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關燈
小
中
大
第 128 章
一旦任家平定下武元魁的叛亂, 日後t繼承大統的便十有八/九會是潞王。武元魁大破巖江的消息一傳回京城，信王便率先坐不住了。
兩月前，信王因與禮部串通一氣, 索銀賣官的事情被言官告發，被齊帝禁足在府邸裏反思己過。這兩月間, 信王不僅屢次上書齊帝痛陳悔意, 還遣散了府中姬妾伶人以示改過。
齊帝對信王這個兒子的感情其實十分覆雜，信王少時聰慧多智, 世人稱他美姿容，善舉止，他亦曾覺得他是最像自己的一個孩子。
可或許就是信王與他太像了，他才會在發現信王從他的偏愛中蘊育出了野心的時候, 將父子親情一下全部扭轉成了君父對皇子的忌憚。
齊帝絕不允許他的兒子像他當年覬覦皇位一樣，覬覦他的皇位。彼時信王羽翼未豐，且沈醉他對他的信任倚重裏，所以他不費吹灰之力便鏟除了他的勢力，將他趕出了京城。
趕走信王後，齊帝立了懦弱慎微的先太子為太子, 先太子的確合齊帝的心意，對齊帝唯命是從，可一年年過去，先太子長進得有限，齊帝又開始對先太子的無能感到厭煩。
毋寧說，齊帝從未想過真正將皇位交到先太子手上，先太子如履薄冰, 齊帝對他處處挑剔，而後終於找到了機會, 徹底打破了他的癡夢。
先太子事發後，齊帝將他幽禁在毓慶宮，雖然氣恨他結黨營私，可父子一場，他並沒有取先太子性命的意思。
上月，一場時疫席卷宮中，先太子染疾病重，撒手人寰，齊帝對先太子的死不無懷疑，可即使心存疑竇，他也沒有叫人將先太子的死因查清楚。
齊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不查，是他不想查，還是他害怕查。
信王身披甲胄跪在齊帝跟前，斜穿過窗柩的陽光從筆山的位置慢慢移到了鎮紙，齊帝坐在寶座上久久不語地看著面前這個兒子，眸光明明暗暗，反覆不定。
“你請命去封陽？你可是皇子。”
良久，齊帝沈聲開口，英偉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波動。信王違反禁令，自作主張進宮，本就頗為忐忑，他拿不準齊帝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他，但聽得齊帝這句話，他雙眸一亮，激動地擡起了頭。
“兒臣正因為是皇子，才會請命前往封陽！”
信王激動望著齊帝，雙手握拳再次請道：“父皇，武元魁擁兵自重，天道不容，舉兵叛亂，罪不容誅。封陽不容有失，兒臣無論是作為人子，還是身為人臣，皆當為國效力，萬死不辭！”
“懇請父皇恩準兒臣統率三軍，與武元魁在封陽決一死戰！”
信王重重一稽首。
齊帝是趟過屍山血海登上的皇位，是在十面埋伏裏坐穩了龍椅，更是在明爭暗鬥裏艱難平衡到了今天。
信王義正言辭地一請再請，齊帝毫無波瀾，只是在想他應是意識到了只要任家去了封陽，他便大勢已去了吧。
“你的忠孝，朕自然清楚。今日你身披戎裝唐突進宮，雖是違了規矩，但這為國效力心意，值得嘉獎。”
齊帝拿起桌面上的伽南香十八子手串，一面說一面撥弄手串。齊帝的意思含糊不清，信王聽著像是責備，臉色頓時一僵。
撥動沈香珠子的聲音一下下規律地響在殿內，信王額上滑下兩道汗痕，也不知是被戎裝熱的還是心慌嚇的。
齊帝飛快地瞥信王一眼，皺起眉道：“封陽那地方易攻難守，你沒有領兵打仗的經驗，去了那裏只怕也作用有限。”
齊帝說得毫不留情，信王臉上霎時紅一陣白一陣。
然而就算從側面知道了齊帝的態度，信王還是決定說出他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父皇，封陽現在有曾大將軍坐鎮，曾將軍勇略過人，率領的鎮南軍將士精良，糧草豐足，只要京城這邊能及時支援，定能將武元魁殲滅於城外。”
