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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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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伊佐那等人隨著貨運飛機落地開羅機場後,當天便收拾好了一批急用的物資裝載到大貨車上往邊境的安全區趕去,哪怕是如此緊趕慢趕,到達之前在郵件上確認過的地點時是也已經是5月4號的晚上了。

“南部難民營的人還沒完全轉移過來,我們車太少了,運送最後幾批的車隊已經出發,快的話應該就是後半夜會陸續到達。”

他跟鶴蝶接連詢問了幾個正在規劃營地的志願者後才知道,許呦之所在的營地因為相對人少,正是最後幾批轉移的人員。他們來的不是時候,出發去接的車隊剛走不久,第二天會有新一輪空襲,這會兒除了車隊不會有人再願意跑一趟危險範圍。

“他們能安全到達嗎?”

“只要空襲時間確定,大部分情況下我們都能把人轉移完……”

可這樣的話並不能讓問出口的鶴蝶感到一丁點兒的安心,他腦子裏還有著這輩子的記憶,自然是知道軍隊的空襲雖然會出於國際道義提前發布統一的全境短信和網絡消息,可在沖突地區的一線,很多人別說網絡,手機信號都時有時無,多少人就是因此而死於轟炸?

然而現在這個新的營地還在建設,他們找了一圈也確實沒找到能帶他們出去的車輛——他們帶來的裝滿了物資的貨車自然不可能去前線,那些車申請到的最終地點就是這裏,要是往前深入,極有可能成為打擊目標。

兩個人只能暫時壓住內心的急迫,先安排起物資的對接事宜。

鶴蝶還算冷靜一點,伊佐那卻始終有些心不在焉。他總覺得很慌,好像自己忽略了什麽細節一般,腦子裏仍然在努力回想著過去‘洋子’玩笑般講起的,關於夢裏的事情。他如今明白,那些事很有可能就是她經歷過的另一個世界實際上發生過的,所以在這個未來裏也很有可能就是即將發生的。

半夜快2點多,終於有一批到達的難民是來自於許呦之所在的營地,領頭的人是個四十歲出頭的女性醫生名叫西萊傑,剛到達就忙了起來,把車隊裏那些病患們運送到營地搭建起的臨時醫院中,根本沒空和他們寒暄。

伊佐那幫他們處理完大部分緊急事宜後,才跟西萊傑說上了幾句話。

“我們分成了兩次轉移,許負責了孤兒所的部分,都在後面一批。是從東南部調的車隊過去,應該這會兒已經接上了,快的話5點多之前就會到達。”

“孤兒所?”

“她……”西萊傑推了推臉上的眼鏡,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性格比較單純直接,負責孩子們總比跟此地情況覆雜的成年人要好得多,所以對外的聯絡也是交給了她,你們接觸過的話應該也能感覺到的。”

鶴蝶聽見翻譯轉述的話後就連連點頭,反而是伊佐那有一瞬間的疑惑。直到西萊傑被一個醫護叫走後,他才一把抓住了鶴蝶:“不對!她可能……她可能有危險!”

“什麽意思?”

‘洋子’曾經講訴過的夢境裏,打趣過她為了救小孩兒挨過轟炸,後來又在兩人開玩笑般聊著關於生死的問題時講‘人的死亡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快速到根本來不及有片刻的反應,甚至明知道鐮刀就要落下,可卻無能為力且不甘心’。

她會不會就是死於空襲?

伊佐那根本不敢去賭那個可能,他跟鶴蝶簡單講完這些猜測,便立刻打算找一輛車帶他們往營地趕。可此時回來的車隊司機大多數都是接連行駛了4、5個小時,哪裏還有精力?

