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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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崔硯池在南漳赴任之時恰好趕上州郡選學, 他公務比預想得繁忙，任煙煙剛到新宅有一大堆事需要安頓，每日忙得焦頭爛額, 但因在南漳人生地不熟，家事處理得也是手忙腳亂。
人地生疏, 什麽事都不順當, 囫圇幾日過去，家中諸事停滯不前, 任煙煙煩得不行，天天頭疼。
裁剪帷帳、給下人們做衣裳需要大量布匹，任煙煙派人去城裏的說得上名字的布坊，要老板們送些料子過來揀選, 卻不知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一連幾家送來的都是要麽俗氣不堪，要麽品質一般。
“明明已經說了要好的，可你看看這些，哪裏用得上！”
任煙煙雜事纏身，見十幾匹布的事竟然五六天還沒弄好, 心情不由煩躁。阿碧嘆口氣，道：“姑娘，要不我們先買幾個本地的過來做事，我們在這兒連茶鋪商行都不知道在哪，天天像個沒頭的蒼蠅似的到處亂撞，終不是個辦法。”
采買這般重要的職位，非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誰敢放心用？要是找不到一個可靠堪信的，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你說得輕巧, 我們初來乍到，連布都買不到好的，便敢說能買到順心合意的下人了？”
任煙煙皺起眉，不耐煩地把手裏的料子往前一推，“這時候病急亂投醫，到時家裏出了亂子，更是麻煩！”
任煙煙這一說，阿碧便知道確實自己思慮不周，可一想到家中懸而未決的一堆事，她便頭疼不已。
“姑娘，南漳不比京城，有那些個大鋪面，叫人一望而知裏面有好貨。這兒的尖貨零散，沒個當地相熟的人牽線搭橋，莫說尋不得，就是尋得了人家也不賣。”
“我們現在還能拿京城帶來的東西對付，可一般的平常用物，總不好老叫人千裏迢迢地從京城運來。但用這些粗糙玩意兒，以後家裏來客見了，還當我們只能用上這些東西，沒的招些閑話。”
“依我說，咱們還是得想辦法與這城裏的官眷結交結交。不然在這兒卡得不上不下的，真是夠嗆。”
有當地人幫忙，事情自然好辦。阿碧說得在理，可偏不湊巧，當地太守夫人前些日子在城外禮佛，近日又被雨季阻住，困在山上一時半會回不了城。
若說趕上時令，譬如官府設宴，譬如節日慶典，各家倒可以順理成章地應酬往來，只是時間最近的游宴，算起來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
任煙煙以郡主之尊，不好自降身份去主動結交他人，當地清要人家講究臉面，不想被議論攀高結貴，誰也不願搶太守家的先來拜訪任煙煙。
這樣一來，任煙煙竟到南漳半月都沒能結識當地的貴家女眷。
阿碧苦惱道：“姑娘，你說大人前幾日要是沒推卻王知州的宴請該多好。知州大人都說了不過是這兒的雅士學者仰慕大人才華，想為他接風洗塵。”
“王知州自掏腰包，不動官中的錢，說起來也是名正言順。”
“大人二話不說回絕掉知州大人的好意，可是一點沒想過我們內宅的難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在這兒兩眼一抹黑，他是不知道有多難呢！”
阿碧心直口快，多少有些口無遮攔。
“你這丫頭，嘴裏又沒輕重了！”
任煙煙皺眉輕輕一拍阿碧，責備道：“家中雜亂，難免人心浮躁。你這些話在我跟前抱怨也就罷了，若叫其餘人聽見，叫人心散了，我看你還指使得動誰？！”
“是，我再不敢了。”
任煙煙並非危言聳聽，阿碧自知失言，連忙噤聲。
崔硯池現在雖然得了齊帝恩宥，但當初離京，畢竟是犯了過錯。朝中形勢覆雜，南漳的人是好是壞，抱著何種居心尚不明確，崔硯池行事當然謹慎為好。
而且，內宅本是任煙煙的主場，任煙煙可不覺得自己無能到需要崔硯池出面幫忙解決麻煩。
“便是如今難過些，日後也總會好起來的。家裏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難也得想辦法。”
任煙煙深吸口氣打起精神，又鼓勵阿碧道：“吶，咱們與其一味煩惱，不如先把事兒做了。你去把昨兒整理出來的物品單子給我拿來，我得好好算一遍。”
任煙煙說幹就幹，阿碧取來算盤，在房中陪著任煙煙算賬，不知不覺便算到了下午。
“夫人，王知州的夫人忽然帶著女兒來府上拜訪，說是特來相賀我們遷到此地。”
埋頭苦幹之時，一個小丫鬟忽然來稟說有客來訪。
王夫來得突然，煞是出人意料。按理說王夫人這樣貿然登門，連拜帖都沒有提前都沒有遞一個，實在有些古怪，但任煙煙心裏正苦惱著這事兒，一時只覺喜從天降。
她急忙吩咐小丫鬟道：“快將她們兩位請去花廳！”
小丫鬟領命前去，阿碧打來盆水給任煙煙洗手，抑制不住的開心。
“不是說山上落石阻了山路，這知州夫人一時半會回不來麽？怎麽這便就來了！”
“誰說不是呢？”任煙煙亦覺驚喜，她笑道：“這邊人都說知州夫人敦厚嫻雅，為人極好，我這便去會會她，看是不是名實相稱。”
任煙煙笑著擦幹手，彎腰對鏡檢查眼t自己的妝容，快步往花廳趕去。
花廳在後園池塘邊，掩映在塘邊的柳樹花叢中，初春乍暖還寒，柳樹剛發了新芽，任煙煙一路走去，遠遠從開著的窗戶中見到房中坐著的兩位女子如出一轍的身形優雅，氣質溫柔，不等見面就生出了幾分好感。
“家中招待不周，還望夫人見諒。”
任煙煙淺笑著走進花廳，王知州的夫人舒氏立即起身來迎，任煙煙見她面容和善可親，打扮氣度頗有氣韻，絲毫不遜京中那些夫人，心中悄然讚嘆。
“妾身舒氏見過蘭陽郡主。”
