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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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3 章
崔硯池的熱度時起時落, 任煙煙放心不下，一直在崔硯池床側守著。午後，派去歸水縣的人終於帶著趙太醫趕回來了。
昔年趙太醫在京中當值, 常來王府老王爺請脈。王府與趙太醫結下一分情誼，趙太醫告老還鄉之後, 想發揮餘力在當地坐堂行醫, 老王爺便資助他在歸水縣建起了一座醫館。
任煙煙來南漳後，趙太醫曾來拜訪相謝, 歸水縣離南漳有半日的腳程，趙太醫年紀大了，是以任煙煙一般有個頭疼腦熱，也就是請城裏的大夫診治診治。
“趙太醫, 走這一趟勞累你了。”
天氣濕熱，趙太醫年過七十，在馬車顛簸了一上午，多少有些吃不消。趙太醫額上汗珠滾滾，任煙煙一面迎上去問候，一面要人趕緊給趙太醫奉茶。
“郡主不必客氣, 既是請老朽來看病，便讓老朽先看看病人吧。”趙太醫頭發花白，面上雖有些疲憊之色，一雙老眼卻是矍鑠精神。
“崔大人的情形我在路上聽人講了個大概，現下他如何了？”
趙太醫說著往崔硯池床邊看去，任煙煙忙向趙太醫詳說情況。
趙太醫為崔硯池請過脈，又問他服了些什麽藥。診治完畢, 趙太醫與任煙煙一同走到外間，絲葉識趣遞上那裝了燈油的琉璃瓶, 趙太醫用銀針挑著燈油在鼻尖輕輕一聞，就點點頭示意絲葉可以把那東西收起來了。
“郡主放心，這不是什麽精妙的東西，這香藥性就那麽一陣兒，對人沒有大礙。”
胡夢安用的其實就是妓院青樓裏常用的催情香，這些下流的東西趙太醫不好對任煙煙直說，就點到為止地提了一下。
任煙煙不理其他，但聽趙太醫說無礙，也就長長地舒了口氣。
“只是……”趙太醫皺起眉頭，緩緩道：“只是崔大人的風寒，是真要當心一些。”
任煙煙才放下的心這就又被吊了起來。
“怎麽說？”她關切相問。
趙太醫沈吟片刻，直白了當道：“昨夜風寒雨大，崔大人在外面待得太久了些。大人傷寒侵體，這幾日最得當心。應對不好病勢的變化，只怕會落下病根。”
任煙煙揪心地床邊一望，低聲向趙太醫請道：“趙太醫，這裏的大夫到底醫術有限，為了穩妥，還得請你在府上小住幾日。”
她怕趙太醫遲疑，不及他說話便連忙接著道：“你放心，醫館那邊的損失我會全部承擔。只要你幫景初好生度過這幾日，日後你只要有難處，我傾力相助。”
趙太醫擺擺手，倒是十分爽快地答應道：“老朽這醫館要不是老王爺也開不起來，郡主何必這樣客氣。”
任煙煙臉上一直掛著憂色，趙太醫知她心焦，又笑著寬慰她道：“郡主也不必太過憂慮，崔大人這病，老朽行醫這麽多年，還是有把握的。只是一件，今日老朽走得急，拙荊還不知發生了什麽，還請讓老朽修書一封送回家去，好教她安心。”
大夫的話好像自帶良藥的功用，任煙煙被趙太醫輕松的語調感染，略略放寬了心。
趙太醫來看過之後，任煙煙終於放下了七八分心。她匆匆走回崔硯池床邊，見崔硯池已經醒了，不由問道：“你何時醒的？怎麽也不叫我一聲？”
崔硯池拉過任煙煙的手，打趣似地向她笑道：“趙太醫來看過了，這下你肯放心了吧？”
虛驚一場，任煙煙也覺自己先前太緊張了些，她笑著強說道：“我這是關心則亂。”
“你啊……”
崔硯池拿任煙煙沒辦法地輕輕一拍她的手，柔聲道：“你辛苦了一早上，也去休息會兒吧。”
“再陪你一會兒，等會兒我就去休息。”
任煙煙歪頭輕蹭崔硯池的手背，不願意離開，她的臉頰柔軟溫熱，崔硯池無奈笑笑，由著她去了。
任煙煙安靜陪在崔硯池床畔，崔硯池漸又睡去，絲葉送完趙太醫回來，向任煙煙示意已經將趙太醫安排妥當，任煙煙方輕慢地起身走到外面，一邊將垂下的床帳遮掩好，一邊輕聲問絲葉道：
“阿碧呢？怎麽早上回來就不見她人了？”
絲葉眼神一閃，小心回道：“阿碧姐姐怕樓上人多手雜，驚擾了大人休息，就一直在樓下候著。後來花郎來了一回打聽大人的情況，她拉著花郎問了幾句，就怒氣沖沖地就跑了出去。”
不必說，阿碧是跑去向胡夢安興師問罪了。
“汐兒她關在哪兒了？帶我過去。”
阿碧性子沖動，恐怕又要鬧出些事情出來，任煙煙嘆口氣，向絲葉詢問胡夢安的下落，絲葉一聽任煙煙要去關押胡夢安的地方，連忙搖了幾下頭，道：“姑娘，那地方臟得好，你去不得。你要審汐兒，不如把她提到……”
“不要啰嗦了，這就帶我去。”
任煙煙不耐煩聽絲葉的絮叨，不等她說完就將她打斷。
任煙煙臉色不好，絲葉不敢再勸，便將任煙煙帶到了關押胡夢安的柴房。
後院的柴房說是柴房，但其實就是間昏暗破舊的廢屋。柴房的地方破敗僻靜，絲葉帶著任煙煙走到門口，猶念叨這不該是任煙煙來的地方。
柴房的院門口有幾個健壯的仆役把守，他們見到任煙煙，驚訝之下便要行禮，任煙煙一面向他們擺手，一面放輕了腳步走到了門口。
“汐兒這樣下賤，我看就把她賣到妓院算了！”
