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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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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當下

排隊的百姓們嚇得後退, 也有好事者想要沖上前去一觀,將蘭亭幾乎包攏其中。

黃兒幾人已經沖上去護住蘭亭,來得更快的是一柄山海紋短刀。

那刀深深插入木桌之上, 一身玄衣的郎君鬼魅般現於身前, 眾人齊齊止住腳步,不再敢隨意靠近。

蘭亭目光落在那刀柄之上,抿了抿唇。

口是心非也是他,說到做到也是他。

黃兒十分不服氣, 擡手一敲, “錚——”地一聲,鑼鼓再次當中一響。

“我們家娘子還沒開始診治呢?說什麽治死人了,你們能不能講點道理!”

靠得近些的百姓也有些遲疑:“好似確實還未診治。”

圍觀的人也有點頭的, 面上紛紛存了幾許慎重。

“可,可她讓他站起來做甚?”又有人提出疑問。

終於, 方才出聲的人似是又找到了機會, “對啊!這位兄弟眼看著抽抽個不停, 你不給人治也就罷了,怎麽還要人站起來, 不是難為人麽?”

方才還面色慎重的圍觀百姓,又有人開始遲疑起來。

“是啊, 治病就好好治病,怎麽凈折騰人呢?”

地上的人已近暈厥, 嘴角的白沫橫流,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身前的人肩背如同蟄伏的山獸般將她擋得嚴嚴實實, 仿佛不讓那些臟水潑到她身上半分。

蘭亭扯了扯他的袖子,郎君立馬回頭。

淡然的眼睛裏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她認了認,沒有憐惜。

或許有擔憂,或許有不悅,唯獨沒有居高臨下的憐惜。

蘭亭手上又動了動,朝他點點頭。

苻光深深看她一眼,側身讓開前路。

蘭亭迎著一眾明裏暗裏的目光,緩步走到那人跟前,隔著絹帕翻開口鼻和眼瞼查驗一番,又拿銀針試了試,才淡然道:“是服了毒。”

“你胡說!”

她話語篤定,偏有人並不放過他,還在人群中質疑:“這人明明就是麻痹之癥,方才我瞧見了,你故意拖著時間不給人瞧病,只管盯著人一個勁兒地看,末了還讓人起身,這不是存心羞辱於人麽?”

人群之中逐漸有人附和起來,這人說得似乎也在理,怎麽好好的人,才坐下診治了片刻,就會倒地不起呢。

黃兒幾人急得焦頭爛額,又氣又不甘心,殊不知有時候最簡單粗暴的法子最容易讓人百口莫辯。

蘭亭回頭,身後的苻光已經悄無聲息地離去。

“諸位,這等藥堂,你們真要在此診治不成?”

百姓動搖了,之前排隊的人散了大半,還有些人為那免費的診治貪戀地站著,也被同伴拉出了隊伍。

“你們都忘了不曾,這問心堂之前便是亂賣毒藥害死了人,才關門大吉的,今日這鬧劇重演,誰知曉是不是又有什麽不幹不凈的東西!”

蘭亭和邱管事對視一眼,正欲開 口,一道清甜卻高昂的聲音自人群之外傳來。

“誰說問心堂賣毒藥害了人?”

衣著統一的侍衛快步開道,人群往兩邊散去,青紗步障緩緩展開,在道路上自動圍出一塊空地,華服帷帽的小娘子自香車上緩緩落地,搭著婢女的手朝這邊走來。

日面眼前一亮,在蘭亭耳邊雀躍道:“是周小娘子呢!”

原本圍在那地上人身邊的百姓本就不常見到這般貴人出行的陣仗,被那些侍衛鐵面執刀的模樣一嚇,有些怯怯地挪開了腳步。

“這是,是刺史府的女郎吧,怎麽竟來了問心堂?”

“小聲點!不要命了,沒看見那個拿刀的正瞧著你呢!”

蘭亭含笑看著來人,上前迎了迎。

“見過小娘子。”

“姐姐快免禮,那日我收到了帖子便想著一定要來捧場,阿娘卻說我來了只會給姐姐不自在。我猶豫了許久,因而今日出門晚了些,沒成想剛來便遇到了這般無賴的事。”

周清心黛眉微蹙,有些懊惱。

數日前消瘦脆弱的小娘子經歷半個月已經養得紅潤了許多,雖則較之以往還不夠豐腴,但卻不見那等灰敗之氣,眉目間清明一片,只有女郎家純然的天真與爛漫。

隨即見她轉過身去,隔著那層步障清脆道:

