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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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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是夜, 長公主府。

送走所有人,煙蘭服侍楚驚春休息,落下床幃前, 低聲道:“殿下,方才您由著周嬤嬤叫嚷, 此刻怕是滿府皆知。”

楚驚春不以為意:“出征北上,要上戰殺敵, 本就是瞞不住的。”

“陛下那裏?”

“已經知道了。”楚驚春說著看向煙蘭,“可怪我瞞著你?”

楚驚春有武功之事,從未挑明, 煙蘭也隱隱猜到了幾分。

戰場兇險, 楚驚春有這般底氣, 一來是白溪和阿澗在側,二來, 或許楚驚春身邊從未有什麽隱世高手。真正的高手,該是她自己。

在這個府上,究竟有沒有隱世高手,瞞得過別人, 瞞不住她。

是以,由著她猜透,與直言無差。

煙蘭微微搖頭:“奴婢早前便猜到幾分。”

頓了頓, 還是忍不住說道:“殿下,您一定要去嗎?”

不怪那些人一個個覺著楚驚春回不來,戰場究竟有多兇險,便是沒去過的, 也知那是九死一生的境地。

煙蘭總覺得,此舉還是太過冒險。

“怕我回不來?”楚驚春無謂道。

“殿下地位穩固, 其實您去不去,對您影響並不大。”

況且,以顯將軍戰績,更有事先備好的銀錢與糧草,這一戰至少有□□成的把握。

楚驚春躺在枕上,以最放松的姿態說著最嚴謹的話。

她道:“齊國有備而來,一舉攻下兩座城池,我只怕,這一戰不好打。”

“有顯將軍在,您大可放心。”那是肩上扛著半輩子功勳的人,應是最為穩妥。

“顯臨沒了,我不能再讓他的父親為國戰死。”

“您……”煙蘭驚訝地看著楚驚春,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想過這一遭。

“您是為了保護顯將軍??”

是啊!就是這樣,本該是這樣。

倘或只是簡單的隨軍出征,為日後多攢一點威望,何必去做先鋒軍?

楚驚春要始終擋在顯將軍前頭,護他無憂。

楚驚春淡聲道:“咱們大楚可用的武將不多,尤其在這樣的緊要關頭,要可靠,要有足夠的本事。只有顯家。為黎民百姓,顯家必須有此一戰。為了顯臨,我得走這一趟。”

楚驚春沖煙蘭莞爾笑著,煙蘭卻覺心下酸澀的很。

“少將軍泉下有知,定是無憾。”

“我知道顯臨當初甘願一死,可是這般忠臣良將,當好好活著。”楚驚春道,“放心,我會活著回來。”

煙蘭重重點頭,將帷幔緩緩落下。

翌日巳時,楚驚春起身便直接換上了出征所備鎧甲,大步邁出府門,翻身上馬,動作幹凈利落,全然不似閨閣千金。

府中人雖於昨夜已然知曉楚驚春或是身手了得,可今日一見,還是滿目震驚。

孫呂楊三人站在一側,一齊道:“我等恭候長公主凱旋回京。”

武常亦上前一步:“屬下定守衛好長公主府,恭候您凱旋。”

楚驚春無謂擺手,偏頭看向一側阿澗。

阿澗牽動韁繩,使兩匹馬靠近些,這才低聲道:“林霽塵公子藏在先鋒營內。”

怪不得。

以林霽塵粘纏不清的性子,昨夜就該登門。不想,竟然藏身於軍營之中。

楚驚春道:“派人知會楚玥,她自會把她的人帶回去。”

國之大事,好端端地裹什麽亂。

楚驚春率領府上護衛隊出京,於城郊與顯將軍所帶人馬回合。

戰事緊急,顯將軍亦不廢話,直接手執木棍,指向案上所擺堪輿圖。

“這裏……”顯將軍點向一處,“大齊知我朝將要北上,如今正在整頓人馬,三五日內必然進攻第三座城池。連虎城。”