聲音清清楚楚地從房裏傳出，女人話說得粗魯，任煙煙在門外不由皺緊了眉頭。
“你聽到了嗎？方嬸說要把你賣到勾欄院。”
這次傳出的是阿碧氣到發冷的聲音。
胡夢安不以為然地一聲輕笑。
“你們不會的，你們要臉。”
胡夢安有些得意地說罷，頓了一下又平靜道：“而且你把我送去t那種地方，我就去死。”
昨夜事情鬧出來之後，花郎教人把胡夢安捆了扔到這裏，又挑出來幾個從京城帶來的粗使仆婦不錯眼地盯著她，免得她尋思。
管理庶務的仆婦們潑辣粗糲，沒有侍候小姐夫人的年輕姑娘們那般好性兒，胡夢安這樣嘴硬，方嬸上去就賞了她一個清脆的嘴巴。
“我們要臉，你個小娼婦倒是不要臉！”
胡夢安身板瘦弱，哪受得住方嬸這一巴掌？
胡夢安雙手扭向背後，被捆得嚴嚴實實，方嬸這一掌，直打得她整個人被往側面一倒，直接結結實實地摔到了地上。
胡夢安左邊臉蹭上了地上的臟灰，右邊臉更是一下整個腫起來了。血順著唇角流下，胡夢安望著方嫂，恨恨啐了一口。
胡夢安臉頰上浮起的幾條紅痕分外清晰刺目，阿碧被她小狼似的怨恨眼神盯的心底生寒，忍不住指著她質問：“姑娘哪裏對你不好了！你做出這忘恩負義的事情！”
“忘恩負義？”
胡夢安輕蔑地重覆過阿碧這四字，竟是清脆地笑了。
“哈哈哈哈，什麽恩情？不過是施舍罷了！”
“你！”
阿碧氣得渾身發抖，一時間竟不知能和胡夢安說什麽，方嬸瞧著阿碧被胡夢安氣得沒辦法，上前一把揪住胡夢安的衣領，麻溜地把她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阿碧姑娘，你還和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好聲好氣地說什麽？！”
方嬸揚起手，想要再給胡夢安一耳光，破門吱呀一聲響，任煙煙帶著絲葉走進房中，面色冰冷地看向了胡夢安。
“沒有我這施舍，如今你還不知道在哪裏流浪。”
房中諸人都不防任煙煙會來這個地方，任煙煙吩咐方嬸放開胡夢安，方嬸一楞，急道：“夫人，這丫頭刁得很！”
“放開她！”
昨天這事鬧得雞飛狗跳已是夠人受了，任煙煙不想再生事，便放重語氣向方嫂又命令了一遍。方嫂悻悻松了手，不想胡夢安冷眼瞧著任煙煙一嗤，並不領她這個情。
“為什麽要這麽做？”
任煙煙懶得理會胡夢安這些敵意，她單刀直入地質問，神情冷若冰霜。
胡夢安預想過好多種任煙煙的反應，在她的預想裏，每一種任煙煙都應該比現在更氣急敗壞些。
“沒什麽為什麽。願賭服輸，我沒什麽好說的。”
胡夢安直視著任煙煙，不見半點畏懼，任煙煙習慣了胡夢安平日柔順乖巧的態度，此時看到她這強硬漠然的樣子，只覺陌生。
可她又隱約覺得，直到這刻，她才真正觸摸到了胡夢安。
說實話，任煙煙對胡夢安是一個怎樣的人並不感興趣，因為胡夢安就是她的一個使女。
任煙煙不關心胡夢安在使女身份之後是個什麽模樣，雖然她也在日常生活裏看到過她的一些側影。
她知道胡夢安念書刻苦勤奮，辦事妥帖細膩，於香道上頗有天分，但那些根本就不重要。
而現在，任煙煙承認，她對胡夢安的了解遠不夠讓她勾勒出她真正的樣子。
任煙煙從頭認真打量一遍胡夢安，胡夢安毫不躲閃地迎接著任煙煙的審視，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你們出去。”
任煙煙思忖一晌，吩咐其餘人離開。
任煙煙與胡夢安獨處多有不妥，阿碧等人遲疑著不動，任煙煙心下不悅，形容嚴肅地轉過頭從下人們身上一眼眼點視過去，阿碧跟著任煙煙這麽多年，知她這表情已是在忍耐，便低身一禮，不等任煙煙再開口就帶著眾人退到了門外。
開關門揚起的灰塵在照進房中的光線裏飛舞，胡夢安跪在地上，眼神陰郁地看任煙煙一眼，揚唇笑道：“夫人這是想玩什麽花樣？我都說了願賭服輸。到了這個地步，我會任憑你們處置。”
任煙煙居高臨下地望著胡夢安，心並沒有因為胡夢安的嘲諷而泛起什麽波瀾。
“你倒有幾分膽氣。”她說。
任煙煙並非那種被囿於內宅，一生眼睛裏都只有夫君子女的女人。任煙煙見識過朝堂臨深履薄的鬥爭，也經歷過命懸一線的危機，那種波瀾詭譎尚不能將她嚇倒，更不必提內宅這種鬧劇了。
“我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是因為我搞不懂你為什麽這麽糊塗。”
任煙煙冷淡一瞥胡夢安，信手整理了下衣袖上沾上的灰塵。
“阿碧明明和你說過，只要你在我這裏好生做事，我日後必不會薄待你。”
胡夢安像是聽到了極天真的話一般，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薄待我？”
“我一個弱女子，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能得什麽善待？你說你會幫我，但一輩子那麽長，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
