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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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別總是亂跑！”
“可是我聽說，小伊叔叔他們又要來了！”
女人給說著話的小女孩兒擦了擦臉：“是有聽說新的物資就在這幾天到了……但是我們也在準備搬遷去其他地方，這塊區域馬上就要不安全，你只要不亂跑，肯定能看到你的小伊叔叔的。”
女孩兒嘟了嘟嘴，抱緊了懷裏的貓貓玩偶，但還是點了點頭任由面前紮著馬尾的黑發女人拉著她往前面食堂的地方走去。
說是食堂，其實就是還算完整的一片城區中某棟房子的外圍空地，那兒架著幾口很大的鍋正在煮著加了點香料還有面粉豆子等煮出來的爛糊糊。此時空地外攔著的半墻後面已經擠滿了人，手裏都拿著各自的餐具在等著領食物。
這些伸到墻內的餐具裏要是能有個不銹鋼的碗或盆，可能都是以前有些家底的人了，大部分都是隨便拿了一個塑料盆或者不知道哪裏撿來的塑料桶就能當個飯碗用。難民們的生活大多如此，他們別說還有個人資產，他們中的很多甚至連家人都或許沒了。
這個被許呦之牽著的小女孩兒亞尼姆也是其中之一，像小女孩兒這樣一個親族都找不到的孤兒太多了，但因為年紀實在太小，也就5、6歲大的模樣，只能由她們這些駐紮在這裏的UN職員們費心照顧一下。
亞尼姆口中的‘小伊叔叔’好像是之前經常來運送物資的一群日本NPO組織的人，最近一次來好像是前年？話說回來，他們那個公司叫什麽名字來著……她記得好似乎是和中文很接近的發音，但因為隔得有點久了所以她已經有些忘記了。
這麽說起來，之前救過自己的那個，黑色頭發臉上有疤痕看起來特別恐怖的日本男人也隸屬那個組織……應該也會一起來吧？她上次都還沒好好謝謝他，要不是對方眼睛尖動作快，自己可能就被埋在亂石堆裏了。
另外有一個和她一起去的記者就是被壓在了下面，要不是倒下的位置架成了一個三角，人可能就沒了。雖然如此，那名男記者卻在裏面困了三天兩夜才被救出來，本就是第一次來前線的年輕人，被嚇得好長一段時間沒緩過來，又暫時出不去，根本得不到很好的心理治療。
還好後來蘇丹恰巧有任務從這兒調人過去，那個男記者才蹭了UN職員的便利轉去那邊的維和部隊裏接受治療。許呦之每次看到那個叫菲利克斯的記者時都有些物傷其類，畢竟她自己也因為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同樣也像菲利克斯那般有些過於敏感和脆弱。
要不是程諾離開UN前那樣讚許和支持了自己；父母也那般的理解她；甚至老約翰等同事們始終不厭其煩的教導，說不定她還不如菲利克斯呢！
不過也沒事，她從14年來了中東後就再也沒有離開，一直跟著帶隊的幾名官員身邊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UN職員。或許對於其他人來講這裏充滿著混亂，可在內心有些懦弱的許呦之看來，有長期穩定的師長和同事，以及不斷因為他們的努力而向好的工作成果，這已經是非常能幫助她快速成長的環境了。
要是自己像菲利克斯那樣中途離開，一定會自責沒有做好答應程諾的事……對於許呦之來講，比起做得不夠好，她更擔心自己會真的臨陣脫逃，她可不想辜負別人的期待。
從去年起，老約翰也早就慢慢放手讓她自己去做事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她還不太成熟？給的工作都和孩子們有關系，像是這群沒了親族的小家夥，便是交給了許呦之在做著管理統籌等工作，手裏也負責了好幾個國際雇員和七八十個孤兒的事務。
此刻，她便是抽空帶著那幾個年紀太小難以獨立生活的孩子，去‘食堂’的另一邊領他們那點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煮得更稀爛更好消化的食物。
吃完飯，她還要再統計一遍人數和情況，今早才收到了軍方轟炸預告的消息，這次比以往的時間都短，只給了他們24小時進行轉移。所以今晚吃完飯後，大部分人就要往另一片規劃好的安全區撤離，病患和婦孺小孩兒們都要先行，她反而忙得根本沒空吃飯了。