任煙煙品階高於王夫人，王夫人的地位卻是當地女眷之首，強龍不壓地頭蛇，任煙煙沒指望王夫人向她行禮，不想王夫人卻是不大介意她這不速之客，依著禮節屈身向她行了一禮。
“夫人實在多禮！”
任煙煙趕緊扶起王夫人，客氣笑道：“我原以為夫人還在城外禮佛，我若是知道夫人已經回城，定會馬上遞帖子拜望夫人，斷不會勞夫人跑這一趟。”
任煙煙同王夫人說話之時，王夫人一直望著任煙煙，任煙煙瞧她眼睛裏藏著急切，手也在微微發抖，不免奇怪。
“能與郡主結交，實乃妾身之幸。”
任煙煙說罷，王夫人盯著任煙煙的臉過了一瞬，方如夢初醒般與任煙煙寒暄。
王夫人轉過身招呼女兒道：“來，如兒，快來見過郡主。”
王夫人身後的小姑娘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任煙煙矮下身。
“見過蘭陽郡主。”
王姑娘身著一襲粉色群衫，眉眼清秀靦腆，清新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菡萏。
“郡主，這是我的獨女，名喚晏如。這丫頭長在鄉野，沒見過多少世面，怯生怕羞的，叫郡主笑話了。”
論起舉止，王晏如比不上京城她這般年紀的姑娘從容大方，但任煙煙看著她純澈溫靜的眼神，沒來由地想到了嘉寧。
兩人似是如出一轍的溫馴羞怯。
“王姑娘清麗優容，夫人莫要太謙讓。”回憶綿密湧來，刺得任煙煙心口一痛，她恍惚一瞬，褪下雪腕上的玉鐲，笑著拉起王晏如的手，將玉鐲放進了她手裏。
“王姑娘，我一見你便覺你與我舊時一位故友神似，你我一見如故，想是天命緣分。這玉鐲贈與你，我比你年長數歲，你以後可願意喚我一聲姐姐？”
事出突然，王晏如惶恐不敢做主。
王晏如望向母親求助，見母親紅了眼眶，模樣愴然，一時也是怔了。
“如兒，還不快謝過郡主。”
王夫人倉促收斂神色，聲音猶有些哽咽。
王夫人的表現實在奇怪，任煙煙擔憂望她一眼，忍不住問道：“王夫人，你還好嗎？”
“郡主有所不知，妾身這般情切，皆是因為，皆是因為……”
王夫人躲閃開任煙煙的目光，想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卻控制不住地越來越激動。
“皆是因為……”
王夫人半是欣喜半是酸楚地用帕子捂住嘴，感慨萬分地道：“皆是因為郡主你……，郡主你同繆姐姐實在是太像了！”
繆姐姐……
任煙煙愕然一瞬，頓時一個激靈從發絲打到腳底。
“你認識我娘？！”
王夫人雙眸落淚，任煙煙失態地往前一步，音調亦因為激動而發啞。
“豈止認識……”
說起上官繆，王夫人便是淚如雨下，王晏如不明就裏，見母親這般哀傷，趕忙上前扶住。
任煙煙說：“王夫人，快坐。”
王晏如扶著王夫人在椅子上坐下，王晏如彎腰倚在王夫人身旁軟語安慰，王夫人情緒平覆，向任煙煙娓娓道來。
“鹹平三年，家嚴從峽州調任禮部郎中，曾帶著我在安平王府借住過幾月。那時我八歲，繆姐姐十三歲，我倆一處相處，繆姐姐待我就似親妹妹一般。”
王夫人說著擡起手腕，褪下腕上的玉鐲遞給任煙煙。
“郡主你瞧，這便是繆姐姐當年送我的鐲子。這鐲子我平日不舍得戴，今日因要來拜見你，便特地著人找了出來。方才你贈如兒玉鐲，情形神態與繆姐姐當年何其相似……”
王夫人來得突然，一見面就說與上官繆有舊情，任煙煙在京中見慣了爾虞我詐，即使王夫人在她面前淒然淚下，她也依舊保持著幾分戒備。
任煙煙接過玉鐲，觸手便知這是由北境獨有的寒玉雕琢而成。
王夫人的鐲子成色極佳，必是大內出來的貢品，任煙煙打消了三分疑慮，便聽王夫人又道：“我離開王府後，與繆姐姐也頗是親昵。說來慚愧，妾身的一手琴，正是繆姐姐手把手教的。”
王夫人含淚一笑，許是回想起了年少舊事，眼角眉梢竟染上了幾分少女的羞澀天真。
這些事任煙煙向王府那邊一打聽就能知道是否屬實，王夫人沒必要撒謊。任煙煙沒見過她娘親，所以旁人說出的每一件有關她娘親的事都讓她覺得彌足珍貴，她安靜聽著王夫人說話，心中百感交集。
“後來我父親外放，我便隨他離開了京城。山水路遙，我與繆姐姐漸漸斷了聯系，後來，聽人說她嫁與了北境的將軍，再後來……”
王夫人眼神一黯，低聲說道：“便是聽聞她離世的消息了。”
王夫人嘆息一聲，難過低下頭，“妾身觸景傷情，實是失態。”
王夫人方才的舉止雖然失了她這般身份的婦人該有的端莊穩妥，但她風姿優美，神情懇切，是以不但不讓人反感，反而讓人動容。
“母親知道我今日與您重見，想來也是高興的。”任煙煙默然一瞬，就算還弄不清楚面前的婦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也忍不住向她問道：“夫人，我真的同我娘很像嗎？”
“像。”王夫人望著任煙煙的臉，鄭重點了下頭，“初看不過六分相似，但笑起來的模樣，說話時的神態，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嗎？”
任煙煙微微一笑，心裏頗是欣悅。
王夫人與上官繆雖有舊誼，但那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任煙煙與王夫人素未謀面，且身份高出她不少，王夫人進退有度，來時已想好若任煙煙真如傳言說的那般跋扈，她便絕口不提當年往事，以後不過顧念著當年情誼，客客氣氣地與她來往。
王夫人誠心實意想幫任煙煙，說罷舊事，她主動向任煙煙提道：“郡主初來乍到，只怕有許多地方不熟悉。我在這兒生活數年，瑣碎的忙還是能幫上些的。”
“郡主但凡需要，我知州府裏的人隨供驅使。”
任煙煙名聲驕恣，且風傳說她盛氣淩人，悍妒驕橫，王夫人在安平王府住過，知道王府家風嚴謹，傳言或有誇大，上官繆平和寬容，她不信她的女兒會如傳言所說的那般跋扈，所以每當聽這邊的人議論京城那邊的閑話，對任煙煙評頭論足的時候，總忍不住要幫她分辯幾句。
見到任煙煙的第一眼，王夫人便覺傳言不實，而後見任煙煙的言談舉止，及至對自己女兒那真切溫柔的態度，更是確信了那些有關任煙煙的風言風語皆是子虛烏有。