“我便是那刺史府的周二娘子,坊間所傳被問心堂所害之人,今日我便為蘭大夫聲明一二,我從未被問心堂兜售的藥材害過性命,只因遇見了一黑心小人,需得問心堂配合我將此人抓住,才在坊間傳出了這等風聲。如今我還好好地站在這裏,便是最好的答案。”

她此話一出,那些人便竊竊私語起來,似是沒成想背後還有這麽一堆說法。

蘭亭趁機叫黃兒幾人將中毒之人搬到了堂內的榻上。

周清心笑著看蘭亭一眼,繼續道:“但唯一沒錯的是,我不慎遭那小人黑手,的確是靠蘭大夫妙手回春才救得性命,蘭大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刺史府的座上賓,今日我來,便是要還問心堂一個清白,不許任何人欺辱了去。”

素日裏溫溫軟軟的小娘子難得說出這般擲地有聲的話,教蘭亭都對她刮目相看了一番。

到底是欣慰頗多,她拍了拍周清心的手,繞出素帳,對著已經逐漸安靜下來的百姓們道:

“還請諸位聽我一句,此人之所以倒地,卻因中毒。不過這毒,卻是他提前服下的。”

“什麽?”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我與他診治時,見他嘴歪眼斜,手腳抽搐,的確以為是麻痹之癥,可把脈之後覺得事有蹊蹺,便想讓他起身細細查看一番。誰知此人明明眼神無法聚於一處,卻精準把住桌案,起身時雖然故意一瘸一拐,卻並不見雙腿萎縮之態,腳步落地有聲。此時我便知道,他並非麻痹之癥,而是另有蹊蹺。”

“果然,此人起身後便口頭白沫抽搐倒地,已然毒發。大家可以看到,他口中所流出的穢物接連不斷,不見絲毫阻塞之感,但罹患麻痹之癥的人,喉頭實則是難以順暢流出任何東西的。”

蘭亭指著地上那攤黃黃白白的穢物,擲地有聲道。

“如此一來,我鬥膽猜測,方才所謂的嘴歪眼斜,手腳抽搐,全因這毒藥所致,才能如此逼真,騙過所有人的眼睛。毒發之後還能向我問心堂潑一潑臟水,叫我等百口莫辯。”

她帶著無畏之色端正立於人前,即使一派閨中女郎裙紗曳地的模樣,也絲毫不比那等袍衫郎君少了半分威嚴。

刺史府的千金還立於不遠處,周家的侍衛尚且虎視眈眈,蘭亭開口再如此篤定,眾人已經信了大半。

“好似,好似方才那人雖然哆嗦,但走路的確十分靈活。”有人猶豫道。

“我,我就站在他身後,也確實沒瞧見這女大夫害他。”

日面冷笑,小聲嘀咕道:“方才怎麽沒見你們出來說上半句。”

點頭的人多了起來,人群也不似方才般畏懼了,有些人已然悄悄站回了排隊的隊伍中。

蘭亭見火候已到,繼續道:“諸位,問心堂開業本是大好事,只是前幾日籌備這開業事宜之時,便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埋伏在藥堂的倉庫周圍,好在我們堂中的侍衛本領不凡,已經盡數抓了起來。”

“邱管事,帶上前來。”

話音剛落,邱盛便帶著幾個侍衛將幾個小子推搡了過來。

蘭亭瞥了一眼,便轉身道:“諸位,這幾位正是窺伺之人,經過我等辨認,正是這鄰裏鄰居的熟人。”

有人疑惑道:“這不是慈心堂的夥計麽?怎麽跑這處來了?”

“這慈心堂懷著什麽心思呢,好好地跑去人家倉庫做甚?”

“懷的什麽心思,送去衙門裏一審便知曉了!”清朗的聲音自人群外響起,蘭亭舉目望去,卻瞥見官服挎刀的一行人大步朝這處走來。

領頭的那個也十分眼熟,正是幾日前剛來過的程樾。

蘭亭怔了怔,望向身後的日面,果然接觸到對方躲躲閃閃的眼神。

“蘭娘子莫怪,某早收到了帖子,因公務在身才來得遲了,還未恭賀娘子開門大吉!”