“夫人，我會再過上以前那種生活嗎？”胡夢安幽幽一問，眼中隨即閃過了一絲狠厲。
“我不！我過夠了！我不要了！”
胡夢安曾向任煙煙說起過她流浪路上吃的苦頭，任煙煙知道胡夢安可憐，可就是胡夢安再可憐，她也無法理解。
她盯著胡夢安眼睛問道：“胡夢安，你不信我以後也會幫你，我不怪你。可你不信，便要用這種下作法子恩將仇報，又是什麽道理？！”
饒是盛暑，柴房依舊陰冷森森。
胡夢安蓬頭散發，素昔白凈清秀的臉此時看上去簡直像一團抹布，胡夢安久不作聲，任煙煙氣極她的惡劣行徑，可也到底對她付出過三分真心。
兩人此刻走到這種境地，只能說是孽緣一樁。
任煙煙嘆口氣，走到窗邊面朝著窗外默然了半晌，卻還是繼續問胡夢安道：“就算你得逞了，你就不怕我容不下你？”
整個房間昏暗暗的，只有從窗口撲進房中的一小方日光，任煙煙站在窗前，自然在那片光裏，胡夢安斜眼看著任煙煙，只覺她那份在光裏的美麗是她平生最羨慕又最瞧不起的東西。
“只要能留下來，我會有本事讓你容下我。”
胡夢安不懷好意地答言，想要用這句話讓任煙煙生氣，讓她走出那片光亮。
燦然生輝的任煙煙實在讓她討厭，她的優裕、她的從容、她清澈的天真、細膩的憂郁，件件都在提醒她她之前的人生是多麽的卑賤潦倒。
美好而脆弱的東西對她有多奢侈沈重，她就要多用力地把那些都撕破。
“這麽有自信嗎？你不如先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可是任煙煙沒有像她想的那般暴跳如雷，也沒有走出她憎惡的那片光亮。她只是向她轉過頭，清淡但譏諷地向她冷笑了一下。
“如果這就是你的本事。”
任煙煙的回擊輕巧但尖銳，胡夢安呼吸一窒，瞬間覺得任煙煙變了面目。
任煙煙顯赫的身份和平時寬容溫柔的處事方式都讓胡夢安認定了她是個一無是處，只會傷春悲秋的廢物。
胡夢安堅信任煙煙根本不知道怎樣在這世間活下去，更堅信任煙煙所謂的“手腕”在她摸爬滾打活到現在的經歷面前，都只是些紙糊的玩意兒。
可現在看起來，那些紙糊的玩意兒好像也沒有被輕易戳破。
胡夢安看著任煙煙冷靜的臉，不由自主地發起了抖。
“就算在這府裏生不如死，也比在外面任人欺淩的好。像你這樣高高在上的夫人，根本體會不到我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胡夢安盡情朝著任煙煙光艷無儔的臉傾瀉自己的惡意。
“你話說得真輕巧啊！你這種人懂什麽？你不過就是生來好命罷了！”
“你要沒有這張臉，沒有這些個家世銀錢，大人還會看你一眼？你還會與我說這些？呸！你只怕比我還下賤！”
“和狗搶食的日子，給爹娘下葬錢都湊不齊的日子，走到長滿了血泡也得繼續趕路，被人調戲侮辱還必須忍氣吞聲……”
“我再也不要過了，死也不要了！”
不堪回首的回憶爭先湧上胡夢安心頭，胡夢安身體激烈地俯向任煙煙，但因為手被反捆著，反倒顯得頗有幾分滑稽。
胡夢越來越高的語調驚動了守在外面的人，阿碧帶著方嬸進來，方嬸見到胡夢安朝著任煙煙齜牙咧嘴，裝若瘋癲的模樣，立即扯著她背後的繩索狠狠把她往後扯了一把。
“小娼婦發什麽瘋！”
這次聽見“小娼婦”三字的瞬間，胡夢安猛地向方嬸扭過了臉，方嬸被胡夢安窮兇極惡的眼神嚇住，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呸！”
胡夢安向方嬸一啐，用力板著身體掙開了方嬸的手。
胡夢安這樣子看著實在嚇人，阿碧側身擋在胡夢安與任煙煙之間，低聲勸任煙煙道：“姑娘t，汐兒瘋了，改天再審吧。”
任煙煙不理阿碧，反而幾步向前走到了胡夢安面前。
“所以你寧願出賣自己嗎？”她問。
任煙煙聲音裏明顯飽含著極力壓抑的怒氣，胡夢安被方嬸摁著頭，視野裏只有任煙煙那雙精致華麗的繡花鞋。
這雙鞋真好看啊。
胡夢安心裏這般想著，望著那鞋發出幾聲扭曲的笑聲。
她掙紮著，擡起頭對任煙煙叫道：“什麽叫出賣自己？我喜歡大人！我仰慕大人！我心甘情願服侍大人！”
胡夢安最後幾個字說得放蕩，方嬸和阿碧聽著都嫌厭地皺了下眉，任煙煙恍若未聞，只是定定望著胡夢安道：“真的嗎？你真的喜歡景初嗎？”
“當然！”
胡夢安大剌剌地一口承認，臉上竟有些眉飛色舞的喜色，許是她真的要瘋了，任煙煙眸色一冷，不等話音落地便擡手幹脆地給了胡夢安一耳光。
“啪”的一聲清脆利落，阿碧不料任煙煙會親自動手，怔了一怔便馬上拉住任煙煙的手勸道：“姑娘別動氣，為這個賤婢犯不著！”
阿碧說著，就像胡夢安的臉弄臟了任煙煙的手一樣，趕緊拿出了帕子給任煙煙擦手。任煙煙由著阿碧擺弄自己的手，眼睛卻仍是看著胡夢安。
“你要是喜歡景初，就該知道你這樣必討不得他的喜歡。”
“胡夢安，你不如想想你要的到底是什麽，你不如想想你昨夜做的，到底是不是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唯一辦法。”