“啊，妾身今日來得倉促，郡主或有顧慮也在情理之中。”
王夫人唯恐自己熱情太過，反讓任煙煙生疑，便又笑道：“京中舊人仍在，妾身方才所言，郡主去信一問便知。”
“妾身隨夫君在外輾轉數十年，始終沒有回京的機會。東京繁華，妾身數次夢回少時，皆是與繆姐姐一幹姐妹們在一起玩樂開懷的場景。”
王夫人悠悠一嘆，頗是感慨。
“當初的姐妹們四散天涯，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想是菩薩憐憫，今日讓我見到了繆姐姐的女兒。”
王夫人言辭懇切，也不在乎這主動殷勤的言語要是被傳出去，會不會叫人看輕她這個知州夫人。
他鄉遇貴人驚喜，遇故人更是珍貴，任煙煙見王夫人親切地把自己當成了小輩，心中倍覺溫暖。
任煙煙全然打消懷疑，笑著握住王夫人的手道：“世間最貴不過真心，夫人說得是哪裏話。只怕我以後日日叨擾夫人，夫人還會嫌我煩呢。”
任煙煙與王夫人皆是心眼澄明之人，話到此處兩人相視一笑，便已完全知曉對方心懷好意，以後與之相交只管以誠相待，不必再拘泥於那些客套禮節。
王夫人一言九鼎，自那日後便對任煙煙是知無不答，有求t必應。
王夫人和藹可親，處事中正寬容，任煙煙敬她為人，與她日漸親厚，她倆來往漸密，連帶著王知州與崔硯池也日益熟稔。
暮去朝來，南漳城的杏花漸漸開了。南方淅瀝瀝的小雨一下便是半月，崔硯池公事清閑，不必天不亮的早起去上朝，通宵徹夜地看卷宗，日子過得堪稱逍遙。
王知州清廉儒雅，常來與崔硯池談論詩書，兩人意氣相投，引為君子之交，甚有幾回徹夜長談，直至天明。
這日天色陰陰，隱有雨至，崔硯池獨在書房，任煙煙在臥雲閣上因著悶濕的天氣打不起精神，一面斜倚在長榻上拿著卷書翻看，一面看著胡夢安習字。
婉兒留在京城，任煙煙缺少近身伺候的侍女，但看胡夢安心思細密，頭腦機靈，便著了她來房中侍候。
胡夢安從小顛沛流離，不曾讀書習字，貼身侍女需要識文斷字，她日常多有不便，便主動向任煙煙提出來想學認字。
南漳這邊清閑無事，胡夢安樂意學，任煙煙教便也教了，胡夢安煞是勤奮，每日不管忙成怎樣總會認認真真地臨完五張大字，她如此好學，任煙煙教起來也愈加上心。
閣上無人說話，頗是寧靜，任煙煙和胡夢安各幹各的十分入神，都沒註意到崔硯池上了閣樓。
“你倆倒是自在。”
崔硯池掀起珠簾輕聲一語，不留神將房內二人嚇了一跳。
“大人。”
胡夢安背對著崔硯池，驚得拿筆的手一顫，她放下筆轉身行禮，崔硯池從她身旁走過瞥見她正在練字，順手便拿了起來看看。
胡夢安窘迫道：“大人，我寫得不好，叫你見笑了。”
胡夢安習字將將一月，談不上寫得好不好，可字字筆畫端正，足見用心。崔硯池不過一時好奇，但看胡夢安局促得臉都紅了，便一邊笑著將紙放回去一邊鼓勵道：
“你的字雖生澀，但看著已有幾分風格，短短時日你能學到這種程度，可謂是進步神速。”
胡夢安萬想不到能得到崔硯池的誇獎，她喜出望外地一楞，趕緊笑道：“多謝大人誇獎，都是夫人教得好。”
任煙煙微笑著看著崔硯池和胡夢安對話，聽到此處忍不住也胡夢安道：“便是好老師也得有好學生才行，汐兒自己刻苦，當真是做什麽都有模有樣。”
任煙煙眉眼盈盈，極是生動，崔硯池笑著在她身旁坐下，愛重地捏了下她挺翹的鼻尖。
“你怎麽忽然來了？”
任煙煙拉過崔硯池的手，親昵地把玩起他修長的手指。
“方才王府著人送信來，說德真兄新得了一幅字畫，請我前去一賞。”
崔硯池反抓住任煙煙不規矩的手，手上略微用了點力氣。
不必崔硯池明言，任煙煙便會意過來他有事要和自己密談。
“汐兒，你去樓下候著，等我叫你了再上來。”
“是。”胡夢安乖覺答應一聲，下了閣樓。
樓上安靜，腳步聲漸遠，崔硯池放下心來，這才與任煙煙道：“信王前些日子上書參了把武彥哲的女婿馮成文。覆巢之下無完卵，德真兄收到消息，想與我聊聊。”
“永州這邊的士人風骨錚錚，對武氏一黨所為亦是不忿。你說，我要不要將他們拉攏向朝廷一邊？”
今年開春的祈谷之祀，齊帝拖病讓信王代他而行，朝野上下皆以為這是齊帝準備改立信王為太子的前奏，不想齊帝在那之後卻又沒有了動靜。
南漳地遠，幾乎沒有被京城那邊的動亂波及，任煙煙在這邊悠哉這些日子，乍聽崔硯池提起這些只覺頭疼。
她煩亂一嘆，細問道：“當初馮成文為信王扳倒東宮出了不少力氣，他們兩人狼狽為奸，信王怎麽會突然反咬一口？”
“誰知道呢？”崔硯池不置可否地一聳肩，“不過他倆當初為利益勾結在一起，如今鬧翻了也不足為奇。許是陛下遲遲不廢太子，信王坐不住了，想與武家切割開不叫陛下疑心。”
“武彥哲眼看活不過今年春天，如今他的黨羽各懷鬼胎，馮成文在武氏一黨中樹敵頗多，也說不定是武家出了內亂，有人想投奔信王，信王便想趁機收攏武家的一部分力量為己所用。”
任煙煙對這些事兒實在是提不起興趣。
“罷了罷了，這些話我聽著頭都大了，你留著同王知州商議吧。”她疲倦地擺擺手，崔硯池知她不愛聽這些，於是止住了話題只是同她道：
“那我且去王家一趟，我今晚或許晚點回，你在家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崔硯池說話間已站起了身，崔宅在城東，王知州家在城西，一來一回頗花時間，任煙煙點點頭，想著他今晚不知要與王知州談到什麽時辰，便拉住他的手叮囑：“若太晚了你就在王家借住一晚，如今世道不安穩，還是少走夜路為是。”
任煙煙言語中處處透露出惦念，崔硯池笑著答聲好，離去之前摟著她肩膀低頭淺吻下她額頭。
這晚崔硯池不在家，任煙煙晚上同阿碧和胡夢安玩笑過一番，便早早梳洗睡下了。
這幾日天氣不好，阿碧受涼有些咳嗽，晚間就由胡夢安留在閣中侍候。胡夢安和衣宿在樓下的耳室，時過三更聽見閣樓正門被人推開發出吱呀的聲音，當即起身前去察看。
進到房中的不是別人，正是崔硯池。
任煙煙說過崔硯池今晚不歸家，胡夢安走到外間看到崔硯池回來了，不免驚訝。
