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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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8 章
四月下旬, 晁方奉旨到夷黎、歸義二地召選醫官。舊友重逢，情自歡愉，任煙煙從收到晁方啟程前來的消息, 一直祈盼著與他重見。
這日晁方派人稍信來，說明日即可到達南漳城, 任煙煙高興不已, 晚上親自著人將客房又布置了一遍，第二日更是早早和崔硯池趕到城郊相迎。
彼時端午剛過, 天氣還不算熱，任煙煙一路上心情輕快，及至長亭，晨風清爽, 青綠滿目，她遠眺原野半晌，忽而回頭笑向崔硯池道：“一次深秋，一次隆冬，這是第三次了。”
風撩起任煙煙輕薄的羅裳，吹得她發間瑩潤光華的珠釵微微搖動, 她這話來得沒頭沒尾，崔硯池初始一怔，但看到她臉上懷念溫柔的神情，立即明白過來了。
他溫文笑說：“是，一次我們到京郊迎接二哥，一次韋諸送我們離京，這是我們第三次到長亭來了。”
“現在想來, 頭兩回裏一回你我嫌隙未消，一回滿是傷感, 倒都不如今日了。”
長空一色晴藍，澄澈得似倒映在天的海水，曠野上的團團碧草柔軟地隨風搖曳，任煙煙與崔硯池並肩而立，心情開闊而坦然。
以前她生活在家人的庇佑下，心很容易就被困住，而與崔硯池相識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便開始以她完全不能想見的模樣湧起了激流。
一樁樁一件件，命運除開予她以馨甜，還苦澀地讓她知道了這世間有怎樣的無可奈何。
可是經歷過這些，現在她已經不會害怕了，就算知道日後還有數不清的無常和磋磨在等待著她，她也不會害怕了。
“崔大人，我是不是長大了？”任煙煙轉過頭含笑相問。
論起容貌，任煙煙比相識之初變化得不算多，現在她二十一歲，經歷造就的沈穩逐漸顯露在她眼角眉梢，她身上少女的嬌柔靦腆尚未完全褪去，但崔硯池已感覺到她在盛放。
一念恍惚，崔硯池想起了當初在虹橋上，他在眾人簇擁下仰頭看到任煙煙的第一眼。
那晚夜色璀璨如晝，她在高樓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角挑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他深刻地記得，那時她的眼睛除開驕傲敏銳，還隱藏著種出於認命的淡然。
說來也是奇妙，那時她難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幹脆選擇聽天由命，而他心懷壯志，相信自己只要有能力和決心就一定能改變些什麽。命運強硬地將他倆捆在一處，浮轉到現在，他們的心境竟有些倒過來了。
崔硯池不覺陷入沈思，任煙煙久不見他答語，便以扇柄輕輕敲了下他肩頭。
“崔大人？”
崔硯池回過神，一眼撞進任煙煙純澈的眼眸，任煙煙的容顏一直是極美，可此刻除開那最淺顯的美麗，他覺得她本身就已足夠動人。
“發什麽呆呀？崔大人，我在問你，是不是長大了？”
任煙煙等半天等不到答話，又笑著敲了下崔硯池。
任煙煙眸光清閃，不無慧黠，崔硯池心中一念閃動，擡起手輕輕捏住她挺翹的鼻，莞爾笑道：“這時看著還勉強算是的。”
“什麽叫勉強？！”
崔硯池說罷，自顧自在石凳上坐下，任煙煙好氣又好笑地跟在崔硯池身後，伸手將他拿起茶盞的手摁住了。
“因為你雖是穩重了些，但好像也穩重得有限。”
任煙煙上趕著“自取其辱”，崔硯池也不與她客氣，他擡眸一望任煙煙，揶揄笑道：“不然就你那些伶牙利嘴，使小性兒，比三歲小孩兒還幼稚的事兒，等會兒我正好可以叫晁方也來評評理。”
崔硯池調笑得游刃有餘，任煙煙瞬時漲紅了臉。
“你敢！”她嬌嗔地威脅。
“你看我敢不敢。”