程樾已經走至身前,沖著蘭亭一笑,手中拎著些禮物,交由了身旁的日面。

和初見那日相比,他似是熱絡了許多,也不自在了許多,頰邊梨渦微顯,眼睛盛滿了對她的讚賞。

“方才瞧見娘子當眾反駁的模樣,甚是佩服,少有人能做到娘子這般臨危不亂,某佩服不已。不過娘子莫怕,這幾人便交由我們帶回去審問一二,好給娘子一個交代。”

“程捕快謬讚了,蘭亭當不起。這些人的事,就麻煩程捕快了。”蘭亭微微笑道。

“某的分內之事罷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他越發明顯的梨渦上,程樾不敢再多看,只能慌慌張張避開。

正欲拿了人帶走,一條粗麻繩捆著相連的三人被扔了過來,他皺眉停下,玄衣的郎君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二人中間。

“還有這幾位,尋釁滋事,惡意傳謠,還請程捕快一起帶走。”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蘭亭低頭看向被捆住的幾人,個個鼻青臉腫,正是那人群之中發聲不斷,接連挑起質疑的人。

程樾好端端地辦著公差,被這麽一吩咐,似是成了什麽跑腿的嘍啰,立時便有些莫名地看向這人,見他身形健壯氣度不凡,卻戴著鬥笠面貌難辨,狐疑道:“你是誰?”

苻光看了蘭亭一眼,張口欲答,就被小娘子搶先道:“客人。”

好麽,這下連侍衛的身份都沒了。

冷不丁聽見這回答程樾倒是去了懷疑之色,只是有些不悅,看著地上幾人又道:“這傷是你打的?”

“哪兒能,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就成這樣了。”這人尤擅睜著眼說瞎話。

地上三人即使被堵住了嘴,也忍不住哼哼唧唧為自己“鳴冤”。

最後還是蘭亭為程樾解了圍:“那便請程捕快多帶上幾人,免得有漏網之魚。”

程樾這才笑著應下,帶人離去。

縣衙的人都走了,看熱鬧的也盡數散去。排隊的人不再遲疑,又恢覆了初時的隊型,蘭亭讓堂內大夫頂上,自己再次入那步障之中與周清心道謝。

周清心自然沒有讓她多禮的份,只是笑道:“姐姐這問心堂順利開張,我便放心了。”

她頓了頓,看了看身邊的婢女侍衛,終究還是道:“姐姐,我要去長安了。”

蘭亭眉目一動,清淩淩的眼看向她。

小娘子半是惆悵半是期待地看著她,有些羞怯地低了低頭:“阿娘本就想讓我進京相看,只是之前......便耽誤了下來,如今我也得了解脫,便答應了阿娘。”

十五六歲女郎的憂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經此一事,我發覺阿娘頭上的白發竟也多了起來,比我昏睡之前蒼老了許多,我再也不能那般不懂事了。”

這短短半月,先是她所遇非人被人陷害,又是阿嫂莫名染了重病身亡,阿兄不著家也就罷了,阿耶也沒了音信。

只是各種遭遇她無法一一細說,心中嘆了口氣,還是笑著看向蘭亭,“姐姐,我若去了長安城,尋得一好夫婿,興許阿娘就不會那麽整日裏憂愁了。”

蘭亭看著她,目光有些悠遠,長安城裏從前也有一個這般的女郎,盼著自己早日完成那樁頂好的親事,這樣母親就不會憂愁了。

可這世上的事總是無常。

“阿清,”蘭亭輕聲道,“我逾矩喚你一聲,可好?”

周清心目光中湧上欣喜,“當然好!姐姐一早便該如此。”

“長安城的確是個好地方,我希望阿清遇到一個如你一般好的郎君。”

她看著周清心那雙澄澈的眼睛。

“我也希望阿清永遠記得自己如今的模樣,永遠不要為別人迷失了自己。”

......

青紗一一收攏,香車徐徐啟動,成群的侍衛和婢女再次跟在車後緩緩前行,耀眼日光灑在華頂之上,被綴著的明珠溫潤地收攏其中。

車後揚起一陣灰塵石礫,被路人踢飛,撞到一旁的暗巷之中,咕咚幾聲,滾落到了一處便停下。旁邊幹草堆上,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襤褸不成形,看不清模樣的乞丐見狀連忙撲上去,抓起石子就往嘴裏塞。

牙齒上下一碰,也不管滿嘴的土,咧嘴便露出笑容。

“嘿嘿,是銀子,不,是金子!”

他破鑼一般的嗓子發出怪異的嗬嗬笑聲。

“是阿清賞給我的金子!我發財了!我去娶阿清了!”