胡夢安被任煙煙一掌打得頭腦發懵，等清醒了一些卻又被任煙煙的疾言厲色的樣子震住了。她仰著臉，意識到自己落了下風，便掉過頭，硬挺著發瘋嚷道：“哈，你胡說些什麽，我聽不懂！”
“我在說什麽？我在說你大可不必拉景初做你懦弱的幌子，你不要侮辱他了！”
任煙煙憤怒不已，一語徑直戳破了胡夢安蹩腳的粉飾。
“我侮辱大人？！”
胡夢安猛然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任煙煙反問。她的胸膛因為急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她這模樣可悲可嘆，任煙煙慢慢後撤一步，緩緩道：
“胡夢安，如果你想用自尊換取你口中的一生安穩，你就應該有別人瞧不起你的覺悟。”
任煙煙柔和沈靜的聲音在這屋子混濁的空氣裏蕩開，任煙煙向方嬸一擡眼，又將眸光移向胡夢安。
她看著胡夢安不急不緩地道：“你看，方嬸剛才不就說你做出這種事情，不如就把你賣去煙花地嗎？”
任煙煙說話時的語氣冷淡到近乎無情，懷疑和恐慌從胡夢安心底彌漫開去，胡夢安瞳孔一縮，脫口而出道：“不，你不會的……”
“是嗎？”任煙煙不動如山，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胡夢安等著任煙煙下面的話，可偏任煙煙這時又不說了。屋子裏死寂一片，胡夢安的把握和篤定一點點被瓦解開去，她兇狠看向方嬸和阿碧，可她們都躲開她的目光望向了任煙煙，而任煙煙站在她面前，眼底始終透漏著漠然無謂。
胡夢安心底的涼意泛濫而起。
“不會的，不會的……”
“你們這種要臉的人家，就是婢女犯了再大的錯，最多也就是把人趕出去。你們要把我賣去那種地方，是要名聲掃地，被人議論唾罵的！”
胡夢安喃喃自語，不斷地給予自己肯定，可她終於還是意識到了如果任煙煙真要那樣對她，她也只能認命。
“哈！我知道了！你在嚇唬我！而且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胡夢安慌懼到極點，反而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笑。
就胡夢安偷聽到的那只言片語，能算什麽把柄？她竟真覺得那能威脅到人嗎？
阿碧看不下去，厭煩地搖了搖頭。
“執迷不悟。”她輕聲說。
彼時的胡夢安有多聰穎上進，現下的她就有多讓人愚陋可鄙，任煙煙確是無法容忍胡夢安對崔硯池使的手段，但看她一個幹幹凈凈的女孩子變成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到底是心有戚戚。
“是，我的確做不出這種事。但烙印烙在了你身上，以後人人都會覺得你這個人就是寡廉鮮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日後無論你走到哪裏，你都會怕人知道你的過去，怕人知道你做過些什麽。”
“胡夢安，方嬸一句話你就反應那樣大，你說再生不如死的日子你都能忍，可你真的能忍，真的能背負著這種洗刷不掉的恥辱過一輩子嗎？”
“以後幾十年的日日夜夜，你就這麽篤定自己不會後悔嗎？！”
任煙煙本不想與胡夢安費這些唇舌，可看到一個曾對之抱有希冀的少女就這樣毀掉了自己的人生，她還是無法袖手旁觀。
“我……！”
胡夢安下意識想要反駁任煙煙說的一切，可當她倔強地迎上任煙煙寫滿了痛心的眼睛時，她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昨夜屈辱的一幕幕沖上她腦海，她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緊緊抓著崔硯池的手，如何哭著拉著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衣領，求他憐惜自己，而又被他憤怒地推開。
“大人，這藥難耐得很，讓奴幫幫大人吧……”
“奴只望得大人收容，以後再不敢這樣了！”
“大人，求你……”
“大人，大人！”
崔硯池好像完全不懂她的舉動背後寄托著多少希望，他斥責她，推開她，他對她的眼淚也沒有絲毫憐憫，卻不知道她的眼淚也是為了被自己舍掉的自尊而流的。
更莫說，在崔硯池奪門而出的那一瞬間，她就曉悟了自己對崔硯池根本談不上愛。
因為那一刻她很清楚自己的痛哭不是為了崔硯池，而是為了她夢寐以求生活的破滅。
只是，覆水難收，這都是她自己選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也沒有回頭路了。
胡夢安怔怔望著任煙煙，一滴眼淚從她眼角無聲滑落，不管現下胡夢安多麽骯臟，她的眼淚仍然透明晶瑩。
奪眶而出的眼淚打濕了胡夢安的臉，胡夢安嗚咽著低下頭，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幽咽的哭聲在這破屋裏分外淒慘，任煙煙不忍地轉過身，心想這實在是莫大的悲哀。