晚上等裝載車來了，再在車上應付一下吧？她記得自己還剩了一包之前父母輾轉托了好多人才給她帶來的一小箱壓縮餅幹，那可都是她最珍貴的幹糧，哪怕省了又省，快一年多過去，也就這麽一袋獨苗了。
不吃也不行，明天到了新的安全區，還要把營地建起來，她負責的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要操心的可太多了！
一邊想著這些，她又確認了一遍情況，叮囑了吃完飯後就被集中在一起的孩子們都帶好自己東西，可以小小的瞇一會兒，等晚上車來了就要準備出發。
總抱著那臟兮兮的小貓玩偶的亞尼姆因為個子矮小就坐在前排，許呦之看了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的小女孩兒，悄悄摸了摸她的頭又出去確認裝載車的情況了。
裝載病患和醫生的車隊已經先行出發，按道理後續車輛應該在11點左右就該到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途遇到了什麽情況，這會兒都1點多了，還是沒有車來。許呦之焦急地來回踱步，想拿起電話給已經出發的一部分同事打電話確認路上的情況，又擔心他們好幾車病患，轉移本來就很影響病情，肯定會給人添麻煩。
從14年那次之後她就會這樣，總是有些猶豫和過於瞻前顧後，老約翰說過自己幾次，她知道後也在努力改了，卻時不時就會下意識如此思考。
搖了搖頭，正在考慮接下來的安排時，遙遙就聽見了喇叭聲，她這才松了一口氣——第二批車隊終於到了，此時距離預告的轟炸時間也就只剩下了不到5個小時。他們根本沒什麽多餘的時間浪費，只能快速組織起人員跟上，也來不及等，裝完後就開走，只求效率最大化。
雖然婦孺小孩兒本來應該先上，可成年人到底比小孩子想得多，大部分甚至沒閉上眼休息一會兒，車一到就擠擠挨挨地爬了上去。反倒是許呦之她們帶著的一批小孩兒，因為不好管控才拖拖拉拉落到了最後。
不論怎麽說，西萊傑和老約翰交給自己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
在確定所有人都上車轉移後，許呦之才在啟動前最後爬上了車尾箱，跟一群她照顧了兩年多的小家夥們擠在了一起。這會兒她才有空翻出包裏放著的那坨壓縮餅幹，啃了兩口也就墊吧了一下後，她也在因地面崎嶇而持續的搖晃中，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感覺到中間停過幾次，再次清醒的時候正巧司機又停下似乎是準備方便一下。許呦之打了個呵欠，問了問醒著的幾個孩子要不要去上個廁所，在帶著一個小男孩兒去而覆返後，她下意識清點了一下人。
等等？少了一個。上車前加上另一個雇員和自己，應該是有57個人的！
許呦之這下終於是完全清醒了，她又數了一遍，確認人數不對後便開始仔細觀察起每一個小孩兒。她跟他們相處了不短的時間，幾乎都認得每個人的臉——是亞尼姆！那個總喜歡到處亂跑過於活潑的小女孩兒！
她立刻下車去詢問司機，之前幾次停靠的時候，有沒有註意到有小孩兒下了車，或許是上廁所後沒回來之類的？可司機本來也不太會關註這些，但他確實記得中途另一位國際雇員有帶過幾個孩子下去方便。
那位雇員此時也跟了上來“好像是有亞尼姆，但我將他們都帶回了車上。”他撓了撓頭，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個孩子總不安分，會不會是她又跑下去了？”
擡手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淩晨3點多快4點，距離預定的轟炸時間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可不能在邊緣地區停留。正在猶豫著，她望了一眼車尾箱對著的那條來路，許呦之想起了西萊傑跟著第一批車隊走的時候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四十多歲的英國醫生其實對她總是有些冷言冷語，平時也並不太信任自己，可相處了一年多後，她似乎改觀了一點，今天走時竟然笑了笑：‘那就交給你了，許。’