顯將軍在堪輿圖上圈了一個圈,又將大齊可能的行軍方向比劃了幾道。

語重心長道:“這座城池,正是先前殿下所說,藏有數座糧倉之地,絕不可被大齊攻下。但,大軍行軍緩慢,須得先鋒營以騎兵加速行進,趁其不備,攻其側翼,為我大軍抵達拖延時日。”

說著,又恐楚驚春心生怯意,添補道:“殿下不必擔心,只要一戰捷,大齊便不會輕易再次進攻。至少,可得兩三日太平。若是大軍三日內不能抵達,餘下的,便要殿下殊死一搏。”

“好!”楚驚春果斷應下,“為護住連虎城,先鋒營會戰至最後一人。”

顯將軍看著楚驚春滿眼堅毅,不覺出了神。

他知道楚驚春有此決心,便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可如此慷慨赴死的神態,還是令他震驚。

“殿下不問我,為何這樣安排?”

“戰場上的事,我不懂,但今日我既為先鋒官,便只知聽從將軍號令。”

“為軍者首條,便是不可違抗軍令,我很清楚。”

“哪怕前方是懸崖峭壁,將軍讓我跳,也必是有讓我跳的道理。”楚驚春道,“是以,日後將軍叫我名字即可,這裏只有先鋒官楚驚春,沒有長公主。”

“好!”顯將軍大氣撫手,眼中盡是欣賞。“本將軍便等著先鋒官捷報。”

此後數日,便是每日只得三兩個時辰修整,騎兵突襲,講究的便是出其不意。一路上,楚驚春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終是趕在敵軍攻城前,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而後便是進城,見連虎城知府郭大人。

郭知府頗是激動地相迎,近了方俯身跪地:“臣拜見長公主殿下。”

楚驚春剛剛經過一場大戰,手中長劍不知殺了多少人,血汙黏了滿身,正是滿身殺伐之際。

遂特意斂了斂,嗓音清冷道:“如今我為先鋒官,不必這些虛禮。”

郭知府這才站起身,臉上仍是掩不住的激動。本是做好了殉國的準備,結果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還等到了長公主親至。郭知府覺得,他應該不用死了。

激動之下,不由絮絮道:“幸好殿下您來了,您親至連虎城,大齊少不得要有幾日安穩,城中兵將總算能倒騰著睡個安穩覺了。”

楚驚春這才偏頭看向他,這話說的,與出發前顯將軍說的一般無二。

“你怎知大齊不會立刻進攻?”

郭知府忙解釋道:“殿下您……先鋒官有所不知,大齊派出的這位將軍乃是大齊名將,從前與周將軍和顯將軍交手,也算棋逢對手,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但此人,功成名就多年,早養成了心高氣傲的性子,接連拿下兩座城池更是心比天高。”

“如今,先鋒官一戰勝,大大折損了他的顏面。”

“下一次出擊,非有完全把握,他不會輕易出手。”

這樣的人,不會允許自己存有敗績t。

楚驚春了然,此後三日,果然如郭知府預料一般,城門口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大軍趕至,又是一場接一場惡戰。

在這般塵土漫天的喧囂裏,楚驚春卻是難得松下心神。同做長公主不同,先鋒官只需聽令而行,是以,只勞累了身子。

殺不完的人,揮不完的刀劍。

或是她的動作太過麻利,總能將身邊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殺盡。奔向別處時,也曾在緊要關頭,救過顯將軍兩回,救了無數將要被人刺穿身體的兵將。

誠然也算不得刻意相救,只是劈殺,湊巧而已。

轉眼過了兩月,兩方仍在僵持。

楚驚春大抵明白,平原之地,難守也難攻,才成了如今這般情形。

只是眼見著天氣越發寒涼,再折騰下去,冬日便要來了。

大齊兵將本就長於北方,真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大楚想要贏得這一戰,只會更難。

是夜,楚驚春照舊在營中修整,說的是修整,卻是卸去鎧甲,同白溪兩人,一人摸了一本話本子閑看。阿澗沒這樣的興致,便守在門口站崗。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沈重的腳步聲,楚驚春與白溪先後將本子放下。