“兒臣雖沒有領軍督陣過，但兒臣前去封陽的意義，不是行兵布陣，而是鼓舞士氣，彰顯我上官一氏的決心和勇氣。兒臣相信，只要兒臣率軍親臨，我軍定然銳不可當。”
信王又是重重一稽首。
“兒臣母妃早早仙逝，兒臣了無牽掛，還請父皇恩準。”信王伏地而言，竟然說到聲音有幾分顫抖。
信王沒了母親，府中卻還有一名王妃數位夫人，並諸多兒女。他明白說自己“了無牽掛”其實有多牽強，可他就是要說，就是要提醒齊帝他背後沒有像任家那樣的威脅。
果不其然，信王今日說的這些話裏，就這一句尖細地紮進了齊帝心裏。
珠串碰撞聲戛然而至，信王心下一凜，偷偷擡眸覷一眼座上，見齊帝臉上的皺紋深重嚴厲，咬牙又道：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兒臣身為皇子，更當舍生忘死。”
“父皇，您便是不允我率軍出征，也還請準兒臣以兵卒身份隨軍而行。曾將軍能征慣戰，用兵如神，兒臣願鞍前馬後，助其平亂。”
啪！
一聲脆響，齊帝將沈香手串重重拍到桌上。
齊帝之所以那麽猶豫讓任家前去封陽，除開潞王母壯子少這一層顧慮，再就是擔憂曾勇出身定遠軍，與任家是老相識。
齊帝憂心兩方猛將趁此機會串通勾結，日後反逼京城，可鞍前馬後是什麽意思？
是自認了他現在上官家沒了打仗的本事，只能仰任家鼻息，靠任家守江山嗎？！
齊帝不發一言，但信王已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齊帝的怒火，信王屏聲息氣地跪在地上，竭力在這威壓中保持鎮定。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回去吧。”
不多時，齊帝向信王一揚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奏折。
“父皇……”
“退下！”
信王心有不甘，還想爭取，齊帝一聲喝斷，信王悻悻閉嘴，不敢再多話。信王起身默默往殿外退去，齊帝卻是忽然放下了手裏的奏折，擡眸向信王問道：“永睿，朕問你，永宣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永睿是信王的名字，永宣是先太子的名字。
上次信王聽到齊帝直呼他姓名還是十幾年前，他還受著齊帝偏愛，沒被趕到封地的時候。信王一楞，待反應過來齊帝在問他什麽，心頭一陣寒涼。
“沒有。”他倉促地回答。
齊帝定定望著信王，聽得他這答案也只是微微頷首。
“朕知道了。”
齊帝問得沒頭沒尾，信王站在原地略一踟躕，忍不住向前一步道：“父皇，我與皇兄雖然……”
“朕說過朕知道了！”
齊帝暴怒，猛地一聲喝斷了信王。殿中鴉雀無聲，信王呆呆地看著他英武一世的父皇，話含在嘴裏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父皇是怎麽想的呢？
是覺得先太子染病是被他設計的嗎？
那他剛剛的否認他相信了嗎？
他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和潞王有沒有關系？
難道是潞王那邊的人讓父皇覺得永宣是被他害死的？
信王電光火石間轉過了無數念頭，可這些念頭裏的不管哪一個，他知道自己都得藏得死死的，不能被面前的父親看出來。
齊帝亦是一樣。
齊帝不知道信王的否認是不是在撒謊，不知道信王剛剛被他打斷的分辨有沒有在心裏排練過無數次，更不知道信王會為了他面前的這把龍椅做到什麽地步。
