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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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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楚驚春打窗邊一瞧,果真見那巷子裏正躺著個女子。看方位,大抵是從十一號房墜落。再瞧那被撕碎的衣衫,應是三樓地字,是個不大情願的紅倌人。

“生了何事?”王公子問道。

楚驚春掩了窗子,聲音卻又帶著外頭的寒涼:“有姑娘墜樓,公子莫看了。”

王公子醉著,原也沒打算探個究竟,可聽楚驚春如此說,沒來由聽出其間的一絲落寞。應是芝焚蕙嘆,同命相憐。

“公子用茶。”

楚驚春坐於王公子一側,將那醒酒茶又往前遞了遞。

王公子不好再推拒,仰面飲了幹凈。杯盞落下時,許是叫方才的事驚著,亦或當真清醒些,到此刻才算正經瞧見眼前人的面目。

女子眉目清冷,像這冬日裏的一片雪花。

“還未問及,姑娘芳名?”

“喚我輕白就是。”

“輕白?”王公子微微點頭,“好名字。”

楚驚春見他面上郁色不減,起身道:“公子用些菜,我再為公子撫上一曲。”

提及撫琴,王公子這才想起方才所說楚驚春拙劣的琴藝:“輕白姑娘這般琴藝,怎會做了這樓裏的清倌人?”且以她的面目,實在不像是賣藝之人。

楚驚春似被戳著痛處,眸光閃躲又強自鎮定:“方才那位姑娘墜落,公子不曾見著,我見著了卻覺她跳得實在不好。”

“輕易舍棄性命,自然不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毀壞已是罪過,更何況是奔死而去。

楚驚春微微搖頭,低垂的眉眼露出些許無奈:“她應選一個高處跳下,如今未死,往後怕是更加生不如死。”

“輕白姑娘!”王公子目露震驚,“莫非你也是這般想?姑娘若是不願身在春和樓,為何不抽身離去?”

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只當這世道多得是自由之地,不知更多的是身不由己。

楚驚春收斂眉間郁結,一面為王公子奉菜,一面撐起一抹笑意:“公子自有心事,我不能為公子排憂解難,反倒叫公子多慮,實在不妥。公子若覺我是個可說話的,不妨說與我聽。”

王公子怔了怔,女子面容當是清冷自持之人。可偏是這樣的人,露出幾分軟弱,再添幾分逞強,愈是叫人不忍。

“我沒什麽要緊事,”王公子擺擺手,無謂道,“不過是家裏定下的婚事,不叫我滿意罷了。”

楚驚春溫聲寬慰道:“公子t清雅不俗,您的父親母親定也是眼光獨到之人,若公子實在不願,不妨與長輩們再細細說……”

“說不得!”被引了話頭,王公子忍不住喋喋出口,“輕白姑娘,你不知曉,家父家母乃是極為執拗之人,輕易難以說通。”

“嗯……”楚驚春頓了下,面上亦有些為難,可還是勸道,“公子可否勸一勸自己,令尊令堂為公子挑選的小姐,想來出身性情俱是上佳。”

“我見過她。”

王公子氣性漸漸洩了出來,脫口而出:“那是被養壞了的大小姐,脾氣似炮仗一般,我可受不得。輕白姑娘,她若能有你一分溫婉,我又何必如此煩悶?”

溫婉……

這措辭一落地,便叫屋內的楚驚春和一墻之隔天字十一號房的煙蘭,不約而同冷笑出來。只是楚驚春落在心底,煙蘭顯在面上。

溫婉?手上沾血奪人性命之人,竟也稱得上溫婉,實在是可笑至極。

煙蘭趴在墻上又聽了會兒,直至那王公子叫下人攙著離去,這才匆忙到後院與雲娘回稟,雲娘聽了亦是冷哼一聲,“我倒不知她還有這諸多面目。”

煙蘭不停搗著下頜,繼而道:“掌櫃的,原來她不止手段了得,玩弄人心竟也是一把好手。王公子離去時,竟允諾她改日定會為她贖身。”

“贖身?”雲娘不屑道,“來這的人,哪個不曾說過這話?也就那新來的姑娘會信上一二,後來也都知曉這話不過是男人哄騙你的伎倆。不過,”雲娘頓了頓,“想來輕白不會信他。”

那姑娘過於剔透,這話騙不過她。

“輕白姑娘信不信奴婢不知,可奴婢聽王公子所言,仿佛有幾分真心。掌櫃的,您不曾親耳聽著,那輕白做得一副可憐相,只怕是個男人都會心生憐惜。”

