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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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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南方的十一月,氣溫總是琢磨不透,白天還能單穿長袖,到了晚自習就驟減了十幾度。校服外套被裏面厚厚的棉襖撐開,臃腫得像個氣球。

辦公室裏不用去坐班的老師們三三倆倆聊著天。

“這個天變得也太不講理了,昨天還吹空調,今天就開小太陽了。”

“是呀,也是趕巧,運動會結束了才降的溫,不然小家夥們要冷死掉了。”

“今年這冬天估計又是不好過了。”

“再怎麽不好過也不會有去年難,農歷十月就下大雪,誰受得了哦。”

“沒聽新聞講嗎?全球變暖啦,往後冬天都是暖冬。”

靠近走廊窗戶的辦公桌後,楊文龍翻著手上的卷子,“我怎麽從來不知道有什麽綜合訓練十七卷?”擡頭問,“你自己買的?”

桌前,站著一道頎長身影,眉眼深邃出眾,叫人過目不忘。

“不知道。”

“你自己交上來的,你不知道?”

薛問均接過卷子,眉頭深鎖,翻著看了半晌,語氣也是遲疑:“可能是我拿錯了吧。但我回去是做了的。”

他提議道:“您這兒有多餘的卷子嗎?我可以現在填出來。”

楊文龍擰開杯蓋,揮揮手:“不用不用,我當然相信你寫了。我叫你來,是還有別的事情要說。”

他說:“我知道,你現在正忙著保送的事兒,但這保送去北京的名額只有一個,咱們學校符合要求的人呢,又不少。不說別的,咱們班的蘇月琴、張心儀,還有你同桌劉東,他們這都是從高一就開始參加比賽,分數都很高的。哦,當然了,你也不差。但我個人是覺得,你們幾個人裏最適合去的還是劉東,一來,他的家庭情況你也是清楚的,花這麽大代價讓他去競賽就是為了這個名額;二來,他偏科太嚴重了,高考的話真不一定能考去清北。”

薛問均擡眼,直白地說:“您的意思是讓我退出?”

“不不不。”楊文龍連連擺手,面上凜然,心裏卻有些虛,“我就是隨便分析。”

他作為班主任肯定是希望自己的學生都能有好大學上的。

薛問均垂著眸:“劉東不會希望這樣的。”

“什麽?”

“劉東不是一個希望通過這種方式獲得名額的人。”薛問均背挺得筆直,眼神執拗不滿,“他很優秀,您說這樣的話是在侮辱他。”

“怎麽還扯上侮辱了,你不要把人想得太理想化了。”楊文龍有些哭笑不得,語氣也輕輕松松的,沒有被頂撞的半分怒意,“這種好事兒,放誰身上都巴不得呢。”

在前途面前講友誼正義,只有薛問均這種小孩兒才這麽想。

薛問均還要再反駁,楊文龍卻提早結束話題:“好了好了,不說這個問題。你啊,總要顧著點別的東西,做好兩手準備嘛。我聽張老師說,你這個語文啊,客觀題分數也是可以再往上提一提的……”

大人們的打算總是天然周到的,至少在他們自己看來是這樣的。

薛問均不說話了,眼神垂著,自然地落在手中的物理卷子上。手指略微撇開,“丁遙”二字印入眼簾。

丁遙?

他絞盡腦汁,也沒想起來自己認識這號人。

卷子丟了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可自己手裏這個明明就是昨晚寫完放桌上的那份,怎麽就變成丁遙的了?

“你聽到了嗎?”楊文龍提高了聲音道。

“嗯。知道了。”薛問均略顯敷衍地回道。

“你可跟其他人不一樣。就算不走保送,也可以通過高考去北京。”楊文龍半開玩笑地說,“我還指望著,你明年六月能給我們學校掙個狀元呢。”

一堆話裏,這句才是重點。

這年頭學校之間比名氣、比師資都不如比狀元更具有說服力。

薛問均參加競賽才剛半年,比起其他人自然沒有太多優勢。可他不偏科,尋常考試不管是學校排名,還是聯考,基本都是第一。

所有人都清楚,這是個沖擊高考狀元的好苗子。

只有他去高考,空出保送的名額給另一個,才能實現資源的最大化。這屆多出一個清北,來年生源才能多幾個清北的潛力股。

薛問均不置可否,只是說:“我會跟他們公平競爭的。”

“當然當然,這是好的。”楊文龍笑瞇瞇地,接著話鋒一轉,“但我聽你爸說,還是希望你走——”

“老師。”薛問均耐心徹底告罄,硬梆梆地打斷他,“沒什麽事兒的話,我就先回去做題了。”

楊文龍又不瞎,看出來他態度轉換。這倆父子間的不融洽的事兒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他一個外人自是不好說,只得揮揮手放人走了。

經此一番,薛問均原本想找卷子主人的心思也沒了。他冷著臉回到座位上,將卷子疊好夾在課本裏,再不去管。

劉東埋頭做題,課間鈴打了也無動於衷,直到教室快空了,才收了筆,抱著書包起身。

見薛問均仍待著不動,他有些詫異:“嗯?你不走?”

“你先回去吧。”薛問均淡淡地說。

劉東卻沒有依言離開,而是重新坐下,“怎麽了?”

兩人是競爭對手,也是好朋友,高中坐了幾年的同桌。薛問均是心情不好還是怎樣,劉東再清楚不過。

薛問均也不瞞著他:“老楊建議我別走保送。”

劉東詫異道:“為什麽啊?這麽好的機會。”

提前好幾個月“解放”,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很多原因。他想讓我把名額讓給其他人。”

或者說直白點,是讓給面前的人。

劉東一頓,臉上表情只能用愕然來形容,呆呆地說:“天吶,老楊到底是怎麽想的?”

薛問均收拾好書,語氣雖淡卻堅定,“反正我不讓。”

2.

綠燈閃爍,薛問均猛蹬幾下自行車,搶在公交車前通過,接著一拐,進了菜市場。輪胎壓過水泥石板,一陣顛簸,車頭上綁著的射燈,照亮車前一片。

白天裏的熱鬧褪去,大開的店門裏全是忙忙碌碌預備著第二天貨物的店家。

薛問均熟稔地穿梭在其中,出了後門,再前一段路程便到了小區。

他將車在樓道停好鎖住,上樓開門。客廳電視還亮著,映出一陣一陣的光。

“回來了。”嚴肅的男聲傳來。

薛問均低低“嗯”了聲,直直地往房間走。

“站著。”薛志鵬擡手關掉電視,“過來,我有話問你。”

薛問均沒接茬兒,而是回房間放東西。

窗戶臨走前開著通風,如今氣溫降了,直往裏頭灌冷風,有些凍人。

薛問均打了個寒顫,將書包放在一旁,前去關窗。

桌上一張卷子搖搖欲墜,他眼尖,先一步撈了起來,定睛一看,正是他那張離奇失蹤的客觀題綜合卷。

“薛問均?”薛志鵬的聲音又一次傳來。

他來不及細想,順手拉開抽屜,將卷子放進去,出了門。

客廳餐廳的燈全亮著,乍一看有些晃眼,薛志鵬坐在了餐桌邊,手搭在桌面上,對面的椅子拉開著,“坐。”

語氣裏有一種審訊的味道。

對薛問均而言,也確實跟審訊差不多。

“我媽呢?”他先一步說。

“所裏值班。”薛志鵬回道,緊接著問,“你楊叔叔都把事情跟你說了吧?”

薛問均裝糊塗:“什麽事情?”

“高考。”

薛問均手指在膝蓋上不自覺臨摹著桌面的紅木紋理,心不在焉地回:“說了。”

“你怎麽想的?”薛志鵬看著他,語氣沈著。

“不考。”

“為什麽?”

“不想考。”

薛志鵬眉頭皺起,“你現在的排名繼續努力保持,明年很有可能拿到狀元。”

又是這一套說辭。

薛問均不合時宜地想,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換個法子。

薛志鵬繼續說:“保送去的專業有限,競爭力並不比正常高考小,你何必走這個捷徑?”

“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嗎?”薛問均輕飄飄地回,“競爭壓力不小怎麽還能算是捷徑?”

“這重要嗎?”

薛問均斂眸,不甚在意道:“你說不重要就不重要吧。”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你要看清楚自己該走什麽路。”

“我確實看不清楚要走什麽路。”

他語氣暗含譏諷,薛志鵬卻沒聽出來,反而拿高了姿態:“我早就說了的,你就該去學文。咱們家就沒有這個理工科的基因。你非不聽,非跟我犟。”

薛問均看著他,語氣平靜:“上學期我考上了科大少年班,您不讓我去,說讓我試試清北。我試了,這學期我的成績能保送清北了,您還是不讓我去。您到底想讓我做什麽呢?”