信王輕悄悄地退出門外，齊帝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重新拿起了奏折。
齊帝和信王之間的親情，只閃耀了一瞬，便被心計試探，沒入了黑沈沈的深潭。
七月流火，武元魁一路高歌猛進，直挺春明湖。
時局不太平，任煙煙每日傍晚同崔硯池在小池旁消夏，即使眼中看得都是恬淡雅致的景色，心境也談不上有多輕松。
那日得知武元魁放話要取安平王項上人頭後，任煙煙立即寄信回京寬慰安平王。
安平王歷經三朝，絲毫沒有將武元魁這等逆賊的狂言放在心上。他很快回覆了任煙煙的來信，並反過來安撫任煙煙，要她安心待在南漳，不要為王府眾人擔心。
安平王信中筆觸從容自若，頗有幾分談笑滅強虜的壯闊豪氣，任煙煙寬心不少，但能從安平王字裏行間透漏出的剛毅決絕，意識到大齊已經處在存亡關頭。
武元魁一亂，各處方鎮都陸續有了動作。
這次說不定就是改朝換代的契機，凡有野心之人，都知道自身權力能否鞏固擴張、家族榮耀能否延續不滅、自己在此亂局中能否一躍而上，掙得一席之地，全看能不能看清眼下的局勢，做出正確的選擇。
人人都在猜測最後的結局。
心向朝廷，還是倒戈叛變，這個選擇賭對了，飛黃騰達，t榮耀百年；賭錯了，身敗名裂，身首異處。
武元魁攻破巖江後，崔硯池每日都能收到一大堆消息，但這些消息歸納起來只有兩類：一是有人相信齊帝能平定叛亂，削尖了腦袋想在戰事裏掙個功名；二是有人或明或暗地向武元魁大開方便之門，賭最後會江山易主。
舉棋不定與作壁上觀者自然也有，可明白人都知道這種權力的游戲，只有全心投入其中才有可能獲得豐厚的獎賞，而那些猶疑反覆的人，不足為伍，當然也不足為懼。
崔硯池和任煙煙早是明確地做出了選擇，所以他們緊張地關切著各方動作，以明了自己在這場游戲裏的位置與作用。
“朗州那邊有消息嗎？”
夕照奄奄，不過還有幾縷殘照留在天際。西面的雲霞橙黃紫紅交雜成一片，另一邊天空已經黑了，暗藍夜色侵襲的範圍越來越大，任煙煙將團扇擋在眼睛上面，遠眺著太陽徹底落下，回過頭向坐在桌邊的崔硯池問。
崔硯池手邊散著一沓書信，正在埋頭看信，聽得任煙煙此問，他皺著眉搖了搖頭。
“還沒有。”
武元魁攻破巖江後，在巖江休整了十日。這十日間，他遣使至辰、朗二州勸降當地的知州，辰州的知州竟然被他來使說動，答應與他一同上京勤王。
辰州將領倒戈，朗州守城的壓力陡增。辰州城門洞開，武元魁不廢吹灰之力便下了一城，朗州若也叛變，那他則能長驅直入，在半月後逼近春明湖。
“陶然一貫油滑，這次他會如何？總不能還是兩邊不得罪吧。”
“唉，這老狐貍，真叫人看不透。”
陶然盤踞朗州，兵力不算強勁，但他這些年靠著朝廷方鎮牽扯平衡，給自己爭取到了穩定的地位。
任煙煙苦笑一聲，在崔硯池身邊坐下，神情頗為無奈。
崔硯池盯著手中一堆信箋沈吟不語，好似沒有聽見任煙煙的話，任煙煙半晌得不到回應，忍不住拿著扇柄輕輕敲了下崔硯池手腕。
崔硯池回過神，見任煙煙在納悶兒地看著自己，猶疑了會兒，終是說道：“煙煙，這些日子，我在想前兩年的度田會不會……有些操之過急。”
“什麽意思？”
任煙煙不解其意，疑惑地歪了下頭。
崔硯池道：“武元魁這一路能暢通無阻，除開他確實是一位猛將，再便是方鎮上的世家豪強對他的叛亂態度暧昧，不全然反感。”
“前年陛下推行度田令，手段雷厲風行，招來了不少怨恨。”
“世家豪強兼並土地，私蓄奴役，乃我朝沈屙。我等自不後悔拔除這宿疾，可站在世家豪強的立場上，相比起朝廷想要控制他們、削減他們，武家始終旗幟鮮明地站在他們那一邊，維護著他們的利益。”
崔硯池嘆口氣，神情看上去竟有些茫然。
“這樣一想，如今朝廷在野孤立無援的局面，或許是早在當時便埋下了伏筆。”