和任煙煙過了這麽久，崔硯池已經不會被她輕易嚇住，他挑釁似地輕聲一笑，又握住她的手笑道：“剛還誇嘴說自己長大了，可你看自己現在這張牙舞爪的樣子，難不成不是半點長進也沒有？”
崔硯池回嘴回得超乎任煙煙意料，任煙煙眉尖詫異一挑，當即拉長了語調道：“噢，我知道了。大人不喜歡，我以後再也不和大人玩笑就是了。”
任煙煙陰陽怪氣的，似是有些當真了，崔硯池心下一慌，忙服軟道：“別！我可沒說我不喜歡！”
撒嬌耍癡，崔硯池到底不是任煙煙的對手。任煙煙故作姿態的一哼，想要收回被崔硯池握著的手，崔硯池拉著她不肯放，她得意洋洋地擡起下巴向他一笑，自是大獲全勝。
崔任兩人閑話半晌，終於等來了晁方。
半年不見，晁方依舊是那副文雅靦腆的翩翩風度，任煙煙依著禮度與晁方見過禮，便迫不及待地向他笑道：“廷津，我盼了這些日子，總算把你給盼來了！”
任煙煙雙靨帶笑，晁方目光柔和顧念地打量她許久，方笑道：“今日見著你這般好，我回去也好向阿越交差了。”
他回過頭一指身後的車。
“這車上一半都是阿越托我給你捎來的，等會卸下了給你慢慢瞧，保管都是你喜歡的。”
晁方一路舟車勞頓，任煙煙見他千裏迢迢地給自己帶東西，多少不好意思。
“阿越真是不知輕重，你有公務在身，還要這樣麻煩你。”
“你該知道我再樂意不過被阿越這樣麻煩的。”晁方微笑回說，又彬彬有禮地轉向崔硯池問候。
“崔大人，數月未見，可是別來無恙？”
崔硯池笑道：“一切尚好，多謝牽念。”
晁方和崔硯池冰釋前嫌，言談亦是坦率輕松，一陣風吹得眾人衣裳烈烈，崔硯池側身為任煙煙擋過，當即提議先一起乘車歸家。
任煙煙與晁方久別重逢，話匣子打開了便關不上。她興高采烈地與晁方交談，晁方一路耐心應著，唯獨在任煙煙向他問起京城有什麽新鮮事兒的時候，意味深長地望了崔硯池一眼。
回到崔宅，任煙煙因要親自照料晚上的宴席，與晁方聊了一會兒便先行離去。廳裏只剩下晁方和崔硯池，晁方和崔硯池相對而坐，待到前一刻繚繞在廳中的笑語漸遠，心照不宣地互相微笑了一下。
崔硯池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率先打破沈默道：“你有什麽想問的，直接問吧。”
晁方搖頭笑笑，眼中浮起幾分了無奈。
以前有一回，他懷著私心，幾乎是出奔似地帶走了任煙煙。
他出身清貴，性格閑散，在外游歷歸來後雖然抵擋不住家裏人苦勸入仕，勉強在官中任了個閑職，但其實最厭仕途經濟。
崔硯池在禦史臺身任要職，聲名鵲起，他既不羨慕，也不眼紅，他恨的，是崔硯池娶了任煙煙。
帶走任煙煙的時候，他有種如願以償的興奮和實施了報覆的激動。
去西市的路上任煙煙沒有說話，他一路沈醉在幻想裏，幻想著從此以後與她遠走高飛，幻想著崔硯池追來，她當著崔硯池的面選擇他。
他一路飄飄然，飄飄然到完全沒有發現與他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的任煙煙，神情是那麽的悲傷痛苦，絲毫沒有那種為了愛情拋棄一切的狂熱。
而後，便是任煙煙在西市被武家的人擄走了。
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崔硯池趕過來質問他任煙煙的下落。事情被揭破了，他卻在崔硯池忍耐著怒氣和焦急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時候，選擇了倨傲地對待他。
因為那時他確信，即使他有些軟弱，不敢為任煙煙拋卻名聲，也沒有人比他愛任煙煙愛得更深切，更純粹。
他想要崔硯池明白自己是他最強大的威脅和敵人，可偏偏在與崔硯池正面相對的時候，他是被逼壓得潰不成軍的那一個。
被鉗制住的羞慚感像抽到臉上的鞭子，那件事情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莫說任煙煙，就是連上官越他都不敢見。
因為一提起與此有關的人和事，他就會立馬想到崔硯池，立馬回憶起崔硯池與自己對峙時那冷峻的目光，和自己落荒而逃時的那份無地自容。