她沒時間在這兒思前想後！
“不行！她那麽小個孩子，肯定也走不遠……達維，你帶上的那輛電動小摩托借我，我去找她！”
男性雇員達維在聽她這樣說後就連連擺手“不行的！太危險了！”
“沒事，放心吧！你忘了，我之前騎裏本斯的摩托車跑過這條路，我記得！”但許呦之卻很堅持，司機本就和她不算熟悉，只有達維非常擔心地在反對但也沒能說服她。最終，她看著達維他們離開後，也啟動了這輛破破爛爛的小摩托，朝著反方向的來路駛去。
司機告訴了她大概停靠過的幾個地點，她略微估算了一下，估計亞尼姆最多也就能走到之前停下上廁所的那個地方，距離這裏也才十公裏不到。如果趕上去找到了人，再返回，雖然不至於抵達安全區，但應該可以在轟炸開始前到達邊緣地區，也問題不大。
她腦子裏一邊思考著這整個行程，又擔心會出現什麽意外，甚至還來來回回考慮了好幾種預案——哪怕此時精神因為高速旋轉的大腦而格外緊繃，可她的思維卻是這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清明。
當斷則斷，在這樣的地方本就容不得自己有絲毫的妥協和猶豫，任何遲疑面對的都是人命……或許是他人，也或許是自己。老約翰提點過她，西萊傑指責過她，程諾告誡過她……如今，她鼓起勇氣沖進這條來路才算是真的看清了‘自己的路’。
她要完美地達成交給自己的任務，一個也不能少！
沿著之前的路線，大概騎了半個小時左右，她終於看到了一個應該是人影的東西朝著自己這個方向在彌漫著塵埃的蒙蒙淩晨中緩慢移動。許呦之這才一把撤下臉上擋沙的面巾，不顧風沙往嘴裏倒灌，反而朝著前面大喊道：
“亞尼姆——！亞尼姆——！！”
那個影子似乎動了，許呦之一個壓彎繞過面前的廢墟滑了過去，便看到了熟悉的抱著小貓娃娃的小女孩兒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路邊。她趕緊停車朝對方跑去，都來不及停好，小摩托因為慣性直接便倒在了一片瓦礫堆旁。
“你怎麽樣了？！沒事嗎？！”
小女孩兒的臉上還有著明顯被風幹的淚痕，她看見許呦之時有些害怕，但聽見對方的詢問後才把頭埋在了小貓娃娃的後面不敢看她：“貓貓上廁所的時候掉了，我想回去找……對不起……嗚嗚…”
“真是的！”嘴上雖然這樣說了一句，可她還是伸手溫柔地抱起了扁著嘴似乎又打算哭的小女孩兒“走吧，我們趕緊走吧！”
時間緊張，根本沒空在這樣危險的區域逗留。她扶起小摩托讓亞尼姆背對著坐在了自己的前面，這樣就不至於被風沙給吹到，然後立馬啟動後重新往安全區的方向開。此時離轟炸開始的時間也還有一個小時左右，至少開到邊緣地帶是沒問題的。
她來的路上就想過各種預案，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可卻唯獨沒有想到，這臺破爛老舊的電動小摩托的儀表盤早就壞掉，一直顯示著電量的位置，竟然根本是錯的！
在離剛才她們的車輛最後一次停留的邊緣區域還有3、4公裏的位置，一點兒電沒有的摩托車徹底停擺，不管怎麽轉動把手也沒了動靜。許呦之實在沒料到這樣的情況，她氣得踢了倒在地上的小摩托一腳，又嘆了口氣看了眼手表上顯示的時間……還剩不到半小時。
“姐姐……”
亞尼姆拉了拉她的衣袖，許呦之轉頭看著小女孩兒，對方死死抱著那個小貓玩偶沒有放手的意思。是啊，連這麽小的孩子為了自己心愛之物都願意在深夜抹黑找尋，自己又怎麽能放棄？
“走吧，我們一起走，就在前面——”
“嗚————嗚————嗚——————”
就在她剛剛開口的瞬間，話未說完，防空警報的聲音便遠遠傳來打斷了後面的內容。許呦之不再說話，拉起小女孩兒就開始順著那條唯一的道路奔跑起來。
空襲提前了！
警報本來就是殘留的設施早就沒了預測的作用，只能作為一種警醒——連警報都響起，只能是軍方的戰鬥機已經進入了附近領空，必須趕緊找好掩體或者進入安全區域，不要再在空襲範圍內逗留。
她們此時離邊緣地區並不遠，一邊躲避一邊往前應該還有機會的！數架飛機從她們的頭頂一掠而過，許呦之慌得不行，卻又不得不強行要求自己鎮定。