“怎麽這麽晚了，大人還趕回來了？”
閣中昏暗，胡夢安手拿燭臺，打算點起閣中燭火，崔硯池擺手止住胡夢安，只是說：“不必把人都吵起來，我上去看看她就去書房了。”
“借用一下。”
黑暗的空間裏，崔硯池衣上的織繡在微弱昏黃的燭火反射著一點色彩，崔硯池低聲一語，從胡夢安手裏拿過燭臺，輕悄走上閣樓。
胡夢安站在樓下，忍不住探過頭往樓上望去，燭光搖曳微弱，將崔硯池的影子拉得頎長，燭光隱沒在水晶簾後，水晶墜晃蕩的光影暗淡地搖擺，她收回身子，搭在臺階扶手上的手不覺用上了幾分力氣。
崔硯池不過在閣上略待了待就下了樓，胡夢安訥訥守在樓梯口，崔硯池將燭臺遞還給她，她遲鈍接過，便無言送他出門。
等回到床上躺下，胡夢安翻來覆去，半天沒能成眠。
一晚上光怪陸離的夢，第二日一早，胡夢安陡然被從樓上連到房中的銀鈴聲驚醒，急晃晃跑上樓，莫名在見到任煙煙的剎那生出了一絲心虛。
昨夜她的夢裏，總有崔硯池的身影。
任煙煙睡意未消地坐在床上，不知胡夢安夢中所想，胡夢安收拾起自己的胡思亂想，迎上前去侍奉任煙煙洗漱。
梳妝之時，胡夢安將昨夜之事告訴任煙煙，任煙煙稍微一楞，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的笑。
“也是拿他沒辦法，明明說了不必趕回來的，偏不聽。”
任煙煙嘴上說著抱怨的話，臉上的笑容卻足以說明她的心情。胡夢安不接話，只管為任煙煙插上花簪。
任煙煙一面對鏡端詳發髻，一面囑咐胡夢安道：“昨夜大人回來得那麽遲，估摸現在還在睡，等下你叫廚房做碟酥瓊葉和梅花湯餅送到書房，好讓大人醒了吃。”
“嗯。”
胡夢安含糊應承一聲，似仍專註在手頭的活計裏，任煙煙透過鏡子看到她眼下隱隱泛青，有些精神不振，便向她笑道：“想是昨夜大人突然回來，鬧得你也沒睡好。今兒我這兒不用你，等下你支會過廚房的人，便回去好好休息一日。”
胡夢安知任煙煙是好意，但內心深處對她這種關切總別扭地覺得像是施舍。
勉強撐著侍候罷任煙煙，胡夢安從臥雲閣出來的時候，竟覺得如釋重負。她心事重重地走到廚房，按任煙煙的話向廚房的沈廚娘吩咐了一遍，沈廚娘應承下活兒，殷勤同她道：“汐兒姑娘，廚房這地方煙熏火燎的，不好嗆著你。你去外面廊下坐著等會兒，好了我叫你。”
胡夢安方才忘了告訴廚房等會兒做好了，直接送去書房就行。沈廚娘誤以為她要等著做好親自送去，她下意識想解釋，可話不及出口，卻是忽而心念一轉，只是將錯就錯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日頭越升越高，廚房裏喧噪之聲不絕於耳，胡夢安在廊下撿塊陰涼地方坐下，因昨晚沒睡好便靠著廊柱閉目養神。
迷蒙之中，她聽到買菜回來的辛廚娘興奮地向申廚娘八卦道：“哎喲喲，今兒你猜我t聽著什麽啦？你知不知道，陳家新收了府裏的一個丫鬟做妾，陳夫人昨兒哭天抹淚地鬧了一整天！”
“陳家？”
油鍋一聲爆響，沈廚娘叮鈴哐啷地翻著鍋鏟，透著一籠籠蒸籠的熱氣大聲向辛廚娘確認。
“就後街那家，在修文書院教書的那個陳夫子家嗎？”
“對對對，就是那家！就是那個陳夫子！”
辛廚娘踴躍地連聲說是，轉而鄙夷地啐了一口，“呸，還是什麽讀書人，小妾納了一個又一個，也不知羞！”
“嗐！男人嘛！不都這個德性。”
沈廚娘不以為然地附和一聲，略略壓低了聲音好奇問道：“就新收的那個丫鬟，陳夫人看得那麽嚴，他怎麽弄上的？”
“哎喲你這人！這種話怎麽好意思問的！”辛廚娘發出串粗剌剌的尖笑，便捂著嘴用一種鄭重的語調向沈廚娘分享道：“聽說是陳夫人回娘家那兩天，陳夫子叫那丫鬟來給他磨墨，然後磨著磨著就……，”
話到此處，模糊的話音便混成了團粗野的低笑。
“你說這些讀書人，就是不一般哦！”
廚房裏安靜了一會兒，沈廚娘忽而頗是促狹地笑道。
“什麽不一般，就是不要臉！”辛廚娘用力一顛鍋，感慨地嗐了一聲，“你就說當初陳夫子對陳夫人千依百順的，誰想得到會是這種色中餓鬼！”
“搳！還不是那句話，男人嘛！”
……
胡房裏的對話猥劣不堪，胡夢安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她閉目佯裝睡著，腦海裏浮現出崔硯池半夜趕回來看任煙煙時的樣子，更覺那陳夫子惡心。
“汐兒姑娘，東西好了。”
胡夢安正自胡思亂想著，沈廚娘將裝好的食盒遞了過來。
胡夢安接過食盒一路走到書房，書房伺候的小廝不在，她在房中站了一會兒，不知把東西交給誰，瞥見崔硯池歇息的側房房門虛掩著，一時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崔硯池還在睡著，房中昏暗，香爐裏的香已經燒燼了，但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崔硯池枕邊散亂放著幾冊書，他閉目安穩而眠，臉在柔和的光線下更顯清俊。
胡夢安站在門口靜靜看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多一會兒，書房伺候的小廝回來，見胡夢安站在崔硯池臥室門口，便輕聲地在她背後喚她道：“汐兒姑娘？汐兒姑娘？”
胡夢安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轉過身來小心掩住房門，不露聲色地向小廝道：“夫人要我送這些送過來，剛才你不在，我正想著要不要直接把食盒放進房裏呢。”
胡夢安神色自若，小廝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剛剛方便去了，真是不巧。”
“這有什麽。”胡夢安善解人意地笑笑，將食盒放在桌上，囑咐小廝等會兒記得讓崔硯池醒了吃，便施施然從書房出來了。
天光朗朗，胡夢安面無表情地往自己房間走，許是昨夜沒睡好，她既覺得自己頭腦昏沈，也覺得自己身體輕飄。
“大人。”