他抱著那塊石子,愛不釋手地往外跑去,卻只能看到寶馬香車遠去的背影。

*

蘭亭回到問心堂後院時,已是日暮。

開門之日雖有風波,好在貴人捧場,四方來助,悉數化解,剩下的也只勞累疲憊了。

邱管事帶著夥計們在前堂擺了宴,蘭亭吩咐眾人可將家眷也帶來,便帶著女眷們在後院也擺了桌席。

除了季月蘭,另有旁縣分堂的管事夫人和小管事們的夫人也住在城中的,也來湊熱鬧,見了蘭亭如此年輕的模樣還有些驚訝,詢問的目光看向季月蘭。

裴氏貴胄的身份到底不能叫太多人知曉,季月蘭笑道:“是裴氏姻親家的女郎,也是家學淵源,特意被族中派來接管我們這溱洲郡的鋪子的。”

眾人便又高看一眼。

蘭亭是青眼白眼一律接收的人,不叫這細枝末節影響半分,只招呼著眾人吃菜。

那懷恩縣的管事夫人吃了席上一道茯苓豆腐,讚不絕口。

“這堂內廚娘可是換了人?從前倒也不曾吃到這道菜過,入口即化不說,我入伏後無甚胃口,還怕今日失禮,卻不想吃了這豆腐倒覺得開胃了幾分,真真妙極!”

溱林縣的管事夫人倒是消息更靈通些,順勢捧場道:“聽聞蘭娘子有一手藥膳絕活,這豆腐怕是出自娘子的手藝吧?”

蘭亭見那懷恩縣管事夫人的身形微豐,面頰嫩紅浮腫,開席之前便舉著茶杯接連飲水,知曉這是陽虛之癥,又食欲不振,這茯苓豆腐味淡性平好入口,又能益氣和中、生津潤燥,自然最得陽虛肥胖之人的喜愛。

“夫人們謬讚,不過雕蟲小技,全賴主家培養,夫人若喜歡這茯苓豆腐,稍後可將方子一並帶走,回家自己做來吃也是好的。”

見她雖是裴氏姻親,卻無甚架子,方才出口的二位夫人心中熨貼,一個勁兒地開始誇讚不已。

“這藥膳最是得夫人們喜愛,等娘子空閑了,我保管這城裏從高門大戶到尋常百姓,都會來求這藥膳方子,娘子可千萬看緊了。”

蘭亭含笑應下,餘光瞥見有小婢女自前院跑來這處傳話,日面接了信轉頭便在她耳邊回稟。

她眉目中笑意淡去,手上動作卻不停。

直到暮色漸濃,燈火重重,席面才散去。

女眷們都相繼告辭離開,前院還能依稀聽見黃兒、火兒一幫年輕夥計的叫好聲、起哄聲,不知在玩些什麽花樣。

蘭亭席間略飲了幾杯薄酒,揉了揉額頭,帶著日面朝後院走去,將要跨入主院時才堪堪停下。

“當真走了?”

日面小心扶著她,一面應道:“是。”

“何時走的?”

日面猶豫道:“那時候娘子去送別周小娘子,奴婢送程捕快離開,轉頭回來時,好似苻郎君已經不在了。”

蘭亭沈默良久,輕笑一聲,四散在暖風之中。

“也是,他一向言出必行。”

卻並未回到主院,而是往連廊另一邊的客院行去。

廊下穿花拂柳,風暖夜醺,渾然不似上一次她雨夜前來拜訪時的雕零敗落。

但客院卻已人去樓空。

蘭亭在院門處駐足,看了眼東西廂房,面色如霜。徑直朝那間門戶緊閉的屋子走去,裏面漆黑一片,空空蕩蕩,這人來時什麽都也沒帶,走的時候倒也落得輕松。

日面在身後跌跌撞撞趕來,燈籠的光亮將漆黑的屋子照亮了一瞬,才顯得有些人氣。

“娘子,你瞧!”

蘭亭垂下的眼睫微擡,看向日面所指的方向,桌案之上,靜靜放著一把短刀。

山海祥雲紋,銀色刀鞘,在漆黑的夜裏也散發出銀白之光。

蓮步輕移至桌案前,那刀下面壓著一張信箋,上面只有龍飛鳳舞的一行大字。

——唯有寶刀贈佳人,萬望珍重。

蘭亭指尖撫上那柄短刀,這刀那人從不離身,亦曾無數次將她解救於危難之中,她早就將它和那人視作一體。

他要走,又要留,還要她珍重,真是半點不由人。

蘭亭轉身便走,日面還來不及反應,只能匆匆道:“娘子,等等我呀!”

走了幾步,又急急忙忙轉身回來拿起短刀,“娘子,還有刀!”