方才崔硯池開口時從容自若的模樣，讓晁方不自覺想起了西市的事情。
在此之前，晁方以為崔硯池吃過這麽些苦頭，應該已經收斂了鋒芒。可看此刻崔硯池身上那種一切盡收眼底的沈穩，他明白了崔硯池其實沒有任何改變，其實還是當初那個崔硯池。
“崔大人不愧是崔大人。”
西市無論如何不t算一個美妙的回憶，晁方模棱兩可地一語，一時間有些恍惚。
過去的都過去了，崔硯池無意深究晁方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淡淡笑了笑。
崔硯池話說得這麽明白，晁方也不再與崔硯池打啞謎，晁方傾過身，壓低聲音問崔硯池道：“信王串通禮部索銀賣官，是不是你想法子捅到的聖上面前？”
崔硯池屈指敲敲瓷白的杯壁，不置可否。
“以信王殿下在朝中的聲望，崔某只能算推波助瀾了一把。”
果然。
晁方嘆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
“是因為謝太傅的事情嗎？”他問。
提起謝太傅，崔硯池的眸光疑有一瞬變得冰冷，可不等晁方尚未理清崔硯池是何種情緒，那抹波動就被崔硯池妥帖地藏起來了。
“是，卻不完全是。”
“沒有人逼著信王殿下中飽私囊，也沒人在太子病重的時候，逼著信王說出‘太子橫豎已經不中用了’這種話。信王權欲熏心，對兄弟毫無友愛，被陛下厭惡不過是早晚的事。”
崔硯池侃侃而言，好似信王這般全是咎由自取，晁方雖然不參與這些鬥爭，但知道事實沒有這麽簡單。
前些日子宮中起了時疫，幽居於毓慶宮的太子不幸染疾，太子病情嚴重，齊帝十分關心，常遣宮人過去探問。
一日信王進宮議事，恰逢太醫正在稟報太子病情，太子病情不好，信王雖然安慰了齊帝，但對太子沒有絲毫關切。信王對待兄弟冷淡，齊帝惱火非常，當場便斥責了信王兩句。
再之後數日，有人揭發信王修建太廟時，串通禮部尚書索銀賣官。齊帝下令徹查，而還不等這事兒查清楚，信王在王府議論太子的涼薄言語又不知怎的傳了出去，被言官參到了齊帝面前。
有關信王的檢舉一件接一件，齊帝盛怒之下，責罰信王幽居府中，靜思己過。
晁方沒有天真到覺得這些事情是湊巧趕在了一起，只是京中風急水混，他猜不準是誰組織的這場針對信王的精準打擊。
最後還是他即將離開京城，去向上官越辭行的時候，從上官越的一句玩笑話裏隱約猜到了崔硯池參與其中。
上官越與他說：“你不必擔心他們搞不清京城的形勢，這城裏發生了什麽事兒，只怕景初知道的比我們清楚。”
“崔大人，這些事情上我自是比不得你條分縷析。只是……煙煙知道你做的這些事嗎？”
崔硯池想扳倒信王，這顯而易見。但不管怎麽說，現下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就是信王。崔硯池這樣與信王作對，日後信王一旦繼位，他必然不會有好下場。
晁方猶疑看向崔硯池，說：“現在朝中瞬息萬變，你無論如何…都要為煙煙想想。”
“我雖沒與煙煙直說，但我想她應該是知道的。”
崔硯池聽明白了晁方的弦外之音，他微微頷首，看著晁方亦有些無奈。
“她太聰明，我瞞不了她，她也不想我瞞她。”
所以任煙煙是在默許崔硯池做這些事嗎？
晁方驚詫得睜大了眼睛。
“她怎麽能這麽做？！她知不知道這些事有多危險？！”
晁方不理解地陡然提高音量，激動得略微失了風度，崔硯池安撫地看晁方一眼，見晁方擰著眉頭要說什麽，只得將話搶在他前面道：“她太聰明了。我說了，廷津，她太聰明了。”
“我知道你不想煙煙涉險，可是……你真的不要小瞧了她。”
“也許，她比我們都冷靜，都清醒。”
晁方想說不管任煙煙有多勇敢，終究也只是個弱女子。可看著崔硯池眼神裏的篤定，那話一時間哽在了喉頭。
崔硯池垂下眼眸，心頭閃過了絲覆雜的情緒。
他理解晁方對他們的擔憂，但實際上他們早無退路。
自安平王從安排裴元做九皇子的老師那一刻起，安平王府和九皇子背後的任家就一起站在了信王的對立面。