任煙煙沒想過將今日的情形與當年的度田令聯系在一起，不過她沈吟一霎，隨即不敢茍同地搖了搖頭。
“武彥哲權傾朝野，陛下對武氏一黨早是忍無可忍。我倒是覺得當初武家把持內外，只手遮天，要不是度田令成功將其勢力約束一二，今日局面只會更佳艱難。”
崔硯池不置可否地一笑，內心深處的惶恐並未因此散去。
他惶恐今日烽火連天的局面是因他們極力打擊武家而起；他惶恐是他推動著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毀掉了無數無辜之人生活的決定；他更惶恐如果是他錯了，他根本無力補救，而只能旁觀別人的不幸。
他道：“即使打擊武家勢在必行，我們或許也應該挑選一個更穩妥的時點，比如說等武彥哲去世，武家群龍無首的時候，或者陛下權利更穩定，沒有儲位之爭的時候。”
“說不定……說不定那時我們再穩妥一些，便不會有今日水深火熱的局面。”
崔硯池少似這般優柔寡斷，任煙煙知他還在糾結，一把截斷他的話道：權力之爭你死我活，根本不可能會有你說的好時機。”
“武家的狼子野心早已按捺不住，只要我們稍有遲疑，武家便想將我們置於死地。”
“你如今與其後悔當年會不會操之過急，倒不如想想當時我們多少舉動說是主動發難，更不如說其實是出於自保。”
“再說，陛下行事專斷，生性多疑，除非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讓東宮如你說的那樣安穩。你看，潞王、信王、孝惠太子，不都因為他的疑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嗎？”
任煙煙果斷堅毅的語氣敲醒了崔硯池的片刻迷離。
的確，以齊帝的專權和武家的野心，永不可能等來他剛才說的好時機。毋寧說，不管他們當時做了什麽，今日這局面都無法避免。
“崔大人，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以你的心性才學，竟要我來提醒這話嗎？”
崔硯池緊皺的眉頭逐漸舒散，任煙煙忍不住笑盈盈地圈起兩指，向他額頭一彈。
誠然，過去的事無法改變，再是煩憂也無濟於事。崔硯池從牛角尖裏走出來，也覺自己方才的懷疑有些畏首畏尾。
他靦腆一笑，愛重地拉過任煙煙的手，心悅臣服道：“夫人教訓的是。”
兩人在亭中正談論間，花郎忽然帶著一身材精壯魁梧的男人進了花園，向他們快步走來。
任煙煙眼尖，遠遠便瞧出那男人腰上掛的是任家的玉牌。任家與任煙煙一般都是書信往來，來人親訴，必是有極要緊的事情。
“出事了！”
任煙煙神色一變，向崔硯池低語一聲，立即站起了身。
“見過郡主，見過崔大人。”
那男子走到近前，依著習武之人的禮節先向任煙煙和崔硯池行了一禮。任煙煙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等來人客套，徑直便問：“出什麽事了？”
那男子不急回答，卻是先環視了一圈四周。
四周寂寂，花郎早安排妥當，那男子確認安全，這方稟報道：“回郡主，陛下昨日發詔，命信王與賀將軍率兵前往封陽平亂。”
“如今京城封鎖得如鐵桶一般，消息傳遞艱難，我們與京城的信件往來近日被陛下知曉，不好再輕舉妄動。是以，家主派我來問郡主一句，如此意外，可是京城有變，或是老王爺有了什麽顧慮。”
齊帝竟然將信王派往了封陽？！
來人的消息讓人震驚至極，任煙煙無心回答，下意識看向了崔硯池。
四目相對，崔硯池的眼裏有與任煙煙同樣的愕然。