這夜過後,問心堂便似是從未有兩個自稱是疍民的人來過,開張三日事務繁雜,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光景。

蘭亭除了每日裏有半日在堂前坐診,因著季月蘭等人的口耳相傳,又因著周清心開業那日前來助陣,城內不少夫人娘子聽聞有個女大夫醫術高超,都紛紛前來相請。

蘭亭上門問診了幾處名聲不錯的人家,又接到了裏正夫人的邀請。

戶籍一事還仰仗裏正一家,蘭亭沒有不去的道理。

裏正夫人姓喬,喬夫人已逾不惑之年,和季月蘭不相上下,但不知為何,初見之時,面色便有些蒼白,伏日裏如此悶熱的天氣,她也著襦而非衫,屋內莫說冰盆,連四面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

蘭亭二人只待了半刻鐘便大汗淋漓。

上座的喬夫人熱情迎了她進來,坐下便有些不適。

“娘子勿怪,我這些日子夜裏多夢,覺得胸口處悶得緊,醒來之後就是一身大汗,手腳也是冰涼的,只能擁著被子暖身,連那涼簟都睡不得,我家那位只好搬去了書房睡覺。起夜也多,往往折騰一夜也不得安眠,白日裏越發精神不濟。”

她蒼白的臉上湧現出無力的笑,“那日聽阿季說了娘子的事,道問心堂出了位神醫,又是女郎,正好與我們這些婦人打交道,我便鬥膽請娘子上門一瞧。”

“夫人無須客氣,開門做生意,不必拘這些虛禮。”

蘭亭聽她方才所述的癥狀似是與季月蘭有些相似,便問道:“夫人月事還來著麽?”

“來著呢,不過想著也快停了。”

蘭亭頷首,應並非閉經之癥,不至於如此蒼白虛弱。

把完脈,覺得腎上發虛,才笑道:“應該是陽虛之癥,夫人莫怕,待我為夫人開下方子多飲幾副藥,再輔以藥膳細細調理,夫人平日裏也多註意修身養性,夏日裏不要貪涼,夜裏早些休息,必定能讓身子好受許多。”

喬夫人這才重新掛上笑意:“那便有勞蘭娘子了。”

她有些感慨:“家裏自他謀得個小差事才得了些清閑,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裏能像富貴人家一般養尊處優的,不過是比地裏頭的多了些閑暇罷了。往日裏過苦日子慣了,天氣一熱便想吃些涼瓜,喝些冰過的飲子,許是這麽害了自己。”

蘭亭頷首:“夫人通透,現下開始養身子,也是來得及的。”

喬夫人見她說話知心,越發生了好感,想到季月蘭囑咐的事,也漏了些風聲給她:“阿季同我說的那事,我自是理解的。如今再一看蘭娘子的人品,便沒有不放心的了。家裏那人別的不說,辦這些瑣事還算有些門路,只要娘子家中能有個支起門戶的男丁,我這邊保管給娘子辦妥。”

說到最後,她有些嚴肅,放低了聲音:“這事需得抓緊些,我家那人聽聞官府不日便要重新排查戶籍了,這手實、計賬連著一起都得查驗,到時候若來的是官差,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蘭亭道謝離去,回堂不久,便被季月蘭和日面團團圍住。

“娘子,阿喬能說出這話,必定是十分火燒眉毛了,你不能再拖了!如今問心堂勢頭正好,那慈心堂虎視眈眈地瞧著,門後也不知道有什麽靠山,我聽聞送到衙門去的那些人悉數最多挨了頓板子,悉數放了出來,若是叫他們知曉你這戶籍的事,必定會從中作梗,落井下石。”

季月蘭憂心忡忡,如今也不是自恃身份的時候了。

日面也道:“娘子,焦二娘子說了,程捕快本是不樂意的,但一聽聞是與娘子相看,做的也是咱們問心堂的上門女婿,沒猶豫多久便同意了,還說要和娘子先見一面,坐下來好好談談呢!”

日面到底不想娘子錯付給那只會逃跑的人,娘子這麽好,卻又是被退婚,又是被拒絕,即便只是挑一個假夫婿,她也不忍娘子再受半分委屈。

二人左右開弓,蘭亭目光落在那二層頂上,檐角獸首依舊靜默地獨立。

罷了,她要的不過是一戶籍。

“日面,去給焦二娘子回個話,就說我應下了。”

“奴婢這就去!”