“看好她，別叫她尋死覓活的。”
她向方嬸吩咐一句，隨即帶著阿碧離開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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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硯池的熱度時起時落, 任煙煙放心不下，一直在崔硯池床側守著。午後，派去歸水縣的人終於帶著趙太醫趕回來了。
昔年趙太醫在京中當值, 常來王府老王爺請脈。王府與趙太醫結下一分情誼，趙太醫告老還鄉之後, 想發揮餘力在當地坐堂行醫, 老王爺便資助他在歸水縣建起了一座醫館。
任煙煙來南漳後，趙太醫曾來拜訪相謝, 歸水縣離南漳有半日的腳程，趙太醫年紀大了，是以任煙煙一般有個頭疼腦熱，也就是請城裏的大夫診治診治。
“趙太醫, 走這一趟勞累你了。”
天氣濕熱，趙太醫年過七十，在馬車顛簸了一上午，多少有些吃不消。趙太醫額上汗珠滾滾，任煙煙一面迎上去問候，一面要人趕緊給趙太醫奉茶。
“郡主不必客氣, 既是請老朽來看病，便讓老朽先看看病人吧。”趙太醫頭發花白，面上雖有些疲憊之色，一雙老眼卻是矍鑠精神。
“崔大人的情形我在路上聽人講了個大概，現下他如何了？”
趙太醫說著往崔硯池床邊看去，任煙煙忙向趙太醫詳說情況。
趙太醫為崔硯池請過脈，又問他服了些什麽藥。診治完畢, 趙太醫與任煙煙一同走到外間，絲葉識趣遞上那裝了燈油的琉璃瓶, 趙太醫用銀針挑著燈油在鼻尖輕輕一聞，就點點頭示意絲葉可以把那東西收起來了。
“郡主放心，這不是什麽精妙的東西，這香藥性就那麽一陣兒，對人沒有大礙。”
胡夢安用的其實就是妓院青樓裏常用的催情香，這些下流的東西趙太醫不好對任煙煙直說，就點到為止地提了一下。
任煙煙不理其他，但聽趙太醫說無礙，也就長長地舒了口氣。
“只是……”趙太醫皺起眉頭，緩緩道：“只是崔大人的風寒，是真要當心一些。”
任煙煙才放下的心這就又被吊了起來。
“怎麽說？”她關切相問。
趙太醫沈吟片刻，直白了當道：“昨夜風寒雨大，崔大人在外面待得太久了些。大人傷寒侵體，這幾日最得當心。應對不好病勢的變化，只怕會落下病根。”
任煙煙揪心地床邊一望，低聲向趙太醫請道：“趙太醫，這裏的大夫到底醫術有限，為了穩妥，還得請你在府上小住幾日。”
她怕趙太醫遲疑，不及他說話便連忙接著道：“你放心，醫館那邊的損失我會全部承擔。只要你幫景初好生度過這幾日，日後你只要有難處，我傾力相助。”
趙太醫擺擺手，倒是十分爽快地答應道：“老朽這醫館要不是老王爺也開不起來，郡主何必這樣客氣。”
任煙煙臉上一直掛著憂色，趙太醫知她心焦，又笑著寬慰她道：“郡主也不必太過憂慮，崔大人這病，老朽行醫這麽多年，還是有把握的。只是一件，今日老朽走得急，拙荊還不知發生了什麽，還請讓老朽修書一封送回家去，好教她安心。”
大夫的話好像自帶良藥的功用，任煙煙被趙太醫輕松的語調感染，略略放寬了心。
趙太醫來看過之後，任煙煙終於放下了七八分心。她匆匆走回崔硯池床邊，見崔硯池已經醒了，不由問道：“你何時醒的？怎麽也不叫我一聲？”
崔硯池拉過任煙煙的手，打趣似地向她笑道：“趙太醫來看過了，這下你肯放心了吧？”
虛驚一場，任煙煙也覺自己先前太緊張了些，她笑著強說道：“我這是關心則亂。”
“你啊……”
崔硯池拿任煙煙沒辦法地輕輕一拍她的手，柔聲道：“你辛苦了一早上，也去休息會兒吧。”
“再陪你一會兒，等會兒我就去休息。”
任煙煙歪頭輕蹭崔硯池的手背，不願意離開，她的臉頰柔軟溫熱，崔硯池無奈笑笑，由著她去了。
任煙煙安靜陪在崔硯池床畔，崔硯池漸又睡去，絲葉送完趙太醫回來，向任煙煙示意已經將趙太醫安排妥當，任煙煙方輕慢地起身走到外面，一邊將垂下的床帳遮掩好，一邊輕聲問絲葉道：
“阿碧呢？怎麽早上回來就不見她人了？”
絲葉眼神一閃，小心回道：“阿碧姐姐怕樓上人多手雜，驚擾了大人休息，就一直在樓下候著。後來花郎來了一回打聽大人的情況，她拉著花郎問了幾句，就怒氣沖沖地就跑了出去。”
不必說，阿碧是跑去向胡夢安興師問罪了。
“汐兒她關在哪兒了？帶我過去。”
阿碧性子沖動，恐怕又要鬧出些事情出來，任煙煙嘆口氣，向絲葉詢問胡夢安的下落，絲葉一聽任煙煙要去關押胡夢安的地方，連忙搖了幾下頭，道：“姑娘，那地方臟得好，你去不得。你要審汐兒，不如把她提到……”
“不要啰嗦了，這就帶我去。”
任煙煙不耐煩聽絲葉的絮叨，不等她說完就將她打斷。
任煙煙臉色不好，絲葉不敢再勸，便將任煙煙帶到了關押胡夢安的柴房。
後院的柴房說是柴房，但其實就是間昏暗破舊的廢屋。柴房的地方破敗僻靜，絲葉帶著任煙煙走到門口，猶念叨這不該是任煙煙來的地方。
柴房的院門口有幾個健壯的仆役把守，他們見到任煙煙，驚訝之下便要行禮，任煙煙一面向他們擺手，一面放輕了腳步走到了門口。