除了15年程諾辭職然後回國時她也跟著回去陪過一段時日以外，從15年底至今，她幾乎都一直待在中東。不是沒經歷過空襲，可因為有著這麽多同事和團隊的協作，每一次都有驚無險的提前避開了，她受過優待總是走得早，所以如此近距離感受到這份壓力，還是頭一次。
前線總是常見死亡和屍骨，可如此直面自己的生死存亡卻從未有過。
或許她們真的不一定能活下去了。
隨著炮彈落在百來米開外的地方炸開，細碎的瓦礫石塊順著揚起的塵埃，如同下雨般落在她們的身上，許呦之一把抱起了害怕到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微微張著嘴渾身發抖的亞尼姆，繼續繞過一片倒塌的房屋往那個既定的方向疾走。
“沒事的……沒事的……”她嘴裏一直重覆著這樣的話，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又一顆炮彈落下，僅僅就在前方不過幾十米的位置。因為巨大的沖擊，她們不得不借用旁邊的廢墟作為掩體蹲下，她將捂著耳朵的亞尼姆緊緊護在懷裏，自己也一手掩著耳朵歪著頭用肩膀盡可能堵著另一只。
饒是如此，起身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強烈的耳鳴，炸得她恍恍惚惚，不但根本聽不清周圍的聲音，甚至覺得耳膜不知道是不是出現了問題，都能有別人叫自己名字的幻聽了。
別叫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在努力了。
許呦之眼睛發脹，但還是拼命忍住那些脆弱憂慮的情緒，始終緊緊抓著亞尼姆小小的手掌心，正準備把她抱起來趁著間隙繼續往前時，靠在她耳邊的亞尼姆突然尖叫了起來，連她遲鈍的耳膜都聽得一清二楚。
“是小伊叔叔！！姐姐姐姐！是叔叔！”
她從石塊後探出頭去，看到了不遠處正沿著主路駛來了一輛拆了軟頂僅剩個車架子的吉普，抓著B柱站在副駕駛上的人有著一頭黃沙彌漫中相當顯眼的白色頭發，連他們身後揚起的塵埃都無法掩蓋絲毫。
對方顯然也註意到了一下從廢墟後冒頭站起來的她們倆，車頭一偏便朝著這邊而來。
白發的男人同樣為防止沙塵而用面巾蒙住了下半張臉，可那雙相當特別的紫色眼睛好像閃著耀眼的光芒一般直直地撞進了許呦之的雙眼中。
她看著他離得越來越近，不知為何竟然流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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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總是亂跑！”
“可是我聽說，小伊叔叔他們又要來了！”
女人給說著話的小女孩兒擦了擦臉：“是有聽說新的物資就在這幾天到了……但是我們也在準備搬遷去其他地方，這塊區域馬上就要不安全，你只要不亂跑，肯定能看到你的小伊叔叔的。”
女孩兒嘟了嘟嘴，抱緊了懷裏的貓貓玩偶，但還是點了點頭任由面前紮著馬尾的黑發女人拉著她往前面食堂的地方走去。
說是食堂，其實就是還算完整的一片城區中某棟房子的外圍空地，那兒架著幾口很大的鍋正在煮著加了點香料還有面粉豆子等煮出來的爛糊糊。此時空地外攔著的半墻後面已經擠滿了人，手裏都拿著各自的餐具在等著領食物。
這些伸到墻內的餐具裏要是能有個不銹鋼的碗或盆，可能都是以前有些家底的人了，大部分都是隨便拿了一個塑料盆或者不知道哪裏撿來的塑料桶就能當個飯碗用。難民們的生活大多如此，他們別說還有個人資產，他們中的很多甚至連家人都或許沒了。
這個被許呦之牽著的小女孩兒亞尼姆也是其中之一，像小女孩兒這樣一個親族都找不到的孤兒太多了，但因為年紀實在太小，也就5、6歲大的模樣，只能由她們這些駐紮在這裏的UN職員們費心照顧一下。
亞尼姆口中的‘小伊叔叔’好像是之前經常來運送物資的一群日本NPO組織的人，最近一次來好像是前年？話說回來，他們那個公司叫什麽名字來著……她記得好似乎是和中文很接近的發音，但因為隔得有點久了所以她已經有些忘記了。
這麽說起來，之前救過自己的那個，黑色頭發臉上有疤痕看起來特別恐怖的日本男人也隸屬那個組織……應該也會一起來吧？她上次都還沒好好謝謝他，要不是對方眼睛尖動作快，自己可能就被埋在亂石堆裏了。
