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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性詭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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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性詭計—中

聽到這時我忍不住打斷道:“這位同僚的名字是?”

梅爾茨笑著答非所問:“你認真聽了,連出牌的動作都慢了不少。”確實,從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沈浸於梅爾茨的故事中,有時候十多分鐘才出一張牌。梅爾茨也並不急,就這麽講著故事,等著我。

“誰知道呢,薩姆是在最後聽見了那串以諾語,但她根本無法理解。”

我深嘆一口氣,說:“至少不是我認識的。”

“也不是我周圍的。”梅爾茨語氣平淡,隨手出了一張方片。

之後內容的時間尺度拉長,但梅爾茨講述時速度變快,還省略了許多細節,出於一種局外者的事不關己。

五個孩子的身上確實發生了蛻變,但他們沒有變成魔鬼,而是非人非魔鬼的存在。他們變得有些懼光,甚至有一個孩子在之後襲擊了其他孩子。他被發現時正匍匐在另一個孩子的身上,滿臉鮮血——另一個孩子的鮮血。孤兒院發布在外的海報中也多了兩行內容:

“尋找善良的家庭!如果可以,請讓這些孩子們去您的家中做做客,他們向往家庭的氛圍!3天/周即可。詳情請聯系……”

不出意外地,前去做客的孩子在當夜襲擊了主人,主教則恰當好處地出現,對人群做出解釋。一時流言四起——這就是“惡魔病”的由來。至於那些患了“惡魔病”的孩子們,則從孤兒院轉入教堂,又被合乎情理地“處理”掉了。平白多出的兒童屍體只會是個累贅,無論埋在哪裏都是個風險,可“惡魔”們的屍體則可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示眾,無人對此有意見。人們瞧見它發瘋又力大無比,人們瞧見它撲倒又撕咬人群,人們瞧見它被擊斃,安然地躺在那裏,主教領口處的紅寶石在陽光下炫彩奪目;此後人們每每路過這裏,都瞧見那具屍體,心裏也因此多了份沈甸甸的安心。

薩姆敏銳地發現了危機,孩子們在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而瑪麗安就是下一個。她於是在一個夜晚帶著瑪麗安逃離。瑪麗安一看見她就哭個不停,她怕聲音吸引來其他人,不得不用刀割下自己的裙擺,悲傷地用布條纏住了瑪麗安的嘴,一圈又一圈。

薩姆很聰明,她在見到魔鬼的那一刻就明白這個世界存在另一面。因此,即使當時沒能召喚魔鬼,她還是向魔鬼討教了許多這方面的知識,又盡可能收集了那個房間內的許多材料。她還小,瑪麗安則更小,有時候不得不借助一些自身之外的力量。

“於是,在那個夜晚我被召喚了。”梅爾茨說。

“料到了。”我說。

薩姆身上沒有鏡子,她在一個小溪旁召喚了梅爾茨。水面上浮現出“你好”的文字。她故作老練地說:

“魔鬼,我手中的籌碼充足,我想我們可以做一次誠信且愉快的交易。”

水面上的文字浮動而變化著,“哦?可是你好像孑然一身,只有一縷孤魂。”

“……但你選擇回應了我的欲望。”

“赤誠的祈願,不論大小,都屬稀品。”水中的文字態度漠然,這讓薩姆有些惱怒。

“我願意用我的靈魂換這個孩子健康。不,不僅健康,還要比平常人都要聰明。”瑪麗安此時倒在薩姆的懷裏,輕輕地安睡著。

“這無法讓契約達到平衡,你的籌碼不夠承擔這兩樣。”

“那……”薩姆思考著,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是破局的關鍵,“那我許願她健康,並且我們兩個能有一處像常人那樣能落腳的家,不會被別人打擾,還有不計其數的財富。”