“汐兒這樣下賤，我看就把她賣到妓院算了！”
聲音清清楚楚地從房裏傳出，女人話說得粗魯，任煙煙在門外不由皺緊了眉頭。
“你聽到了嗎？方嬸說要把你賣到勾欄院。”
這次傳出的是阿碧氣到發冷的聲音。
胡夢安不以為然地一聲輕笑。
“你們不會的，你們要臉。”
胡夢安有些得意地說罷，頓了一下又平靜道：“而且你把我送去t那種地方，我就去死。”
昨夜事情鬧出來之後，花郎教人把胡夢安捆了扔到這裏，又挑出來幾個從京城帶來的粗使仆婦不錯眼地盯著她，免得她尋思。
管理庶務的仆婦們潑辣粗糲，沒有侍候小姐夫人的年輕姑娘們那般好性兒，胡夢安這樣嘴硬，方嬸上去就賞了她一個清脆的嘴巴。
“我們要臉，你個小娼婦倒是不要臉！”
胡夢安身板瘦弱，哪受得住方嬸這一巴掌？
胡夢安雙手扭向背後，被捆得嚴嚴實實，方嬸這一掌，直打得她整個人被往側面一倒，直接結結實實地摔到了地上。
胡夢安左邊臉蹭上了地上的臟灰，右邊臉更是一下整個腫起來了。血順著唇角流下，胡夢安望著方嫂，恨恨啐了一口。
胡夢安臉頰上浮起的幾條紅痕分外清晰刺目，阿碧被她小狼似的怨恨眼神盯的心底生寒，忍不住指著她質問：“姑娘哪裏對你不好了！你做出這忘恩負義的事情！”
“忘恩負義？”
胡夢安輕蔑地重覆過阿碧這四字，竟是清脆地笑了。
“哈哈哈哈，什麽恩情？不過是施舍罷了！”
“你！”
阿碧氣得渾身發抖，一時間竟不知能和胡夢安說什麽，方嬸瞧著阿碧被胡夢安氣得沒辦法，上前一把揪住胡夢安的衣領，麻溜地把她從地上提溜了起來。
“阿碧姑娘，你還和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好聲好氣地說什麽？！”
方嬸揚起手，想要再給胡夢安一耳光，破門吱呀一聲響，任煙煙帶著絲葉走進房中，面色冰冷地看向了胡夢安。
“沒有我這施舍，如今你還不知道在哪裏流浪。”
房中諸人都不防任煙煙會來這個地方，任煙煙吩咐方嬸放開胡夢安，方嬸一楞，急道：“夫人，這丫頭刁得很！”
“放開她！”
昨天這事鬧得雞飛狗跳已是夠人受了，任煙煙不想再生事，便放重語氣向方嫂又命令了一遍。方嫂悻悻松了手，不想胡夢安冷眼瞧著任煙煙一嗤，並不領她這個情。
“為什麽要這麽做？”
任煙煙懶得理會胡夢安這些敵意，她單刀直入地質問，神情冷若冰霜。
胡夢安預想過好多種任煙煙的反應，在她的預想裏，每一種任煙煙都應該比現在更氣急敗壞些。
“沒什麽為什麽。願賭服輸，我沒什麽好說的。”
胡夢安直視著任煙煙，不見半點畏懼，任煙煙習慣了胡夢安平日柔順乖巧的態度，此時看到她這強硬漠然的樣子，只覺陌生。
可她又隱約覺得，直到這刻，她才真正觸摸到了胡夢安。
說實話，任煙煙對胡夢安是一個怎樣的人並不感興趣，因為胡夢安就是她的一個使女。
任煙煙不關心胡夢安在使女身份之後是個什麽模樣，雖然她也在日常生活裏看到過她的一些側影。
她知道胡夢安念書刻苦勤奮，辦事妥帖細膩，於香道上頗有天分，但那些根本就不重要。
而現在，任煙煙承認，她對胡夢安的了解遠不夠讓她勾勒出她真正的樣子。
任煙煙從頭認真打量一遍胡夢安，胡夢安毫不躲閃地迎接著任煙煙的審視，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你們出去。”
任煙煙思忖一晌，吩咐其餘人離開。
任煙煙與胡夢安獨處多有不妥，阿碧等人遲疑著不動，任煙煙心下不悅，形容嚴肅地轉過頭從下人們身上一眼眼點視過去，阿碧跟著任煙煙這麽多年，知她這表情已是在忍耐，便低身一禮，不等任煙煙再開口就帶著眾人退到了門外。
開關門揚起的灰塵在照進房中的光線裏飛舞，胡夢安跪在地上，眼神陰郁地看任煙煙一眼，揚唇笑道：“夫人這是想玩什麽花樣？我都說了願賭服輸。到了這個地步，我會任憑你們處置。”
任煙煙居高臨下地望著胡夢安，心並沒有因為胡夢安的嘲諷而泛起什麽波瀾。
“你倒有幾分膽氣。”她說。
任煙煙並非那種被囿於內宅，一生眼睛裏都只有夫君子女的女人。任煙煙見識過朝堂臨深履薄的鬥爭，也經歷過命懸一線的危機，那種波瀾詭譎尚不能將她嚇倒，更不必提內宅這種鬧劇了。
“我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是因為我搞不懂你為什麽這麽糊塗。”
任煙煙冷淡一瞥胡夢安，信手整理了下衣袖上沾上的灰塵。
“阿碧明明和你說過，只要你在我這裏好生做事，我日後必不會薄待你。”
胡夢安像是聽到了極天真的話一般，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薄待我？”
“我一個弱女子，在這世上無親無故，能得什麽善待？你說你會幫我，但一輩子那麽長，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
“夫人，我會再過上以前那種生活嗎？”胡夢安幽幽一問，眼中隨即閃過了一絲狠厲。
“我不！我過夠了！我不要了！”