“我想讓你認清楚現實。”薛志鵬說,“你以為人生是上了大學以後就可以煥然一新的嗎?我告訴你,大錯特錯!我承認,你在競賽上是有點天分,可是你要去的是全國金字塔尖的學校,能保送去那兒的都是最最頂尖優秀的人,能力比你不知好到了哪裏去,你那點小聰明能說明什麽?你又能在裏面混多久,混成什麽樣子呢?”

“那是我的事情。現在我管不了那麽多,我能去讀我喜歡的專業,就已經可以了。”

“喜歡?”

薛志鵬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當初要是依你喜歡,你應該去小區對面讀高中,而不是在這兒跟我爭論該高考還是保送。”

“那照您這麽說我就算高考也不應該考清北,反正最後都是被人打擊得一蹶不振,不如幹脆考南巢學院。”薛問均淡淡地說。

薛志鵬控制不住地怒道:“薛問均!這就是你跟我說話的態度嗎?”

吳佩瑩下了班,剛進門就聽見這一句,忙道:“哎喲哎喲,怎麽搞得?怎麽又吵起來了?”

她的到來並沒有改善這二人之間的氛圍。

“我讀理科你反對,我考了第一;我去比賽你反對,我就花半年補上了別人百分之八十的進度,有了保送的資格。可結果呢,你還是反對。”薛問均語氣平靜,“說來說去,在你眼裏只要是我選的,就一定是錯的。”

吳佩瑩摻和在裏頭問:“什麽情況?你爸不讓你比賽了?薛志鵬!怎麽回事兒?當初不是說得好好的嗎?”

“你自己也知道是百分之八十,那我問你,你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怎麽辦?你拿什麽跟人家比?”薛志鵬連續發問,“你爭強好勝也需要看看現實的。其撞得頭破血流去做學術,不如把自己當普通人,好好高考,選一個好就業的專業。”

“那是你甘願當普通人。”

“你就不是普通人了?”薛志鵬冷笑一聲,“把時間浪費在補不起來的那二十上,為什麽不去試試高考的百分之百呢?薛問均,你學過概率的,選擇哪一個更劃算,你能不知道?”

吳佩瑩扶額:“你們倆誰能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麽了?”

薛問均說:“你憑什麽認為我補不上那百分之二十?”

“馬上提交材料了,你拿什麽補?”

“跟你沒關系。如果你只是想讓我拿個狀元給你漲面子,那你不可能如願的。我不是滿足你虛榮心的工具。”薛問均擡起頭,語氣雖輕卻堅定,“更不是薛衡。”

3.

禁忌般的名字被提起,薛志鵬心驟然一縮,痛起來。

“薛問均!”吳佩瑩也不自覺喝止道,“你胡說什麽呢!”

“我說錯了嗎?”他神色淡淡,絲毫不發怵,“還是說我不配提他的名字?”

那眼神中的淡漠很大程度上激怒了薛志鵬,身為大家長的尊嚴被挑釁,他站起身,本能地高舉起手。

吳佩瑩連忙攔住他。

薛問均坐在原地,嘴角揚起一抹輕蔑的笑,嘲弄道:“怎麽?又要打我了是嗎?”

薛志鵬臉上閃過一絲愧疚,很快從憤怒的狀態裏抽身,稍微冷靜下來。

吳佩瑩則恰恰相反,她毫不客氣地一推,直接把薛志鵬推倒在椅子上,怒吼道:“薛志鵬!我真是給你臉了!”

“我沒......”

“怎麽沒!你故意趁著我不在家找麻煩是吧?這日子你要是不想過了就趁早說!”

“那也是我孩子,我是為了他好......”

薛志鵬吃了癟,薛問均卻沒有繼續看戲的意思。他起身放好椅子,直接回了房間,將一切噪音關在外面。

他坐在桌前,拉開抽屜,取出 CD 機,隨手選了張塞進去,倒到第一首歌開始放。

音樂瞬間塞滿房間。

薛問均勉強滿意,將幾本大部頭的書和資料全拿出來。

正準備合上抽屜的時候,又看到自己那張物理卷子。

離奇消失又出現,叫人摸不著頭腦。

他將卷子展開,從中間飄出一張紙條:

「您好,我是丁遙。也許你可以在房間裏找到我的卷子,接下來,我說的事情可能會有些玄學,但請您相信我沒有撒謊。

我收到了一臺相機,在裏面我看見了您的未來。十二月二十六號,您會在自己的房間被一個穿黑色兜帽的人殺害。希望您早做預防,保護好自己。

丁遙。」

這是詛咒信?

不過提到相機薛問均倒是想起來那段被刪掉的視頻了。

難不成出現在視頻的那個女孩子就是寫紙條的這個人?

不應該啊。就算是計算機病毒,也不能攻擊未聯網的設備吧。

薛問均疑竇叢生,他捏著那張紙條,上面字跡清秀端正,遣詞造句也很是誠懇,句句規勸自己小心,不像是詛咒。

是惡作劇吧。

他想了想,把紙條放進書包裏,夾在丁遙的卷子裏。

明天去學校問問看好了。

薛問均打定主意,很快便沈浸在那些晦澀的資料裏。

燈光將他的影子映在墻上,微微晃動。

CD 一輪輪轉著,慵懶的歌聲在身邊流淌:

「Timewilltellusifwe're

但當時間停止時

Outofanswerswhenitstops

我們便知道自己是否已偏離答案

Climbbackdowntothebeginning

回到原點

Takeitfromthetop

重頭開始

Who'stosaywherethewindwillblow

誰又知道風將吹向何處」

09.十塊錢

1.

幹瘦溫熱的手掌落在腦後,輕輕撫著發。

薛問均迷迷糊糊地擡起頭,卻什麽都看不清。

“以後要好好讀書才行。讀個大學。”和煦的聲音如同微風,“學學樂器,或者去打球跑步。總之,你高興就可以。”

太陽正好,樹影婆娑,斑斕的光落在那人臉上,依舊模糊,只有那雙眼睛,明亮又溫柔,始終帶著暖融融的笑意。

“你還這麽小,以後會不會忘記我啊?”他聲音又變得惆悵了些。

薛問均皺眉,搖搖頭。

但那人卻好像沒看見他的回應,喃喃道:“算了,忘記也挺好的。”他松一口氣,笑了:“還是別記得我了。”

薛問均的背脊忽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他想搖頭否認、想說話反駁,卻根本無法動彈。他深吸一口氣,整個肺仿佛火燎。

失重感席卷而來,有什麽劈頭蓋臉地砸過來,伴隨著聲音更年長一些的催促質問:

“又不是讓你去死,有什麽好怕的?”

“你太自私了!是你害死了他!”

“為什麽失分!為什麽不是第一!”

“你怎麽有臉浪費時間的?”

“跪下認錯!”

“跪下!”

“跪下!”

“跪下!”

歇斯底裏的質問聲裏,那道簡短溫柔的聲音,像是註入法術的咒語,盤旋在耳邊,跟隨他掙紮生長,成為一株扭曲的藤蔓——

“不要記得我。”

2.

薛問均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他光腳踩在地毯,倒了一大杯涼水灌下。

胸前那種窒息的感覺隨著夢境的結束慢慢消散,後背一片潮熱。

窗外天光微亮,早餐攤的車軲轆壓過馬路那處凹凸的路,叮當作響。

睡前已經收拾空蕩蕩的書桌上竟又出現了幾張紙條。

首先是一張速寫的圖畫,筆觸不是很專業,但能認出畫的是他的房間,布局基本一致。紙張背面寫著一段話:

「我的相機在淩晨再次出現了你的死亡視頻,也許您沒有把我的話當真,但請您務必相信我。

丁遙」

接著是另外一張,筆跡略微工整些。

「或許你也有相機嗎?可能那也是媒介之一,因為我看到的畫面同樣是固定的,就像是開視頻或者實時監控。至於紙條,是通過連接了相機的電腦顯示器傳送過去的。你房間放相機的地方也有電腦嗎?

您聽說過蟲洞嗎?我懷疑因為相機這個蟲洞載體導致我們兩個時空產生了交集。具體的原理解釋起來很覆雜,但是請你相信我。不管怎樣,請記住 12 月 26 號的關鍵日期,保護好自己。

丁遙。」

蟲洞?

薛問均覺得熟悉,很快拿起床頭櫃上的書,翻到序言,那裏赫然寫著——

超空間可能提供了一種穿越空間和時間的途徑。......但是物理學家們正在嚴肅地分析‘蛀洞’的性質。這些‘蛀洞’是連接互相遠離的各部分空間和時間的隧道。

很明顯,紙條上寫的跟書上表述的是一回事兒。

薛問均莫名覺得好笑。

這惡作劇弄得還挺有科學基礎的。

至於電腦,他房間裏沒有,不過有個電視。索尼的有機 EL 電視,不大,21 寸,閑置放在了角落裏,就在他書桌左側臺燈背後。

他隨手將紙條揣進書包,想著今天務必要找到這個同學,好好問問她究竟有什麽目的。

3.