信王上位不會放過任家，不會放過安平王府，不會放過往昔得罪過他的每個人。以現在的情形，就算他什麽都不做，只是帶著任煙煙安安穩穩地隱居在這裏，他們最後也不會有個善終。
兩方早是你死我活的架勢，他方才說他籌謀扳倒信王不完全是因為謝太傅的緣故，也正是這個緣故。
不管是為了謝太傅的血海深海，還是為了保護任煙煙，他現在除了鋤掉信王，扶持九皇子這個選擇，已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晁方是和崔硯池不一樣的人，晁方生性溫良，遇事第一個念頭就是避讓，譬如現下京城風雨飄搖，他不欲攪進這趟渾水，便率先選擇了離開。
說實話，崔硯池的話並沒有打消晁方的顧慮晁方依舊覺得崔硯池應該讓任煙煙和這些事情離得遠遠的，只是崔硯池的神情讓他說不出反駁的話。
便是這一刻，晁方再一次意識到了他和任煙煙註定走不到一起。
他們截然不同，就像他不理解她的孤註一擲，而她也不理解他的退避忍耐。
旁觀者沒有資格為別人的決定指手畫腳，晁方默然半晌，終是按下了心中的異議。
“那你們以後打算怎麽辦？”
晁方好意地詢問崔硯池日後的打算，崔硯池如實道：“我們計劃著今年之內回京，不過現下局勢尚不明朗，一切也還未定。
晁方點點頭，沈吟一霎又嘆了口氣。
“我此番為軍中選醫，一路走來聽見不少大夫說青州那邊也在召醫。”
他憂心忡忡地說：“武元魁這是在打仗做準備。”
近來武元魁蠢蠢欲動，崔硯池聽到這個消息並不意外。
他說：“武彥哲一死，武家後繼無人，武元魁不甘心看到武家就此落寞，定是要垂死掙紮一番的。”
話雖如此，只是像晁方這般出生於太平盛景的富貴公子，總是害怕見到血流成河的場面的。
“武元魁要是能回心轉意就好了。”
晁方如此說罷，隨即與崔硯池雙雙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句不切實際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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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 晁方奉旨到夷黎、歸義二地召選醫官。舊友重逢，情自歡愉，任煙煙從收到晁方啟程前來的消息, 一直祈盼著與他重見。
這日晁方派人稍信來，說明日即可到達南漳城, 任煙煙高興不已, 晚上親自著人將客房又布置了一遍，第二日更是早早和崔硯池趕到城郊相迎。
彼時端午剛過, 天氣還不算熱，任煙煙一路上心情輕快，及至長亭，晨風清爽, 青綠滿目，她遠眺原野半晌，忽而回頭笑向崔硯池道：“一次深秋，一次隆冬，這是第三次了。”
風撩起任煙煙輕薄的羅裳，吹得她發間瑩潤光華的珠釵微微搖動, 她這話來得沒頭沒尾，崔硯池初始一怔，但看到她臉上懷念溫柔的神情，立即明白過來了。
他溫文笑說：“是，一次我們到京郊迎接二哥，一次韋諸送我們離京，這是我們第三次到長亭來了。”
“現在想來, 頭兩回裏一回你我嫌隙未消，一回滿是傷感, 倒都不如今日了。”
長空一色晴藍，澄澈得似倒映在天的海水，曠野上的團團碧草柔軟地隨風搖曳，任煙煙與崔硯池並肩而立，心情開闊而坦然。
以前她生活在家人的庇佑下，心很容易就被困住，而與崔硯池相識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便開始以她完全不能想見的模樣湧起了激流。
一樁樁一件件，命運除開予她以馨甜，還苦澀地讓她知道了這世間有怎樣的無可奈何。
可是經歷過這些，現在她已經不會害怕了，就算知道日後還有數不清的無常和磋磨在等待著她，她也不會害怕了。
“崔大人，我是不是長大了？”任煙煙轉過頭含笑相問。
論起容貌，任煙煙比相識之初變化得不算多，現在她二十一歲，經歷造就的沈穩逐漸顯露在她眼角眉梢，她身上少女的嬌柔靦腆尚未完全褪去，但崔硯池已感覺到她在盛放。