春來園中青翠，胡夢安走著走著，忽而低聲念出了這兩個字，路旁的楊柳枝條柔軟，她順手摘下片嫩青的柳葉，微微笑著在手中撚著轉了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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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硯池在南漳赴任之時恰好趕上州郡選學, 他公務比預想得繁忙，任煙煙剛到新宅有一大堆事需要安頓，每日忙得焦頭爛額, 但因在南漳人生地不熟，家事處理得也是手忙腳亂。
人地生疏, 什麽事都不順當, 囫圇幾日過去，家中諸事停滯不前, 任煙煙煩得不行，天天頭疼。
裁剪帷帳、給下人們做衣裳需要大量布匹，任煙煙派人去城裏的說得上名字的布坊，要老板們送些料子過來揀選, 卻不知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一連幾家送來的都是要麽俗氣不堪，要麽品質一般。
“明明已經說了要好的，可你看看這些，哪裏用得上！”
任煙煙雜事纏身，見十幾匹布的事竟然五六天還沒弄好, 心情不由煩躁。阿碧嘆口氣，道：“姑娘，要不我們先買幾個本地的過來做事，我們在這兒連茶鋪商行都不知道在哪，天天像個沒頭的蒼蠅似的到處亂撞，終不是個辦法。”
采買這般重要的職位，非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誰敢放心用？要是找不到一個可靠堪信的，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你說得輕巧, 我們初來乍到，連布都買不到好的，便敢說能買到順心合意的下人了？”
任煙煙皺起眉，不耐煩地把手裏的料子往前一推，“這時候病急亂投醫，到時家裏出了亂子，更是麻煩！”
任煙煙這一說，阿碧便知道確實自己思慮不周，可一想到家中懸而未決的一堆事，她便頭疼不已。
“姑娘，南漳不比京城，有那些個大鋪面，叫人一望而知裏面有好貨。這兒的尖貨零散，沒個當地相熟的人牽線搭橋，莫說尋不得，就是尋得了人家也不賣。”
“我們現在還能拿京城帶來的東西對付，可一般的平常用物，總不好老叫人千裏迢迢地從京城運來。但用這些粗糙玩意兒，以後家裏來客見了，還當我們只能用上這些東西，沒的招些閑話。”
“依我說，咱們還是得想辦法與這城裏的官眷結交結交。不然在這兒卡得不上不下的，真是夠嗆。”
有當地人幫忙，事情自然好辦。阿碧說得在理，可偏不湊巧，當地太守夫人前些日子在城外禮佛，近日又被雨季阻住，困在山上一時半會回不了城。
若說趕上時令，譬如官府設宴，譬如節日慶典，各家倒可以順理成章地應酬往來，只是時間最近的游宴，算起來也是遠水救不了近渴。
任煙煙以郡主之尊，不好自降身份去主動結交他人，當地清要人家講究臉面，不想被議論攀高結貴，誰也不願搶太守家的先來拜訪任煙煙。
這樣一來，任煙煙竟到南漳半月都沒能結識當地的貴家女眷。
阿碧苦惱道：“姑娘，你說大人前幾日要是沒推卻王知州的宴請該多好。知州大人都說了不過是這兒的雅士學者仰慕大人才華，想為他接風洗塵。”
“王知州自掏腰包，不動官中的錢，說起來也是名正言順。”
“大人二話不說回絕掉知州大人的好意，可是一點沒想過我們內宅的難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在這兒兩眼一抹黑，他是不知道有多難呢！”
阿碧心直口快，多少有些口無遮攔。
“你這丫頭，嘴裏又沒輕重了！”
任煙煙皺眉輕輕一拍阿碧，責備道：“家中雜亂，難免人心浮躁。你這些話在我跟前抱怨也就罷了，若叫其餘人聽見，叫人心散了，我看你還指使得動誰？！”
“是，我再不敢了。”
任煙煙並非危言聳聽，阿碧自知失言，連忙噤聲。
崔硯池現在雖然得了齊帝恩宥，但當初離京，畢竟是犯了過錯。朝中形勢覆雜，南漳的人是好是壞，抱著何種居心尚不明確，崔硯池行事當然謹慎為好。
而且，內宅本是任煙煙的主場，任煙煙可不覺得自己無能到需要崔硯池出面幫忙解決麻煩。
“便是如今難過些，日後也總會好起來的。家裏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難也得想辦法。”
任煙煙深吸口氣打起精神，又鼓勵阿碧道：“吶，咱們與其一味煩惱，不如先把事兒做了。你去把昨兒整理出來的物品單子給我拿來，我得好好算一遍。”
任煙煙說幹就幹，阿碧取來算盤，在房中陪著任煙煙算賬，不知不覺便算到了下午。
“夫人，王知州的夫人忽然帶著女兒來府上拜訪，說是特來相賀我們遷到此地。”
埋頭苦幹之時，一個小丫鬟忽然來稟說有客來訪。
王夫來得突然，煞是出人意料。按理說王夫人這樣貿然登門，連拜帖都沒有提前都沒有遞一個，實在有些古怪，但任煙煙心裏正苦惱著這事兒，一時只覺喜從天降。
她急忙吩咐小丫鬟道：“快將她們兩位請去花廳！”
小丫鬟領命前去，阿碧打來盆水給任煙煙洗手，抑制不住的開心。
“不是說山上落石阻了山路，這知州夫人一時半會回不來麽？怎麽這便就來了！”
“誰說不是呢？”任煙煙亦覺驚喜，她笑道：“這邊人都說知州夫人敦厚嫻雅，為人極好，我這便去會會她，看是不是名實相稱。”
任煙煙笑著擦幹手，彎腰對鏡檢查眼t自己的妝容，快步往花廳趕去。
花廳在後園池塘邊，掩映在塘邊的柳樹花叢中，初春乍暖還寒，柳樹剛發了新芽，任煙煙一路走去，遠遠從開著的窗戶中見到房中坐著的兩位女子如出一轍的身形優雅，氣質溫柔，不等見面就生出了幾分好感。
“家中招待不周，還望夫人見諒。”
任煙煙淺笑著走進花廳，王知州的夫人舒氏立即起身來迎，任煙煙見她面容和善可親，打扮氣度頗有氣韻，絲毫不遜京中那些夫人，心中悄然讚嘆。
“妾身舒氏見過蘭陽郡主。”
