岳二當家，多謝你出手救了我家夫人。”
他來時便聽人回稟了白日裏的事，此時也算是順勢而為。
岳鷂仍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們夫婦二人倒是奇怪，敬酒還要一個接一個的來，要不幹脆一起？”
苻光本以為蘭亭不會理會這話，卻見她粲然一笑，“岳娘子說得正是，那我與夫君一起。”
苻光喉頭一哽，這是她第二次喚他夫君，若非場合不對，他必定將她抱起來轉上幾圈。
岳鷂都顯得順眼了許多，索性笑道，“我們家是夫人做主，夫人不發話我怎麽敢擅作主張，既然如此，那我與夫人一同敬二位當家一杯，多謝此次出手相助。”
岳鵠是個厚道人，“哪裏哪裏，咱們兩家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從前鎣坪寨也沒少幫我們風火寨，不過是知恩圖報罷了。”
說罷，率先一碰，一飲而盡。
岳鷂也默然飲下那杯酒。
場面活泛起來，眾人紛紛飲酒吃肉，各自敬酒。苻光在一旁接連飲下數杯，還幫蘭亭擋下了大半。曲問舟看熱鬧不嫌事大，提議道：“幹喝著多沒意思，不如來行個酒令。”
牛利等人正嫌喝得不盡興，出言附和。
蘭亭不擅長這些，於是在一旁看著他們玩，岳鷂卻是代替了岳鵠出馬。苻光並未全盤參與，只偶爾玩上幾把。
幾輪下來，數岳鷂贏得最多喝得最少，曲問舟本就承了風火寨的情，正愁沒機會回禮，於是豪邁道：“岳娘子是大贏家，想要什麽隨便開口，只要我們鎣坪寨中有，盡管拿去。”
苻光沒有出聲，算是默認。
岳鷂逡巡一圈，紅唇微勾，“當真？”
曲問舟道：“當真。”
“那我要——”她手指伸出，晃了一圈，落到了對面。
“他。”
眾人臉色一變，她指的方向正是苻光的坐席。
雲渠幹笑道：“哈哈，岳娘子還是這麽愛開玩笑，我們大當家的都答應了，你只管開口就成，不必客氣。”
岳鷂卻道：“誰說我開玩笑？”
她喝得不少，一張英氣的臉上霞色遍布，瑞鳳眼泛著水光，略有些迷離地看著對面。
“我想要的就是他呀。”
岳鵠已經皺眉道：“鷂娘！不許胡鬧。”
一直靜靜坐著的男人也握著酒杯開口道：“岳二當家註意些分寸，某的賣身契還在我家夫人手上，如今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你還是趁早換個要求。”
滿座驚惶之中，唯有曲問舟閑閑飲著酒，搖著扇子笑而不語。
岳鷂更加不滿，“怎麽，說是讓我隨便提要求，如今又拒不答應，這就是你們鎣坪寨的度量？”
她頗有些撒潑耍賴之意，牛利等人哪能應付得了這個，臉色都有些訕訕，只能看向幾個當家。
柳應歸適時開口，“既然大當家的說讓夫人做主，便先問問夫人的意思再做決定。”
苻光銳眼掃向柳應歸，這人卻並不看他，只端坐著看向蘭亭。
苻光臉色沈沈，幾乎按捺不住，欲要扶刀起身，卻被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按住。
他擡眼，那端莊的女郎卻柔柔笑道：“柳先生既然問了，那我便說上一說，這人呢，自然是我的。”
她看一眼苻光，將人看得骨頭生酥。
又轉頭繼續道：“但岳二當家想要的話，也未嘗不可。”
苻光目光一沈，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只是我這個人最講究你情我願，我的人不大願意跟著岳二當家，因此也不能強賣了他。岳二當家若不服氣，便憑本事來取。”
她語調輕柔，面色和煦，說的話卻不容置疑。
岳鷂聞言道：“你要同我比試？”
“不敢，只是入鄉隨俗，強者才能占山為王。”