一念恍惚，崔硯池想起了當初在虹橋上，他在眾人簇擁下仰頭看到任煙煙的第一眼。
那晚夜色璀璨如晝，她在高樓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角挑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他深刻地記得，那時她的眼睛除開驕傲敏銳，還隱藏著種出於認命的淡然。
說來也是奇妙，那時她難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幹脆選擇聽天由命，而他心懷壯志，相信自己只要有能力和決心就一定能改變些什麽。命運強硬地將他倆捆在一處，浮轉到現在，他們的心境竟有些倒過來了。
崔硯池不覺陷入沈思，任煙煙久不見他答語，便以扇柄輕輕敲了下他肩頭。
“崔大人？”
崔硯池回過神，一眼撞進任煙煙純澈的眼眸，任煙煙的容顏一直是極美，可此刻除開那最淺顯的美麗，他覺得她本身就已足夠動人。
“發什麽呆呀？崔大人，我在問你，是不是長大了？”
任煙煙等半天等不到答話，又笑著敲了下崔硯池。
任煙煙眸光清閃，不無慧黠，崔硯池心中一念閃動，擡起手輕輕捏住她挺翹的鼻，莞爾笑道：“這時看著還勉強算是的。”
“什麽叫勉強？！”
崔硯池說罷，自顧自在石凳上坐下，任煙煙好氣又好笑地跟在崔硯池身後，伸手將他拿起茶盞的手摁住了。
“因為你雖是穩重了些，但好像也穩重得有限。”
任煙煙上趕著“自取其辱”，崔硯池也不與她客氣，他擡眸一望任煙煙，揶揄笑道：“不然就你那些伶牙利嘴，使小性兒，比三歲小孩兒還幼稚的事兒，等會兒我正好可以叫晁方也來評評理。”
崔硯池調笑得游刃有餘，任煙煙瞬時漲紅了臉。
“你敢！”她嬌嗔地威脅。
“你看我敢不敢。”
和任煙煙過了這麽久，崔硯池已經不會被她輕易嚇住，他挑釁似地輕聲一笑，又握住她的手笑道：“剛還誇嘴說自己長大了，可你看自己現在這張牙舞爪的樣子，難不成不是半點長進也沒有？”
崔硯池回嘴回得超乎任煙煙意料，任煙煙眉尖詫異一挑，當即拉長了語調道：“噢，我知道了。大人不喜歡，我以後再也不和大人玩笑就是了。”
任煙煙陰陽怪氣的，似是有些當真了，崔硯池心下一慌，忙服軟道：“別！我可沒說我不喜歡！”
撒嬌耍癡，崔硯池到底不是任煙煙的對手。任煙煙故作姿態的一哼，想要收回被崔硯池握著的手，崔硯池拉著她不肯放，她得意洋洋地擡起下巴向他一笑，自是大獲全勝。
崔任兩人閑話半晌，終於等來了晁方。
半年不見，晁方依舊是那副文雅靦腆的翩翩風度，任煙煙依著禮度與晁方見過禮，便迫不及待地向他笑道：“廷津，我盼了這些日子，總算把你給盼來了！”
任煙煙雙靨帶笑，晁方目光柔和顧念地打量她許久，方笑道：“今日見著你這般好，我回去也好向阿越交差了。”
他回過頭一指身後的車。
“這車上一半都是阿越托我給你捎來的，等會卸下了給你慢慢瞧，保管都是你喜歡的。”
晁方一路舟車勞頓，任煙煙見他千裏迢迢地給自己帶東西，多少不好意思。
“阿越真是不知輕重，你有公務在身，還要這樣麻煩你。”
“你該知道我再樂意不過被阿越這樣麻煩的。”晁方微笑回說，又彬彬有禮地轉向崔硯池問候。
“崔大人，數月未見，可是別來無恙？”
崔硯池笑道：“一切尚好，多謝牽念。”
晁方和崔硯池冰釋前嫌，言談亦是坦率輕松，一陣風吹得眾人衣裳烈烈，崔硯池側身為任煙煙擋過，當即提議先一起乘車歸家。
任煙煙與晁方久別重逢，話匣子打開了便關不上。她興高采烈地與晁方交談，晁方一路耐心應著，唯獨在任煙煙向他問起京城有什麽新鮮事兒的時候，意味深長地望了崔硯池一眼。
回到崔宅，任煙煙因要親自照料晚上的宴席，與晁方聊了一會兒便先行離去。廳裏只剩下晁方和崔硯池，晁方和崔硯池相對而坐，待到前一刻繚繞在廳中的笑語漸遠，心照不宣地互相微笑了一下。
崔硯池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率先打破沈默道：“你有什麽想問的，直接問吧。”
