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斷崖

關燈
斷崖

謝無靡第一次擁有一個像樣的住處, 一個不會在雨夜裏漏水、刮風時感到寒冷的庇護所,是在邱德權帶走他之後。

他將他養在一個古老的祠堂裏,在那裏, 像謝無靡一樣的孩子不止一個。

後來,他曾聽邱德權說過,住在這裏的孩子有的是像他一樣流浪的孤兒, 還有的是他外出辦案時心慈手軟留下的活口,不過也一樣, 都是無父無母的人。

他酷愛武功,鉆研了各種秘術,有一些功法甚邪, 修習之後對身體有極大的損傷。

祠堂中的所有人, 都是為了替他試煉武功而存在的。

一開始,邱德權會教給他們最基本的功夫,強健他們的體魄, 待到時機成熟之時,便會讓其中的一些人練習功法。

有人因此瞎了眼, 有人因此成了殘廢,也有人因此丟了性命。

進了這個祠堂,幾乎沒有人可以活著走出去, 瞎了眼的還有胳膊和腿,殘廢了的不也還有一條命嗎。

但至少, 在這個祠堂中,謝無靡可以吃飽穿暖,不必再像過去一樣風餐露宿, 面對隨時都有可能餓死凍死的生活。

他只用好好練習,畢竟並不所有功法都會造成損傷, 也有的能夠增益身體和武功,邱德權欣賞這樣的幸運兒,會將這樣的人帶回監察司中,從此他便不再是見不得光的試煉者,而是一名可以站在陽光下的羽衛軍,就此改寫命運。

但在祠堂中,邱德權不許他們任何人相互扶持,在他眼裏,他們必須是一群永遠對立互相撕咬的犬獸。

邱德權不會餓著他們,但會為他們註入新的欲.望,或是一把做工精巧的刀刃,一只鑲滿寶石的刀鞘,又或是一頂奢華的發冠。

這些寶貝明明是一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值得去爭搶。

可為了得到邱德權的青睞,為了令他感到滿意,好像這樣他就會仁慈地讓他們成為一名羽衛軍。

邱德權成功了,他的做法的確令祠堂中的所有人都燃起了新的貪欲。

於是,每一回,每一回大家都會為此爭得頭破血流。

最後的贏家也會日日佩戴著那象征著強者的身外之物,來展現一種奇怪的優越感。

謝無靡也曾拔得過頭籌,但他並不會為此感到興奮t,他只關心邱德權是否會因此對他刮目相看。

後來他成為了監察司指揮使,不用再期盼著成為什麽羽衛軍,也見多了那些奢靡珠寶,再難提起過去那種非要什麽不可的欲.望。

他是賀啟手裏一把殺人的快刀,可以輕易掌控他人的生死,雙手沾滿鮮血的煞神,人人避而遠之。

哪怕不過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但那又如何呢,人世間身不由己的人多了去,而他不過滄海一粟。

孤寂地活著,沒有什麽意義,就只是活著而已。

在臨安的那個雨天,只是他無趣生命之中格外尋常的一天罷了。

要抓的犯人就在茶棚裏,那個不願配合的白衣少女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犯人劫持她時,他內心沒有什麽波瀾,哪怕她因此命喪當場,也只不過會在他心裏留下一個淺淺的印象。

像這樣淺淺的印象,他生命中有過無數,最終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只是他沒想到,她並不只是一個小意外,正相反,她是一場莫大的浩劫。

是他自己親手造成了這一切。

從在那個山洞裏,他自稱是她的夫君開始。

是他鬼迷心竅,非要同她綁著鐐銬在刀尖之上起舞。

可是,造就如今的局面,她也有一份功勞,不是嗎?