然而他不會就此輕易妥協。黑川伊佐那本就是個霸道慣了的人,曾經為了得到‘洋子’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不擇手段到最後連她的愛都丟下了,如今這點困難又算什麽?他只是想要她,只是想要她——活著。

快樂的,自在的,幸福的……哪怕那樣的生活裏沒有自己也罷。原本回來的時候,伊佐那還在想著要使盡心機和她重新開始,可在發現‘洋子’根本不存在後他才第一次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那只偶然落在他窗棱上的美麗小鳥,他只願她活著。永遠鮮妍、充滿生命力,即使她不再為了自己而停留,可他正是愛著這樣的不會屬於自己的鳥兒。

愛的本質正是源自尊重,是自我約束亦是自我奉獻。

最後,他跟鶴蝶用手裏在開羅特意換來以防萬一的那些錢租到了一輛返回車隊中的破舊吉普,兩個人加一個向導按照司機指示的方向,逆著還在到達的車隊先往邊緣區域開去,看能不能在路上就碰見。

才開出去也就二十幾公裏,他們便遇到了西萊傑說的第二批車隊,可是許呦之並不在車隊中。那個和她同車的國際雇員達維著急地抓著伊佐那的手臂,嘰哩哇啦地用蹩腳的英語表訴著她去了哪裏。

此時已經清晨5點多,距離預告的空襲時間也就只剩下了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哪怕跟著充當翻譯的向導此時也不讚同他們兩個再往前走了。依照軍隊的尿性,轟炸隨時都有可能提前開始,此時再往前走就是送命!

但伊佐那跟鶴蝶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向導不願意,就留下跟著車隊回安全區,他們兩人在跟司機反覆確認了駛來的路線和停靠的幾個位置後便沒再浪費時間,鶴蝶啟動了吉普直接繼續往邊緣區深入。

達維在對方那樣堅持地再三催促向導跟自己還有司機詢問路線時,有瞬間恍惚地好像看到了一個多小時前的許呦之,她折返回去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義無反顧。

真主啊,願他們可以相遇,願他們能夠救得彼此。

許呦之和伊佐那等人都不知道,還有人為此而誠摯地替他們祈求神明。他們在做下決定的時候其實都已經有了或許生死一念的決心,害怕嗎?令人恐懼的事物實在太多太多,根本無法一一細數,可人之所以為人,不正是因為永遠有著堅如磐石的信念嗎?

只要你自己都還沒有放棄,那神明亦不會放棄你。

在看見吉普車停下,兩個男人疾步朝著自己走來時,許呦之趕緊擡手一把擦幹凈了臉上的眼淚,只是袖子早就臟兮兮的,這一擦,反倒讓臉變得更花了。可她不在意,也抱著亞尼姆往前朝著他們快步跑去。

“……許,許呦之。”

聽見白發男人這樣叫她的時候,她還驚訝了一下,沒想到對方的中文發音這樣的標準……準確到有些熟悉的地步。她也學著重覆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才發現兩者的抑揚頓挫幾乎一模一樣。

她這才有些詫異地點了點頭,用中文說到:“我,我是。”

哪知道對面的男人卻冒出了幾句日語,她並不能聽懂,只看到其中一個黑色頭發的又轉而上了車對這邊說了些什麽,白發的男人便一把拉著她往車上推。

對了!下一波空襲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到來,她們不能在這裏逗留,得趕緊離開。她抱著總想跟白發男人說話的亞尼姆去了後排,把小女孩放好系上安全帶後卻拍了拍坐在駕駛位上的黑發男人,指了指對方又指了指自己,最後指了指方向盤。

來回兩次後鶴蝶才明白女人是想她來開。

坐在駕駛座上後許呦之立馬就啟動了車輛,她往後倒了倒,一個完美的原地調頭後便朝著左邊沒有路的殘垣斷壁中沖了進去。

她之前和達維說的也是實話,自己經常偷偷騎裏本斯的摩托來回這條路很多次,所以知道從哪裏可以抄近路更快。

這兩個男人,似乎正是亞尼姆口中說的,日本某個NPO組織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單槍匹馬地就開著車來尋她們,但許呦之估計對方應該對這裏的路線都不是很熟悉,還好她車技也算不錯,大學時在非洲做志願者向導就鍛煉出來了,如今在難民營更是有過好多次跟軍方的生死時速,肯定比這倆門外漢好得多嘛!