楚驚春與王公子所言,煙蘭字字句句轉述給雲娘聽。雲娘琢磨著楚驚春所言,自也明白其中彎繞,可那王公子婚事在即,便是為著體面應也不會在這時為一個清倌兒贖身。

於家族,實在有損。

正想著,有人敲門,進來一個丫頭,道:“掌櫃的,有人要見您。”

“什麽人?”煙蘭問道。

丫頭應聲:“來人沒有自報名號,奴婢瞧著,像是哪家的下人。”

煙蘭忙行到窗前,推開一個細小的縫隙向外瞧去,遠遠地,果真見一個衣著體面的男子立在那處。論及面目,果真是方才同王公子一道來的小廝。

“掌櫃的,真是那王家的下人。”煙蘭音帶詫異。

雲娘亦是驚了下,思忖過後與那丫頭囑咐:“說我不在。”

雖說輕白未必自個想走,可雲娘如今尚且拿不準輕白所為,投身春和樓到底是為著什麽。那麽,至少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更何況,這王家在京城也是極有臉面之人,趕著這光景,她若見了王家人,不論推拒還是應下,都是不妥。

索性不見,也免了這遭煩難。

丫頭離去,雲娘將煙蘭招到身邊,附耳低語幾句。

煙蘭一應點頭,末了,又是問道:“掌櫃的,司予姑娘那邊?大夫說她的腿好不了了,往後就是個瘸子。您看,要不索性將她放了,這麽個瘸子放在咱們樓裏,也沒什麽用。”

“我倒是懶得管她。”雲娘道,“誰叫她命不好,家族獲罪,男子為奴女子為娼,我若是將她放了,自個就得吃官司。”

“罷了,你吩咐下去,仍將她關在柴房,看著她不許她死,也不許人伺候她。往後身子發膿得了爛瘡,也只叫她自個受著。”

煙蘭嘴角抽了抽:“司予姑娘怕是受不得這些。”

那官家小姐忠貞剛烈,寧可一死也要保存清白。可正是做了十幾年的千金,為了維護體面,死是容易的事。可若是死不成,看著自己一點點腐爛,那才是生不如死。

如此一來,自然要有所抉擇。

……

入夜後的京城愈發陰冷,春和樓前院各個房間都備著炭火和暖爐,可這後院柴房,窗子破了洞也無人修整,甚至未有燭火照明。只是前頭太亮,光影從那破洞裏映過來,勉強可見一絲光明。

倒不如徹底黑下來才好。

倚靠著冰冷墻壁的女子全身不得動彈,倒不是有什麽束縛,只是太過虛弱,沒了力氣。

然寒風欺人太甚,鉆過她破敗的衣衫侵入傷口,起初像冷刃一樣將皮肉撕開,後頭才漸漸覺得疼,疼到極處,她依舊想死,想要擺脫眼前的一切。

偏生死不得。死不得。

這念頭順著腐爛的傷口一點點折磨她,絕望到了盡頭,反倒令她生出些生的指望。

死不了,大約只能活。

同這死寂的柴房成了鮮明對比的,是前院的大堂。

大堂人多,縱是敞著大門,亦是一派暖融融光景。往日人們三兩人坐上一桌,或是敘話,或是飲酒用飯,大抵各處都有聲音,又不盡是嘈雜。這會兒人們聚在一起,將中間著青色衣袍的公子圍住,各個眼中存著探究。

一人揚聲道:“霽塵兄說的可是真的?這樓裏的清倌兒紅倌兒我可都見過,怎不曾聽說還有這麽個姑娘?”

春和酒樓與尋常的青樓妓院不同,大體做得仍是迎來送往的客棧生意,自這大堂一側出去,便是可供下榻的數十間廂房。而這陪客的女子,不過是錦上添花,叫這酒樓愈發繁盛罷了。

然則說是錦上添花,居於春和樓的女子仍是滿京城最佳,旁的青樓裏的紅牌,到了這,也要落個下乘。

因而今夜,才這般熱鬧。

林霽塵將手上折扇“啪”地一聲展開,扇面一下一下揮在胸前,瞧著一眾看客伸長了脖子,這才下頜高擡道:“那是自然!輕白姑娘乃是新來的清倌兒,你們不曾見過罷了。”

“新來的姑娘?”

“若非林兄已經見過,當真那般絕色?”