另外有一個和她一起去的記者就是被壓在了下面，要不是倒下的位置架成了一個三角，人可能就沒了。雖然如此，那名男記者卻在裏面困了三天兩夜才被救出來，本就是第一次來前線的年輕人，被嚇得好長一段時間沒緩過來，又暫時出不去，根本得不到很好的心理治療。
還好後來蘇丹恰巧有任務從這兒調人過去，那個男記者才蹭了UN職員的便利轉去那邊的維和部隊裏接受治療。許呦之每次看到那個叫菲利克斯的記者時都有些物傷其類，畢竟她自己也因為之前發生過的事情，同樣也像菲利克斯那般有些過於敏感和脆弱。
要不是程諾離開UN前那樣讚許和支持了自己；父母也那般的理解她；甚至老約翰等同事們始終不厭其煩的教導，說不定她還不如菲利克斯呢！
不過也沒事，她從14年來了中東後就再也沒有離開，一直跟著帶隊的幾名官員身邊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UN職員。或許對於其他人來講這裏充滿著混亂，可在內心有些懦弱的許呦之看來，有長期穩定的師長和同事，以及不斷因為他們的努力而向好的工作成果，這已經是非常能幫助她快速成長的環境了。
要是自己像菲利克斯那樣中途離開，一定會自責沒有做好答應程諾的事……對於許呦之來講，比起做得不夠好，她更擔心自己會真的臨陣脫逃，她可不想辜負別人的期待。
從去年起，老約翰也早就慢慢放手讓她自己去做事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她還不太成熟？給的工作都和孩子們有關系，像是這群沒了親族的小家夥，便是交給了許呦之在做著管理統籌等工作，手裏也負責了好幾個國際雇員和七八十個孤兒的事務。
此刻，她便是抽空帶著那幾個年紀太小難以獨立生活的孩子，去‘食堂’的另一邊領他們那點和其他人不太一樣，煮得更稀爛更好消化的食物。
吃完飯，她還要再統計一遍人數和情況，今早才收到了軍方轟炸預告的消息，這次比以往的時間都短，只給了他們24小時進行轉移。所以今晚吃完飯後，大部分人就要往另一片規劃好的安全區撤離，病患和婦孺小孩兒們都要先行，她反而忙得根本沒空吃飯了。
晚上等裝載車來了，再在車上應付一下吧？她記得自己還剩了一包之前父母輾轉托了好多人才給她帶來的一小箱壓縮餅幹，那可都是她最珍貴的幹糧，哪怕省了又省，快一年多過去，也就這麽一袋獨苗了。
不吃也不行，明天到了新的安全區，還要把營地建起來，她負責的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要操心的可太多了！
一邊想著這些，她又確認了一遍情況，叮囑了吃完飯後就被集中在一起的孩子們都帶好自己東西，可以小小的瞇一會兒，等晚上車來了就要準備出發。
總抱著那臟兮兮的小貓玩偶的亞尼姆因為個子矮小就坐在前排，許呦之看了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的小女孩兒，悄悄摸了摸她的頭又出去確認裝載車的情況了。
裝載病患和醫生的車隊已經先行出發，按道理後續車輛應該在11點左右就該到達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途遇到了什麽情況，這會兒都1點多了，還是沒有車來。許呦之焦急地來回踱步，想拿起電話給已經出發的一部分同事打電話確認路上的情況，又擔心他們好幾車病患，轉移本來就很影響病情，肯定會給人添麻煩。
從14年那次之後她就會這樣，總是有些猶豫和過於瞻前顧後，老約翰說過自己幾次，她知道後也在努力改了，卻時不時就會下意識如此思考。
搖了搖頭，正在考慮接下來的安排時，遙遙就聽見了喇叭聲，她這才松了一口氣——第二批車隊終於到了，此時距離預告的轟炸時間也就只剩下了不到5個小時。他們根本沒什麽多餘的時間浪費，只能快速組織起人員跟上，也來不及等，裝完後就開走，只求效率最大化。
雖然婦孺小孩兒本來應該先上，可成年人到底比小孩子想得多，大部分甚至沒閉上眼休息一會兒，車一到就擠擠挨挨地爬了上去。反倒是許呦之她們帶著的一批小孩兒，因為不好管控才拖拖拉拉落到了最後。
不論怎麽說，西萊傑和老約翰交給自己的任務總算是完成了。