吳佩瑩正將小菜擺到餐桌上,見到他,招呼道:“洗手沒?”

薛問均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吳佩瑩說:“你爸一大早就去上班了,走之前還跟我說晚點叫你,估計你夜裏沒怎麽睡好。”

他敷衍地應了聲,攪和著面前的粥。

“你們倆什麽時候能讓我省點心?”吳佩瑩掰了油條扔進豆漿裏,“屁大點事兒,就是學不會好好說話。”

“這不是屁大點事。”薛問均反駁。

“那是在你倆個榆木腦袋的認知裏不是。”吳佩瑩說,“實際上呢,這世上除了生死,其餘的都是屁大點事兒。”

薛問均眼皮一跳,突然想到那張寫了自己死期的“詛咒”一般的紙條。

這個丁遙,不會是夜裏偷偷爬自己窗戶了吧?四樓的高度可不算低,鬼知道她是怎麽上來又怎麽把紙條放在他房間的。

從字跡上來看還是個女孩子呢,怎麽會想出這樣的點子來?

薛問均腦子裏冒出個不愉快的念頭——這個丁遙,別真是個變態吧?

吳佩瑩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一如既往地擔當起和稀泥的角色:“你爸就是嘴欠。當初,市裏中學來學校招人,要不是他非讓你去試試,你這會兒估計在縣一中念書吧,看看這幾年一中的升學率都垮成什麽樣了?一個清北都沒出,別說保送了,它連保送的資格都沒有。你要是去了,還能在這兒跟你爸吵吵走保送還是高考嗎?”

在教育方面,薛志鵬嚴格是一回事,高瞻遠矚又是另一回事。

雖說餘江靠近南巢市區,騎車上下學也就幾公裏,但就是這幾公裏的距離,餘江一中的教育質量就差了市區一大截。

薛問均是市高中招收下屬縣學生的最後一屆,從他之後,餘江縣裏任哪一個學生中考成績再好,也只能在餘江一中讀書,去不了市裏。

“跟我爸離婚吧。我跟你,正好趁著還沒上大學,我再把名字改了,改跟你姓吳。”薛問均建議道。

吳佩瑩眼一斜:“說什麽瞎話呢?好好的誰盼著父母離婚的?”

“我沒說瞎話。你要是擔心單親家庭影響我以後搞對象,我可以不搞對象。”薛問均認真地說。

“你爸就是嘴硬,他心裏是為你好的。”見他不像是玩笑,吳佩瑩勸道,“你也別總是跟他頂嘴,昨天你吵那一遭,他昨晚一晚沒睡著。為人子女的不能這樣。”

“你現在就是年紀小,做父母的哪個不是為了孩子好啊,他做法是不好,但心思絕對沒問題。你看從小到大,什麽要求他沒滿足過?那年冬天下大雪,你都燒糊塗了,你爸他......”

薛問均沈默地聽著,等她說完各種用在小學作文裏千篇一律的感人素材,才開口:“這些不是給我的。”

吳佩瑩沒聽明白。

“是給薛衡的。”薛問均擡起頭,眼底漆黑一片,“我過了薛衡的人生,他覺得可惜。”

“你怎麽會這麽想?”吳佩瑩楞住了。

“事實就是這樣的。”

吳佩瑩深吸一口氣:“不是的,你還小,不懂我們大人之間的......含蓄。衡衡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身體又不好,他頭一次當爹,註意力——”

薛問均放下碗,輕輕地打斷她:“我不是小孩兒了。”

薛衡是家裏第一個孩子,也是薛志鵬心裏唯一的孩子。

而他只是“繼承”了薛衡的未來、必須要帶著薛衡那一份一起活下去的,替代品。

4.

薛問均在學校公告欄成績榜前轉悠了一天,從高一看到高三,別說丁遙了,連姓丁的都沒見到幾個。

劉東問他發的什麽瘋,是不是昨晚被老楊一通說,今天開始自暴自棄了。

“不會。”薛問均扭開水龍頭,慢條斯理地洗著手。

“那你這是做什麽?”劉東好奇地說。

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薛問均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之前信息課上,同學們在 QQ 群裏的轉發消息,類似於什麽“轉發 X 個人,可以 XXX”的格式。

恐嚇威脅,似乎也是這麽幹的,就好像恐怖電影裏的情況一樣。

薛問均後背一陣發涼,不想讓劉東知道這麽晦氣的事情,幹脆胡說:“樣本調查。突然想統計學校裏什麽姓人數最少。”

“啊?”劉東一臉懵。

“下自習去書店嗎?”薛問均隨意地轉移話題。

“又去書店?你卷子又做完了?”

他點點頭。

劉曉東又羨慕又嫉妒,看著他的背影嘀咕道:“什麽腦子啊。”

下晚自習已有一會兒,書店送別了一波人潮,老板娘撐著腦袋在櫃臺裏打瞌睡,不遠處的夥計踩著梯子忙著給書架上貨。

掀開厚重的塑料門簾,暖意撲面而來。劉東眼鏡片上瞬間結成霧氣,他拽出一片衣角,邊擦鏡片,邊問:“你買啥卷子?又是物理?”

“不買卷子。”薛問均視線極快地在書架上跳躍著,轉眼就抽了好幾本。

劉東擦幹凈眼鏡湊過去看:“宇宙的琴弦、時空本性、黑洞與時間彎曲......你這是要幹嘛呀?”

“研究一下。”

“感興趣?”

“嗯。”薛問均沒否認。他可指著這些東西翻身呢。

“什麽翻身?你又在計劃什麽?”劉東警惕地說。

“沒計劃什麽,公平競爭。”

劉東想了想,說:“你不會又跟上次參加競賽隊一樣,悄默聲地就把事情弄了吧?”

薛問均在書架上掃視著,說:“我準備寫論文。”

劉東被雷劈了下:“你瘋了?”

“沒瘋。”

薛問均擡手取下最高架上的大部頭,吹掉上面的浮塵。

這是他綜合各方面因素找到的、可以最快從一眾保送生裏脫穎而出的辦法。

“你知道論文的格式嗎?你都沒寫過。”

“我讀過。”

“那有什麽用。二月份就要提交材料了,你就算現在寫了,能發嗎?學校不認怎麽辦?”劉東語氣擔憂,“不然,你還是老老實實競賽吧,雖然後半年比賽不多了,但是你去的話,拿幾個成績回來也是可以的。”

薛問均搖搖頭:“跟你們比,我毫無優勢。”

天賦固然重要,落下的努力也不是靠短時間可以彌補的。

他在清北官網上找到了物理系老師的聯系方式,連續發了很多郵件,前幾天已經收到了回覆,雖然內容不多,但說了覺得他的想法不錯,可以寫寫試試。

劉東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了:“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計劃的?”

薛問均語氣很淡:“從第一次物理競賽。”

薛志鵬懂得高瞻遠矚,他薛問均也會,並且不比誰差。

劉東搓了搓臉,“嘖嘖”兩聲,感嘆道:“太可怕了你。”

選了幾本書後,薛問均又捎帶著拿了兩套英語卷子一起結賬,劉東陪在他身後。

老板娘強打起精神,拉開錢櫃邊打哈欠邊隨手一指說:“流沙畫你們要不要看一下的?玻璃的,很漂亮的,還能當夜燈。”

薛問均順勢看過去,立起來的玻璃夾片裏閃爍著藍色,瑩瑩亮亮的,形狀是山。

劉東伸出手指敲了敲殼子,說:“呀,姐姐,你這業務做得還挺廣啊。”

“哎喲,借錢出去遭人騙咯,給了一堆這個抵賬。你們要是喜歡,便宜拿走。”老板娘“啪”地合上抽屜,說,“正好零錢不夠啦,差十塊,這樣吧,算你一個十塊錢行不行?”

劉東說:“別了,您把錢給我們,我們去隔壁兩元店買不是一樣的嗎?”

“我再送你們兩節電池。”老板娘說著,將櫃臺裏的電池拍在桌面。

劉東還要拒絕:“我們不......”

薛問均將那流沙畫拿起來,“我們要了。”

劉東恨鐵不成鋼,小聲說:“缺心眼兒啊你?這種話你都信?明顯是為了賣東西瞎扯呢!”

“沒事。反正也就十塊錢。”

薛問均將書放進塑料袋裏,至於流沙畫則另外放到了書包裏。

“老楊說的大部分都是廢話。”出了門,薛問均將其中一套英語卷子遞過去,“但有一句沒錯,我們都該做好兩手準備。”

劉東笑了聲,接過卷子,道:“謝啦。”

5.