哪怕他破綻百出、自相矛盾,她自己都會替他尋到合理的解釋,不過是一個暫且穩住她的謊言,她卻付出了真心,她懷著她那顆被謊言蒙蔽的愧疚之心,對他千隨百順、癡心一片。

是她拉著他沈淪。

無論他去到何處,去到多遠,她總會在原地等待,從此心有了歸處。

她不該,真的不該,讓他體會到了這般甜美的滋味。

就像沙丘之中饑渴的旅人,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這樣悲慘的度過一生,卻在此時發現了綠洲,他又怎可放過?

他只想要索取和占有,因為他知道不曾擁有是何種滋味。

所以,怪只怪她,讓他知道了生命中的其他色彩。

他也曾想過,倘若這個女人永遠也想不起來過去的一切,就永遠保持著愛他的模樣,他願意選擇守護。

但她想起來了,這份寧靜註定要被打破,不過,他願意給她回頭的機會。

他們再也做不成假夫妻,卻可以做一對真心的情人。

阿璃不是一把做工精巧的刀刃,一只鑲滿寶石的刀鞘,又或者一頂奢華的發冠。

但比那些東西,她要更加吸引他。

過去他為了討好邱德權,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地贏下那些寶物。

現如今,他也可以為了留下阿璃,不擇手段。

就像現在,阿璃就站在他的面前,門外都是他的人。

她可以選擇主動留下,也可以被他逼迫著留下。

他要阿璃,哪怕用威脅,哪怕用恐嚇,他都要。

“阿璃,只要你留下,我可以當作之前的一切從未發生過,既往不咎。”

對面的少女黑衣飄然,聽到此話,她面上輕哂,“可我無法既往不咎。”

少女話音落下,門外傳來異動,是兵刃相交的聲音。

謝無靡眸色一沈,望向阿璃:“你逃不掉的。”

阿璃偏了下頭,往門邊移動,“不試試怎麽知道?”

下一瞬,就見門窗破裂,幾名黑衣死士持刀而入,房門外,羽衛軍正同另外的黑衣人纏鬥一處。

阿璃趁著空隙逃出門外,謝無靡正欲去追,卻被持著白花花刀子的黑衣死士攔下。

庭院中,遲榮和葉淩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遲榮:“我來應付,你快去幫大人。”

葉淩脫戰行至一側,卻忽然從袖間掏出一枚信號彈,下一秒,猩紅的焰火閃耀天際。

“你做什麽?!”遲榮愕然回頭:“這會把監察司的其他人引過來的!”

今日之事,大人要求私下行動,除了部分親信不許洩露給其他任何人。

葉淩面不改色,“這麽多刺客,不叫人就是找死!”

阿璃已於院外騎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匹,馬蹄踏入長街,她看到身後天空的那一抹紅焰,唇邊不禁溢出冷笑。

真是好一個既往不咎。

城中出事,監察司即刻派兵而出。

王文賢領人前往西郊,黑騎馬蹄震懾街頭,各家家門緊閉,不敢外出。

或許是那枚信號彈的原因,一眾黑衣刺客忽然有序撤離,別院之中餘下一片狼藉。

謝無靡大步向外,淩冽的目光掃向於不久前剛釋放了信號彈的葉淩,後者沈默地低下了頭,謝無靡暫時沒有餘力同他計較這個,冷冷地收回了視線,於院門外騎上來時的馬匹,揚鞭朝阿璃的蹤跡追尋而去。

阿璃一路奔往城門,馬蹄之下一片焦灼長煙。

半路趕來的王文賢自然註意到那道從西郊方向奔襲過去的纖細身影,他當即勒停了馬匹,屬下上前給他遞上了一把弩箭。

箭頭塗抹了東西,在月光下顯現出冰冷的光澤。

王文賢合住一只眼,箭尖瞄準了前方馬背上仍在前行的人影。

只需一箭……

“嚓!”