聽得阿澗道:“先鋒官,將軍到了。”

“請進!”楚驚春站起身,滿身慵懶盡數收斂,只餘下戰場上應有的殺伐凜冽。

顯將軍望見楚驚春後,步調卻是愈發沈重,滿臉寫著遲疑不決。

楚驚春率先開口:“將軍有事直說。”

戰場上九死一生的男兒,何曾這般拖拖拉拉?

顯將軍抿著唇,眉頭蹙得更緊了。

無人知曉,他早已做了至少半個月的心理準備,可越做越是難以下定決心。本還想著,等著手下提議,他便順勢而為。

結果,五個副將,無一人開這個口。

這五個人同他一樣,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了。

得知他要來,下意識,甚至想要阻攔。

“將軍,先鋒官不只是咱們的先鋒官,還是天下人的長公主。”

“長公主威德昭彰,自長公主執政以來,是民心所向,萬裏河清。”

“此戰雖一時難以定下勝局,但屬下細數,有長公主事先備下充裕的糧草,聽聞冬衣亦在路上。將軍,便是再有一年,咱們亦是不懼。”

“是啊!尤其每每兩相交鋒,皆是長公主的先鋒營率先沖出城門,我等再後,最後仍是長公主前來營救。說來,屬下的命還是長公主所救。”

“屬下亦是。”

“屬下亦是。”

“屬下不同,長公主救了屬下兩回。”

末了,五人一齊道:“將軍若有良策,我等願代長公主領先鋒營出征。”

顯將軍凝著五人,臉色難看至極。末了,只落一聲沈悶的嘆息。

“我自然知道她是長公主,可出征前乃她親口承諾,戰場上,沒有長公主,只有先鋒官楚驚春。”

“將軍?”

顯將軍回身瞥向五人,音帶嘲諷:“不是從前你們一個個嫌她是女子的時候了?”

五人不惱,只面有羞臊。

“那是我等愚昧無知……”

餘下的,顯將軍沒有再聽,只徑直朝著楚驚春的營帳走來。

他怕慢一步,就會後悔。

“將軍?”楚驚春在他眼前揮揮手。

顯將軍深吸一口氣,終是緩緩道:“如今戰況焦灼,先鋒官想是清楚的。”

“周將軍守衛邊疆,其所在城池雖與連虎城相隔不到百裏,但,其在位置險要,不可輕動,是以不能形成合圍之勢。”

“而我軍與大齊連月作戰,士氣大不如前,若是等到冬日……”

“將軍。”楚驚春輕聲打斷他,“我是您的手下,是先鋒官。您要我做什麽,直說就是。”

這般輾轉迂回,倒不知有什麽事竟這樣難以啟齒。

顯將軍咬咬牙,到底是切入正題:“先鋒官或許有所不知,我與大齊那位名將趙將軍都太過了解彼此。這場戰事,硬拖下去,至少一年不得終了。”

“他正是知道此事,才故意拖延。冬日打仗,於我大楚兵士無益。勉強扛過,只會造成更多損傷。”

“如今唯有一場奇襲,打破這種平穩。”

楚驚春了然,正色回應:“需要我做什麽?”

“殿下可聽過,擒賊先擒王?”

“將軍之意,是令我帶領先鋒營突襲敵軍主帳,刺殺趙將軍。”

屆時軍心潰散,確然是個好主意。

“最好,真的殺了他。”

僅僅鬧一場不夠,最好真的取他性命。

顯將軍說罷,只覺整個心倏地吊起。

結果,剛懸到半空,還未及卡住嗓子眼,楚驚春就迅速做了回應。

快得,沒有半分遲疑。

“好!”楚驚春道,“何時動手?”

顯將軍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樣兇險的事,難道不需仔細想想?