*

夜裏溱水岸旁,游人如織,畫舫燈火通明。臨岸的集市上,各色小吃玩意兒羅列其中,夾雜有小販的吆喝,更有三五成群者的往來問候。

不遠處的龍母廟前,臨時支了戲臺,有人列席坐於臺下的帷帳中,只待那講戲場的大家一登臺,便可占下個好位置。

蘭亭到時,程樾一身藍色簇新的家常袍衫已經等在了臺前,見到她連忙迎上來。

“蘭娘子。”

郎君頰邊梨渦淺淺浮現,眼睛裏有對她閃爍的光彩,許是實在不會應付這場面,喊了一聲名字便有些無話可說,只知道撓撓頭,整整衣衫。

蘭亭目光閃過笑意:“程捕快久等了。”

程樾鼓起勇氣將目光大膽地投向她,下一瞬便有些看癡了去。

女郎平日多穿素色衫裙,家常的款式居多,頭上也只是偶爾插一兩支玉簪步搖,今日難得著了團窠紋吐綬藍的長裙,上罩青紋赤緹短衫,肩上一條蜜合色的紗帛斜斜搭著,面上只略點朱唇,便足以攝人心魄。

“哪裏哪裏,”程樾回過神來,連忙擺手,“是我白日裏繁忙,只能夜裏約娘子相見,還望娘子莫怪我唐突。”

“只是,”他鼓起勇氣,“今日只是程樾來與娘子相見,不是什麽程捕快,娘子若不嫌棄,喚我名姓便可。”

蘭亭淺笑一聲,“那我便鬥膽喚一聲程郎君。”

程樾帶她去自己鋪好的竹席上坐下,日面見了,忙不疊遞上備好的茵褥,又用短綢鋪好了,才扶著蘭亭坐下。

如今不是在長安,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蘭亭到並不十分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她只是想起了那夜神殿屋頂上,也有人脫下身上衣袍,鋪在她身下,怕她嫌棄,又撣去塵雜。

她一時晃了神,周圍的人已經悉數落座,程樾還在旁邊溫聲解釋:“聽娘子說要來聽萬大家的戲場,我便托了幾位小兄弟幫我占了這處位置,只是人多噪雜,娘子可還滿意?”

“還未謝過程郎君這番安排,蘭亭沒有不滿意的。”她側身一禮。

程樾不敢多看她,只能虛扶一把,又小聲道:“某著實未曾想到,娘子會選擇來聽戲場。”

“郎君覺得,我這樣的人,會去什麽樣的地方?”

她話中暗藏玄機,程樾卻並未聽出有何不妥,只是真誠道:

“我這人沒什麽文采,就是覺得娘子和天上的仙人似的,像是誤落入這凡塵之中,合該做那些仙人們做的事,如今和娘子身處這俗世熱鬧的戲場裏,我,我覺得有些不大真實。”

似是沒料到能聽見這樣一番話,日面被他逗笑,在後面不遠處捂著唇。

蘭亭也放下些戒備,解釋道:

“從前在家中之時,我便愛去周圍佛寺中聽講經和戲場,這些大家們把虛無之事講得生動,有時候還能從中悟出一番道理。聽聞城中萬大家講戲講得甚是精彩,我早就想領略一二,夜裏難得出門,倒是托了程郎君的福。”

程樾咧嘴一樂:“娘子喜歡便好!”

萬大家還未出場,周圍已經有人開始齊聲叫喚名字喝彩,程樾左右逡巡一圈,起身道:“娘子稍等,我去去就回。”

蘭亭頷首。

他一走,日面便湊到蘭亭耳邊:

“娘子,這程捕快可真好玩兒,從前那些長安城裏的才俊們,見了娘子也是要賦上酸詩一首才作罷,他倒好,直接說娘子是天上的人,娘子還笑了,若是叫那些才俊們知曉了,不知道要多捶胸頓足。”

蘭亭嗔怪看她一眼,拿著團扇輕搖,到底是人多,有些悶熱,比不得往昔時候,總是坐在馬車上聽戲,不必與人擠著。

主仆二人正等著程樾返回,旁邊兩個油頭粉面的男人卻突然擠了過來,紅紅綠綠的汗巾子被遞上前來。

“天氣熱,娘子香汗淋漓的,怪讓人心疼,不如用這巾帕擦一擦。”

蘭亭順著瞧了過去,一張敷滿粉的臉呈現於眼前,那汗漬流過面頰,形成一道幹涸的痕跡,此人卻渾然不覺,仍頂著那張白得辨不清模樣的臉湊上來,露出個自以為瀟灑的笑。

日面上前欲將自家娘子護在身後,卻被那人的同伴攔下,“這位小娘子莫要著急,我這裏也有巾帕,無須和你家娘子爭。”

到底力量懸殊,日面被他扯得一動也不能動,氣得雙頰通紅,張嘴便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我們可是跟著縣衙的程捕快來的,你二人到底是誰,竟敢騷擾我家娘子!”

可惜周圍人聲嘈雜,她這喊聲並不能引起什麽註意。

那二人對視一眼,攔住蘭亭那人笑道:“那敢問娘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可有夫婿?我二人正好想知道呢?”