就在他們離開原地後沒多久,新一波空襲果然就如期而至,好在許呦之開車繞了近路,避開了幾個轟炸點,進入邊緣區域後就簡單了——那些空襲部隊不會冒著上軍事法庭的風險還對邊緣區的移動車輛進行打擊,他們只要朝著安全區開就沒問題。

前後也就三四十公裏的路程,整整一個小時,幾人才灰頭土臉的到達了安全區。

達維此時就在營地門口張望,看見正在給亞尼姆解安全帶的許呦之,他大叫了一聲就沖了過來想要擁抱這位同事,卻在距離女人幾米遠的地方被人扯住了後衣領,無法前進一步。

他回頭就看見扯著自己的人,正是之前打聽許呦之的位置,個子還沒自己高的白發男人。對方蒙著下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但紫色的眼睛裏帶著明顯的不悅,甚至讓原本就是以難民身份被征召為國際雇員的達維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收回了手站在了原地不敢再有動作。

這時的伊佐那跟鶴蝶才算是理清了這個世界的記憶裏,他們其實是會說英語的。不然這麽大一個NPO法人組織,還有著很多國際支援項目,一點外語不會說總不能指望獅音那種笨蛋,或者阿餅那樣的直腸子吧?

只是這對於現今的兩個人來說是太過陌生的能力,腦子裏轉了好幾圈,本來很想和朝自己走來的女人說點什麽,舌頭跟嘴卻跟打結在了一起似地張了張也沒說出一句來。

反而是那個小女孩兒,快步就跑了上來,一把抱住了伊佐那的腿,除了那句記憶中有些熟悉的‘小伊叔叔’外,他也沒聽懂對方嘰哩哇啦的一通內容。但卻在感覺到女人看過來的視線後,頗有些裝模做樣地蹲了下來,拍了拍小女孩兒的頭,作出一副關心對方的表現。

此時,他才猛然註意到了對方懷裏抱著的那個毛絨玩具有些眼熟,再仔細瞧過去時才看清,那原本應該是個淺色的小貓,紫色的眼睛和向下撇著的嘴,看起來似乎很不高興的模樣。

啊,他想起來了。

17年來派送物資那會兒,其中一批玩具本來就是低價收來的殘次品,原本應該都是向上彎著嘴角笑瞇瞇的娃娃,有些縫制錯誤變成了撇著嘴向下。分發玩具的時候小女孩兒爭到了第一個,可卻拿到了這樣表情的玩具,自己當時還安慰她,這是只神奇的娃娃所以才如此與眾不同。

為什麽神奇?沒錯,他們整理這一批送往難民營的物資時,正是在花垣武道結婚儀式後不久,好像剛剛入秋那會兒。

他特意采購了這些低價的玩具,源於自己當初答應過那些小孩兒們的請求。彼時伊佐那正好在倉庫查看這批物資,十幾箱玩具在被封箱,他想著孩子們之前提要求時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突然不知為何又想到了之前婚禮的時候,Mikey拉著花垣武道和他講過的那些同樣異想天開的話來。

伊佐那看著其中一箱玩偶,想著萬次郎說的話,有些失笑般伸手揉了揉最上面的那一只白色的獰貓娃娃,嘴裏隨口學著對方當時的口氣說了句‘我把穿越時空的能力給你……嗯,哈哈,不知道他是不是電影看多了,怎麽也像個小孩兒似的?’