任煙煙品階高於王夫人，王夫人的地位卻是當地女眷之首，強龍不壓地頭蛇，任煙煙沒指望王夫人向她行禮，不想王夫人卻是不大介意她這不速之客，依著禮節屈身向她行了一禮。
“夫人實在多禮！”
任煙煙趕緊扶起王夫人，客氣笑道：“我原以為夫人還在城外禮佛，我若是知道夫人已經回城，定會馬上遞帖子拜望夫人，斷不會勞夫人跑這一趟。”
任煙煙同王夫人說話之時，王夫人一直望著任煙煙，任煙煙瞧她眼睛裏藏著急切，手也在微微發抖，不免奇怪。
“能與郡主結交，實乃妾身之幸。”
任煙煙說罷，王夫人盯著任煙煙的臉過了一瞬，方如夢初醒般與任煙煙寒暄。
王夫人轉過身招呼女兒道：“來，如兒，快來見過郡主。”
王夫人身後的小姑娘趨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向任煙煙矮下身。
“見過蘭陽郡主。”
王姑娘身著一襲粉色群衫，眉眼清秀靦腆，清新得像朵含苞待放的菡萏。
“郡主，這是我的獨女，名喚晏如。這丫頭長在鄉野，沒見過多少世面，怯生怕羞的，叫郡主笑話了。”
論起舉止，王晏如比不上京城她這般年紀的姑娘從容大方，但任煙煙看著她純澈溫靜的眼神，沒來由地想到了嘉寧。
兩人似是如出一轍的溫馴羞怯。
“王姑娘清麗優容，夫人莫要太謙讓。”回憶綿密湧來，刺得任煙煙心口一痛，她恍惚一瞬，褪下雪腕上的玉鐲，笑著拉起王晏如的手，將玉鐲放進了她手裏。
“王姑娘，我一見你便覺你與我舊時一位故友神似，你我一見如故，想是天命緣分。這玉鐲贈與你，我比你年長數歲，你以後可願意喚我一聲姐姐？”
事出突然，王晏如惶恐不敢做主。
王晏如望向母親求助，見母親紅了眼眶，模樣愴然，一時也是怔了。
“如兒，還不快謝過郡主。”
王夫人倉促收斂神色，聲音猶有些哽咽。
王夫人的表現實在奇怪，任煙煙擔憂望她一眼，忍不住問道：“王夫人，你還好嗎？”
“郡主有所不知，妾身這般情切，皆是因為，皆是因為……”
王夫人躲閃開任煙煙的目光，想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卻控制不住地越來越激動。
“皆是因為……”
王夫人半是欣喜半是酸楚地用帕子捂住嘴，感慨萬分地道：“皆是因為郡主你……，郡主你同繆姐姐實在是太像了！”
繆姐姐……
任煙煙愕然一瞬，頓時一個激靈從發絲打到腳底。
“你認識我娘？！”
王夫人雙眸落淚，任煙煙失態地往前一步，音調亦因為激動而發啞。
“豈止認識……”
說起上官繆，王夫人便是淚如雨下，王晏如不明就裏，見母親這般哀傷，趕忙上前扶住。
任煙煙說：“王夫人，快坐。”
王晏如扶著王夫人在椅子上坐下，王晏如彎腰倚在王夫人身旁軟語安慰，王夫人情緒平覆，向任煙煙娓娓道來。
“鹹平三年，家嚴從峽州調任禮部郎中，曾帶著我在安平王府借住過幾月。那時我八歲，繆姐姐十三歲，我倆一處相處，繆姐姐待我就似親妹妹一般。”
王夫人說著擡起手腕，褪下腕上的玉鐲遞給任煙煙。
“郡主你瞧，這便是繆姐姐當年送我的鐲子。這鐲子我平日不舍得戴，今日因要來拜見你，便特地著人找了出來。方才你贈如兒玉鐲，情形神態與繆姐姐當年何其相似……”
王夫人來得突然，一見面就說與上官繆有舊情，任煙煙在京中見慣了爾虞我詐，即使王夫人在她面前淒然淚下，她也依舊保持著幾分戒備。
任煙煙接過玉鐲，觸手便知這是由北境獨有的寒玉雕琢而成。
王夫人的鐲子成色極佳，必是大內出來的貢品，任煙煙打消了三分疑慮，便聽王夫人又道：“我離開王府後，與繆姐姐也頗是親昵。說來慚愧，妾身的一手琴，正是繆姐姐手把手教的。”
王夫人含淚一笑，許是回想起了年少舊事，眼角眉梢竟染上了幾分少女的羞澀天真。
這些事任煙煙向王府那邊一打聽就能知道是否屬實，王夫人沒必要撒謊。任煙煙沒見過她娘親，所以旁人說出的每一件有關她娘親的事都讓她覺得彌足珍貴，她安靜聽著王夫人說話，心中百感交集。
“後來我父親外放，我便隨他離開了京城。山水路遙，我與繆姐姐漸漸斷了聯系，後來，聽人說她嫁與了北境的將軍，再後來……”
王夫人眼神一黯，低聲說道：“便是聽聞她離世的消息了。”
王夫人嘆息一聲，難過低下頭，“妾身觸景傷情，實是失態。”
王夫人方才的舉止雖然失了她這般身份的婦人該有的端莊穩妥，但她風姿優美，神情懇切，是以不但不讓人反感，反而讓人動容。
“母親知道我今日與您重見，想來也是高興的。”任煙煙默然一瞬，就算還弄不清楚面前的婦人是真心還是假意，也忍不住向她問道：“夫人，我真的同我娘很像嗎？”
“像。”王夫人望著任煙煙的臉，鄭重點了下頭，“初看不過六分相似，但笑起來的模樣，說話時的神態，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是嗎？”
任煙煙微微一笑，心裏頗是欣悅。
王夫人與上官繆雖有舊誼，但那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任煙煙與王夫人素未謀面，且身份高出她不少，王夫人進退有度，來時已想好若任煙煙真如傳言說的那般跋扈，她便絕口不提當年往事，以後不過顧念著當年情誼，客客氣氣地與她來往。
王夫人誠心實意想幫任煙煙，說罷舊事，她主動向任煙煙提道：“郡主初來乍到，只怕有許多地方不熟悉。我在這兒生活數年，瑣碎的忙還是能幫上些的。”
“郡主但凡需要，我知州府裏的人隨供驅使。”
任煙煙名聲驕恣，且風傳說她盛氣淩人，悍妒驕橫，王夫人在安平王府住過，知道王府家風嚴謹，傳言或有誇大，上官繆平和寬容，她不信她的女兒會如傳言所說的那般跋扈，所以每當聽這邊的人議論京城那邊的閑話，對任煙煙評頭論足的時候，總忍不住要幫她分辯幾句。
見到任煙煙的第一眼，王夫人便覺傳言不實，而後見任煙煙的言談舉止，及至對自己女兒那真切溫柔的態度，更是確信了那些有關任煙煙的風言風語皆是子虛烏有。
“啊，妾身今日來得倉促，郡主或有顧慮也在情理之中。”