晁方搖頭笑笑，眼中浮起幾分了無奈。
以前有一回，他懷著私心，幾乎是出奔似地帶走了任煙煙。
他出身清貴，性格閑散，在外游歷歸來後雖然抵擋不住家裏人苦勸入仕，勉強在官中任了個閑職，但其實最厭仕途經濟。
崔硯池在禦史臺身任要職，聲名鵲起，他既不羨慕，也不眼紅，他恨的，是崔硯池娶了任煙煙。
帶走任煙煙的時候，他有種如願以償的興奮和實施了報覆的激動。
去西市的路上任煙煙沒有說話，他一路沈醉在幻想裏，幻想著從此以後與她遠走高飛，幻想著崔硯池追來，她當著崔硯池的面選擇他。
他一路飄飄然，飄飄然到完全沒有發現與他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的任煙煙，神情是那麽的悲傷痛苦，絲毫沒有那種為了愛情拋棄一切的狂熱。
而後，便是任煙煙在西市被武家的人擄走了。
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崔硯池趕過來質問他任煙煙的下落。事情被揭破了，他卻在崔硯池忍耐著怒氣和焦急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時候，選擇了倨傲地對待他。
因為那時他確信，即使他有些軟弱，不敢為任煙煙拋卻名聲，也沒有人比他愛任煙煙愛得更深切，更純粹。
他想要崔硯池明白自己是他最強大的威脅和敵人，可偏偏在與崔硯池正面相對的時候，他是被逼壓得潰不成軍的那一個。
被鉗制住的羞慚感像抽到臉上的鞭子，那件事情之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莫說任煙煙，就是連上官越他都不敢見。
因為一提起與此有關的人和事，他就會立馬想到崔硯池，立馬回憶起崔硯池與自己對峙時那冷峻的目光，和自己落荒而逃時的那份無地自容。
方才崔硯池開口時從容自若的模樣，讓晁方不自覺想起了西市的事情。
在此之前，晁方以為崔硯池吃過這麽些苦頭，應該已經收斂了鋒芒。可看此刻崔硯池身上那種一切盡收眼底的沈穩，他明白了崔硯池其實沒有任何改變，其實還是當初那個崔硯池。
“崔大人不愧是崔大人。”
西市無論如何不t算一個美妙的回憶，晁方模棱兩可地一語，一時間有些恍惚。
過去的都過去了，崔硯池無意深究晁方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淡淡笑了笑。
崔硯池話說得這麽明白，晁方也不再與崔硯池打啞謎，晁方傾過身，壓低聲音問崔硯池道：“信王串通禮部索銀賣官，是不是你想法子捅到的聖上面前？”
崔硯池屈指敲敲瓷白的杯壁，不置可否。
“以信王殿下在朝中的聲望，崔某只能算推波助瀾了一把。”
果然。
晁方嘆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
“是因為謝太傅的事情嗎？”他問。
提起謝太傅，崔硯池的眸光疑有一瞬變得冰冷，可不等晁方尚未理清崔硯池是何種情緒，那抹波動就被崔硯池妥帖地藏起來了。
“是，卻不完全是。”
“沒有人逼著信王殿下中飽私囊，也沒人在太子病重的時候，逼著信王說出‘太子橫豎已經不中用了’這種話。信王權欲熏心，對兄弟毫無友愛，被陛下厭惡不過是早晚的事。”
崔硯池侃侃而言，好似信王這般全是咎由自取，晁方雖然不參與這些鬥爭，但知道事實沒有這麽簡單。
前些日子宮中起了時疫，幽居於毓慶宮的太子不幸染疾，太子病情嚴重，齊帝十分關心，常遣宮人過去探問。
一日信王進宮議事，恰逢太醫正在稟報太子病情，太子病情不好，信王雖然安慰了齊帝，但對太子沒有絲毫關切。信王對待兄弟冷淡，齊帝惱火非常，當場便斥責了信王兩句。
再之後數日，有人揭發信王修建太廟時，串通禮部尚書索銀賣官。齊帝下令徹查，而還不等這事兒查清楚，信王在王府議論太子的涼薄言語又不知怎的傳了出去，被言官參到了齊帝面前。