崔硯池飛快想著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忍不住向前一步，向來人確認道：“你說陛下讓信王與賀將軍去封陽，那賀將軍……可是鎮國將軍賀千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一旦任家平定下武元魁的叛亂, 日後t繼承大統的便十有八/九會是潞王。武元魁大破巖江的消息一傳回京城，信王便率先坐不住了。
兩月前，信王因與禮部串通一氣, 索銀賣官的事情被言官告發，被齊帝禁足在府邸裏反思己過。這兩月間, 信王不僅屢次上書齊帝痛陳悔意, 還遣散了府中姬妾伶人以示改過。
齊帝對信王這個兒子的感情其實十分覆雜，信王少時聰慧多智, 世人稱他美姿容，善舉止，他亦曾覺得他是最像自己的一個孩子。
可或許就是信王與他太像了，他才會在發現信王從他的偏愛中蘊育出了野心的時候, 將父子親情一下全部扭轉成了君父對皇子的忌憚。
齊帝絕不允許他的兒子像他當年覬覦皇位一樣，覬覦他的皇位。彼時信王羽翼未豐，且沈醉他對他的信任倚重裏，所以他不費吹灰之力便鏟除了他的勢力，將他趕出了京城。
趕走信王後，齊帝立了懦弱慎微的先太子為太子, 先太子的確合齊帝的心意，對齊帝唯命是從，可一年年過去，先太子長進得有限，齊帝又開始對先太子的無能感到厭煩。
毋寧說，齊帝從未想過真正將皇位交到先太子手上，先太子如履薄冰, 齊帝對他處處挑剔，而後終於找到了機會, 徹底打破了他的癡夢。
先太子事發後，齊帝將他幽禁在毓慶宮，雖然氣恨他結黨營私，可父子一場，他並沒有取先太子性命的意思。
上月，一場時疫席卷宮中，先太子染疾病重，撒手人寰，齊帝對先太子的死不無懷疑，可即使心存疑竇，他也沒有叫人將先太子的死因查清楚。
齊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不查，是他不想查，還是他害怕查。
信王身披甲胄跪在齊帝跟前，斜穿過窗柩的陽光從筆山的位置慢慢移到了鎮紙，齊帝坐在寶座上久久不語地看著面前這個兒子，眸光明明暗暗，反覆不定。
“你請命去封陽？你可是皇子。”
良久，齊帝沈聲開口，英偉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波動。信王違反禁令，自作主張進宮，本就頗為忐忑，他拿不準齊帝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他，但聽得齊帝這句話，他雙眸一亮，激動地擡起了頭。
“兒臣正因為是皇子，才會請命前往封陽！”
信王激動望著齊帝，雙手握拳再次請道：“父皇，武元魁擁兵自重，天道不容，舉兵叛亂，罪不容誅。封陽不容有失，兒臣無論是作為人子，還是身為人臣，皆當為國效力，萬死不辭！”
“懇請父皇恩準兒臣統率三軍，與武元魁在封陽決一死戰！”
信王重重一稽首。
齊帝是趟過屍山血海登上的皇位，是在十面埋伏裏坐穩了龍椅，更是在明爭暗鬥裏艱難平衡到了今天。
信王義正言辭地一請再請，齊帝毫無波瀾，只是在想他應是意識到了只要任家去了封陽，他便大勢已去了吧。
“你的忠孝，朕自然清楚。今日你身披戎裝唐突進宮，雖是違了規矩，但這為國效力心意，值得嘉獎。”
齊帝拿起桌面上的伽南香十八子手串，一面說一面撥弄手串。齊帝的意思含糊不清，信王聽著像是責備，臉色頓時一僵。
撥動沈香珠子的聲音一下下規律地響在殿內，信王額上滑下兩道汗痕，也不知是被戎裝熱的還是心慌嚇的。
齊帝飛快地瞥信王一眼，皺起眉道：“封陽那地方易攻難守，你沒有領兵打仗的經驗，去了那裏只怕也作用有限。”
齊帝說得毫不留情，信王臉上霎時紅一陣白一陣。
然而就算從側面知道了齊帝的態度，信王還是決定說出他早就準備好了的說辭。
“父皇，封陽現在有曾大將軍坐鎮，曾將軍勇略過人，率領的鎮南軍將士精良，糧草豐足，只要京城這邊能及時支援，定能將武元魁殲滅於城外。”