興許是故意拖延起了效果,又興許是昨晚不愉快的交談讓人心有餘悸,今晚家裏無人等待,只有走廊亮著幾盞燈。

薛問均將書跟流沙畫全部放好。桌上又出現一張紙條,前後不過一天的功夫,他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覺了。

“我在 5 月 8 號,我看見你的條件是在相機取景框裏呆滿 7 分 2 秒,不如你也試試好嗎?

丁遙”

瞎扯。

如果說前幾次還有邏輯可循,這次就是純靠玄學了。

薛問均隨意地將紙條扔到一邊,去洗澡。

浴霸將浴室照得宛如白晝,熱水淋在身上,瞬間撫平雞皮疙瘩。

等吹好了頭發,他才發現只拿了睡褲。貼著門聽了一會兒確定爸媽房間沒聲音後,薛問均小心地擰開門把,躡手躡腳地回了房間。

空調已經開好,現在盈滿了暖氣,窗戶沒關緊,往裏面溜著風,還是冷。

桌上鏡子裏人影走進,繃直的手臂往窗邊伸,曲起一塊塊鼓鼓的肌肉,隨著動作掀起的上衣露出一片勁瘦的白皙皮膚。

薛問均順勢坐下,視線掠過相機。因為那些查不到來歷的紙條,他竟真的在意起來。

鬼使神差地找出了數據線,連在角落裏的電視上,並將相機放在機頂。

一陣開機音樂後,電視機裏的無信號圖樣消失,如紙條上所說的那樣,真的同步起了相機鏡頭的畫面。

他屏息凝神看了好久,除了自己還是自己。

薛問均心裏冒出幾絲惱怒,天知道他是犯了什麽病,竟然真的會去實驗這種荒謬的、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的事情。

薛問均轉動椅子,背過身去,再不看它。

房間頂燈關了,只有背後臺燈照亮一小塊地方,床尾的落地書架上新買來的沙畫夜燈緩緩淌著晶瑩的流沙,在這昏暗中竟顯得格外亮。

薛問均眸色陡然一深,心跳突然快了幾拍。

他拉開書包,翻到那張“丁遙”的卷子,從裏面找出紙條,舉起來。

黑色中性筆勾勒的粗糙畫面裏,在那書架正中央赫然放著那副他剛買回來的、發著亮的沙畫。

10.我相信

1.

丁遙一直以為跟奶奶住在一起是人生中最難熬的時候,可短短三天,她就已經改變主意了。

被人壓制是短暫的、能看得到頭;主動救人是渺茫的,尤其是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跟正確答案一再地擦肩而過。

如果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話,那麽救笨蛋應該翻十倍,畢竟這個難度不是可以同日而語的。

看著視頻裏的男生毫不在意地將載有重要信息的紙條扔在一邊,丁遙再好的脾氣也遭不住了。

她憤憤不平,越看那空了的房間越覺得生氣,索性拿起布頭,將相機連帶電腦全部遮起來。

對方都這麽毫無壓力地生活了,她憑什麽在這兒累死累活地替他擔心吊膽啊?

眼不見為凈。

管他死不死的,她盡力了!

興許是生氣起了效果,這天夜裏她竟罕見地沒有做夢。

四點鐘她被鬧鐘吵醒,條件反射地下了床,直到將相機連上電腦才反應過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要死的人一點沒反應,她這個看戲的短短幾天裏還養成習慣了。

秉持著“來都來了”的箴言,丁遙還是坐了下來,打開電腦。

很快,謀殺開始重演了。

托一夜無夢的福,丁遙現在很精神。也因為狀態不錯,這次她能明顯地察覺到今天的細微差距。

比如男生,神情極不自然,似乎還有些不敢置信和迷茫。

接著黑兜帽靠近,也就是在那一瞬間,男生擡眼看向了丁遙。

不,嚴格來說,是看向了鏡頭。

雖依舊來不及反抗,但頭一回,那閃爍的銀光偏了位置,躲開了左邊心臟,插在了正中央。

也是因為這個小變故,視頻比往常多了三分鐘。

丁遙手不自覺撫上胸口,皮肉之下的心跳很重,帶得她整個人都有些慌。

“丁遙!起床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她的思緒。

丁建中催促道:“快點,不然鴨子來不及處理了。”

“來了!”

丁遙彎腰快速寫著紙條,聲音中透出些雀躍來。

她似乎成功了。

不,應該說,對面似乎相信她了。

2.

爬滿門廊的紫藤開得正好,算算時間真快,再過個把星期就該去拍畢業照了。

丁遙一掃前幾天的愁容,腳步輕快地往教學樓趕。

肩膀被拍了拍,她回過頭誰也沒看見,聲音在另一側響起:“這兒呢。”

林川背著書包一副規規矩矩的模樣,微微低頭看著她,眉眼漂亮幹凈。

丁遙一時有些失神,從這張臉上看出了其他人。

這種失神很快帶出了一種心虛,有點像是在外面找小三被發現。

林川卻毫無知覺:“你之前問我的事兒,我回去想了想,不大好跟你解釋。”

丁遙問:“什麽事兒啊?”

“你這人!”林川瞪她,“前幾天誰問我蟲洞的?”

從發現卷子被傳到對面時空之後,丁遙就時刻疑惑著這個傳輸的功能。

她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分析來分析去都是從什麽物理、宇宙之類的角度。

李施雨聽她嘰裏呱啦說了一堆,只覺得糊塗,攛掇著她去問問林川。畢竟林川是靠著物理競賽保送去的清北,怎麽說都有兩把刷子。

丁遙糾結了一番,確實是人命比較重要,於是找到林川大概地同他講了,得到的答覆是容他想想。

說完這話,林川就接著去打球了。距離高考剩下不到一個月,整個高三都緊張死了,只有已經解脫的林川,瀟灑得要命。

“我以為你忘了。”丁遙誠實地說。

林川揉了把她的馬尾:“想什麽呢?我還能把你忘了?”

被他蓋過的地方熱熱的,丁遙不自然地撓了撓頭,“那你說。”

“我怕我說不清楚,所以幫你問了老師。”

丁遙想打人,瞪圓了眼:“你問老師幹什麽!”

他們大人才不會把事情當真。可能還會勸她好好學習,別總是想些有的沒的。

“啊?什麽事?你不是問我蟲洞是什麽原理嗎?”林川不明白她怎麽突然就變了副眼神,以為她是怕老師,又說,“我找的是競賽隊的吳老師,你也認識的呀,他人很好的。他可是高端人才,很牛的。誒!你等等我,你跑什麽呀?我沒撒謊,我說真的。丁遙——丁遙——”

林川這個人就是不讓他做什麽偏做什麽,骨子裏有種叛逆在,如果說一開始要介紹老師的心只有五分,那麽現在在丁遙的冷淡回應下已經激增到了十分。

丁遙實在捱不住這軟磨硬泡,松口答應了。算了,就當去興趣拓展了。

“行,那吃完晚飯,我們就去吳老師宿舍。”

“林川,你腦子有泡吧?”李施雨脫口而出,“你讓丁遙一個女孩子去男老師宿舍?”

“不是一個,我跟她一起去。”

“說得跟你不是男的似的。”

不怪李施雨嘴毒,實在是最近的社會新聞沒少出事情,謹慎點總是好的。

林川:“你能不能別把人想得那麽齷齪,吳老師人很正直的。”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是真正直還是假正直。”李施雨不屑道。

林川想反駁又覺得這話反駁不了,於是道:“那你說怎麽辦。”

李施雨:“我也去,我陪丁遙。”

眼看四人走了三個,張博文也舉手,“那我陪林川去!”

一下子多出兩個拖油瓶,林川心裏不痛快又沒法兒說,別提有多憋屈了。

3.

吳老師的宿舍在操場旁邊的小二層——其中的兩間。

一間是臥室。林川等人當然去的是另一間。

約莫三十平的房間兼具了廚房客廳餐廳的作用。吳遠航正在做飯,在樓下就能聽見抽油煙機轟隆隆的聲音。

“吳老師。”林川在窗戶邊叫他。

“進。”

推開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吳遠航個子中等,臉略微發福,鼻梁上架著副無框眼鏡,看上去就脾氣很好。

他將菜盛到盤子裏,招呼道:“你們還沒吃飯吧?要不要一起吃點兒?”

“不用,我們吃過了。”林川笑著說。

吳遠航視線往他身後去:“那你朋友呢?”

“我們一起吃的。”丁遙開口答道。

“我記得你,丁遙是不是?”吳遠航也不避諱著他們,按開電飯煲盛飯,“你跟林川一起入選的競賽隊,結果說什麽都不願意來對不對?”