最上面那只,似乎就是一只嘴角向下的殘次品。

電光石火,須臾之間,所有線索和碎片都在此連接成了一條線,像是蛛絲一般纏繞在他的心頭,隱隱的疼痛感讓他忍不住眼眶一熱,幾欲落下眼淚來。

許呦之已經走到了面前,她看向那個蹲在那兒揉著亞尼姆的腦袋聽對方講話的男人,也原地蹲下朝著他伸出了手用對方或許能聽懂的英文說到:“你好,今天太謝謝了!如果不是你們,真的不知道會怎麽樣……謝謝你來救我們。”

看著她伸到自己跟前的手,伊佐那這才擡頭和女人清淩淩的雙眼對上——那樣熟悉又陌生。可他無比確定對面的人就是他的‘洋子’,就是那個穿越了時空去竭盡全力愛過自己,給過自己完整情感連結,去毫無保留地填補了自己的人。

但不對,不是這樣的。

伊佐那擡起的手並沒有握上去,他聽得懂對方說話,可卻又擔心自己剛剛才‘加載’成功還不熟練的‘英語模塊’她或許聽不懂,所以便只是擡手扯掉了面巾,僅僅用了一些簡單的單詞,聲音沙啞又生澀:

“不是我,是你。”

“嗯?”許呦之不明所以地歪了歪頭。

原來這才是你讓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是啊,我並不是拯救你的人,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把欠下的那些愛重新歸還給你。

“是你,許呦之,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女人只眨了眨眼睛,這話雲裏霧裏的,令人聽不太懂其中的邏輯。但很快,偶爾也會聽周圍有宗教信仰的人講禪的她又笑了起來,像往常一樣將不明白的都拋在了腦後,只挑了聽懂的問過去:“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許呦之,這個你都知道啦。”

伊佐那又想掉眼淚了,從跨越時空來到此處後他哭的次數大概比曾經二十幾年的日子都多。他想起曾經站在河提上,落日餘暉的朦朧中,那個小小的女孩兒背著一個紅色的大大書包,她朝著小少年走近了幾步似乎想仔細地看看對方。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室町洋子,這個你都知道啦。’

但他還是忍住了,被淚意潤澤的紫色眼瞳好像坦桑石般晶瑩剔透、熠熠生輝。他笑起來,仿佛也回到當年那個臟兮兮的少年般,鄭重又仔細,一字一句:

“伊佐那,黑川伊佐那。”

…… …… ……

…… ……

……

“姐姐,你怕死嗎?”

小女孩兒窩在女人的懷裏,緊緊抱著那個小貓玩偶。她知道,這個玩偶在自己在被炸死後讓她回到了去年。起初,幾歲的小孩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反反覆覆地一次次死亡和時間的變化終於讓亞尼姆也明白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而不管重覆多少次,她卻一直都在死,不是死於這次,就是死於下次,下下次。直到如今,她已經感到麻木了,甚至不明白如果娃娃是真主給她的禮物,為什麽又僅此而已?她可以回到過去,但過去的時間卻還是在一步步往前,她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家人的死亡,和自己的死亡。

“不會的,我們不會死的,亞尼姆。不會的不會的,姐姐,不會讓你死的,你不是說還想見見給你娃娃的什麽好心叔叔嗎……”

始終抱著她的女人,嘴裏重覆叨念著這樣的話,對方明明那樣害怕,抱著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卻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只護著她,兩個人躲在這片破爛的殘垣斷壁下,妄圖用它們充當片刻的掩體。

姐姐第一次便是為了救自己而來死掉了,如今又到了這一天,她卻還是會害死姐姐。

隨著巨大的,呼嘯而至的聲音,女人用身體將她完全壓在了底下,而小女孩兒卻在那個瞬間將手裏的娃娃塞到了女人的手裏。

好想再見見小伊叔叔,好想姐姐活著……小貓小貓,如果你是真主的小貓,可以實現我的願望嗎?我見不到也沒關系,讓姐姐替我看看叔叔也可以……姐姐會害怕死,

我卻不怕了。

“不會死的……姐姐,我有超能力哦!”

在炮彈落下前,女孩兒緊緊抱住了掩護著自己的女人,她們手中都下意識地抓住那個玩偶的一角,玩偶臟兮兮的幾乎看不清原本的顏色,嘴角撇著,似乎很不高興的模樣。

唯獨用紫色的線針織出來的眼睛還尚能看出些不一樣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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