水面波紋蕩漾,那字激烈地顫抖,最終散成不計其數的黑色符號。“你得知道,所有的東西都是需要代價的,不是打個響指就能變出來的。哪怕你簽訂了契約,獲得了力所不能及的,這份‘差價’也會在未來以各種形式回饋到你我身上。而且……”文字出現到這時停頓,“你們的靈魂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值當。你應該還不知道,你的靈魂最後並不歸屬於我,只是由我經手送到一處地方。”

薩姆輕輕環抱瑪麗安,頹唐地妥協道:“至少讓她恢覆清明,再給我們一處落腳的地方。”

水上浮現出一行字:“勉強可以,也只是勉強可以而已。你的靈魂潔白,可善良於他人是最廉價的籌碼。”隨後字消散,湖水平靜無波。

魔鬼的態度氣得薩姆撿起石頭狠地扔過去,但水花濺濕了裙擺,湖面漣漪層疊,不見絲毫影子。

但魔鬼沒有騙人,他們真的得到了一棟房子,瑪麗安也真的恢覆了正常。

兩個小姑娘度過了饑腸轆轆的一個晚上,她們睡在草地裏,餓得不行了就撿野果充饑。瑪麗安醒來後平靜了許多,緊緊拉著薩姆的手,甚至沒有過問“為什麽我們會在這”。他們來到城裏,莫名地,負責房地產交接的小姐就找上門來,說薩姆是威廉爵士的表孫女,威廉爵士有一棟房子過繼給她,時間就在今天的淩晨。

薩姆沒抑制住自己小小的驚呼。魔鬼是真的!契約也是真的!她突然轉過身擒住瑪麗安的雙臂,眼眶掛了淚,她確認道:“瑪麗安,你知道我是誰嗎?”

瑪麗安有些懵懂地說:“你是薩姆,我的姐姐。”

薩姆一把懷抱住瑪麗安,她的眼淚浸濕瑪麗安的領子。“沒錯,我是薩姆,你的薩姆……”她喃喃道。

房地產小姐將二人帶到獨棟公寓內,她邊帶二人查看家具,邊閑聊道:“為什麽魔鬼偏要挑孩子們下手?我還能說什麽呢,幸好咱們還有馬克主教在,不然誰知道事情會不會變得更糟?”她說到“馬克主教”時,瑪麗安無聲地躲去薩姆身後,把薩姆的裙擺擁在懷裏。

薩姆克制憤怒說:“可是你也沒有見過魔鬼,不是嗎?你為什麽就確定是魔鬼幹的,而不是馬克幹的呢?”

房地產小姐的神經實在過於大條,她根本沒註意薩姆的異樣,爽朗地笑道:“雖然我沒有見過魔鬼,但是我見過馬克主教呀!我當修女的時候,是他的善良、博學和寬廣的胸懷引領著我們所有人。”她當真覺得這是個好笑的笑話,笑個不停,“哦,親愛的,如果真是馬克主教幹的,那魔鬼都能為神執政了。”

薩姆如今一聽到教會相關的話題就生恨,瑪麗安也面色不安,不敢說話,於是她們匆匆簽下確認函,和房地產小姐告別了。

這會已經是夕陽時分。

哪怕身處偌大的房子裏,也不得不面對紛繁覆雜的世間。她們走在街上,瑪麗安任由薩姆牽著自己走著,但其實薩姆自己也不清楚該去哪。她掏出僅有的一點錢,那只夠買一人份的食物,而未來的迷茫還很長。做工?她自己勉強可以找到一些不看重學識的工作,比如烤面包工,或者去工廠當女工,但瑪麗安怎麽辦?她才十歲。薩姆思索著,自己要怎麽做才能負擔得起兩人的住所和日常開銷呢?算了,至少先買好今晚的食物吧。

薩姆來到附近的面包店,老板娘麻利地打包好面包遞給她,嘴上功夫也不停:“你們是這個街區新來的人吧,看著很年輕啊!叫什麽名字?”