丁遙點點頭。

競賽需要的投入錢不是她能承擔起的。後來吳遠航還找過自己,說願意幫忙墊錢。丁遙還是拒絕了。這不是一筆小錢,而短時間內,她根本還不上。

“那想問我問題的也是你咯?”吳遠航的寒暄到此為止,也沒當眾提起借錢的事。他嘴角始終掛著和善的笑意。

丁遙又點頭,林川上前拉開椅子,示意他們坐下。

吳遠航和四個人面面相對,也不見一絲窘迫。他夾了一筷子菜,說:“林川跟我說了點兒,但他說得不清楚,你再給我講講。”

丁遙不推脫,搬出早就醞釀好的說辭,“蟲洞不是分多種可能嗎?其中時間方面可以同一時間線折疊,就像——”

她將帶來的筆記紙頁對折,用筆猛地一紮,“就像這樣,A 時空的當下 A1 和未來 A2 因為蟲洞聚合,但還有第二種情況。”她分出兩張紙,垂直紮穿,“A1 和相似的平行時空 B1,產生了交集。”

她看向吳遠航,“我想知道,假如我們身處的 A 時空,A1 時段存在蟲洞,那怎麽樣才能判斷,這個蟲洞的另一個端口是 A 是 B 呢?假如我們看到的是 A2,那處在 A1 的我們可以做什麽去讓未來做出改變?假如我們看到的是平行的 B,是不是就沒有辦法改變了?”

李施雨頭都繞大了,心裏嘀咕著丁遙怎麽也不列個式子畫畫圖之類的,也不怕大家不理解。

再一擡手,除了自己跟張博文滿眼迷茫,剩下兩個都聽得毫無壓力。

......打擾了。

尺有所短,物理不是她的強項罷了。她認真地做一個氣氛組,就很好。

丁遙也不想把事情說成這個樣子,但是視頻裏“林川”相不相信自己還兩說呢,她必須要知道自己能做點什麽。

“喲。”吳遠航看了眼林川,“你這可不是想知道蟲洞怎麽形成,是想知道蟲洞存在以後怎麽做。”

林川插嘴道:“那怎麽做很覆雜嗎?”

“怎麽說呢。”吳遠航快速扒完飯,“假如我們在 A1,理論上是很好改變 A2 的,畢竟有時候蝴蝶多振一下翅膀就可能造成一場風暴,如果你有目的地去改變 A2 完全沒有難度。比如把 A1 和 A2 都當作一個包含了眾多元素的合集,並且 A2 的元素受 A1 的影響,那你就可以鎖定想要改變的元素做出行動。”

丁遙:“比如呢?”

“比如現在的你看到未來自己選錯專業了,那麽現在只要規避開這個錯誤選項就好了;同理,假如你看到未來的林川在樓下被花瓶砸了,那麽現在開始就找到林川,跟他說這件事情。雖然很大程度上會被當成神經病,但就算林川現在不信,但等到事情發展逐漸符合你的說法,他自然會產生懷疑。”

“只不過那時候到底是選擇信你還是繼續固執就不一定了。如果硬要說最保險,那就是從知道風險的這一刻開始,盡量跟林川待在一起,徹底幫他規避掉風險。但老實說,這法子不大現實。”

丁遙手在桌下,無意識地點著膝蓋:“所以如果再細分,把 A2 分成兩個時間段,您說的意思就是 A21 的林川不相信我,但因為我的話在行進 A22 的時候有所應驗,所以在逐步發展到 A22 事件,或者 A22 發生的瞬間,他相信了我,對嗎?”

吳遠航推了推眼鏡,表示肯定:“理論上來講,是這樣的。”

這就對上了,今晨謀殺的細小偏差,就是例子。

丁遙點點頭:“我明白了,那如果是 B 時空呢?”

“如果是 B 時空,那就麻煩咯。”吳遠航將筷子豎起來,貼著桌邊做示範,分別做出左斜、垂直、右斜的動作。

“不管你對應的是 B0、B1、還是 B2,理論上來說都沒有什麽太大的作用,因為你跟 B 時空一直沒有交集,就算現在短暫相交,你也無法像在 A 時空折疊一樣,用現在影響未來。”

“所以如果是平行時空的話,想要改變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也不一定。”吳遠航依舊是張笑臉,圓潤的模樣有點像《功夫熊貓》裏的浣熊師傅。

“關於平行宇宙的定義有很多種,目前流行的說法是,在你人生中無數個做選擇的節點,選擇另外一條路所延伸出來的宇宙。”

“這些選擇可以是今天吃雪糕還是冰棍,也可以是繼續生活或者結束生命,總之不論大小都會造成分裂,從而形成新的宇宙,但你本人不會意識到這點。假如你一生中有一百個做選擇的瞬間,想想這些分岔點又可以衍生出多少個宇宙吧,而這世界並不只有你一個人,無數的人組成,無數的人選擇,又分裂出無數個宇宙。”

“這些宇宙平行互不打擾,借用加來道雄的比喻:‘宇宙就像是浮在空氣中的肥皂泡。通常情況下肥皂泡不會相互接觸,但是蟲洞可以連接這些宇宙。’”

丁遙道:“可平行世界的情況大不相同,A1 又可以做什麽去改變 B 呢?”

吳遠航說:“平行宇宙數量非常非常多,但也存在高度相似的,比如前九十九個選擇都一致,但是最後一個不一樣,所衍生出來的宇宙。而且選擇分裂說,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比較好被大眾接受。”

“我個人覺得能在主流媒體流行的宇宙解釋,往往不是科學,是哲學。”

大多數人都會為了過去的選擇後悔,而由選擇分裂宇宙的溫情說法顯然更討人喜歡,也能讓人抱有一絲‘平行世界的自己會過上更好的生活’的慰藉。

可實際上,誰知道呢?

大部分的選擇是做了就沒資格後悔的。

吳遠航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氣,頗有些世外高人的意味,隨口道:“由此可見,這世上最難的不是改變未來,是改變過去啊。”

他接著說:“我認為平行宇宙就是天然高度相似的,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那麽你可以通過在 A1 時空搜尋到的蛛絲馬跡,反過來去幫 B 時空。理論上來說,比 A1 幫助 A2 有難度,但並不是絕無可能。”

這一堆的東西說下來,林川都有點懵了,但丁遙卻茅塞頓開。

她覺得這一趟真的是來對了,雖然現在能做些什麽還沒想好,但起碼有了點頭緒。

丁遙他若有所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兩個世界可能出現微小偏差,但是大的脈絡是不變的,就像,就像……”

“高考!”李施雨興致勃勃地接茬兒,“我們全國卷 3+1,別的地方是 3+1+2,但是不管怎麽加,都要高考。”

“這說法還挺有意思的。”吳遠航笑了起來,“可以這麽理解。”

李施雨得意地揚了揚眉。

丁遙說:“所以只要核對一下這些細節,就能分辨到底是同一時空,還是平行時空了。”

“當然。未來就像是薛定諤的貓,在掀開箱子之前,是沒有辦法確定它的結果是怎麽樣的。時空一旦交疊通往未來,那麽現在的結果就直甚至要去改變未來也不是不可能,不過前提是蟲洞真的存在。”吳遠航扶了下眼鏡,語氣遺憾,“可惜啊,現在的科學手段,還不能證明這一點。”

親身經歷過蟲洞存在的丁遙垂眸不語。

為了保證不穿幫,她後來又問了問關於高維空間之類的問題,得到一大堆晦澀的專業名詞。老實說,聽不大懂,但還是認真記了。

4.

回去路上經過食堂,李施雨極其自然地拐了進去。

丁遙還惦記著剛才聽到的一系列概念,站在門口候著。

快上自習的點,食堂人最是多,進進出出的,有些吵。

林川買了瓶水就出來了,站在距離她大概三四步的樣子。

女孩子二三成群的,從他身邊經過時,總有意無意地挺直了背,多看幾眼。

“丁遙。”

“嗯?”她循聲看去。

“我信你。”

“什麽?”

林川側臉利落,欲蓋彌彰般地盯著夜空,微褐的眼眸愈發剔透。

“不管是在 A1 還是 A2,你說的話,我都會相信。”

一陣微風刮過,校服貼在少年瘦削的背上,叫人目眩。

11.只有我

1.

李施雨等人出來的時候,丁遙跟林川,一個低頭看地磚,一個擡頭看天空,距離明明不遠,但就感覺隔了個銀河系似的。

張博文從後面勾住林川的脖子:“走......你臉怎麽這麽紅——啊——”他捂著肚子,鏡片後滿是不可置信:“你搗我做什麽?”