“殿下,方才我剛剛說過,我與趙將軍都極其了解彼此。所以,他可能會才猜到,我為了打破僵局會做些什麽。”

“數百人小隊,闖入對方數萬陣營,可能遇伏,可能不能生還。”

顯將軍原想說九死一生,可轉念一想,九死一生的可能太大。

做出此決策,便要做好數百人全部戰死的準備。

“嗯。”楚驚春無謂頷首,“所以將軍,何時突襲?”

“您真的毫無懼意?”顯將軍凝著她。

“將軍!”楚驚春提醒他,“我是您的先鋒官,違抗軍令者,當斬。”

所以她不會逃,也不會怕。

若她都怕了,身後千千萬萬真正赴死而去的人,又當如何?

顯將軍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數月以來,他是下著一道又一道命令,可從未說過一句:你去死吧!

這一次,他終於說了。卻是忽然發現,他從未真的將楚驚春當做先鋒官。

是她自己,始終把她放在最準確的位置上。

“寅時,領一千騎兵沖鋒,取大齊主將頭顱。”顯將軍終於沈聲道。

那時,天還未亮,夜色又即將迎來黎明,是人們睡得最沈的時候。

“好!”楚驚春斬釘截鐵應道,“定不辱命。”

顯將軍望著楚驚春始終半點遲疑的模樣,轉身離去前,終是無比慚愧道:“殿下,是老臣無能。”

楚驚春挑眉,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先鋒官若是換了旁人,老臣想不出這個主意。無人有殿下這般,以一人可敵千騎的本事。”

“那不是正好。”楚驚春無謂道,“將手下兵將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本就是您該做的。將軍不必覺得不安,少將軍能為國家大義而死,我又為何不能死在戰場?”

顯將軍背過身,再是說不出話來。

楚驚春仍是笑意盈盈:“將軍,我若是死了,朝堂之事還需您多費心。楚青珩不中用,好在他也快長大了,叫他多生幾個孩子,總有一兩個成器。”

“嗯……還有,我可不想進皇陵,一把火燒了,隨便找個池子溪流隨手揚了就成。”

後面這句,不止說給顯將軍聽,還有一直留在屋內的白溪和阿澗。

屆時他們三人一道沖殺,總能活下來一個。

“老臣遵命。”

顯將軍嗓音已然沙啞,悶聲說過,便是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怎敢回頭?不能回頭。

他沒想過讓楚驚春一命換一命,可為了黎民百姓,理智終是戰勝了情感。

目送顯將軍離去,楚驚春又洩了一身殺伐,懶洋洋地坐回圈椅上,手臂搭著扶手,要多慵懶就有多慵懶。

“去把魚露叫來。”

說罷,見一旁兩人皆是滿臉沈痛,沒得半點動靜。

略揚了揚聲:“還不快去,磨磨蹭蹭的做什麽。”

她不曾察覺,也懶得去瞧。兩人眸底泛了血色,幾乎要哭出來。

這世上怎麽會有人那麽輕巧地說著自己的死亡?還一把骨灰揚了幹凈?

兩個人甚至不敢深想,多想一分,都覺得窒息。

魚露來的最早,在先鋒軍抵達連虎城前,她已經在這。

原本楚驚春命她準備糧草,她不放心手下人悉數代勞,定要親自布置這幾座糧倉。布置妥當後,便選了一座城池修整。她知道楚驚春就快來了,定要親自候著。

兩座城池挨得近,得知大戰一觸即發,楚驚春奔連虎城而來,魚露立時從相鄰的城池趕來。

其間,馬元魁來了無數封信,希望魚露能夠歸家。

可魚露的借口總是一個,為國家,為百姓,就當為孩子積點福德。

這套說辭精準打擊了馬元魁,他一個字的辯解都說不出來。從前災荒之時,他手上沾了太多人命,他自個是全不在乎的,可當他有了摯愛的女子,膝下有了鬧騰著叫他爹爹的女娃。

嗯,是該為了她們娘倆積點t福德。

如此,叫不回魚露,只得命下面人趕緊制冬衣,盼著這場戰事早早了結。讓他的夫人,他孩兒的娘回家。

魚露看著來尋她的阿澗,還是有一陣的恍惚。

來連虎城許久,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單獨會面。往常,都是她主動算著時辰到軍營去找楚驚春匯報要緊事。

魚露忙收回視線,一路沈默著與阿澗一道來到軍營。

“屬下拜見長公主,殿下尋屬下可是有要事?”