另一人道:“縣衙的程捕快?什麽人?聽都未曾聽過,我這兄弟可是寧海軍段都尉的兄弟,一個縣衙的捕快也敢冒犯不曾?”

蘭亭皺眉,她如今身份微妙,戶籍一事又未曾辦妥,並不便太過張揚。這人口中的段都尉若她沒猜錯,應是那國舅段嶧族中的子侄,如今正在寧海軍中任右果毅都尉。

她正欲起身暫避,旁邊卻傳來一陣叫嚷。

“著火了!著火了!”

“快跑!”

這下幾人都擡頭看去,只見戲臺之上的揚起的旗幡不知為何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勢甚猛,眼看著就要燒到這對面來。

戲臺乃木材搭建,本就燒得極快,對面的帷帳又是竹席挨著竹席,一旦燒起來,不可阻擋。

帷帳之中的人跑走了大半,攔路的二人也顧不得許多,連忙收拾了東西往外逃去。

方才還威逼利誘的佳人,早就被拋之腦後。

蘭亭也扶著日面快速往外行去,與前來尋她們的程樾撞了個正著。

郎君的眼裏有掩飾不住的擔心,對那烈火視若無睹般往這邊沖來,手裏還提著大包小包的吃食點心並各色飲子。

見到二人急急道:“娘子,可有受傷?”

日面氣喘籲籲,“幸好這火勢......”

她正欲說出那二人的事,被蘭亭的眼色阻止,便轉了話頭:“燒得不算快...我們跑得及時,未曾出事。”

程樾心有餘悸,一臉懊惱:“我瞧見旁邊有賣吃食的,便想著聽戲無聊,讓娘子用些點心最好,結果那隊伍越排越長,耽誤了許久,好在未曾釀成大錯。”

日面見他滿頭大汗的模樣,方才怨他突然離去的心思也少了大半,出言安慰了幾句。

二人你來我往,蘭亭回頭看向那戲臺的旗幡,已經從最頂上盡數燒斷,只餘下一個空竿立於原地,火勢初時雖猛,但被吆喝之後,便有附近百姓提著水桶前來救火,並未傷及無辜,

只是這戲,到底是說不下去了。

旁邊的程樾見她目光久久落在那處旗幡上,也順勢望過去,有些疑惑道:“這旗幡若是不慎從何處引了火,也該從下面往上燒才是,怎麽竟是從那竹竿接縫處開始齊齊燒斷的?”

他嘟囔了幾句,蘭亭目光一凝,再次回望那戲臺。

仍舊只有那幾個救火的百姓。

她垂落的雙手緊握住扇柄,半晌,回頭朝著程樾粲然一笑。

“程郎君,如今聽不了戲,不如我們換一處地方再好好談談?”

程樾正不知所措,聞言眼睛一亮,立時道:“但憑娘子吩咐!”

笙歌縱樂的臨岸樓船之上,玉簫聲引,管弦歌咽,都人士女絡繹不絕,皆是錦緞加身,燁如凝霞。

程樾與蘭亭相對而坐,一旁船家的美貌侍女風情萬千,正素手纖纖執著金銀叵羅,低眉淺笑著為程樾斟上一大杯酒。

程樾端坐肅容,只目不斜視地看著窗外如晝江景,待那侍女悻悻退下,才轉過頭道:

“蘭娘子怎麽有登臨樓船的興致?”

蘭亭端著酒杯輕呷,“聽聞江南之地這畫舫樓船最為熱鬧,是游賞勝地,卻一直未曾有幸一覽,如今來了臨水的溱州,自然要來瞧瞧。”

程樾擺擺手:“這窮山惡水之地,自然比不得富庶江南,百姓們過慣了水上的日子,樓船和畫舫都算不得什麽稀奇,只是往來商旅甚多,為了留住客,才想起來模仿人家做這畫舫生意,實則東施效顰罷了。”

蘭亭杯中淡酒映照著清麗的眉眼,此時也帶了點點笑意。

臨水的風從敞開的窗戶中吹來,蘭亭一時不察咳了幾聲,驚鵠髻上環佩叮咚,更顯美人飄逸。

程樾立時起身,“我去關上窗戶。”

蘭亭含笑應下:“多謝。”

二人本是相對而坐,待他關好窗戶返回,卻發現女郎已經挪到他身側。

“程郎君,那處有些漏風,我擅自作主移動了坐席,郎君莫怪我失禮。”

“怎會,娘子如何坐都行。”

他屈膝坐下,蘭亭已經為他夾了塊點心。

程樾有些受寵若驚,夾著那塊點心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深吸幾口氣,才鼓起勇氣道:

“蘭娘子,某今年二十有二,家中無父無母,只有一間草屋並一頭青牛,我自幼在師傅膝下長大,後進衙門為捕快,有幸謀得一經制正役,每月有五百文月俸,若是有出遠門的公差,還能有些差費,自己養活自己不算難。聽聞娘子需要一男丁入戶,我,我願為娘子鞍前馬後,分憂解難!”