空氣裏揮過一道狠絕的刀光,劃過一道優美的銀色弧線。

王文賢手裏的箭矢被瞬間挑斷,鋒利的尖端差點誤傷了他的眼睛。

他正欲跳起發作,直到看清了身側不遠處的罪魁禍首。

謝無靡收刀入鞘,冷淡地說了一句:“不許傷她。”

話落,便朝阿璃的方向快速追襲而去。

王文賢簡直一頭霧水,“不是,這箭頭塗了迷藥,要不了性命啊……”

話至此處,同隨後趕到的葉淩對上了視線,他將還未說完的話咽回肚中,對身後的羽衛軍命令道:“追!”

“是!”

阿璃逼近守衛森嚴的城門口,城門駐守的皇城護衛軍厲聲叫她停下,阿璃並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一夾馬腹更加快速地向前逼近。

天空之中忽然撒下一大片灰白煙霧,城門口的護衛軍未曾設防被瞬間迷了眼,有人在白霧中呼喊:“關閘門,快關閘門!”

阿璃眉眼一沈,身下馬兒速度不減仍在繼續逼近,她於煙霧中撞翻了阻擋的護衛軍,成功逃出了城門,而鐵閘在下一瞬轟然落下。

灰白煙霧緩緩消散,謝無靡眼看著門外那道愈漸遠去的嬌小身影,臉色陰沈得滴血,“把城門打開!”

才反應過來的皇城護衛軍,這才著急忙慌地將鐵閘門一點一點卷起。

阿璃沒有走那條寬敞平坦的官道,而是一條林間小徑。

路旁尖利的樹枝在阿璃騎馬快速移動時劃傷了她暴露在外的皮膚,殷紅的傷口快速地愈合著,刺痛轉瞬即逝。

銀色的月輝之下,謝無靡勒馬在分叉路口停下,他輕輕撫過臉側多出的一條血痕,鮮紅的液體在他蒼白的手指上異常顯眼,他毫不猶豫地拽住馬頭往一側的小路奔去。

遲榮未曾多想連忙跟上,葉淩也緊隨其後。

隨後趕到的王文賢並沒有選擇立刻隨波逐流,“謝無靡今日這是怎麽了?那邊上去可是懸崖,是死路啊。”

王文賢圓圓的臉皺成一團,他停在原地,猶豫自己究竟要走哪邊,最終還是選擇將身後的人馬分成了兩隊,一隊跟著謝無靡他們一同走小路,而他則率領另外一隊沿著官道去追。

阿璃耳邊風聲疾呼,但她不敢停下,成敗在此一舉。

黑夜裏,前方的道路慢慢變得寬敞,兩邊的樹木逐漸稀少,繼續前行不到十米,阿璃的眼前赫然出現了一道黝黑的深淵。

她勒停駿馬,馬兒在崖邊來回移動了幾圈才緩緩停下。

阿璃心跳得極快,饒是陳雪已經同她制定了縝密的計劃,可到了這關頭,她心中依舊波濤難安。

急促的馬蹄聲逐漸逼近,謝無靡的身影隨後出現在她的視野之中。

阿璃翻身下馬,懸崖之巔狂風亂作,黑色的衣衫在風中婆娑飛舞,勾勒出筆直的身姿,長發隨風揚起,好似絕境之中的張開翅膀奮力反抗的一只蝴蝶,美麗卻脆弱的倩影隨時會被颶風吞噬。

謝無靡的胸口起伏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馬,慢慢地走向阿璃。

“你莫再過來。”阿璃說著後撤了一步,她已至懸崖邊緣,腳邊有碎石滾落,瞬間被漆黑無底的深淵淹沒。

謝無靡見狀眸色微變,他停下了靠近的步子:“你我之間不必走到這一步。”

阿璃冷淡地看向謝無靡,他的臉側有一條明顯的血痕,血t液已經幹涸尚未結痂,在面上留下一道紅褐色的痕跡。

“君臣蠱。”阿璃看著他,“想必謝指揮受此困擾已久。”

謝無靡默然,唇角冷硬的弧度降了幾分。

“想必你也知道,中此蠱毒,我若不死,你便一生一世受制於我。”

“我若說,我不在乎呢?”謝無靡突然出聲。

“不在乎哈哈哈……”阿璃覺得好笑,連帶看向謝無靡的眼神中都帶著難以置信之色:“謝無靡,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接近你是為了什麽嗎,你當真不在乎?還是你扮演一對相愛夫妻的把戲演上癮了?”