在確定所有人都上車轉移後，許呦之才在啟動前最後爬上了車尾箱，跟一群她照顧了兩年多的小家夥們擠在了一起。這會兒她才有空翻出包裏放著的那坨壓縮餅幹，啃了兩口也就墊吧了一下後，她也在因地面崎嶇而持續的搖晃中，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感覺到中間停過幾次，再次清醒的時候正巧司機又停下似乎是準備方便一下。許呦之打了個呵欠，問了問醒著的幾個孩子要不要去上個廁所，在帶著一個小男孩兒去而覆返後，她下意識清點了一下人。
等等？少了一個。上車前加上另一個雇員和自己，應該是有57個人的！
許呦之這下終於是完全清醒了，她又數了一遍，確認人數不對後便開始仔細觀察起每一個小孩兒。她跟他們相處了不短的時間，幾乎都認得每個人的臉——是亞尼姆！那個總喜歡到處亂跑過於活潑的小女孩兒！
她立刻下車去詢問司機，之前幾次停靠的時候，有沒有註意到有小孩兒下了車，或許是上廁所後沒回來之類的？可司機本來也不太會關註這些，但他確實記得中途另一位國際雇員有帶過幾個孩子下去方便。
那位雇員此時也跟了上來“好像是有亞尼姆，但我將他們都帶回了車上。”他撓了撓頭，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那個孩子總不安分，會不會是她又跑下去了？”
擡手看了一眼手表，已經是淩晨3點多快4點，距離預定的轟炸時間還有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可不能在邊緣地區停留。正在猶豫著，她望了一眼車尾箱對著的那條來路，許呦之想起了西萊傑跟著第一批車隊走的時候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四十多歲的英國醫生其實對她總是有些冷言冷語，平時也並不太信任自己，可相處了一年多後，她似乎改觀了一點，今天走時竟然笑了笑：‘那就交給你了，許。’
她沒時間在這兒思前想後！
“不行！她那麽小個孩子，肯定也走不遠……達維，你帶上的那輛電動小摩托借我，我去找她！”
男性雇員達維在聽她這樣說後就連連擺手“不行的！太危險了！”
“沒事，放心吧！你忘了，我之前騎裏本斯的摩托車跑過這條路，我記得！”但許呦之卻很堅持，司機本就和她不算熟悉，只有達維非常擔心地在反對但也沒能說服她。最終，她看著達維他們離開後，也啟動了這輛破破爛爛的小摩托，朝著反方向的來路駛去。
司機告訴了她大概停靠過的幾個地點，她略微估算了一下，估計亞尼姆最多也就能走到之前停下上廁所的那個地方，距離這裏也才十公裏不到。如果趕上去找到了人，再返回，雖然不至於抵達安全區，但應該可以在轟炸開始前到達邊緣地區，也問題不大。
她腦子裏一邊思考著這整個行程，又擔心會出現什麽意外，甚至還來來回回考慮了好幾種預案——哪怕此時精神因為高速旋轉的大腦而格外緊繃，可她的思維卻是這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清明。
當斷則斷，在這樣的地方本就容不得自己有絲毫的妥協和猶豫，任何遲疑面對的都是人命……或許是他人，也或許是自己。老約翰提點過她，西萊傑指責過她，程諾告誡過她……如今，她鼓起勇氣沖進這條來路才算是真的看清了‘自己的路’。
她要完美地達成交給自己的任務，一個也不能少！
沿著之前的路線，大概騎了半個小時左右，她終於看到了一個應該是人影的東西朝著自己這個方向在彌漫著塵埃的蒙蒙淩晨中緩慢移動。許呦之這才一把撤下臉上擋沙的面巾，不顧風沙往嘴裏倒灌，反而朝著前面大喊道：
“亞尼姆——！亞尼姆——！！”
那個影子似乎動了，許呦之一個壓彎繞過面前的廢墟滑了過去，便看到了熟悉的抱著小貓娃娃的小女孩兒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路邊。她趕緊停車朝對方跑去，都來不及停好，小摩托因為慣性直接便倒在了一片瓦礫堆旁。
“你怎麽樣了？！沒事嗎？！”
小女孩兒的臉上還有著明顯被風幹的淚痕，她看見許呦之時有些害怕，但聽見對方的詢問後才把頭埋在了小貓娃娃的後面不敢看她：“貓貓上廁所的時候掉了，我想回去找……對不起……嗚嗚…”