“兒臣雖沒有領軍督陣過，但兒臣前去封陽的意義，不是行兵布陣，而是鼓舞士氣，彰顯我上官一氏的決心和勇氣。兒臣相信，只要兒臣率軍親臨，我軍定然銳不可當。”
信王又是重重一稽首。
“兒臣母妃早早仙逝，兒臣了無牽掛，還請父皇恩準。”信王伏地而言，竟然說到聲音有幾分顫抖。
信王沒了母親，府中卻還有一名王妃數位夫人，並諸多兒女。他明白說自己“了無牽掛”其實有多牽強，可他就是要說，就是要提醒齊帝他背後沒有像任家那樣的威脅。
果不其然，信王今日說的這些話裏，就這一句尖細地紮進了齊帝心裏。
珠串碰撞聲戛然而至，信王心下一凜，偷偷擡眸覷一眼座上，見齊帝臉上的皺紋深重嚴厲，咬牙又道：
“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兒臣身為皇子，更當舍生忘死。”
“父皇，您便是不允我率軍出征，也還請準兒臣以兵卒身份隨軍而行。曾將軍能征慣戰，用兵如神，兒臣願鞍前馬後，助其平亂。”
啪！
一聲脆響，齊帝將沈香手串重重拍到桌上。
齊帝之所以那麽猶豫讓任家前去封陽，除開潞王母壯子少這一層顧慮，再就是擔憂曾勇出身定遠軍，與任家是老相識。
齊帝憂心兩方猛將趁此機會串通勾結，日後反逼京城，可鞍前馬後是什麽意思？
是自認了他現在上官家沒了打仗的本事，只能仰任家鼻息，靠任家守江山嗎？！
齊帝不發一言，但信王已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齊帝的怒火，信王屏聲息氣地跪在地上，竭力在這威壓中保持鎮定。
“你的心意朕知道了，回去吧。”
不多時，齊帝向信王一揚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奏折。
“父皇……”
“退下！”
信王心有不甘，還想爭取，齊帝一聲喝斷，信王悻悻閉嘴，不敢再多話。信王起身默默往殿外退去，齊帝卻是忽然放下了手裏的奏折，擡眸向信王問道：“永睿，朕問你，永宣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永睿是信王的名字，永宣是先太子的名字。
上次信王聽到齊帝直呼他姓名還是十幾年前，他還受著齊帝偏愛，沒被趕到封地的時候。信王一楞，待反應過來齊帝在問他什麽，心頭一陣寒涼。
“沒有。”他倉促地回答。
齊帝定定望著信王，聽得他這答案也只是微微頷首。
“朕知道了。”
齊帝問得沒頭沒尾，信王站在原地略一踟躕，忍不住向前一步道：“父皇，我與皇兄雖然……”
“朕說過朕知道了！”
齊帝暴怒，猛地一聲喝斷了信王。殿中鴉雀無聲，信王呆呆地看著他英武一世的父皇，話含在嘴裏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父皇是怎麽想的呢？
是覺得先太子染病是被他設計的嗎？
那他剛剛的否認他相信了嗎？
他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和潞王有沒有關系？
難道是潞王那邊的人讓父皇覺得永宣是被他害死的？
信王電光火石間轉過了無數念頭，可這些念頭裏的不管哪一個，他知道自己都得藏得死死的，不能被面前的父親看出來。
齊帝亦是一樣。
齊帝不知道信王的否認是不是在撒謊，不知道信王剛剛被他打斷的分辨有沒有在心裏排練過無數次，更不知道信王會為了他面前的這把龍椅做到什麽地步。
信王輕悄悄地退出門外，齊帝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重新拿起了奏折。