林川咬牙切齒:“閉嘴。”

李施雨在一邊哈哈地笑,挽上丁遙的手,將手指餅幹塞到她嘴裏,笑瞇瞇地說:“看來這堂課加的效果很好啊。”

丁遙臉頰燥熱,將嘴裏的餅幹咬得嘎吱響。

四人往教室走,今天輪到他們這片值日,眼下距離上課只剩下十幾分鐘,幾個人快速掃了遍灰,扛著拖把下樓往池塘走。

李施雨一邊洗拖把,一邊評價:“熊老師長得真親切。”

林川忍不住糾正:“他姓吳。”

“唔,我剛剛說的不是吳老師?”

張博文道:“你說他長得像熊。”

李施雨睜大了眼:“啊?我說出來了嗎?”

你沒說出來,但你別太明顯了。

張博文說:“熊……吳老師,感覺很厲害啊,為什麽留在餘江呢?”

“你這話說得有沒有一點家鄉自豪感啊?”李施雨停下墩拖把頭的動作,“餘江怎麽了?我們好歹是宜州下屬縣,雖然是下屬,但宜州是省會啊,我們是省會的下屬!”

“有什麽用?”張博文說,“我聽我爸說了,現在餘江縣的戶口都不能在宜州買房了,要交兩年市內社保才行。”

“叔叔都準備在省會買房了呀?”李施雨立刻抓住關鍵詞,“哪個區?什麽樓盤。”

“怎麽?你感興趣啊?”

“隨便問問,總要了解下行情,為我以後買房做做打算嘛。”

李施雨跟中間的林川交換了個位置,就不知道多少年後的買房問題興致勃勃地聊了起來。

丁遙靠在欄桿上,纖細白皙的脖子彎著,像只盯著湖面發呆的笨鵝,手上的拖把在池塘裏淹了好久,也不拎起來。

“你發什麽楞呢?”林川攪弄起水波,吸引她的註意。

“沒事兒。”丁遙擡起頭說。

她個高又單薄,一直以來都像顆沒按進田裏的秧苗,弱不經風的,可現在她的校服跟著洗拖把的動作微微晃動,貼在身上展露著女孩兒特有的曲線輪廓。

林川只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挪開視線。

臉上一陣熱,他找了個蹩腳的老梗,故作輕松道:“不會在想要是自己掉水裏,我先吃蘋果還是香蕉吧?我告訴你,我先救人的。”

丁遙抿唇笑,接著想到什麽,又問:“那別人落水,你救嗎?”

“救啊。”

他答得順暢又肯定,竟讓丁遙有些失神。

“不是朋友也救?”

林川依舊還是那副灑脫模樣:“那怎麽了,誰的命不是命吶。”

丁遙微怔,一陣風迎面拂過,縈繞許久的霧氣,好像就這樣被輕易吹散了。

2.

周六沒有安排晚自習,丁遙還是在教室學了一會兒才走。

到家的時候院子裏的燈一路亮著,通到房間。丁建華跟丁滔將院子裏的貨,往房間裏送,陶四萍坐在丁遙的書桌前核對著單子。

丁遙心裏一沈,慶幸走之前將相機放到了抽屜裏。

丁滔臉臭著,手臂僵直夾起一個箱子,身體離得老遠,僵硬得像一堵墻。

丁遙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問:“我能用一下電腦嗎?”

丁建華沒有遲疑,摸出鑰匙遞給她。

“為什麽她不用幹活?我也想玩電腦!我都累死了。”丁滔又不平衡地嚷起來。

電腦是幾年前丁海淘汰下來的筆記本,後來丁滔成績越來越差,丁建華將原因全部歸咎於電腦,嚴格控制絕不讓丁滔再碰。

“閉嘴!”陶四萍喝道。

“你們偏心!”丁滔又是老一套的說辭,“天天凈管我。”

“你要不是我小孩,我也不管你。”陶四萍說。

“我寧願不是!”

丁遙全程不做聲,拿了手機和本子去前面。

樓道很黑,丁遙摸了半天開關也沒摸到,只好放棄。

她鮮少來樓上,走廊是一條分水嶺,將她可活動的區域劃分出來。

丁海的房間很久沒人進了,電腦上蓋了塊花布頭,沒積下什麽灰。

丁遙開了機,撥通李施雨的電話,詢問怎麽查快遞單號。

“天吶,你是生活在上個世紀嗎?”

李施雨感嘆過後,手把手地教她怎麽登陸網站、怎麽綁定手機號碼。

老電腦性能不好,網頁加載都半天,丁遙一邊操作一邊覺得好笑,覺得自己湊在電腦前的樣子,特別像跟不上新時代的老古董。

“你還在想著相機的事兒呢?”李施雨不傻,猜得到她大概意圖,“你說你平時也不是愛管閑事兒的人啊,怎麽遇到這種詭異的事情,膽子突然就大了。”

丁遙沒辦法很精準地描述出心理活動,但她想到了一件事情,於是說:“我以前跟我奶奶一起住的時候,隔壁住著個女孩子,她跟我差不多大,也是跟著奶奶住。她奶奶對我們都挺好的,就是對她特別兇。”

“有一回秋天,特別冷,她撿了只貓回來,剛出生特別特別小,巴掌大,凍得快死了。她覺得可憐就把貓藏在雞籠子裏,每天搶著去給雞餵飼料、打水,實際上是想確認小貓還好。”

“後來她奶奶丟了錢,找茬兒到她身上,就發現小貓的事情了,更一口咬定,她是偷了錢去養貓的,把她打了一頓,又給她拎到河邊,看著小貓被丟掉。”

“啊,扔河裏了?”

“沒有,貓扔草叢了。”

“那為什麽拎去河邊。”

丁遙支支吾吾應付了過去,不給她繼續發問的機會,接著說:“反正她特別特別難過,除了害怕還覺得羞愧,因為她救不了小貓。”

“所以,我就從她這裏吸取了教訓,不去多管閑事。因為我跟她一樣,沒什麽用,做不了什麽,也幫不上什麽忙……”

“誰說的!”李施雨不滿地打斷她,“你有用死了!”

“好好好。”丁遙笑,“可是沒有人需要我幫忙的。大家都覺得讓我做點什麽,是占了我便宜。”

“那又怎麽了,多省事兒啊。”李施雨說。

“是挺省事兒的,但也挺……怎麽說呢,有點不開心,因為我好像不怎麽被需要。”丁遙語氣依舊輕松,心裏卻漲漲的。

“我呀!你有沒有良心的,我還不夠需要你嗎?”李施雨嘟囔著。

“是呀,我知道。”

可是李施雨,除了丁遙,朋友需要你,父母需要你,家人需要你。你被很多人強調著重要,就不會想著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而她,她是多餘出來的小孩,是游離在這個“家”裏影子,是不被父母任何一方家人認可的存在。

“現在他需要我。除了我,沒人能救他,只有我。”丁遙語氣認真。

與其說她在幫他,不如說她在獲取一種更濃烈、更直觀的“被需要”的感覺。

這種感覺給她一種鼓勵——盡管微弱,她也可以成為拯救別人的英雄。

3.

李施雨那邊沈默了半晌,似乎在消化這種抽象的說法。

一時間,房間裏只剩下了丁遙點擊鼠標鍵盤的聲響。

“好了,我綁定成功了。”

“然後你找找個人主頁的入口點進去,找找看最近收貨就能看到單號了。”

“好。啊——”她發出聲短呼。

“怎麽了?”李施雨擔心地問。

“沒事。”丁遙看著面前突然黑下來的屏幕和房間,心跳快了幾分,“好像停電了。”

似乎是驗證她的話,樓下傳來丁建華暴怒的聲音。

丁遙聽了一會兒,原來是丁滔一氣之下拉了總電閘,連烤爐的都沒放過。

“我就不讓別人玩兒,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我不樂意讓她碰!”他大叫著。

丁遙摸了摸耳朵,悠悠地嘆了口氣。

她來餘江的時候,丁滔才三歲。丁遙承擔了專職保姆的職責,在幫工之餘還要照顧丁滔,給他餵飯、哄他睡覺、教他認字,一直到中考。

小時候丁滔就淘氣,長大了,對她的討厭更是井噴式的,經常搞得她下不來臺,但丁遙不在乎。

這個家是丁滔的,是丁海的,不是她的。

“沒事兒。”李施雨那邊自是聽不見丁滔叫喊的,還以為是電力問題,“反正你賬號也綁定了,明天我把手機帶過來,到時候你登錄好,直接用手機查。”

事已至此,急這一時半刻的也不頂用。

“好。”

“你說要是沒有我,你可怎麽辦吧。”李施雨喜滋滋地說。

“是呀是呀,那不知道我能做點什麽回報你的大恩大德。”丁遙玩笑道。

“什麽都行嗎?”李施雨期待地說,“我想要今晚英語卷子完形填空後五題的答案!”

4.