楚驚春亦懶得拐彎抹角,直接道:“聽說馬元魁不放心你,明裏暗裏派了上百人保護你。”

“是。”魚露亦覺,馬元魁過於小心,長公主在此,實在沒必要如此小心。

“如此甚好。”楚驚春道,“明日將有一場惡戰,我等可能不能歸還。屆時戰事暫歇,你派些人,將我等屍骨尋回。”

說著,朝白溪努了努下頜。白溪立時將一張紙送到魚露手上,上頭寫有二十三人,其中三人做了標記,正是在這場對戰中已然犧牲的護衛。

二十三人,包括楚驚春白溪還有阿澗的名字。

魚露錯愕擡首:“這……”

怎麽忽然如此嚴峻?

來連虎城許久,楚驚春帶來的二十個護衛,僅僅死了三個。聽說大軍折損,也不足一成,怎麽忽然間就要所有人赴死而去?

“具體的不便多說,你只記著,將我帶來的二十個護衛,屍身收斂齊整,葬於一處。”楚驚春轉向白溪和阿澗,“你們兩個……”

兩人趕忙道:“屬下願追隨殿下。”

“嗯,那就都一把火燒了,揚了便是。”

魚露怔怔地看著:“殿下……”

好端端的論起身後事,且一個比一個鎮定。

楚驚春仍顧自說著:“屆時你將二十個護衛的遺書帶回,告訴煙蘭,他們都是為國征戰的好男兒,務必多補貼些。”

“罷了,你只將信送回去便是,這些瑣事煙蘭知道如何處置。”

“可記住了?”

魚露如何不懂,楚驚春已然說的如此清晰,是惡戰,是有來無回。她只是太過驚訝,難以相信罷了。

她想過助楚驚春一臂之力,想過戰事艱難,想過糧草不濟冬衣緊缺,唯獨沒想過所有人都要去死。

包括楚驚春,包括……阿澗。

魚露壓住眼底洶湧而來的酸澀,垂首道:“屬下遵命。”

是夜,楚驚春早早用過晚膳便躺到了床上,歇上兩三個時辰,便要出發了。

奈何,還是做不到真正的將生死置之度外,想到明日可能就要死了,她閉上眼,一時卻也睡不著。

翻了兩個來回,正準備坐起來找個話本子看,忽的聽見外頭輕微的動靜。

“殿下,我可以進來嗎?”是白溪的聲音。

“進。”

楚驚春音落,便見白溪一溜風似的躥了進來,動作輕巧迅速,竟是直接要爬她的床。

“做什麽?”楚驚春忙的擡手抵住他的肩。

什麽關口了,她可是沒得那般興致。

白溪滿眼希冀地望著她,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小紙條,“殿下,我有點害怕,睡不著,我陪您好不好?”

楚驚春又從白溪眼裏看到從前蠱惑她的東西,深情且專註。

他是知道自己最擅長什麽的,譬如此刻,紙條上是一個意思,他眼裏盛滿的,卻是另一種含義。

仿佛在說:就當,我伺候您最後一晚好不好?