“論絕色,我可只認蘇蘇姑娘。”

蘇蘇姑娘,乃是春和樓當下最火的紅倌人,身段妖嬈,魅色天成。這會兒提及,人群當即被挑起新的議論,半數覺著林霽塵誇大其詞,再美的女子難道還能越過蘇蘇姑娘?半數仍存著好奇,想瞧瞧這未曾露面的輕白姑娘能如何絕色。

質疑聲在耳邊響起,林霽塵倒不急,只在周遭聲音漸漸微弱時,再度“啪”地一聲將折扇合上,一下一下敲打著掌心。

“諸位,”林霽塵徐徐道,“我林霽塵什麽女子不曾見過,蘇蘇姑娘誠然算是絕色,可絕色之外,難道沒有更撥人心弦的女子?”

京城之內,哪個不知林家公子林霽塵是個風流浪蕩的主,蘇蘇姑娘為數不多的恩客裏,他便是其中一個。因而眼下他這般說,信的人又多了些。

頓了會兒,才有人疑問:“霽塵兄的話咱們自然是信的,可這無憑無據,叫輕白姑娘出來瞧一眼,才算令我們心服口服。”

林霽塵卻是兀自搖了搖頭:“這哪能隨意叫你們瞧,拿夠了銀兩請姑娘撫琴才是。”

“不知多少銀兩方可請得動輕白姑娘?”

“這個嘛!”林霽塵故作深沈,正預備開口,忽的一道輕柔的女聲打一側響起。

“林公子,這是忘了小女子。”

緩緩而來的女子一身翡翠撒花拽地裙,外著粉白細絲薄衫,柔軟的布料附著那妖嬈的身段,叫在場的男子無不被勾了魂魄。

可女子沖哪個而來,人們亦是清清楚楚,當即自覺讓出一條道來。

“我怎能忘了你呢,我的蘇蘇。”林霽塵大步迎去,大手直接落在女子纖細柔婉的腰間,又是側過頭,親昵地貼著女子的耳朵不知說了些什麽,叫女子面上薄怒褪盡,只餘下掩不住的嬌羞。

只提步上樓時,林霽塵仍不忘沖身後人意有所指道:“一擲千金,千金一擲啊諸位!”

千金!?

眾人面面相覷,難不成一千兩銀子方可見輕白姑娘一面?便是方才那撓得人心口發癢的蘇蘇姑娘,留宿一夜也不過千金。這見一面便是千金,當真美到極致?

天字十二號房內,楚驚春坐在圓桌後靜靜聽阿澗稟報,末了,忍不住輕笑一聲:“千金?我還真是值錢。”

她原不在意這些,乍然聽著,還是有些詫異。

“阿澗,你覺著,此事可有哪裏不妥?”

楚驚春看向少年,少年人年少,單做門神大抵有些浪費,不若也做個可陪她說話之人。

阿澗低垂著頭,想了會兒才試探道:“姑娘想走?”

楚驚春瞧著他,沒有應聲。阿澗繼續道:“幸而姑娘沒打算走,如今,卻是真的走不成了。”

林霽塵將楚驚春擡得這樣高,不出幾日,便會滿城皆知。

“連你都看得明白,想來掌櫃的更加清楚。”楚驚春擡眸望向窗外,雪早已停歇,唯夜風急掠而來。

“只不知,掌櫃的同這位林公子有什麽幹系。”

雲娘借林霽塵之手鬧得盡人皆知,並非要阻斷她,要斷的,乃是那王公子的念t頭。

阿澗不敢擡頭看她,這時大約察覺到楚驚春是要他說話的,才以餘光悄悄瞥了眼那專註於窗外的女子。還是那樣凈,那樣白,微風襲來,吹動她耳側的發絲和發上的步搖。

她沈靜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幅畫,又像暗夜的小溪,靜謐流動。

阿澗想了想,說道:“姑娘,既然您沒打算走,那您……您這樣是為什麽?”

面對王公子時,那般溫婉小心,當真不像楚驚春尋常的樣子。

楚驚春卻不再應聲。

她絕不可安安穩穩的做一個清倌人,做那蟄伏數十年等待時機之事。如今未有清晰的前路,便先攪渾了這水,再從中尋那向上的雲梯。

阿澗見楚驚春不答話,便悄聲推至門外,安靜地為她守著門。

夜色漸深,楚驚春坐在桌前略等了等,等雲娘放出這千金一面的消息,可有人如此豪橫要她彈奏一曲。約莫一個時辰後,外頭的喧嚷略消退些,無人驚擾,楚驚春方才歇下。

夜半三更,楚驚春正睡著,忽的擰了擰眉,隨即迅速睜開眼,幽深的眸子在暗夜裏發出銳利的光。

窗外有細微的聲響。

有人跳躍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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