“好好好，”岳鷂來了興致，起身一連道了三聲好，隨即又打量她一眼，“夫人這般細胳膊細腿兒，怕是經不住什麽折騰，你要比什麽？騎射？還是刀劍？”
“都不是。”蘭亭笑道，“我擅醫，娘子擅射，若用了對方擅長的或不會的本事來比，自然不公平，但這二者卻有一個共通之處。”
“什麽？”岳鷂皺眉，想不明白。
“目力。”蘭亭淡聲道。
她伸手指著不遠處的一片樹林。
“習武之人，斷葉飛花是常有的事，請人出手斷葉，我們就比誰能在一眼之間猜中葉片數目，誰猜準的次數越多，誰就算獲勝，如何？”
眾人擡眼看去，那些林木隔得不算遠，但看清楚葉片卻有難度，莫說是一眼識出落葉幾何，便是聚精會神地辨認樹上不動的葉片，也不一定能看清有多少。
牛夫人有些擔心，捅了捅一旁的牛利，牛利被捅得狠了，才開口道：“那，那如何知曉準不準呢？”
蘭亭笑道，“這個好辦，各自選一人為對方計數便可。”
岳鷂思索一瞬，毫不猶豫道：“我答應。”
她是弓箭手，不會懼怕比試目力。
蘭亭頷首，“還請娘子為我指定一人計數。”
岳鷂左看看右看看，落入苻光黑沈沈的一雙眼，撇撇嘴，將欲要出口的自家兄長之名換成了“苻大當家。”
蘭亭有些意外，還是欣然接受。
“輪到你了。”
蘭亭毫不猶豫，“曲二當家。”
身旁的苻光目光中閃過幾分興味，岳鷂和曲問舟皆露出訝然的神色，一個動了動唇沒開口，另一個嘴角勾了勾，舉杯道：“恭敬不如從命。”
比試正式開始。
飛鏢一閃而過，葉片落下，蘭亭一眨不眨地看著，隨即低頭，在紙上寫下數目。
苻光趕過去計下數目，也默不作聲寫在紙上。寨中飛蟲甚多，時不時便要在人耳旁嗡嗡，苻光一邊不動聲色地將蚊蟲驅走，一邊將蘭亭擋在各色目光之後。
比目力時最怕外界打擾，哪怕只是一絲風聲，也能叫人亂心。
接著是岳鷂，為了公平起見，她和蘭亭坐到了一處，身邊是負責計數的曲問舟。
擡眼又低頭，也寫下了一個數字。曲問舟數完，也記在了紙上。
如此數輪過後，才叫了停。
蘭亭正要起身，就聽見身邊的岳鷂用二人可聞的聲音道：“我輸了。”
甚至不需要結果，她和蘭亭截然不同的待遇便已經高下立見。
她不解地看向岳鷂，女郎卻已經瀟灑起身，向自己的坐席處走去。
曲問舟和苻光將兩支隊伍的數字歸攏，盡數交給柳應歸。
柳應歸掃了一眼，又遞給岳鵠，岳鵠點點頭，看向身旁的妹妹。柳應歸才開口道：“鷂娘略輸一籌，蘭娘子勝。”
並非略輸一籌，岳鷂最後一輪都未曾寫上數字。
苻光目露傲然地看向蘭亭，被蘭亭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收斂了幾分。
百歲沖小追得意擡頭，小追悻悻低頭，心中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一局，看走了眼。
岳鵠起身打圓場，“家妹頑劣慣了，最喜歡拉著人比試，當不得真，幸而夫人技高一籌，才叫她收了氣焰，不敢再冒犯。”
眾人應下，紛紛誇讚起岳鷂的英武，又說起雲渠如何在苻光的指揮下神兵天降，將孫櫟打得舊病覆發。
蘭亭沖日面使了個眼色，悄悄離席。二人走著，卻看見前面山坡上坐了個人。
挺拔的身形，獵獵紅裙招展，正是岳鷂。
不得不承認，岳二當家也生得極美。
見她來了，岳鷂也未曾起身，只是獨自飲著酒，“你是來看笑話的？”
蘭亭神色自若，“我若是看笑話，何必等到無人之時。”
岳鷂嗤笑一聲，“不怪苻老大如此喜歡你，你這模樣性情，我要是男人我也喜歡。”
蘭亭道：“我見娘子亦如是。”
“莫要哄我，我這樣的女郎，需要時是不輸須眉，不需要時便是像個男人，沒有人會喜歡。”
岳鷂自嘲地搖搖頭。
“娘子只是未曾遇到賞花之人。再說，娘子自尊自愛，何須旁人喜歡？”蘭亭索性撩裙在一旁坐下來。
岳鷂挑眉，“我同你搶男人，你反倒來安慰我，這是何意？”