楚驚春遲疑了下,反正無事,便由得他欺身而上,又是一番折騰。

誠然,折騰也有折騰得好處,事必,楚驚春癱軟著睡去,哪還想著從哪去摸一個話本子瞧。

楚驚春醒來的時候,白溪不知醒了多久,還是沒睡,一雙眼炯炯有神地瞧著她。

楚驚春披上鎧甲,看著白溪單膝跪地為她系腰帶的側臉,驀地回想起臨睡前他的異常。心底隱隱閃過一個念頭,末了,又是拋去。

白溪或許要做些什麽,但,即便她猜到兩分,憑白溪如此好的身手,這一戰,他也必須去。

穿戴整齊,楚驚春手提長劍翻身上馬,身後是顯將軍為她調撥的整整一千騎兵,個個都是精銳。

千人隊,乘著夜色,隱匿了身形,從小路一路直奔大齊軍營。眼見著,只餘二裏之遙,方全部上馬,直搗黃龍。

楚驚春勒緊韁繩,跨馬沖在最前。她的耳力最好,這時卻是除了身後的馬蹄聲,再聽不見其他。

大齊軍營,詭異的安靜。

十有八九,要遭遇伏擊了。

楚驚春閃過念頭,卻是沒打算回轉。到了這一刻,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況且,既算遇伏又如何,試一試才知道結果。

一路上,有巡邏的敵軍沖殺出來,被白溪和阿澗劈開,更有身後浩蕩的騎兵開路。

然而,雖是有所阻攔,終是太過順暢。

楚驚春直沖主帳,馬前蹄踹翻擺在主帳的篝火,白溪和阿澗緊隨而來。他們三人速度最快,也最快撲了空。

誰能料想,營帳中空,下頭是一個巨大的深坑。

三匹馬一同墜下,落在坑底的利刃上,發出痛苦地哀嚎。

三人反應迅捷,當即踩著馬背向外跳出。這樣的高度,攔得住旁人,攔不住他們。

剛剛飛過洞口,腳下還未平穩,忽然一張大網從高處降落,結結實實地將三人束縛。

身前,是一個碩大的深坑,往前一步就是滿身窟窿眼。往後,不知從哪沖出無數兵將,身後一千人,不到一刻就覆滅了幹凈。

白溪和阿澗用力掙紮了幾次,大網的幾頭不知有多少人緊緊攥在手上,始終不能掙脫。

“好了,”楚驚春終是開口,“會有人來的。”

陷阱裏掉了獵物,怎麽能忍住不來看一眼呢?

白溪的方向正對著他們帶來的一千騎兵,所有人躺在了地上,僥幸活著的馬匹已經被牽走。地上,只剩下看不盡的屍體。

他的嗓音無比沈痛:“殿下,咱們的人都死光了。”

“不是還有你們兩個?”楚驚春依舊淡淡地。

這事顯將軍曾提醒過她,兩方戰將都極其了解彼此。是以,趙將軍猜得到他們會突襲,並不稀奇。做下陷阱,也是理所應當。

等了一小會兒,趕著天光泛白,不遠處傳來層層疊疊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猶如大軍壓境一般,地面晃動,至少幾萬人團成一個包圍圈,而楚驚春他們三人,正是在這個包圍圈的中心。

走在最前方的是位極其高大威武的將軍,所著鎧甲也與身旁幾位不同。

楚驚春淡淡瞧了一眼,神色未變。

白溪和阿澗面對突然靠近的十幾人,則是竭力張開手,為楚驚春掙開一點空隙,並屏氣凝神做好了防備。

排首那人嘲諷地笑著:“別費力了,這是金絲和千年藤枝結的網,便是這世上鋒利的刀劍,也奈何不得。”

楚驚春無謂輕笑:“你們趙將軍呢?本殿下親至,他就派幾個小嘍啰來見我,你們大齊的待客之道,真是不同凡響。”