薩姆說:“我叫……”不能說是“薩姆”,她們可是逃出來的,“我叫珂賽特。”她說。

瑪麗安卻迷糊了,她問:“薩姆,你什麽時候變成珂賽特了呀?”老板娘投來好奇的目光。薩姆不慌不亂地摸著瑪麗安的頭勸誘道:“小瑪麗,你忘了嗎?‘薩姆’是我的精靈名字,實際上我是人類珂賽特呀。”於是這便成了孩子間的小小玩笑。

瑪麗安說:“那你能不能變回精靈薩姆呀?”

“為什麽?”薩姆輕輕地問。

“唔……精靈薩姆會陪我玩,無論什麽時候她都在那願意陪我玩……”

“她會給我唱搖籃曲,會在我的夢裏趕跑壞人……”

“她還會魔法,總能憑空變出花朵和甲蟲來,還有面包和糖果……”瑪麗安咬著指甲冥思苦想,“她”“她”了半天。

老板娘忍俊不禁,從隨身的面包籃中取出一支法棍送給薩姆,她說:“看來精靈薩姆值得一點小小的嘉獎。”薩姆急忙道謝。

她們迎著夕陽前進,前行的路上灑滿金色的光;薩姆的影子被拉得狹長。金色的道路蜿蜒著通向二人的家——一座紅頂白墻的小屋,前院的花圃飽滿盛開,隨晚風律動。雖說是過繼來的房子,屋內的擺設卻像是屋主人臨時有事離開了一樣。臥室內擺著大大小小的洋娃娃和玩具熊。

等她們收拾好一切,已經是夜裏了。薩姆跪坐在瑪麗安身後給她梳頭。“親愛的,你的頭發像洋娃娃的一樣柔軟!”瑪麗安手裏正抱著一個洋娃娃呢,聽見這話,她欣喜又害羞地笑了。

薩姆面帶微笑,但笑不及眼底。她很清醒,知道她們的未來依然渺茫,這都是因為她的靈魂太過於“廉價”。但這一切都與瑪麗安無關,她在許願時已經對此下定決心。瑪麗安是千萬不能去許願的,她此生已經受了足夠的哭,至少來生還是個期待,千萬不能讓任何魔鬼將這來生的可能性都剝奪。

當下的瑪麗安才是她本應當活著的樣子——無知但幸福。沒有不擇手段的院長,沒有身居高位又恰好邪惡的主教;沒有智力障礙,沒有欺辱與鄙視;而像自己一樣能夠保護她的人,不要只有自己一個了。但她又偏偏只有自己,所以她只能多付出一些,那便就多付出一些吧。

到了睡覺時間,瑪麗安站在臥室門前扒著門等薩姆。薩姆打著哈欠,安撫地摸摸她的頭,哄道:“去睡吧,好好休息才有精力繼續玩。”瑪麗安像得到承諾般開心,“嗯!”,聽話地上床睡覺了。薩姆也爬上床。

今夜是個滿月,慘白的月光照亮薩姆的整張臉。迎著月光,她思考了很多事。哪怕是在漆黑的夜裏,她也有太多事要思考。自從她為了尋找瑪麗安而竊入那間地下室後,她從來沒停止過思考。但她思考太過投入,等註意到瑪麗安的異樣之時,瑪麗安已經發了高燒,臉上布滿黏膩的汗,難受地呻吟著。薩姆猛地起身,想出去找簡,直到她掃見瑪麗安的眼睛。

瑪麗安的眼睛因難受而緊閉著,不時抽搐,露出一隙猩紅的眼白:這是“惡魔病”的癥狀。薩姆完全呆滯,還維持著起身一半的動作。

“薩姆……”瑪麗安在意識模糊之間含糊道,“薩姆,你在哪呢?”