丁遙回到房間,洗了個澡,之後將相機拿出來。拿了套卷子,邊寫邊等著相機變化。

過了一會兒手機振動起來,伴隨著一聲提示音,是李施雨發來的信息,提醒她發英語完形填空後五題的答案。

丁遙起身拿墻上掛勾上的書包,翻到卷子,嘴邊不同念叨著“ACDBC”,三兩步到桌前撈起手機給李施雨發短信。

“ACDBC……”她喃喃地重覆著。

一道生澀的聲音緊隨其後:“你……好?”

丁遙指尖一頓,猛地擡頭望向屏幕,耳朵嗡地一聲,什麽也聽不到了。

冷白的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不似往常的淡漠,而是滿臉的驚愕和不可思議。

見她擡頭看過來,他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麽怪物一樣,竟還往後縮了一下。

耳鳴持續了五六秒,接著湧進一堆嘈雜——

呼嘯的風聲,細微電流的呲啦聲,甚至是他身後,已經壞掉的萬年歷滴滴答答的計時聲。

丁遙心臟跳得飛快,手汗多得連手機都握不住。

她張了張嘴,聲線不自覺地有些顫抖:“南巢中學?”

男生眉心幾不可聞地跳了下,抿了抿嘴角,說:“薛問均。”

“啊?”丁遙一頭霧水。

角落裏,破舊上銹的落地扇發出蜜蜂一般“嗡嗡”的聲音。

他靠近屏幕,漆黑的眸子盯著她的臉,緩緩道:“我叫薛問均。”

12.很重要

1.

屏幕上畫面的清晰程度遠遠超過了相機。

短發杏眼,皮膚白得像是久不見天光的病人,瞳孔中寫滿了不可置信。

那張曇花一現的面孔等比例地躍於屏幕。

最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薛問均後背一陣發麻,強迫著自己接受這詭異的現狀。

丁遙沒想過事情進行得這麽順利,在她還沒捋好要在紙條上寫什麽的時候,竟然就跟對面連上線了。

兩個人誰都沒想好說什麽,一時間,空氣中有些尷尬。

“我見過你。”薛問均先說,“在我的相機裏。”

“你是指我小學時候嗎?”丁遙立馬想到那段自己小時候的錄像,隱隱興奮。

“應該不是吧。”薛問均看她一臉真誠,遲疑道,“還是說,你現在是小學生?”

丁遙一楞,同樣遲疑:“你該不會是在罵人吧?”

“......沒有。”薛問均解釋道,“我相機視頻裏的你,就跟你現在是一樣的。”

“啊?”

“你掃了一圈你的......”他頓了頓,視線移向她身後,似乎在確認情況,“房間。然後打招呼說你好。”

丁遙馬上想起那次尷尬的嘗試,耳邊一熱,“可,可是那視頻我已經刪掉了啊。”

“嗯。”薛問均說,“是消失了,在我看完之後。”

丁遙視線移到綁在顯示器上緣的鏡頭上,合理推測:“這麽說起來,只要我拍了段東西上傳,你那邊就會同步?”

“我不知道。”薛問均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攏共就看了那一回,要不是現在真靠著沒聯網的相機跟她聯系上,打死他也不會相信這麽荒謬的事情。

丁遙若有所思。

難道是因為自己在他的過去,所以自己行為會影響到他?

“你的相機是什麽樣子的?也是二手嗎?”丁遙問。

“紅色柯達,運動相機款。不是二手。”

“Zx1?”

“嗯。”

丁遙想了想,用手機拍了幾張相機的照片,舉到鏡頭前給他看:“你看看,是跟這個一樣嗎?”

按鍵機的功能太少,像素也低,只有幾個基礎功能可以湊活用。好在對面的人沒有表現出嫌棄這設備過時的半點情緒來。

薛問均認真打量了一番,肯定地點點頭。

丁遙:“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們倆手裏的相機是同一個?”

薛問均沒說話,而是看向鏡頭,似乎是在思考這種可能性。

她接著問:“你的相機是什麽時候收到的?”

“應該是三月份。”

“啊?”丁遙傻眼了,“三月?”

薛問均垂眸仔細想了想,點頭肯定道:“確實是三月。”

那會兒他十校聯考裏考了第一,薛志鵬施舍一般地問他想要什麽。

丁遙又問:“相機一直在你身邊嗎?沒丟過?也沒借給別人過?”

“嗯,一直在。”薛問均頓了頓,“就前幾天借給同學拍過照,但時間也很短,當天就還給我了。”

也就是那天,他的相機裏出現了丁遙。

那就對不上了,她這相機是才收到的,同一個東西怎麽可能出現在同一時間段。

可如果不是同一個,自己這邊的視頻怎麽會傳到未來呢?

除非,他們不在同一個時空?

丁遙打了個冷顫,腦袋發麻,本能地將這個地獄級難度的假設從腦子裏趕走。

不對不對,只能說是玄學。

她扣著筆記本的邊角,清了清嗓子:“那個,你那邊的日期是?”

“11 月 12 號。”

“好吧,我這邊才 5 月 9 號。”

薛問均:“你是在我的過去?”

丁遙摸了摸耳朵:“從日期上看,是這樣的。”

薛問均表情淡漠,似乎已經接受這離奇的現象。

他試探性地往鏡頭伸手,結果被擋住。

丁遙提醒他:“那個據我觀察,我們應該傳送不過去的。”

或者說得正經一點:生命體是無法傳送的。

“你試驗過了?”薛問均收回手。

丁遙“嗯”了聲,將手機拿過來,低頭鼓搗著。

“你在做什麽?”薛問均略微蹙眉。

“錄音,順便計時。”丁遙說著,將手機靠起來,“你放心,我只是想研究規律。”

這相機的使用方法,她也還沒完全弄清楚,所以保險起見,能多留下點數據是最好的。

2.

薛問均此時此刻還是有種虛幻的感覺,不知道要繼續說些什麽。

倒是丁遙,有了那麽些天的預防和準備,現在只是增加個溝通功能,很快就適應了,一口氣將這幾天自己這邊觀察出的規律以及畫面大致講了講。

薛問均:“所以說,你一直可以看到我?”

丁遙點頭。

薛問均眉心一跳。

也就是說,自己在房間裏脫衣服換衣服的時候,她也都看到了?

他不自然地垂下眸,努力回想著這幾天有沒有在房間裏做什麽不該做的事情。耳根一陣火熱,紅得不像話。

丁遙沒有說話,她想,這種事情總是要給人家一點時間消化的。

薛問均很快擡眼:“每天淩晨,你那邊都會出現我的未來對嗎?”

“對。”

“你認識我嗎?”

丁遙搖頭:“一開始我懷疑你是我朋友,後來我發現你不是。”

“懷疑?”

“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薛問均一楞:“一模一樣?”

丁遙重重點頭。

“那你怎麽知道我不是的?”

“因為……”丁遙頓了頓,“感覺。”

薛問均不說話,但表情明顯疑惑。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們是不一樣的。”丁遙含糊道。

他微怔著,眼神中的冰冷散去一些,不知道在想什麽。

“既然都不認識我,為什麽還要救我?”薛問均的語氣算不得尖銳,只是單純的疑惑。

“不認識就不可以救了嗎?”她反問。

薛問均被問住了。

確實,沒人規定不能救陌生人。

可這樣詭異的事情如果別人遇見一定會躲得遠遠的,或者找有關部門尋求幫助吧。

“怎麽可能。”丁遙說,“我去跟有關部門說我的相機是蟲洞?你覺得有多大的概率我會被當成神經病?”

“你可以證明給他們看。”

“然後呢?讓他們把相機拿走?”丁遙強調說,“這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不會讓人拿走的。”

“為什麽?”薛問均有些不解,“你不害怕嗎?”

“害怕。”丁遙實話實說,眸色堅定,“但是總有些東西,是就算害怕,也必須留住的。”

因為那很重要。

3.

“總之,現在你可以相信我,以後你避開 12 月 26 號這個時間節點就好了。”丁遙總結道。

“我知道了,謝謝你。”薛問均真心實意道。

“不客氣,其實我也沒做什麽。”丁遙想到什麽,“哦,對了。你能不能把我的試卷還給我?”

“當然。”薛問均說,又頓了頓,“但是,我應該怎麽給你呢?”

“就這麽連著相機放在你的屏幕前就好了。”丁遙說,“過半個小時,它就會自動傳過去。”

薛問均依言照做。

該說的話已經說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都不知道應該做點什麽。

氣氛忽然尷尬。

丁遙撓了撓耳朵,提議道:“要不,我們今天就聊到這兒?”

“好。”薛問均點點頭。

兩個人幾乎同一時間去拿相機,也在同一時間發現——數據線拔不掉,而且相機跟顯示器也都無法關閉。

“又來了。”丁遙嘆了口氣,對這抽風的“固執模式”見怪不怪,還熱心地給薛問均介紹了一番。

“我的屏幕上會因為你的鏡頭挪動而變化畫面。”薛問均說,“要不然我們試試看?”