有關信王的檢舉一件接一件，齊帝盛怒之下，責罰信王幽居府中，靜思己過。
晁方沒有天真到覺得這些事情是湊巧趕在了一起，只是京中風急水混，他猜不準是誰組織的這場針對信王的精準打擊。
最後還是他即將離開京城，去向上官越辭行的時候，從上官越的一句玩笑話裏隱約猜到了崔硯池參與其中。
上官越與他說：“你不必擔心他們搞不清京城的形勢，這城裏發生了什麽事兒，只怕景初知道的比我們清楚。”
“崔大人，這些事情上我自是比不得你條分縷析。只是……煙煙知道你做的這些事嗎？”
崔硯池想扳倒信王，這顯而易見。但不管怎麽說，現下最有可能繼承大統的就是信王。崔硯池這樣與信王作對，日後信王一旦繼位，他必然不會有好下場。
晁方猶疑看向崔硯池，說：“現在朝中瞬息萬變，你無論如何…都要為煙煙想想。”
“我雖沒與煙煙直說，但我想她應該是知道的。”
崔硯池聽明白了晁方的弦外之音，他微微頷首，看著晁方亦有些無奈。
“她太聰明，我瞞不了她，她也不想我瞞她。”
所以任煙煙是在默許崔硯池做這些事嗎？
晁方驚詫得睜大了眼睛。
“她怎麽能這麽做？！她知不知道這些事有多危險？！”
晁方不理解地陡然提高音量，激動得略微失了風度，崔硯池安撫地看晁方一眼，見晁方擰著眉頭要說什麽，只得將話搶在他前面道：“她太聰明了。我說了，廷津，她太聰明了。”
“我知道你不想煙煙涉險，可是……你真的不要小瞧了她。”
“也許，她比我們都冷靜，都清醒。”
晁方想說不管任煙煙有多勇敢，終究也只是個弱女子。可看著崔硯池眼神裏的篤定，那話一時間哽在了喉頭。
崔硯池垂下眼眸，心頭閃過了絲覆雜的情緒。
他理解晁方對他們的擔憂，但實際上他們早無退路。
自安平王從安排裴元做九皇子的老師那一刻起，安平王府和九皇子背後的任家就一起站在了信王的對立面。
信王上位不會放過任家，不會放過安平王府，不會放過往昔得罪過他的每個人。以現在的情形，就算他什麽都不做，只是帶著任煙煙安安穩穩地隱居在這裏，他們最後也不會有個善終。
兩方早是你死我活的架勢，他方才說他籌謀扳倒信王不完全是因為謝太傅的緣故，也正是這個緣故。
不管是為了謝太傅的血海深海，還是為了保護任煙煙，他現在除了鋤掉信王，扶持九皇子這個選擇，已是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晁方是和崔硯池不一樣的人，晁方生性溫良，遇事第一個念頭就是避讓，譬如現下京城風雨飄搖，他不欲攪進這趟渾水，便率先選擇了離開。
說實話，崔硯池的話並沒有打消晁方的顧慮晁方依舊覺得崔硯池應該讓任煙煙和這些事情離得遠遠的，只是崔硯池的神情讓他說不出反駁的話。
便是這一刻，晁方再一次意識到了他和任煙煙註定走不到一起。
他們截然不同，就像他不理解她的孤註一擲，而她也不理解他的退避忍耐。
旁觀者沒有資格為別人的決定指手畫腳，晁方默然半晌，終是按下了心中的異議。
“那你們以後打算怎麽辦？”
晁方好意地詢問崔硯池日後的打算，崔硯池如實道：“我們計劃著今年之內回京，不過現下局勢尚不明朗，一切也還未定。
晁方點點頭，沈吟一霎又嘆了口氣。
“我此番為軍中選醫，一路走來聽見不少大夫說青州那邊也在召醫。”
他憂心忡忡地說：“武元魁這是在打仗做準備。”
近來武元魁蠢蠢欲動，崔硯池聽到這個消息並不意外。
他說：“武彥哲一死，武家後繼無人，武元魁不甘心看到武家就此落寞，定是要垂死掙紮一番的。”
話雖如此，只是像晁方這般出生於太平盛景的富貴公子，總是害怕見到血流成河的場面的。
“武元魁要是能回心轉意就好了。”
晁方如此說罷，隨即與崔硯池雙雙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句不切實際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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