王夫人唯恐自己熱情太過，反讓任煙煙生疑，便又笑道：“京中舊人仍在，妾身方才所言，郡主去信一問便知。”
“妾身隨夫君在外輾轉數十年，始終沒有回京的機會。東京繁華，妾身數次夢回少時，皆是與繆姐姐一幹姐妹們在一起玩樂開懷的場景。”
王夫人悠悠一嘆，頗是感慨。
“當初的姐妹們四散天涯，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想是菩薩憐憫，今日讓我見到了繆姐姐的女兒。”
王夫人言辭懇切，也不在乎這主動殷勤的言語要是被傳出去，會不會叫人看輕她這個知州夫人。
他鄉遇貴人驚喜，遇故人更是珍貴，任煙煙見王夫人親切地把自己當成了小輩，心中倍覺溫暖。
任煙煙全然打消懷疑，笑著握住王夫人的手道：“世間最貴不過真心，夫人說得是哪裏話。只怕我以後日日叨擾夫人，夫人還會嫌我煩呢。”
任煙煙與王夫人皆是心眼澄明之人，話到此處兩人相視一笑，便已完全知曉對方心懷好意，以後與之相交只管以誠相待，不必再拘泥於那些客套禮節。
王夫人一言九鼎，自那日後便對任煙煙是知無不答，有求t必應。
王夫人和藹可親，處事中正寬容，任煙煙敬她為人，與她日漸親厚，她倆來往漸密，連帶著王知州與崔硯池也日益熟稔。
暮去朝來，南漳城的杏花漸漸開了。南方淅瀝瀝的小雨一下便是半月，崔硯池公事清閑，不必天不亮的早起去上朝，通宵徹夜地看卷宗，日子過得堪稱逍遙。
王知州清廉儒雅，常來與崔硯池談論詩書，兩人意氣相投，引為君子之交，甚有幾回徹夜長談，直至天明。
這日天色陰陰，隱有雨至，崔硯池獨在書房，任煙煙在臥雲閣上因著悶濕的天氣打不起精神，一面斜倚在長榻上拿著卷書翻看，一面看著胡夢安習字。
婉兒留在京城，任煙煙缺少近身伺候的侍女，但看胡夢安心思細密，頭腦機靈，便著了她來房中侍候。
胡夢安從小顛沛流離，不曾讀書習字，貼身侍女需要識文斷字，她日常多有不便，便主動向任煙煙提出來想學認字。
南漳這邊清閑無事，胡夢安樂意學，任煙煙教便也教了，胡夢安煞是勤奮，每日不管忙成怎樣總會認認真真地臨完五張大字，她如此好學，任煙煙教起來也愈加上心。
閣上無人說話，頗是寧靜，任煙煙和胡夢安各幹各的十分入神，都沒註意到崔硯池上了閣樓。
“你倆倒是自在。”
崔硯池掀起珠簾輕聲一語，不留神將房內二人嚇了一跳。
“大人。”
胡夢安背對著崔硯池，驚得拿筆的手一顫，她放下筆轉身行禮，崔硯池從她身旁走過瞥見她正在練字，順手便拿了起來看看。
胡夢安窘迫道：“大人，我寫得不好，叫你見笑了。”
胡夢安習字將將一月，談不上寫得好不好，可字字筆畫端正，足見用心。崔硯池不過一時好奇，但看胡夢安局促得臉都紅了，便一邊笑著將紙放回去一邊鼓勵道：
“你的字雖生澀，但看著已有幾分風格，短短時日你能學到這種程度，可謂是進步神速。”
胡夢安萬想不到能得到崔硯池的誇獎，她喜出望外地一楞，趕緊笑道：“多謝大人誇獎，都是夫人教得好。”
任煙煙微笑著看著崔硯池和胡夢安對話，聽到此處忍不住也胡夢安道：“便是好老師也得有好學生才行，汐兒自己刻苦，當真是做什麽都有模有樣。”
任煙煙眉眼盈盈，極是生動，崔硯池笑著在她身旁坐下，愛重地捏了下她挺翹的鼻尖。
“你怎麽忽然來了？”
任煙煙拉過崔硯池的手，親昵地把玩起他修長的手指。
“方才王府著人送信來，說德真兄新得了一幅字畫，請我前去一賞。”
崔硯池反抓住任煙煙不規矩的手，手上略微用了點力氣。
不必崔硯池明言，任煙煙便會意過來他有事要和自己密談。
“汐兒，你去樓下候著，等我叫你了再上來。”
“是。”胡夢安乖覺答應一聲，下了閣樓。
樓上安靜，腳步聲漸遠，崔硯池放下心來，這才與任煙煙道：“信王前些日子上書參了把武彥哲的女婿馮成文。覆巢之下無完卵，德真兄收到消息，想與我聊聊。”
“永州這邊的士人風骨錚錚，對武氏一黨所為亦是不忿。你說，我要不要將他們拉攏向朝廷一邊？”
今年開春的祈谷之祀，齊帝拖病讓信王代他而行，朝野上下皆以為這是齊帝準備改立信王為太子的前奏，不想齊帝在那之後卻又沒有了動靜。
南漳地遠，幾乎沒有被京城那邊的動亂波及，任煙煙在這邊悠哉這些日子，乍聽崔硯池提起這些只覺頭疼。
她煩亂一嘆，細問道：“當初馮成文為信王扳倒東宮出了不少力氣，他們兩人狼狽為奸，信王怎麽會突然反咬一口？”
“誰知道呢？”崔硯池不置可否地一聳肩，“不過他倆當初為利益勾結在一起，如今鬧翻了也不足為奇。許是陛下遲遲不廢太子，信王坐不住了，想與武家切割開不叫陛下疑心。”
“武彥哲眼看活不過今年春天，如今他的黨羽各懷鬼胎，馮成文在武氏一黨中樹敵頗多，也說不定是武家出了內亂，有人想投奔信王，信王便想趁機收攏武家的一部分力量為己所用。”
任煙煙對這些事兒實在是提不起興趣。
“罷了罷了，這些話我聽著頭都大了，你留著同王知州商議吧。”她疲倦地擺擺手，崔硯池知她不愛聽這些，於是止住了話題只是同她道：
“那我且去王家一趟，我今晚或許晚點回，你在家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崔硯池說話間已站起了身，崔宅在城東，王知州家在城西，一來一回頗花時間，任煙煙點點頭，想著他今晚不知要與王知州談到什麽時辰，便拉住他的手叮囑：“若太晚了你就在王家借住一晚，如今世道不安穩，還是少走夜路為是。”
任煙煙言語中處處透露出惦念，崔硯池笑著答聲好，離去之前摟著她肩膀低頭淺吻下她額頭。
這晚崔硯池不在家，任煙煙晚上同阿碧和胡夢安玩笑過一番，便早早梳洗睡下了。
這幾日天氣不好，阿碧受涼有些咳嗽，晚間就由胡夢安留在閣中侍候。胡夢安和衣宿在樓下的耳室，時過三更聽見閣樓正門被人推開發出吱呀的聲音，當即起身前去察看。
進到房中的不是別人，正是崔硯池。
任煙煙說過崔硯池今晚不歸家，胡夢安走到外間看到崔硯池回來了，不免驚訝。
“怎麽這麽晚了，大人還趕回來了？”
閣中昏暗，胡夢安手拿燭臺，打算點起閣中燭火，崔硯池擺手止住胡夢安，只是說：“不必把人都吵起來，我上去看看她就去書房了。”