齊帝和信王之間的親情，只閃耀了一瞬，便被心計試探，沒入了黑沈沈的深潭。
七月流火，武元魁一路高歌猛進，直挺春明湖。
時局不太平，任煙煙每日傍晚同崔硯池在小池旁消夏，即使眼中看得都是恬淡雅致的景色，心境也談不上有多輕松。
那日得知武元魁放話要取安平王項上人頭後，任煙煙立即寄信回京寬慰安平王。
安平王歷經三朝，絲毫沒有將武元魁這等逆賊的狂言放在心上。他很快回覆了任煙煙的來信，並反過來安撫任煙煙，要她安心待在南漳，不要為王府眾人擔心。
安平王信中筆觸從容自若，頗有幾分談笑滅強虜的壯闊豪氣，任煙煙寬心不少，但能從安平王字裏行間透漏出的剛毅決絕，意識到大齊已經處在存亡關頭。
武元魁一亂，各處方鎮都陸續有了動作。
這次說不定就是改朝換代的契機，凡有野心之人，都知道自身權力能否鞏固擴張、家族榮耀能否延續不滅、自己在此亂局中能否一躍而上，掙得一席之地，全看能不能看清眼下的局勢，做出正確的選擇。
人人都在猜測最後的結局。
心向朝廷，還是倒戈叛變，這個選擇賭對了，飛黃騰達，t榮耀百年；賭錯了，身敗名裂，身首異處。
武元魁攻破巖江後，崔硯池每日都能收到一大堆消息，但這些消息歸納起來只有兩類：一是有人相信齊帝能平定叛亂，削尖了腦袋想在戰事裏掙個功名；二是有人或明或暗地向武元魁大開方便之門，賭最後會江山易主。
舉棋不定與作壁上觀者自然也有，可明白人都知道這種權力的游戲，只有全心投入其中才有可能獲得豐厚的獎賞，而那些猶疑反覆的人，不足為伍，當然也不足為懼。
崔硯池和任煙煙早是明確地做出了選擇，所以他們緊張地關切著各方動作，以明了自己在這場游戲裏的位置與作用。
“朗州那邊有消息嗎？”
夕照奄奄，不過還有幾縷殘照留在天際。西面的雲霞橙黃紫紅交雜成一片，另一邊天空已經黑了，暗藍夜色侵襲的範圍越來越大，任煙煙將團扇擋在眼睛上面，遠眺著太陽徹底落下，回過頭向坐在桌邊的崔硯池問。
崔硯池手邊散著一沓書信，正在埋頭看信，聽得任煙煙此問，他皺著眉搖了搖頭。
“還沒有。”
武元魁攻破巖江後，在巖江休整了十日。這十日間，他遣使至辰、朗二州勸降當地的知州，辰州的知州竟然被他來使說動，答應與他一同上京勤王。
辰州將領倒戈，朗州守城的壓力陡增。辰州城門洞開，武元魁不廢吹灰之力便下了一城，朗州若也叛變，那他則能長驅直入，在半月後逼近春明湖。
“陶然一貫油滑，這次他會如何？總不能還是兩邊不得罪吧。”
“唉，這老狐貍，真叫人看不透。”
陶然盤踞朗州，兵力不算強勁，但他這些年靠著朝廷方鎮牽扯平衡，給自己爭取到了穩定的地位。
任煙煙苦笑一聲，在崔硯池身邊坐下，神情頗為無奈。
崔硯池盯著手中一堆信箋沈吟不語，好似沒有聽見任煙煙的話，任煙煙半晌得不到回應，忍不住拿著扇柄輕輕敲了下崔硯池手腕。
崔硯池回過神，見任煙煙在納悶兒地看著自己，猶疑了會兒，終是說道：“煙煙，這些日子，我在想前兩年的度田會不會……有些操之過急。”
“什麽意思？”
任煙煙不解其意，疑惑地歪了下頭。
崔硯池道：“武元魁這一路能暢通無阻，除開他確實是一位猛將，再便是方鎮上的世家豪強對他的叛亂態度暧昧，不全然反感。”
“前年陛下推行度田令，手段雷厲風行，招來了不少怨恨。”
“世家豪強兼並土地，私蓄奴役，乃我朝沈屙。我等自不後悔拔除這宿疾，可站在世家豪強的立場上，相比起朝廷想要控制他們、削減他們，武家始終旗幟鮮明地站在他們那一邊，維護著他們的利益。”
崔硯池嘆口氣，神情看上去竟有些茫然。
“這樣一想，如今朝廷在野孤立無援的局面，或許是早在當時便埋下了伏筆。”
任煙煙沒想過將今日的情形與當年的度田令聯系在一起，不過她沈吟一霎，隨即不敢茍同地搖了搖頭。