胡夢安曾向任煙煙說起過她流浪路上吃的苦頭，任煙煙知道胡夢安可憐，可就是胡夢安再可憐，她也無法理解。
她盯著胡夢安眼睛問道：“胡夢安，你不信我以後也會幫你，我不怪你。可你不信，便要用這種下作法子恩將仇報，又是什麽道理？！”
饒是盛暑，柴房依舊陰冷森森。
胡夢安蓬頭散發，素昔白凈清秀的臉此時看上去簡直像一團抹布，胡夢安久不作聲，任煙煙氣極她的惡劣行徑，可也到底對她付出過三分真心。
兩人此刻走到這種境地，只能說是孽緣一樁。
任煙煙嘆口氣，走到窗邊面朝著窗外默然了半晌，卻還是繼續問胡夢安道：“就算你得逞了，你就不怕我容不下你？”
整個房間昏暗暗的，只有從窗口撲進房中的一小方日光，任煙煙站在窗前，自然在那片光裏，胡夢安斜眼看著任煙煙，只覺她那份在光裏的美麗是她平生最羨慕又最瞧不起的東西。
“只要能留下來，我會有本事讓你容下我。”
胡夢安不懷好意地答言，想要用這句話讓任煙煙生氣，讓她走出那片光亮。
燦然生輝的任煙煙實在讓她討厭，她的優裕、她的從容、她清澈的天真、細膩的憂郁，件件都在提醒她她之前的人生是多麽的卑賤潦倒。
美好而脆弱的東西對她有多奢侈沈重，她就要多用力地把那些都撕破。
“這麽有自信嗎？你不如先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可是任煙煙沒有像她想的那般暴跳如雷，也沒有走出她憎惡的那片光亮。她只是向她轉過頭，清淡但譏諷地向她冷笑了一下。
“如果這就是你的本事。”
任煙煙的回擊輕巧但尖銳，胡夢安呼吸一窒，瞬間覺得任煙煙變了面目。
任煙煙顯赫的身份和平時寬容溫柔的處事方式都讓胡夢安認定了她是個一無是處，只會傷春悲秋的廢物。
胡夢安堅信任煙煙根本不知道怎樣在這世間活下去，更堅信任煙煙所謂的“手腕”在她摸爬滾打活到現在的經歷面前，都只是些紙糊的玩意兒。
可現在看起來，那些紙糊的玩意兒好像也沒有被輕易戳破。
胡夢安看著任煙煙冷靜的臉，不由自主地發起了抖。
“就算在這府裏生不如死，也比在外面任人欺淩的好。像你這樣高高在上的夫人，根本體會不到我以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胡夢安盡情朝著任煙煙光艷無儔的臉傾瀉自己的惡意。
“你話說得真輕巧啊！你這種人懂什麽？你不過就是生來好命罷了！”
“你要沒有這張臉，沒有這些個家世銀錢，大人還會看你一眼？你還會與我說這些？呸！你只怕比我還下賤！”
“和狗搶食的日子，給爹娘下葬錢都湊不齊的日子，走到長滿了血泡也得繼續趕路，被人調戲侮辱還必須忍氣吞聲……”
“我再也不要過了，死也不要了！”
不堪回首的回憶爭先湧上胡夢安心頭，胡夢安身體激烈地俯向任煙煙，但因為手被反捆著，反倒顯得頗有幾分滑稽。
胡夢越來越高的語調驚動了守在外面的人，阿碧帶著方嬸進來，方嬸見到胡夢安朝著任煙煙齜牙咧嘴，裝若瘋癲的模樣，立即扯著她背後的繩索狠狠把她往後扯了一把。
“小娼婦發什麽瘋！”
這次聽見“小娼婦”三字的瞬間，胡夢安猛地向方嬸扭過了臉，方嬸被胡夢安窮兇極惡的眼神嚇住，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呸！”
胡夢安向方嬸一啐，用力板著身體掙開了方嬸的手。
胡夢安這樣子看著實在嚇人，阿碧側身擋在胡夢安與任煙煙之間，低聲勸任煙煙道：“姑娘t，汐兒瘋了，改天再審吧。”
任煙煙不理阿碧，反而幾步向前走到了胡夢安面前。
“所以你寧願出賣自己嗎？”她問。
任煙煙聲音裏明顯飽含著極力壓抑的怒氣，胡夢安被方嬸摁著頭，視野裏只有任煙煙那雙精致華麗的繡花鞋。
這雙鞋真好看啊。
胡夢安心裏這般想著，望著那鞋發出幾聲扭曲的笑聲。
她掙紮著，擡起頭對任煙煙叫道：“什麽叫出賣自己？我喜歡大人！我仰慕大人！我心甘情願服侍大人！”
胡夢安最後幾個字說得放蕩，方嬸和阿碧聽著都嫌厭地皺了下眉，任煙煙恍若未聞，只是定定望著胡夢安道：“真的嗎？你真的喜歡景初嗎？”
“當然！”
胡夢安大剌剌地一口承認，臉上竟有些眉飛色舞的喜色，許是她真的要瘋了，任煙煙眸色一冷，不等話音落地便擡手幹脆地給了胡夢安一耳光。
“啪”的一聲清脆利落，阿碧不料任煙煙會親自動手，怔了一怔便馬上拉住任煙煙的手勸道：“姑娘別動氣，為這個賤婢犯不著！”
阿碧說著，就像胡夢安的臉弄臟了任煙煙的手一樣，趕緊拿出了帕子給任煙煙擦手。任煙煙由著阿碧擺弄自己的手，眼睛卻仍是看著胡夢安。
“你要是喜歡景初，就該知道你這樣必討不得他的喜歡。”
“胡夢安，你不如想想你要的到底是什麽，你不如想想你昨夜做的，到底是不是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唯一辦法。”
胡夢安被任煙煙一掌打得頭腦發懵，等清醒了一些卻又被任煙煙的疾言厲色的樣子震住了。她仰著臉，意識到自己落了下風，便掉過頭，硬挺著發瘋嚷道：“哈，你胡說些什麽，我聽不懂！”