排首那人確實像一軍主將,顯將軍給她看過趙將軍的畫像,是有些像的。但,氣度還是差了些。

“瞎了你的狗眼,這便是我們趙將軍!”一小將叱道。

然氣氛雖是劍拔弩張,在場每一個人,卻是都忍不住將目光聚在楚驚春臉上。

她的頭盔許是在跌落陷阱時掉了,長發如男子一般綁成一個幹脆利落的發髻。碎發有些微的淩亂,面上沾染些許塵土,額角還被濺上兩滴血色。

本該是狼狽,臟汙的。

可是,沒有一個人這樣覺得。

大齊與大楚的消息連通來的沒那麽快,大齊最先知道楚驚春,便是楚國尋回了姿容絕世的長公主。是以,國君和親,點名要楚驚春。

後來,突聞一國長公主居然要上戰場,每一個人都覺得諷刺至極。

再後來,遇見她的每一個,都沒能活著走下來。

明明,她手中不過一柄軟劍,戰場上的兵士皆是手握長槍。偏偏,無人能靠近她分毫。

齊國大將小兵都開始對這位長公主產生懼意,可再是恐懼,仍覺著楚驚春不過一個女子,既是女子,還是更想看看,到底長成什麽模樣。

如今,人就在眼前,可不得死死地盯著,定要看個清清楚楚。

然看清楚了,心神不由得蕩漾幾分。

太過絕世的姿容,叫那淩亂的發絲都透著慵懶,些許臟汙將她從雲端墜入凡塵,那兩滴血色則平添幾分旖旎。

對面十幾人,大多數克制的極好,只在心底泛起漣漪。但仍有那麽兩三個,眼底直白地生出貪婪,生出欲望。

那樣的眼光,楚驚春確然有些習慣了。

阿澗卻陡然覺得不適,眼底迸出凜冽的寒光t。

原本他也該習慣的,可數月征戰,沒有碩大的長公主府,沒有一個又一個面首,僅有一個白溪,亦是沈默不能言。

於是,楚驚春最倚重他,只倚重他。

他心底的妄念不斷滋生。

於是頭一次,僅僅有人這麽看她,就令他動了殺意。

排首那人見楚驚春始終不屑,冷嗤一聲:“原來這便是名滿天下的長公主楚驚春,本將軍看你是大難臨頭,不知所謂。來人,給我打斷她的手腳。”

無人近前,無人敢近前。

嗯,尷尬了不是。

數月激戰,楚驚春在齊國將士心中,幾乎落了個殺□□頭。神出鬼沒,偏又一劍封喉。大約只有臨死那一眼,才能隱約看見是個女子的面容。

所有人上戰場前甚至要刻意祈禱,至少,別遇見楚驚春。

排首那人待要去踹身邊小將,楚驚春這才驀地一嘆:“原以為趙將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是膽小如鼠之輩。這樣的人,竟也可稱得上一代名將。”

“不知羞啊!”

論擠兌人,說難聽話,又是楚驚春的專長。

正在不遠處營帳內安穩喝茶的趙將軍,聽得楚驚春的聲音,驀地站起身。

隨即又是緩緩坐下,如此明顯的言語相激,他可不會中計。

排首那人見楚驚春始終不信他,自無正主那般鎮定,當即揚聲:“那就用火燒,我看你能狂妄到幾時。”

音落,立時有小兵拿來火把,一堆火把扔上來,很快就能將楚驚春三人燒成灰燼。

楚驚春愈是一臉瞧智障的表情:“趙將軍怎麽選了你當替身,這再好的網,能經得住火燒嗎?興許還沒燒死本殿下,網就斷了。”

攏不住人,他們的性命,危矣。

那人心下愈是慌亂,嗓門更大:“休得胡言,此網乃金絲和萬年藤枝結的網,堅韌不摧。若是要斷,爾等早死了幹凈。”

嗯,聽出來了,這段話一定背了很多遍。

楚驚春淡淡“哦”一聲,道:“本殿下怎麽聽說,大齊國君密信,要留我一個活口呢!”