丁遙點頭。

接著兩人齊齊選擇將鏡頭蓋住,電腦屏幕的畫面陷入了黑色。

丁遙長舒一口氣,那種不自在的感覺總算是消失了。之前作出的最壞打算都沒有出現,一切順利。

“丁遙。”薛問均語氣有些遲疑。

她嚇了一跳,反應過來:“你還可以聽見我說話嗎?”

“嗯。”

“啊?那該不會以後都這樣吧?”

那多不方便啊。

薛問均搖了搖頭,意識到她看不見,又說:“我不知道。”

又是沈默。

丁遙說:“那這樣吧,明早我確定你沒事了以後就把相機收起來。”

“還是我收起來吧。”薛問均道。

相機是她收到的禮物,他記得的。

“好,那麻煩你了。”

“不會。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語氣來看,他是極為誠懇的。

大概是心頭大患已經結束,丁遙松了口氣,隨口寒暄:“你應該也是宜州的吧?”

“不是,我是南巢人。”

丁遙一楞,心說那不就是宜州嗎?

薛問均卻誤會了她的沈默,問道:“你沒聽說過南巢嗎?”

“怎麽可能,南巢就在我們旁邊,公交車五站就直達。”丁遙說,“我還知道南巢中學,離我們學校也很近的。”

“很近?”薛問均問,“那你學校是……”

“餘江一中,你聽說過嗎?”

“當然。”薛問均撩起窗簾一角,視線越過窗外,看向遠處朦朧的建築輪廓,“我家跟餘江一中就隔了一條街。”

“啊?”她有些懵,“你不是說你是南巢人嗎?”

“嗯,南巢市餘江縣。”

……

丁遙心頭湧上一陣不詳的感覺,遲疑道:“可是,我們這裏的餘江縣是宜州的。”

薛問均也察覺到不對勁了:“那南巢市?”

“沒有南巢市。”

似乎是默契使然,二人幾乎同時掀開了鏡頭上的遮擋。

薛問均嘴角繃成一條線。

丁遙臉色蒼白,有些不敢看他黝黑的眼仁,舌尖打了結,出口的聲音都是顫的:“我們這裏只有宜州市南巢區。”

13.不能躲

1.

又是沈默,似乎要將整個房間塗成黑色。

“這麽說起來,我們並不在同一個,”薛問均頓了頓,“世界?”

丁遙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看起來是這樣的。”

薛問均斂起眸,濃密的睫毛垂著落下一片陰影。

“那在你的世界。”片刻後他擡起頭,漆黑的眼底寫滿了鄭重和認真,緩緩道:“我們統一了嗎?”

“……”

她搖搖頭。

“哦。”薛問均神色有些失望,“好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丁遙覺得自己也必須要問點什麽,才能顯示格局,於是道:“那在你的世界裏,那誰道歉了嗎?”

薛問均也搖搖頭。

“呸,真不要臉。”丁遙毫不掩飾憤慨。

薛問均表情嚴肅地點頭,表示讚同。

誰說不是呢?

薛問均糾結了一會兒,面龐浮上絲期待:“那男足……”

丁遙猛烈地咳嗽起來,打斷他接下來的話:“這個問題我勸你還是別問了。”

“……”

“看來我們老師說得沒錯。”丁遙強硬地轉移話題。

“老師?你還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了?”

“怎麽會?告訴別人過來做研究嗎?我只是做了兩手準備,去請教時空折疊的時候,順便問了問平行宇宙的事情,唔,你們那邊有平行宇宙這個說法吧?”

“有。”薛問均肯定道,“只不過沒有定論,關於平行宇宙情況的假設有很多種。”

“我們物理老師也是這麽說的。”

薛問均“哦”了聲:“那你們物理老師還挺好的。我們老師只會叫我們高考多刷題。”想到跟薛志鵬串通一氣的楊文龍,他不滿地補上一句,“還有讓出保送名額。”

“讓?為啥呀?”

“因為要權衡利弊。”薛問均說,“難道你的世界裏,不會有一些考不上大學的人被勸著走專科的提前批次招生?”

“有是有。不過吳老師不是我們班的老師,他是專門帶競賽隊的。我朋友是他學生。”

薛問均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關鍵詞,“是你說的跟我長得很像的朋友?”

丁遙點頭:“對。”她靈光一閃,“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就是你?”

“你的意思是我跟你朋友是平行世界的彼此?”薛問均輕蹙眉頭,雖然不想接受,但還是誠實道,“說起來是很符合鏡像宇宙的說法。”

“鏡像?”

“就是指兩個宇宙高度相似。我覺得比平行宇宙更貼切。”

丁遙驚訝了下:“吳老師也是這麽跟我介紹的。他說,這是他個人的一點小理解。”

薛問均冷哼聲:“別聽他的,這些東西書上都有寫的。”

丁遙眉毛擰著,小心翼翼地試探:“你是說他在吹牛哦?”

薛問均點點頭,看她一臉被騙了的懊惱,心裏竟奇異地鉆出些愉悅。

“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推薦你幾本書去看。”他說,“前提是這些書,能在你世界找到。”

丁遙當然感興趣,蟲洞就在她面前,這誰能拒絕接觸宇宙的魅力呢?

她攤開本子:“你說,我記著。”

薛問均沒藏私,將自己之前書店買的那些書的名字都念了一遍。

丁遙打定主意要問李施雨借一下讀書卡,然後找個空閑時間去圖書館看看有沒有這些書。

二人又說了幾句,之後道了晚安,齊齊選擇不再管相機。

2.

初次交流的興奮和神奇,讓丁遙輾轉反側。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們倆明明之前素未謀面,卻被一種莫名的羈絆綁在了一起。

也因為身處兩個宇宙,以後也沒有機會見面,所以除了謀殺案,不需要對任何東西敏感起來,不用瞻前顧後,也不用擔心他會小心翼翼。

一切只不過是基於正常的陌生人初次相識的禮貌。

甚至於因為自己手握關鍵信息,所以稱得上處於上風。

丁遙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現在關鍵信息也傳遞過去了,只等著他避開謀殺的那一天,一切就可以塵埃落定。

她希望林川能好好的。

不管是這個宇宙的,還是鏡像宇宙的。

3.

淩晨,鬧鐘還沒響,丁遙便爬了起來。

她坐在電腦前,心跳快得不像話,都能趕上頭一回看見謀殺了。

只不過這回更多的是欣喜。

度秒如年。

屏幕上再度浮現出畫面。

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萬年歷上的日期定格在了這年的最後一天。

旋亮的臺燈、膠黑的皮手套、揚起的寒光……一切又重演。

怎麽會這樣?

丁遙死死盯著屏幕,比恐懼更多的是憤怒。

明明都已經做好準備了的。

為什麽還是會死?

她捂著胸口,急促地喘著粗氣,指尖發麻到滾燙,很快她就感覺不到手指的存在了。

恐慌和無力掀起陣巨大的浪花,一下子撲過來,毫不留情地將她淹沒,就像當年那個大雨傾盆的雨夜。

她泡在冰涼腥臭的河水裏,躲避著朝自己掄過來的扁擔,不敢往岸上走一步。

奶奶刻薄尖銳的謾罵混著雨聲灌入耳朵,如同碎玻璃在她耳邊炸開,不停提醒著她的自不量力。

她救不了小貓。

她甚至救不了自己。

4.

“丁遙!怎麽還不起來,水開了。”

敲門聲落在她脆弱的神經,好像一把榔頭一下一下地往腦子裏砸著釘子,催促著她交出性命。

“我今天不舒服。”

“你說什麽?”丁建華不自覺加大了音量,有點不耐煩。

這還是丁遙頭一次說出拒絕的話。但那又怎麽樣?

他收留她,給她地方住,給她飯吃,供她讀書,已經夠仁至義盡。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難道不是應該?

木門被拉開,露出一張慘白的臉,“我不舒服。”

她眼仁漆黑如墨,陰惻惻地望著,直叫人心裏發毛。

丁建華少見地被嚇了一跳。

就那麽一個瞬間,他想到了自家親娘天天掛在嘴邊的話——這小撇役一身的反骨,就是個血煞星。

“砰——”

丁遙合上門,再不管門外的丁建華會作何表情,也不再想之後又要如何解釋。

她坐到桌前,拿起筆來,略微閉眼,回憶著剛才的畫面,尋找細節裏的線索。

半小時後,薄薄的紙片在電腦前消失。

5.

另一邊,薛問均醒來,第一時間起床走到桌前。

桌面上一張薄紙,鋼筆墨痕力透紙背。

「12 月 31 號。你的死亡日期已經更改。躲避沒有用。

薛問均,我們需要找到兇手。

丁遙。」

14.已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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