“我在說什麽？我在說你大可不必拉景初做你懦弱的幌子，你不要侮辱他了！”
任煙煙憤怒不已，一語徑直戳破了胡夢安蹩腳的粉飾。
“我侮辱大人？！”
胡夢安猛然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瞪著任煙煙反問。她的胸膛因為急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她這模樣可悲可嘆，任煙煙慢慢後撤一步，緩緩道：
“胡夢安，如果你想用自尊換取你口中的一生安穩，你就應該有別人瞧不起你的覺悟。”
任煙煙柔和沈靜的聲音在這屋子混濁的空氣裏蕩開，任煙煙向方嬸一擡眼，又將眸光移向胡夢安。
她看著胡夢安不急不緩地道：“你看，方嬸剛才不就說你做出這種事情，不如就把你賣去煙花地嗎？”
任煙煙說話時的語氣冷淡到近乎無情，懷疑和恐慌從胡夢安心底彌漫開去，胡夢安瞳孔一縮，脫口而出道：“不，你不會的……”
“是嗎？”任煙煙不動如山，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胡夢安等著任煙煙下面的話，可偏任煙煙這時又不說了。屋子裏死寂一片，胡夢安的把握和篤定一點點被瓦解開去，她兇狠看向方嬸和阿碧，可她們都躲開她的目光望向了任煙煙，而任煙煙站在她面前，眼底始終透漏著漠然無謂。
胡夢安心底的涼意泛濫而起。
“不會的，不會的……”
“你們這種要臉的人家，就是婢女犯了再大的錯，最多也就是把人趕出去。你們要把我賣去那種地方，是要名聲掃地，被人議論唾罵的！”
胡夢安喃喃自語，不斷地給予自己肯定，可她終於還是意識到了如果任煙煙真要那樣對她，她也只能認命。
“哈！我知道了！你在嚇唬我！而且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胡夢安慌懼到極點，反而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笑。
就胡夢安偷聽到的那只言片語，能算什麽把柄？她竟真覺得那能威脅到人嗎？
阿碧看不下去，厭煩地搖了搖頭。
“執迷不悟。”她輕聲說。
彼時的胡夢安有多聰穎上進，現下的她就有多讓人愚陋可鄙，任煙煙確是無法容忍胡夢安對崔硯池使的手段，但看她一個幹幹凈凈的女孩子變成這不人不鬼的模樣，到底是心有戚戚。
“是，我的確做不出這種事。但烙印烙在了你身上，以後人人都會覺得你這個人就是寡廉鮮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日後無論你走到哪裏，你都會怕人知道你的過去，怕人知道你做過些什麽。”
“胡夢安，方嬸一句話你就反應那樣大，你說再生不如死的日子你都能忍，可你真的能忍，真的能背負著這種洗刷不掉的恥辱過一輩子嗎？”
“以後幾十年的日日夜夜，你就這麽篤定自己不會後悔嗎？！”
任煙煙本不想與胡夢安費這些唇舌，可看到一個曾對之抱有希冀的少女就這樣毀掉了自己的人生，她還是無法袖手旁觀。
“我……！”
胡夢安下意識想要反駁任煙煙說的一切，可當她倔強地迎上任煙煙寫滿了痛心的眼睛時，她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昨夜屈辱的一幕幕沖上她腦海，她清晰地記得她是如何緊緊抓著崔硯池的手，如何哭著拉著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衣領，求他憐惜自己，而又被他憤怒地推開。
“大人，這藥難耐得很，讓奴幫幫大人吧……”
“奴只望得大人收容，以後再不敢這樣了！”
“大人，求你……”
“大人，大人！”
崔硯池好像完全不懂她的舉動背後寄托著多少希望，他斥責她，推開她，他對她的眼淚也沒有絲毫憐憫，卻不知道她的眼淚也是為了被自己舍掉的自尊而流的。
更莫說，在崔硯池奪門而出的那一瞬間，她就曉悟了自己對崔硯池根本談不上愛。
因為那一刻她很清楚自己的痛哭不是為了崔硯池，而是為了她夢寐以求生活的破滅。
只是，覆水難收，這都是她自己選的。
開弓沒有回頭箭，她也沒有回頭路了。
胡夢安怔怔望著任煙煙，一滴眼淚從她眼角無聲滑落，不管現下胡夢安多麽骯臟，她的眼淚仍然透明晶瑩。
奪眶而出的眼淚打濕了胡夢安的臉，胡夢安嗚咽著低下頭，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幽咽的哭聲在這破屋裏分外淒慘，任煙煙不忍地轉過身，心想這實在是莫大的悲哀。
“看好她，別叫她尋死覓活的。”
她向方嬸吩咐一句，隨即帶著阿碧離開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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