薩姆用手指撐開瑪麗安的嘴唇,牙齦慢滲出鮮血,原本圓潤的牙齒此時已經顆顆尖利,白歷厲的一排,叫囂著對血肉的渴望。薩姆渾身發抖,眼淚奪眶而出。她的內心裏好像有什麽碎掉了,她一直努力守護著的東西,被遠方的無形大手隨意地毀了。她惡狠狠地盯著高掛天宇的白月,眼底悲憤交加,似是質問。

薩姆卷起袖子,將潔白的小臂送至瑪麗安臉前,輕輕地說:“吃吧,瑪麗安。”瑪麗安下意識地去吮吸,睜開眼睛見是薩姆,又哭著松口了。她偏過頭說:“薩姆,離我遠點……”

薩姆俯下身子安撫地摸她的頭,微啞的聲音輕輕哄道:“我不是薩姆,我是珂賽特。瑪麗安,看好,我是珂賽特。”瑪麗安的衣襟被汗浸濕大片,她緊閉雙眼躲避薩姆靠近的鼻息,難受地在床上來回翻動。薩姆握住她的一只手臂,強迫她面對自己,命令道:“瑪麗安,我是珂賽特。”

“我不認識珂賽特……”瑪麗安哭著哀求道。

“是的,你不認識我,所以你可以吃我。”薩姆撿起床頭櫃上的縫紉剪刀,一下剪斷自己及腰的金色長發,又一刀刺傷手臂,鮮血涓涓流出。她搖晃著瑪麗安逼迫她看自己,近乎低吼道:“我不!是!薩姆,吃了我!”

一件很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瑪麗安睜開眼,發現眼前真的不是薩姆,薩姆可是有著標志性金色長發的精靈。眼前是一頓美味佳肴,自她有記憶起就從來沒見過這麽豐盛的一餐了,連薩姆偷偷給她帶來的糖果和面包也不及這一餐讓人流連。而自己的胃口也變大了,好像一口能吃下之前在孤兒院兩口的飯量,幸而這一餐像是取之不盡似的。這難道是上帝遲來的好孩子嘉獎嗎?畢竟自己在孤兒院裏從未獲得一朵小紅花。

她吃飽喝足了,漸漸地感到困意上來了,便在一個熟悉的懷抱裏沈沈睡去了,連夢鄉都是粉色的。夢裏薩姆也在,她興奮地告訴薩姆自己吃到了最美味的佳肴,薩姆好奇地問在哪裏吃到的。她驕傲地抱著胳膊,昂頭說:“看你是薩姆的份上,瑪麗安才告訴你的哦。”於是她們手牽著手,奔跑於鮮花盛開的原野中,卻怎麽都找不到那佳肴。她正撓頭奇怪之際,佳肴沒有預兆地再次出現在眼前,她趕忙回頭招呼薩姆,可這回卻是怎麽都找不到薩姆了。

梅爾茨講到這,終於出了他手裏的牌——一張黑白鬼牌。他張開雙手,手中空空如也。我輸了。

這一局實在是進行了很久,我提議出去吹吹風,他同意了,於是我們倆靠在天臺的欄桿旁,各自點了一根煙。

“真沒想到你會輸。”他說,“我本來準備了三個故事。”

“隨便了。”我說,“雖然有點好奇之後的發展,但從業這麽多年,大大小小的故事也見過不少了。”

他問:“所以你想出一本書?”我沒回答。既然是他,可能早已獲知了一些隱情。但我不想和他牽扯太多不必要的關系,於是從兜裏摸出一枚古巴比倫金幣遞給他,這是我們談好的報酬。他笑著擺手拒絕了。

“餵,別這麽見外,我今天找你沒有其他目的,就是……”卻嚅囁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問:“就是什麽?”

他捏玩著帽檐,遙望遠方的海。

“……就是想讓你寫下我的故事。”

休息結束後,我們重回座位,梅爾茨又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他向其中加入兩塊砂糖,銀匙旋轉間,糖塊溶解,在水渦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梅爾茨忽然說:“我還是得講第三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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