“我說過,你我之間一切都有重新商議的餘地,而你又怎知我必定不知曉你的身份?”謝無靡目光幽深,一字一句說出了自己猜想:“前朝護國公之女,莫璃。”

阿璃目光微閃,面上驚訝未曾來得及掩飾。

謝無靡將她的表情看在眼裏:“你想要什麽,只要你說出來,我便能滿足你。”

他在套話,阿璃勸告著自己。

這不過是他此時此刻的安撫之言,何況,他同她撒下的謊話難道還少嗎?

“我若信你,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吧。”

阿璃深吸了一口氣,她存放於胸前的那枚白玉墜,已經浸滿了她的體溫。

“我不曾真的對你有情,謝無靡。”阿璃說。

月光皎白,謝無靡良久沒再說話,懸崖邊的晚風是冷澀的,卻不及他心中的寒意萬分之一。

後方小徑中有序的馬蹄聲慢慢靠近,一隊衣裝整齊的羽衛軍隨即出現在路徑入口處。

其中有人目及崖邊而立的阿璃,立即掏出了一把弓弩,瞄準阿璃毫不猶豫地射出了帶著迷藥的箭矢。

箭矢沒入阿璃左肩,迷藥的作用使她瞬間頭腦發昏,她腳下一軟向後方斷崖直直倒去,下落之時卻瞬間被人握住了右手。

阿璃仰頭看去,正對上謝無靡急迫的眼神,聽到他說:“抓緊了,我拉你上來。”

由於迷藥的作用,阿璃感到自己的眼皮格外沈重,手上幾乎使不出任何力氣,她用意志強撐著取出腰間一枚精巧的暗器。

謝無靡似乎意識到了她想要做什麽,眼尾赤紅,咬牙切齒:“你敢!”

可是他的聲音並不能阻止阿璃的動作,謝無靡是用右手拽住她的,阿璃用鋒利暗器的一端去劃自己的右胳膊,瞬間血流如註,謝無靡也同樣並不好過,他的鮮血順著胳膊下流,在兩人雙手交握之處四散蔓延,如同紅色的荊棘。

“阿璃,住手。”謝無靡面部肌肉緊繃著,脖子上青筋暴起,赤紅的眼中漫起痛苦之色。

阿璃就好像沒有聽到,她疲憊地伸出手去掰他的手指,在她觸及的瞬間,謝無靡已經再也抓不住她細小的手掌,她脫力,瞬間向下墜去。

“阿璃——!!!”

夜色漆黑,天空中卻繁星密布,只有這處斷崖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殘忍地將萬物吞噬。

阿璃不是一把做工精巧的刀刃,一只鑲滿寶石的刀鞘,又或者一頂奢華的發冠。

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正因如此,他無法像贏下那些寶物一樣,得到阿璃。

“剛剛是誰放的箭?!!”

謝無靡緩緩地站起身,那名放箭的羽衛軍知曉自己犯了大錯,連忙下了馬,跪在了謝無靡面前。

“大人,是屬下失職,大人饒命。”

謝無靡抽出身側之人腰間的佩刀,提寒刀一步一步走向那名早已抖如篩笠的羽衛軍。

“大人息怒,此人是王文賢的人。”

葉淩忽然上前一步攔住了謝無靡。

謝無靡冷眼看向他,空氣靜默了一瞬,反手朝他就是一巴掌,“今天的事,回去再找你算賬!”

葉淩的臉偏向一側,唇角有血,他默默退到了一邊。

謝無靡憤然扔了手裏的刀,喝令道:“下山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