蘭亭抱膝看向遠方，“娘子真是要同我搶嗎？”
岳鷂倒酒的手一頓，“你什麽意思？”
“我知曉喜歡一個人是什麽眼神，總覺得，娘子看苻光，並非愛慕。”
岳鷂久久無言，半晌將酒壺往她跟前一遞。
蘭亭與她對視半晌，幹脆接過來灌下了一大口。
岳鷂朗笑出聲，“夫人大氣！”
這笑容卻轉瞬即逝，只餘下無邊落寞。
“原來連你都看得出來。”
她自嘲笑笑，“這就是你一點都不生氣的原因麽？”
蘭亭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全是，我......”
“我信他。”她堅定道。
岳鷂有些羨慕，又有些迷茫地看著她，“若他也能如你這般就好了。”
蘭亭遲疑道，“娘子說的，是曲二當家？”
岳鷂一楞，“這麽明顯麽？”
蘭亭見猜中了，笑道：“愛意怎麽會藏得住，你看他時已經足夠隱忍，卻還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無理取鬧。”
岳鷂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扯了扯辮子，“我，我只是控制不住。”
“娘子既然欽慕他，為何又......”
“他，他不會回應我，”岳鷂慘淡一笑，“或者說，他這輩子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曲問舟的故事，說來簡單，也不甚簡單。
岳鷂說，這寨子原本是曲問舟的，也不叫鎣坪寨，叫問月寨，幹的也只是尋常山匪的活。
曲問舟早有心儀之人，名為月娘，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因著對方家中變故，索性帶她出來占山為王，廣收綠林之人入寨，也算是個人物。
可三年前倭寇突襲，頭一個入侵的便是這臨海的問月寨，那時他恰好不在寨中，問月寨被洗劫一空，月娘也不堪受辱而自盡身亡。
等他回到寨中時，除了幾個殘兵敗將，什麽都不剩了。
若非遇上苻光，打算重振旗鼓，他恐怕早就浪游而去。
岳鷂低垂著眼，“我跟著阿兄初見他時，他喝醉了，喊了一聲‘月娘’，我以為是在喊我。”
喝醉的郎君白衣廣袖，如玉山傾頹，她被這一聲纏綿到骨子裏的月娘喊得情意萌動，卻是很久之後才知曉不過誤會一場。
她只能狼狽地將自己的愛意隱藏，又不甘心地假裝傾慕旁人，借機來寨中見他，在他跟前努力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她守禮時，他眼中沒有她。好像只有她無理取鬧，在人前大出洋相時，他才會興味盎然地多看她幾眼。
“愛一個人這麽難，難到能讓人面目全非，我卻還是不能說服自己放棄。可今晚看著苻老大為你驅趕蚊蟲的模樣，我才知曉，我有多可憐。”
蘭亭眼眶也有些泛紅，想要說些什麽安慰她，可卻無從開口。
這不是斷案，沒有對錯是非，只有願與不願。
逢君非我意，嘆君懷明珠。
她默默陪著岳鷂喝光了酒，醉得有些迷糊，才聽到岳鷂在她耳邊笑著道：
“你也別怪苻老大，他一開始就看出了我在利用他，還警告我不要越界。我不服氣，問他為什麽，你猜他說什麽？”
蘭亭醉眼迷蒙，“說什麽？”
岳鷂哈哈一笑，醉倒在山坡上，指著天道：
“他說，他早有一未婚妻，雖然成不了婚，但需守身如玉，故而不允許任何女郎近身。”
“你說他好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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