這便是顯將軍有此決策的緣由。

倘或楚驚春沒有從軍,換了旁人做先鋒官,自也沒有今日的被束縛,卻又不立即將人殺了。

也幸而,大齊國君年邁,早沒了當年睿智。糟老頭昏庸好色,這一道密令,亦在兩軍對陣之際,保楚驚春一命。

不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趙將軍確然有可能不聽那老頭的。但,活捉敵國長公主這樣的成就,趙將軍是很難忍住的。畢竟,誰不想功勳簿上再添一筆亮色呢?

果然,此言一出,對面十幾個大兵小將各個面色難看的緊。

不敢殺人,且被人看穿,簡直不能更難看。

明明他們居於上位,偏偏此刻,恨不得遁地而逃。

楚驚春冷然看著他們的臉色,將負在身後的手挪到前面來。她手中,正握著一枚小小的鵝卵石。鵝卵石平面光滑,顯然是被人拿在手中把玩了許多年。

楚驚春慢悠悠摩挲著,一面將目光放在遠處。瞧見藏在那處營帳的真身到底沒忍住大步走出,才垂首笑了笑。

排首那人不知趙將軍走出,只最先瞧見楚驚春手中的石子,驀地後退一步。

“你拿的什麽東西?”

死在楚驚春手上的人不計其數,這份恐懼,潛藏在心底,輕易便被誘發。

大網束縛,折掉了幾人的刀劍,誰知她會不會用這枚石子做些什麽?

十幾人將要做出防備姿態,有人瞧見趙將軍來了,忙的讓開一條路。

“蠢笨的東西!”

趙將軍一腳踹在那人膝窩,沈聲道:“拿弓箭來!”

不能近前,那便用箭刺中他們三人的腿,手臂,肩胛,獨獨留得楚驚春一條命便是。

眾人恍然大悟,忙有兵士拿了弓箭送到趙將軍手中。

拉弓,瞄準,射擊。

楚驚春冷眼瞧著,眼底未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只在利箭離弦之際,赫然出聲。

“起!”

三人手搭著手一齊淩空而起,於半空將金絲網逆轉的幾圈轉回,而後各自用力,將大網另一頭的數十名兵士帶出。

落下之際,楚驚春甚至沒有去撿先前落下的劍,只看向趙將軍的眉心,以全部腕力擲出手中鵝卵石。

一面道:“放信號!”

刺目的煙花在天空綻放,十幾人瞠目結舌地望著,回首,是趙將軍額頭鮮血蜿蜒落下。

隨後,是哢噠一聲。嵌在額頭的鵝卵石落在地上,碎成幾瓣。

群龍無首居然來得如此之快,所有人始料未及。

死了?就這麽被殺死了?

他們明明已經做足了手段,也將人死死地攏住,怎麽還是被掙脫?

這個女子,到底是不是人?

顧不得震驚,也不再有機會震驚,煙花綻放所有人都知道意味著什麽。尤其,楚驚春已然慢悠悠地彎下腰,去拾撿地上的長劍。

人群中終於有人喊了一句:“殺了她,殺了她!”

無數人近前,更有無數人得知主將死了,軍心潰散。

黑壓壓不知多大一片,身在數萬人中,不說殺出去,便是無人拼命砍殺,想要完好無損地走出去,都是難事。

最後得閑的空隙,三人背對著背,楚驚春問他們:“可有什麽想說的?”

三人心底無比清楚,如願殺了趙將軍並不代表他們就能走出敵軍營帳。數萬人的包圍圈,幾乎沒有人能從這裏面走出去。

饒是楚驚春,也不過在數千人中來去自如罷了。

至於顯將軍那端,他或許有心,但不能。

身為一軍主將,見敵軍潰散,第一時間便是奪下城池,安撫百姓。救她,不是緊要的事。

他們三人的命,不論成敗與否,都是要交代在這裏的。

深夜出發的一千先鋒軍,註定要死。

白溪無法說話,只眸光堅定地望著前方,手下忍不住攥了攥楚驚春鎧甲的一角。

阿澗聲音低微,淹沒在無盡的嘈雜裏,也不知楚驚春有沒有聽見。

他道:“若有來世,希望我是孟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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