“武彥哲權傾朝野，陛下對武氏一黨早是忍無可忍。我倒是覺得當初武家把持內外，只手遮天，要不是度田令成功將其勢力約束一二，今日局面只會更佳艱難。”
崔硯池不置可否地一笑，內心深處的惶恐並未因此散去。
他惶恐今日烽火連天的局面是因他們極力打擊武家而起；他惶恐是他推動著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毀掉了無數無辜之人生活的決定；他更惶恐如果是他錯了，他根本無力補救，而只能旁觀別人的不幸。
他道：“即使打擊武家勢在必行，我們或許也應該挑選一個更穩妥的時點，比如說等武彥哲去世，武家群龍無首的時候，或者陛下權利更穩定，沒有儲位之爭的時候。”
“說不定……說不定那時我們再穩妥一些，便不會有今日水深火熱的局面。”
崔硯池少似這般優柔寡斷，任煙煙知他還在糾結，一把截斷他的話道：權力之爭你死我活，根本不可能會有你說的好時機。”
“武家的狼子野心早已按捺不住，只要我們稍有遲疑，武家便想將我們置於死地。”
“你如今與其後悔當年會不會操之過急，倒不如想想當時我們多少舉動說是主動發難，更不如說其實是出於自保。”
“再說，陛下行事專斷，生性多疑，除非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讓東宮如你說的那樣安穩。你看，潞王、信王、孝惠太子，不都因為他的疑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嗎？”
任煙煙果斷堅毅的語氣敲醒了崔硯池的片刻迷離。
的確，以齊帝的專權和武家的野心，永不可能等來他剛才說的好時機。毋寧說，不管他們當時做了什麽，今日這局面都無法避免。
“崔大人，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以你的心性才學，竟要我來提醒這話嗎？”
崔硯池緊皺的眉頭逐漸舒散，任煙煙忍不住笑盈盈地圈起兩指，向他額頭一彈。
誠然，過去的事無法改變，再是煩憂也無濟於事。崔硯池從牛角尖裏走出來，也覺自己方才的懷疑有些畏首畏尾。
他靦腆一笑，愛重地拉過任煙煙的手，心悅臣服道：“夫人教訓的是。”
兩人在亭中正談論間，花郎忽然帶著一身材精壯魁梧的男人進了花園，向他們快步走來。
任煙煙眼尖，遠遠便瞧出那男人腰上掛的是任家的玉牌。任家與任煙煙一般都是書信往來，來人親訴，必是有極要緊的事情。
“出事了！”
任煙煙神色一變，向崔硯池低語一聲，立即站起了身。
“見過郡主，見過崔大人。”
那男子走到近前，依著習武之人的禮節先向任煙煙和崔硯池行了一禮。任煙煙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等來人客套，徑直便問：“出什麽事了？”
那男子不急回答，卻是先環視了一圈四周。
四周寂寂，花郎早安排妥當，那男子確認安全，這方稟報道：“回郡主，陛下昨日發詔，命信王與賀將軍率兵前往封陽平亂。”
“如今京城封鎖得如鐵桶一般，消息傳遞艱難，我們與京城的信件往來近日被陛下知曉，不好再輕舉妄動。是以，家主派我來問郡主一句，如此意外，可是京城有變，或是老王爺有了什麽顧慮。”
齊帝竟然將信王派往了封陽？！
來人的消息讓人震驚至極，任煙煙無心回答，下意識看向了崔硯池。
四目相對，崔硯池的眼裏有與任煙煙同樣的愕然。
崔硯池飛快想著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忍不住向前一步，向來人確認道：“你說陛下讓信王與賀將軍去封陽，那賀將軍……可是鎮國將軍賀千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