“真是的！”嘴上雖然這樣說了一句，可她還是伸手溫柔地抱起了扁著嘴似乎又打算哭的小女孩兒“走吧，我們趕緊走吧！”
時間緊張，根本沒空在這樣危險的區域逗留。她扶起小摩托讓亞尼姆背對著坐在了自己的前面，這樣就不至於被風沙給吹到，然後立馬啟動後重新往安全區的方向開。此時離轟炸開始的時間也還有一個小時左右，至少開到邊緣地帶是沒問題的。
她來的路上就想過各種預案，把能想的都想到了——可卻唯獨沒有想到，這臺破爛老舊的電動小摩托的儀表盤早就壞掉，一直顯示著電量的位置，竟然根本是錯的！
在離剛才她們的車輛最後一次停留的邊緣區域還有3、4公裏的位置，一點兒電沒有的摩托車徹底停擺，不管怎麽轉動把手也沒了動靜。許呦之實在沒料到這樣的情況，她氣得踢了倒在地上的小摩托一腳，又嘆了口氣看了眼手表上顯示的時間……還剩不到半小時。
“姐姐……”
亞尼姆拉了拉她的衣袖，許呦之轉頭看著小女孩兒，對方死死抱著那個小貓玩偶沒有放手的意思。是啊，連這麽小的孩子為了自己心愛之物都願意在深夜抹黑找尋，自己又怎麽能放棄？
“走吧，我們一起走，就在前面——”
“嗚————嗚————嗚——————”
就在她剛剛開口的瞬間，話未說完，防空警報的聲音便遠遠傳來打斷了後面的內容。許呦之不再說話，拉起小女孩兒就開始順著那條唯一的道路奔跑起來。
空襲提前了！
警報本來就是殘留的設施早就沒了預測的作用，只能作為一種警醒——連警報都響起，只能是軍方的戰鬥機已經進入了附近領空，必須趕緊找好掩體或者進入安全區域，不要再在空襲範圍內逗留。
她們此時離邊緣地區並不遠，一邊躲避一邊往前應該還有機會的！數架飛機從她們的頭頂一掠而過，許呦之慌得不行，卻又不得不強行要求自己鎮定。
除了15年程諾辭職然後回國時她也跟著回去陪過一段時日以外，從15年底至今，她幾乎都一直待在中東。不是沒經歷過空襲，可因為有著這麽多同事和團隊的協作，每一次都有驚無險的提前避開了，她受過優待總是走得早，所以如此近距離感受到這份壓力，還是頭一次。
前線總是常見死亡和屍骨，可如此直面自己的生死存亡卻從未有過。
或許她們真的不一定能活下去了。
隨著炮彈落在百來米開外的地方炸開，細碎的瓦礫石塊順著揚起的塵埃，如同下雨般落在她們的身上，許呦之一把抱起了害怕到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微微張著嘴渾身發抖的亞尼姆，繼續繞過一片倒塌的房屋往那個既定的方向疾走。
“沒事的……沒事的……”她嘴裏一直重覆著這樣的話，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又一顆炮彈落下，僅僅就在前方不過幾十米的位置。因為巨大的沖擊，她們不得不借用旁邊的廢墟作為掩體蹲下，她將捂著耳朵的亞尼姆緊緊護在懷裏，自己也一手掩著耳朵歪著頭用肩膀盡可能堵著另一只。
饒是如此，起身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強烈的耳鳴，炸得她恍恍惚惚，不但根本聽不清周圍的聲音，甚至覺得耳膜不知道是不是出現了問題，都能有別人叫自己名字的幻聽了。
別叫了，我真的很害怕，我在努力了。
許呦之眼睛發脹，但還是拼命忍住那些脆弱憂慮的情緒，始終緊緊抓著亞尼姆小小的手掌心，正準備把她抱起來趁著間隙繼續往前時，靠在她耳邊的亞尼姆突然尖叫了起來，連她遲鈍的耳膜都聽得一清二楚。
“是小伊叔叔！！姐姐姐姐！是叔叔！”
她從石塊後探出頭去，看到了不遠處正沿著主路駛來了一輛拆了軟頂僅剩個車架子的吉普，抓著B柱站在副駕駛上的人有著一頭黃沙彌漫中相當顯眼的白色頭發，連他們身後揚起的塵埃都無法掩蓋絲毫。
對方顯然也註意到了一下從廢墟後冒頭站起來的她們倆，車頭一偏便朝著這邊而來。
白發的男人同樣為防止沙塵而用面巾蒙住了下半張臉，可那雙相當特別的紫色眼睛好像閃著耀眼的光芒一般直直地撞進了許呦之的雙眼中。
她看著他離得越來越近，不知為何竟然流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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