“借用一下。”
黑暗的空間裏，崔硯池衣上的織繡在微弱昏黃的燭火反射著一點色彩，崔硯池低聲一語，從胡夢安手裏拿過燭臺，輕悄走上閣樓。
胡夢安站在樓下，忍不住探過頭往樓上望去，燭光搖曳微弱，將崔硯池的影子拉得頎長，燭光隱沒在水晶簾後，水晶墜晃蕩的光影暗淡地搖擺，她收回身子，搭在臺階扶手上的手不覺用上了幾分力氣。
崔硯池不過在閣上略待了待就下了樓，胡夢安訥訥守在樓梯口，崔硯池將燭臺遞還給她，她遲鈍接過，便無言送他出門。
等回到床上躺下，胡夢安翻來覆去，半天沒能成眠。
一晚上光怪陸離的夢，第二日一早，胡夢安陡然被從樓上連到房中的銀鈴聲驚醒，急晃晃跑上樓，莫名在見到任煙煙的剎那生出了一絲心虛。
昨夜她的夢裏，總有崔硯池的身影。
任煙煙睡意未消地坐在床上，不知胡夢安夢中所想，胡夢安收拾起自己的胡思亂想，迎上前去侍奉任煙煙洗漱。
梳妝之時，胡夢安將昨夜之事告訴任煙煙，任煙煙稍微一楞，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的笑。
“也是拿他沒辦法，明明說了不必趕回來的，偏不聽。”
任煙煙嘴上說著抱怨的話，臉上的笑容卻足以說明她的心情。胡夢安不接話，只管為任煙煙插上花簪。
任煙煙一面對鏡端詳發髻，一面囑咐胡夢安道：“昨夜大人回來得那麽遲，估摸現在還在睡，等下你叫廚房做碟酥瓊葉和梅花湯餅送到書房，好讓大人醒了吃。”
“嗯。”
胡夢安含糊應承一聲，似仍專註在手頭的活計裏，任煙煙透過鏡子看到她眼下隱隱泛青，有些精神不振，便向她笑道：“想是昨夜大人突然回來，鬧得你也沒睡好。今兒我這兒不用你，等下你支會過廚房的人，便回去好好休息一日。”
胡夢安知任煙煙是好意，但內心深處對她這種關切總別扭地覺得像是施舍。
勉強撐著侍候罷任煙煙，胡夢安從臥雲閣出來的時候，竟覺得如釋重負。她心事重重地走到廚房，按任煙煙的話向廚房的沈廚娘吩咐了一遍，沈廚娘應承下活兒，殷勤同她道：“汐兒姑娘，廚房這地方煙熏火燎的，不好嗆著你。你去外面廊下坐著等會兒，好了我叫你。”
胡夢安方才忘了告訴廚房等會兒做好了，直接送去書房就行。沈廚娘誤以為她要等著做好親自送去，她下意識想解釋，可話不及出口，卻是忽而心念一轉，只是將錯就錯地點頭答應了下來。
日頭越升越高，廚房裏喧噪之聲不絕於耳，胡夢安在廊下撿塊陰涼地方坐下，因昨晚沒睡好便靠著廊柱閉目養神。
迷蒙之中，她聽到買菜回來的辛廚娘興奮地向申廚娘八卦道：“哎喲喲，今兒你猜我t聽著什麽啦？你知不知道，陳家新收了府裏的一個丫鬟做妾，陳夫人昨兒哭天抹淚地鬧了一整天！”
“陳家？”
油鍋一聲爆響，沈廚娘叮鈴哐啷地翻著鍋鏟，透著一籠籠蒸籠的熱氣大聲向辛廚娘確認。
“就後街那家，在修文書院教書的那個陳夫子家嗎？”
“對對對，就是那家！就是那個陳夫子！”
辛廚娘踴躍地連聲說是，轉而鄙夷地啐了一口，“呸，還是什麽讀書人，小妾納了一個又一個，也不知羞！”
“嗐！男人嘛！不都這個德性。”
沈廚娘不以為然地附和一聲，略略壓低了聲音好奇問道：“就新收的那個丫鬟，陳夫人看得那麽嚴，他怎麽弄上的？”
“哎喲你這人！這種話怎麽好意思問的！”辛廚娘發出串粗剌剌的尖笑，便捂著嘴用一種鄭重的語調向沈廚娘分享道：“聽說是陳夫人回娘家那兩天，陳夫子叫那丫鬟來給他磨墨，然後磨著磨著就……，”
話到此處，模糊的話音便混成了團粗野的低笑。
“你說這些讀書人，就是不一般哦！”
廚房裏安靜了一會兒，沈廚娘忽而頗是促狹地笑道。
“什麽不一般，就是不要臉！”辛廚娘用力一顛鍋，感慨地嗐了一聲，“你就說當初陳夫子對陳夫人千依百順的，誰想得到會是這種色中餓鬼！”
“搳！還不是那句話，男人嘛！”
……
胡房裏的對話猥劣不堪，胡夢安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她閉目佯裝睡著，腦海裏浮現出崔硯池半夜趕回來看任煙煙時的樣子，更覺那陳夫子惡心。
“汐兒姑娘，東西好了。”
胡夢安正自胡思亂想著，沈廚娘將裝好的食盒遞了過來。
胡夢安接過食盒一路走到書房，書房伺候的小廝不在，她在房中站了一會兒，不知把東西交給誰，瞥見崔硯池歇息的側房房門虛掩著，一時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崔硯池還在睡著，房中昏暗，香爐裏的香已經燒燼了，但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崔硯池枕邊散亂放著幾冊書，他閉目安穩而眠，臉在柔和的光線下更顯清俊。
胡夢安站在門口靜靜看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多一會兒，書房伺候的小廝回來，見胡夢安站在崔硯池臥室門口，便輕聲地在她背後喚她道：“汐兒姑娘？汐兒姑娘？”
胡夢安如夢初醒地回過神，轉過身來小心掩住房門，不露聲色地向小廝道：“夫人要我送這些送過來，剛才你不在，我正想著要不要直接把食盒放進房裏呢。”
胡夢安神色自若，小廝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剛剛方便去了，真是不巧。”
“這有什麽。”胡夢安善解人意地笑笑，將食盒放在桌上，囑咐小廝等會兒記得讓崔硯池醒了吃，便施施然從書房出來了。
天光朗朗，胡夢安面無表情地往自己房間走，許是昨夜沒睡好，她既覺得自己頭腦昏沈，也覺得自己身體輕飄。
“大人。”
春來園中青翠，胡夢安走著走著，忽而低聲念出了這兩個字，路旁的楊柳枝條柔軟，她順手摘下片嫩青的柳葉，微微笑著在手中撚著轉了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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