這番話字字真心,說得也誠懇,若是日面和季月蘭在此處,怕是早替蘭亭答應了下來。

女郎笑意流動,湊近了些許,“程郎君,我可否問一問題?”

“娘子但問無妨”

“若有一女郎被無端退了婚事,郎君覺得她該如何自處?”

仍舊是那日的問題。

程樾皺眉思索一番,才道:“這女郎無端被退了婚事,也算是十分可憐,與她定下婚約的那戶人家合該付出代價才是。若要說如何自處,”他遲疑片刻,“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法子,只盼那女郎事事順遂,能和往常一樣,該如何就如何。”

他說完,有些希冀地看向她,似是期待她的答覆。

蘭亭心中嘆息,屋內燈火自睫翼投下一片陰影,如蝶般絢麗。

該如何就如何,這是她聽過最好的答案。

她餘光掃過窗外,飲下杯中餘酒,湊近了程樾,窗紗上的人影重疊在了一處。

靜默之中,有人自外面走廊吵嚷,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有人砰砰敲響房門,似是日面的叫喊:“娘子,程郎君,外面好似有人跳江了。”

程樾卻不敢動彈分毫,只怔怔看著眼前的人。

女郎的接近卻只是一瞬,此時又退回原地。

“程郎君,抱歉。”

漫天嘈雜中,她突然提裙起身,往外奔去。

蘭亭將日面都甩在了身後,在船上繞了一層又一層,爬到四樓頂上,才扶著欄桿停下。

樓下江面還有撲通落水聲,夾雜著船舷邊的驚呼,桅桿處有人倒掛其上,眼看著就要跟著跳下。

“苻光!”

她大喊一聲,那人影卻已經如同收翅的鵬鳥,自高處直直躍下。

蘭亭怔怔地扶欄看著桅桿處,紗帛早就落到了木質船板上。

江面遼闊,月色無痕,高處將底下的喧鬧人聲都變得遙遠。

天地間只餘下她一人。

下一瞬,江風拂過,熟悉的氣息將她包裹。

“娘子的紗帛掉了。”

地上的紗帛被人拾起,低沈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她鼻尖微紅,轉身向身後那人撞去。

女郎分明身形纖細,卻一路將那高大的郎君直直壓在船壁之上。

“又是縱火,又是跳江,同樣的把戲,今夜耍了一次,還要再耍第二次麽?”

她語氣冷靜,頰上帶著幾縷醉意,風情搖曳卻帶著諷意,倔強而直接地看向他。

“苻郎君不是該在寨中當你的匪首呼風喚雨麽,怎麽又如同蛇鼠般畏首畏尾地跟了我一晚上,你到底想要如何?”

苻光幽深的目光沈默地落到她臉上,寸寸拂過,她今日特地為旁人打扮,喚了旁人郎君,還和旁人......如此親近。

他喉頭上下一滾,到底是啞著嗓子開了口。

“蘭亭......”

眼前白光一閃,那把從前不曾離身的銀鞘短刀被她抵在他咽喉之上,小娘子雖然身高不及,卻輕松將他困在這方寸之間。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郎君可能不知曉,我這人甚是霸道,想要做的事情必須做到,想要的人也必須到手。如今缺一夫婿拿到戶籍,我看上了郎君,願以百金為聘,換郎君入我家門。郎君說什麽過去將來,我都不在乎。”

她用那刀鞘擡起他的下巴,目光帶著同他如出一轍的戲謔。

“我要的只是當下。”

二人目光交織,周圍的簫聲管弦似是都被隔絕在外,只聽得見彼此的心跳。

郎君的山水之氣和女郎的幽蘭之香在這貼合之中交織糾葛,夏衫輕薄擋不住肌膚下攀升的溫度。

兩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明月照江,這須臾方寸之間,苻光心裏有什麽正在消融,一如數年前一個春日的午後,他偷偷去了長安,偷偷在臨街的二樓看她經過時那般。

她不會知曉,他也希望她永遠不知道。

郎君輕笑一聲,面上神色變得從容,認真地看向正踮著腳的女郎。

“某願為娘子差遣。”

他握住那只抵著他下巴的手,又往前送了送,聲如幽暗泉流。

“娘子想對我做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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